one
林志铭遇见童海琪时,已经很红了,海报贴满全国各个唱片店的玻璃门,广告身价飙到了很多位数。他离最顶尖最当红的歌星只差一线,并且似乎永远差一线。
“那是一道天堑,”林志铭向经纪人摇头,“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机遇。”
他去一个剧组友情客串,在剧组包的酒店餐厅用餐,经纪人接电话出去了,正巧从外面进来一个女孩。女孩抬头看见他,脚步忽然顿了顿,一脸震惊。能进餐厅的都是内部人员,或许是新来的实习生,林志铭想,正好是自己的粉丝,希望不要被追着要签名。
他已经厌倦了那些喊着“林志铭老师我们好喜欢你”的尖叫声。当然他从来不会对媒体这么说,相反他特别擅长面对镜头含情脉脉地表示,粉丝的每一声支持都是自己前进的动力。
然而女孩的震惊只是一刹那,然后她的神情柔和下来,坐到了最远的角落。林志铭想大概是自己自作多情了。经纪人还没有回来,他用完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琢磨片尾曲。对于一首新歌,他习惯酌字酌句地把歌词过几遍,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调整。他试唱时手常常不由自主地伸向桌面,仿佛空气中有一架看不见的钢琴,琴键在他的轻抚之下轰然作响。这次电影是由某位著名导演执导的言情剧,歌词填得非常优美。林志铭一个人轻声试了好几次,发现有一个字,唱起来不对。
倒不是不能改,他想,这是点睛之笔,改了整首歌味道就变了。
餐厅有自助的酒水台,他起身去倒咖啡,想得有些入神,手肘撞在台面上,方糖和勺子落了一地。
“林老师,”有人为他把勺子捡了起来,然后将散落的糖包放好,“没事吧?”
林志铭愣了愣:“谢谢。”
果然是自己的粉丝,被认出来了,他想。
“刚才的片尾曲,”女孩开口道,“要是您觉得最后一个字开口音不太好唱的话,我可以换一个字。”
“我叫童海琪,那首歌的词是我填的,”她浅浅一笑,“我是个作者,电视剧是根据我的小说改的。制片方让我为片尾曲填词,但是真没想到是林老师您亲自演唱。”
林志铭这时才第一次仔细打量面前的女孩。
怎么形容呢?就像在一个女生都烫染头发戴美瞳和假睫毛,涂着烈火红唇抢曝光率的世界里,突然误入一位穿着民国学生裙斜盘扣的异类。异类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突兀,很有礼貌地跟他讨论歌词。所有人都说他与最顶尖的歌手只差一线,那一线差的其实是一个机遇。林志铭缺一位非常优秀的词作者,让他的作品往上再推一步。可是歌坛说大也不大,词作顶尖的说起来就那么几位,早就有了固定的合作对象和高攀不起的身价,这事看上去虽易实际上很难。林志铭和她随口讨论了几分钟,突然发现自己捡到宝了。
“你签约过工作室没有?”他问,“我缺一位长期合作的词作者。”
所有人都说林志铭疯了,竟然从三流网络小说家中为自己的新专辑找了一位词作。
two
“你说林志铭是不是有毛病?”郑语修咬着甜甜圈问黑炭脸,“找个网络作家来写歌词,连五线谱都不认识!五线谱都不认识哟!”
公安厅厅长家公子颜青因为一位叫阮冬然的钢琴家隐退而颓废过一段时间,差点被家父扔去做交警,好不容易拼实力留在刑侦岗位上,又因为脸黑不受同僚欢迎。毕竟顶着一张和厅长本人一样黑的脸,面无表情给你倒杯水,大部分人第一反应是跳起来立正敬个礼。因此最近和他走得近的,就只有远在聊城警察局的郑语修郑警官了。
“张镜呢?”颜青把一张CD塞进电脑光驱里,“林志铭新专辑《倾世惊城》,你听听看。”
“你已经第十次问我张镜了,”郑语修警惕道,“你不是专程邀请我千里迢迢来参加你妹妹的婚礼吗?”
“不是。”颜青打开音响,清越的男音响彻出租屋,“我是有事想请张兄来帮忙的,他不来,只好先把你骗过来。”
刚说完,出租屋的门“砰”的一声响,一位窄腰长腿的男人推门进来,抬手按掉了音量键:“郑语修你是不是傻?他一厅长的独生子,哪有妹妹?颜青你把我同事骗走——”
他一转头,看见电脑面前啃甜甜圈的郑语修,沉默三秒:“郑语修。”
郑语修啪地立正,把甜甜圈盒子递过去:“老大。”
张镜叹了口气:“警界的耻辱。”
他绕着二十平方米的出租屋转了两圈,发现墙壁上依旧贴着那位隐退钢琴家的海报,除了书架上的唱片碟洁净无尘外到处都是灰,沙发上还露出了根弹簧,不禁又叹息:“家徒四壁,艰苦朴素,厅长真是教子有方。颜青你大费周章找我来,做什么?”
“我有件私事,正巧听说你在休年假,想找你帮忙。”颜青在露了弹簧的沙发上坐下来,拍了拍旁边,示意张镜也坐,一屁股下去扬起一股灰尘,“你喜欢林志铭的歌吗?就是你刚才进门按停的那首,网上特别火,我家小师妹特别很喜欢。”
“那歌手怎么了?”
“他发行了这张专辑以后,就疯了。他特别怕一种颜色,蓝色,据说见到这种颜色就说鬼来了。”
“那关你小师妹什么事情?”
“我师妹是他的词作,靠他赚钱,”颜青从郑语修手里接过甜甜圈的盒子,递给张镜,“专门给你买的,吃一个?”
three
童海琪确实不认识五线谱。她是个写网络小说的,最近撞了狗屎运,小说被拍成了电影,去剧组探班,没想到遇见了自己的偶像歌星。
歌星问她:“小姐,你签约过工作室没有?我缺一位长期合作的词作者。”
她当天晚上回家就上论坛发帖子:“我的偶像让我帮他填词,对就是林志铭!怎么办,我不识谱!”
网友回复得快且整齐,都只有三个字:“你醒醒。”
最后一张回帖,有人打了一段挺长的话:“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是词;柳宗元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是词。如果你能找到宋词与诗经的感觉,可以试试。”
当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必定会打开一扇窗。童海琪是专业写言情小甜文的,乐感虽然为零,有一种感觉却是满分——语感。
她找到了诗词之间的韵味。
童海琪交的第一首词叫《江南风起》,用QQ发给了林志铭的助理,没想到竟然成了新专辑的主打歌曲。《江南风起》发布后人气就一路飙升,里面有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而你在杏花里,不予还”在手机铃声排行榜上排名第一,早高峰坐地铁,十分钟里能听见十一次。
后来她又写了《月色》和《倾世惊城》,三首歌分别是三张专辑主打曲目,一时红透半边天。
林志铭是个赌徒,并且赌赢了。他的新专辑一张比一张火热,眼看就要跨过那一道天堑,网上却突然流传,歌星林志铭是天煞孤星命,大凶之相。分析帖子说得头头是道——《江南风起》爆红时,林父在庆功宴上多喝了几口酒,心脏病突发去世了。《月色》发布时,出道起一直指导他唱歌的老师回家路上没走稳,从楼梯上滚下去,当场摔死。
“其实网友并不知道,林老师的父亲本来就有心脏病,不应该多饮酒,他老师年纪很大,走路向来不是很稳当,”童海琪道,“但奇怪的是,《倾世惊城》发行不到一个月,销量破了百万,他却突然疯了。”
他不再唱歌,不配合公司的任何一项宣传,并且突然开始恐惧一种颜色,只要看见这种颜色,就不停地对人说:“鬼来找我了。”
林志铭很快被签约公司送进一家私人精神康复所治疗,对外说在度假。有人说他是工作压力过大,经纪人正忙着四处找道士来驱邪,只有童小作家想到了报警。她哭唧唧地去找了自己当警察的师兄。
“林老师是个很温和的人,”那是一家咖啡厅,童海琪定的座,郑语修点的单,颜青付的账,只有一位叫张镜的年轻警官一言不发地听,“我是个三流作家,不懂音乐,跟他签合作协议时还把曲谱拿倒了,林老师只是笑着帮我正过来,完全没有发脾气。我不相信他是个承受不住压力的人。”
“你怎么想?”张镜问。
“每个行业都有局限,资源并非无穷无尽的,你每往上走一步,都踩在别人的肩膀上。我想他可能挡了谁的道。”
童海琪穿了件淘宝上买的白纱裙,长发挽起来,插了根十块钱的木簪子,看上去像个穷兮兮的女学生,不像最近两年声名暴涨的著名作词人。不过怎么说呢,看上去挺顺眼,就像不要钱的春雨洗过后,白润细腻的玉兰花瓣。
她的怀疑很简单,怀疑有人威胁林志铭退出乐坛,没有得逞,于是下了黑手。
“像他这么红的明星,每天收到点脑残黑的威胁信很正常。什么不和男朋友分手就泼你硫酸啦,不和自己谈恋爱就马上去死啦,不退出乐坛就杀你全家啦,”郑语修赞同道,“我家star break的Linda酱就经常收到。你的林老师肯定也收到了一大堆。等他重视时,已经太晚了。第一,他不知道雪花般的威胁信中,究竟哪一封导致了现在的局面;第二,他甚至不确定父亲和恩师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谋杀。于是他不断怀疑与自我问责,重压之下,林志铭不堪所负——折了!”
郑语修推论时,颜青一直在看手机。他用的是最便宜的国产智能机,屏幕被摔碎过,又用透明胶粘起来。他在看一个深度八卦为什么林志铭是丧门星的帖子,突然把手机伸过来:“或许前两位的死,真的不是意外。这是当时的现场照片,被流传到了网上。我手机屏幕不好看不太清楚,你们看一下他们的衣服,是不是都有一小片蓝色?”
林志铭的父亲是心脏病突发身亡的,网上拍的是他在酒会上倒地昏迷的照片。苍白的脸,白衬衣下方不知在哪里蹭上了指甲大的蓝色印痕。
而那位德高望重的歌坛前辈,正躺在楼梯的底端,黑色长裤上,隐隐有一小片蓝色的痕迹。
都是不起眼的细节,完全有可能是死者在哪里蹭上了未干的油漆,但是黑炭脸接着问了一句:“林志铭怕的颜色,是不是正是蓝色?”
four
颜青见到林志铭时,他在私人精神疗养院的独立病房里砸东西。经纪人颤颤巍巍地捧着个缺了口的水晶奖杯,一位白衬衫青年拿着个乐谱本坐在窗前奋笔疾书。三个护士拿着束缚带,把一位相貌英俊,歇斯底里的男人围在中间。
“老子说不唱,就不唱!这不是我的奖杯!走开!”
“你们让那个穿蓝衣服的人走开!他是鬼啊!”
白衬衫把眼皮抬起来:“你声音再高一度音阶,这支摇滚我就能写成打击乐了。”
颜青推开门就被一张签名CD砸了正脸,莫名其妙:“蓝衣服?领带是蓝色的也算?”
经纪人迎了上去:“哦哦,两位是童小姐介绍的,可以驱——哎,林老师最近特别讨厌蓝色,麻烦脸黑的先生把领带解了。这位是孙信,林老师的专属曲作,为人特别体贴,老师病了后他经常来陪护。就连他都不敢穿蓝色。”
颜青一把扯下领带,把郑语修往满地狼藉的私人病房里一推:“对,我是童海琪介绍来的,祖传降妖除魔看风水的。这是我助手,姓郑,对付现在这种状况特别在行。”
郑语修立刻绕过一地杂物向林志铭走去,手搭在他肩膀上,退步侧身,一个漂亮的过肩摔——把人按死在了床上。他俯身附在耳边说了几个字,刚才歇斯底里的男人突然安静了下来。颜青转向经纪人,黑漆漆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这就是厉鬼上身的典型表现,幸亏我助手刚才念咒得当,不然要出人命的。你们房间里是不是放了镜子?作法时不能有镜子,镜子聚阴气。”
经纪人诚惶诚恐地围着套房转了一圈:“洗手间的整理台上有一面。”
郑语修立刻走过去,把梳妆镜砸了。
颜青道:“找找还有没有。”
经纪人指着天花板角落里的监控犹疑道:“摄像头算不算?”
颜青说:“算。”
郑语修立刻把那个缺了口的奖杯往上一抡,哗啦啦碎了一地玻璃。
房里面面相觑的护士小姐们突然尖叫起来:“康复所规定每个房间都必须装摄像头!那是德国进口的!换新的至少要等一个星期!”
颜公子的驱邪过程是从网上百度来的,挺简单,撒撒纸钱画个符,就连跳大神的咒语都是用手机放的,所幸病人十分配合。走出私人康复所大门时,颜青问郑语修:“你跟林志铭说了什么,他那么快就老实了?”
“没说什么啊,”郑语修迷惘道,“我就说了句再叫老子恁死你。”
颜青点点头,拿出手机给张镜打电话:“你那搭档挺好用的,我想这个案子我破得了。”
颜青驱完邪后就走了,穿西装的男人是第三天晚上出现在林志铭床前的。
那时林志铭刚刚打了镇静剂,又服用了精神类药物,神志不清地蜷缩在床头,用被子蒙着头。灰西装就在床边坐下来,一下一下地伸手抚摸他的背脊骨,轻声道:“千算万算,算不过命,躲到这里来有什么用?你啊,搞什么驱邪,不是脑子进水吗?”
他伸手拿起放在床边的杯子,里面有半杯喝剩的咖啡。他往杯子里加了点东西,扯掉林志铭的被子,掰过他木讷暗淡的脸,把咖啡往他唇边送:“人呐,为什么总是善变。至少你现在死,比我们撕破脸皮后死,要好得多。”
一只手抓住他手腕,咖啡杯“哐当”一声摔到地上,粉碎一地。
“你的脸——”
“怎么这么黑?”颜青从床上翻身坐起来,一腿横踢,把男人反手扣在地上,“我跟林大明星不一样,一出生脸就黑。”
灰色西装在挣扎中被扯落,里面是一件干净柔软的白衬衫。
病房的灯光一瞬开得雪亮,门从外面被踹开,郑语修穿着警服,晃着一副明晃晃的手铐:“孙先生,粉丝们都以为你和林志铭的关系比较好?”
孙信脸贴着地,眯起眼睛适应光线,一瞬间脸色阴晴不定:“你们这是唱哪一出?”
“最开始,是我大学师妹找我,说她偶像是神经病。我看了照片,觉得这事不简单,因为他身边去世的两个人,衣服上都蹭上了蓝色的东西。我猜测那个蓝色的东西,是引发他精神异常的根源。有可能这是两起谋杀案,只是因为并没有引起怀疑,按照事故处理了——是醉酒引发的心脏病和没走稳楼梯。这个细节我注意到了,林志铭也注意到了。他之所以注意到,可能是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的衣服上,也被蹭上了同样的东西。”颜青侧过身,让郑语修把压在身下的人铐起来,“前两次事故都卡在自己新专辑问世的节骨眼上,他意识到,可能对方目标是自己,却误杀了别人。”
“他并不知道那种蓝颜料意味着什么,只是猜想也许父亲和老师是因为自己而死,也许他的生命也正在受到威胁……这个猜想一直折磨着林志铭,最终他精神失衡了。精神失衡前的他做了一件很正确的决定,把自己关进这家私人精神康复中心。
“你知道为什么吗?”
孙信没有说话。
“孙先生,你当然知道为什么。”颜青笑了,难得地露出一行白牙,“这是针对精神病患者的高级康复中心,每间病房内部都有24小时监控摄像头,并且很难从外面切断。所以他一旦进来,你就很难得手,直到我们专程挑你在的时候把摄像头砸了。过去的事情死无对证,但今天这事是板上钉钉。晚一些你的咖啡会取样送检,欢迎一起查看房间监控录像。”
白衬衫面无表情的脸像一具石膏像,被敲开一丝裂痕:“这间病房的摄像头不是坏了吗?!”
“我家的监控跟这医院的一个牌子,三天前就拆下来换上了。”颜青心情很好,“为此我还专门回了一趟本家,差点被家父训死。”
five
孙信问了一个问题:“你怎么怀疑我的?难道你看过我的合同?”
“我不知道你说的合同,”颜青坐在审讯室里,“我猜到你,是通过一种颜色。”
林志铭之所以会如此恐惧,因为他怀疑有人想伤害自己,却又无法断定是谁。他身边不断地出现奇怪的蓝色,有时候在衣服上,有时候在桌面上,直到后来,他对一切蓝色都感到紧张,甚至一条蓝领带,都足以让他紧绷的神经啪的一声断开。可是不管他多恐惧地避开这种颜色,蓝色依然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身边。
就仿佛一个看不见的“鬼”,阴魂不散。
于是颜青推测,如果一切不是林志铭的臆断,那么他身边一定有一位凶手,而这位凶手身边一定有蓝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人,可以自然地穿着或者戴着一位精神病人最恐惧的颜色,而安之若素呢?
所有人都觉得他身上应该有这种颜色,却自然地忽略了这种颜色,没有引起任何关注。
“其实起因,是因为我查找第一位死者,林志铭父亲的去世信息时,在网上看到的一条微博——你的小粉丝发的。林父是在《江南风起》庆功宴上喝多了,心脏病突发去世。现在他老爷子早已火化,已经查不出到底是心脏病还是别的原因,比方说诱导药物。参与庆功宴的人很多,每个人都可疑,正好你的小粉丝也去了,找你要了一张签名。她把签名照放微博上炫耀,”颜青递过自己贴了透明胶的手机给孙信看,“谁会在意一位著名曲作的钢笔,用的是蓝墨水呢?”
孙信用来签名的钢笔,不仅用的是蓝墨水,而且还漏墨。
粉丝的签名本上有一滴墨迹,像淡蓝色的天空一样,在白色的纸上晕染开来。
颜青只用了一秒钟,就意识到,这和林父衣服上蹭的颜料很相近——枪是战士的生命,舞蹈鞋是芭蕾舞演员的翅膀,为什么一位像你这么出名的作曲家,给粉丝签名还用一支漏水的钢笔?
颜青找到了晒签名照的小粉丝,要走了那张签名,从干涸的墨迹中,检测到了某种强效安眠药的成分残留。
“仔细想,谁会怀疑一位作曲家随身带的曲谱和钢笔?自然也不会有人关心,钢笔内胆里用的是什么墨水。你用砒霜配了一种近似墨水的东西,将它灌注到了钢笔内胆里,挤压时,‘墨水会自动滴出。只是砒霜微溶于水,一支笔的墨胆太小了,因此你改装了墨囊。”他同情地叹了口气,“可是你没想到,你那大师定制级钢笔改装后,漏墨。”
觥筹交错,莺歌燕语,孙言站在宴会大厅中,端着一杯淡蓝色的玛格丽特。他正把酒递给林志铭,只等酒里的强效安眠药发作,然后将他扶进休息室。单独相处时,要置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于死地,有很多种方式,强效安眠药只是前奏曲。
老人正是这时候走过来的。儿子新专辑红遍全国,父亲打心里高兴。他有心脏病,不能饮酒,但是实在太高兴了,于是还是与儿子碰了一杯。林父顺手,接过了孙信手中那杯看上去酒精含量不高,浅蓝色的鸡尾酒。
“强效安眠药对正常人来说,只不过会快速进入睡眠状态,但是对于心脏病人和老人来说特别危险。第一次你本意是想把酒给林志铭喝,没想到林父喝了,诱发了心脏病。第二年你又尝试了一次,这一次大概是差不多的情形,阴差阳错,那杯酒在宴会结束时被林志铭的老师喝了。老师年纪大,新陈代谢缓慢,因此在回家上楼的过程中发作,导致老人从楼梯上摔下来。严格来说,这两次都像意外,你从头到尾没留下什么痕迹,”颜青指着穿白衬衣的男人,对身后的人说,“除了那支漏墨的钢笔。因为漏墨,你挤压墨囊时手指染了墨水,然后你的手指碰到了死者的衣服,留下一小片蓝色。因为勾兑过,那种墨迹颜色和正常的纯蓝墨水还不太一样,因此不容易被认出来,是吗?”
白衬衫垂下眼睛想了片刻,慢慢抬起来:“但林志铭父亲与老师的死,跟我没有关系。我确实两次都带了灌有强效安眠药的笔去参加志铭的庆功宴,那支笔确实漏墨水,但是我没下手。林志铭的父亲身上有墨迹,是因为他找我借过钢笔,墨水蹭在他衣服上,仅此而已。另外一次也一样,我很犹豫,没有下手。你相信吗?”
颜青猛然跨过去,一把抓住白衬衫的领子,声音一字一字从牙缝中蹦出来:“你否认,只不过是因为尸体火化了,我们没有证据。”
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这桩案子因为证据确凿,正式立案了,于是跟编制在聊城并且正在休假的张镜没有太大关系了。他这几天带着郑语修在图书馆翻旧报纸,偶尔在颜青查案子时来旁听。此时他忽然向前迈了一步,按住颜青:“我相信他。”
“我更关心的是,”他的目光越过暴怒的男人,对上白衬衫晦涩幽暗的眼睛,轻声问,“你为什么要杀林志铭?咖啡的化验结果出来了,这回不是强效安眠药,是砒霜。仇杀,还是情杀?”
白衬衫整个人靠在审讯椅上,手被铐起来,脸色灰白灰白的。
他沉默了很久。
很长一段时间审讯室里只能听到外面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最后他开口了。
“有人给我开天价协议,让我换合作对象,我接受了这个诱惑。我和他曾经签过一纸人身约,我用安眠药只是想找机会威胁他,逼他签解约协议。”他说,“只不过现在我突然发现一种更便捷的方式。这一纸人身约,是我和他之间的合约,他死了,合约就解除了。”
“你知道林志铭喜欢那个叫童海琪的女词作吗?他在某个场合下对那个女孩一见钟情,把这个完全不懂音乐创作的人,扶植成了自己的词作。当然,童小姐有天赋,我不否认,但是在此之前,他的词作是我。我即为他作词,也为他谱曲。是我把他推到现在的位置,而他为一个刚见面的女人,就让我挪位置。”白衬衫语气很平静,甚至还对面前聆听的人笑了笑,“你说,如果我不趁早抽身离开,当他找到更合适的作曲人时,会不会就被弃之如敝屣?”
张镜点点头。
白衬衫扬起眉毛:“哦,如果你见到他,他又恰巧没吃药比较清醒的话,麻烦转告他。人心是会变的,不仅他会变,我也会变。”
白衬衫说他不是幕后真凶,说的是实话。因为在审讯完的那天晚上,他死了。
孙信有咽炎,一直定期服药,被捕时药自然没有带在身上。一位小警察去帮他把药取来了,他服完后半小时,急性中毒,死在看守所。那只是一些寻常的药品,其中有一瓶止咳糖浆。按剂量孙信应该只喝五毫升,但是他喝完了两瓶。
six
童海琪去见了林志铭。
孙信死后,林志铭就从精神康复所里出来了。如同一座压在心头的五指山轰然崩塌,土石下的植物种子终于见到久违的阳光,迸发出盎然生机,他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那些昔日的焦躁与不安随着流水逝去,他觉得生活重新归于平静安然。
他给自己的词作打电话,希望能见上一面。
林志铭把见面的地点选在一家内部会员制的咖啡馆,他靠窗坐着,身形消瘦,精神却很好。他在手边放了一束鲜红的玫瑰花,苍白的晨光中红得有些刺目。他微微将玫瑰往对面的女孩面前推了一点,笑道:“童小姐,谢谢你。”
“要不是你去找了你师兄,我至今都会被莫名其妙的恐惧所萦绕,满脑子都是莫名其妙的猜想。”他说,“我曾经特别恐惧一种颜色,就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那么恐惧它,总觉得有什么深藏在黑暗中的东西要露出来了。现在我好了,我想也许该报答你。”
童海琪那日只穿了一条简单的白裙子,并非名贵品牌,被红玫瑰一衬竟然说不出的养眼。她似乎有些惊慌,问:“怎么报答?”
林志铭又笑了:“用我自己,怎么样?”
一瞬她惊慌失措地退了一步,玫瑰花落在地上。
“我失去了最亲的亲人,最尊敬的老师。我把孙信当作很信任的朋友,不允许他解约离开,但是最后我连他也失去了。我想如果我再不做点什么,把最爱的女人留在身边,很快就一无所有了。”林志铭起身,半跪在地上,捡起一支玫瑰花,递过去,“童小姐,从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爱上了你。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童海琪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一连撞翻了两把椅子,然后轻声问:“你能为我唱几支歌吗?”
林志铭唱了一首《江南风起》。
春风又绿江南岸,而你在杏花里,不予还。
他又唱了一首《月色》。
月色记得你,而你不记得我。深夜里所有的罪恶,都被一一湮没。
他唱了第三首歌《倾世惊城》。
我的城池从此苍白衰落,你却一笑而过。盛夏的骤雨落满我心中的每一个角落,你也应当尝一尝永失至爱的苦果。
林志铭唱完第三首,童海琪递过一张纸:“这是第四首歌,孙信谱的曲,我昨天填好了词。你试试看。”
那支歌还没有名字,用红色墨水写在一张洁净的白纸上。歌词是个故事,大意是说一个小女孩和家人,在一棵杏花树下遭遇车祸。她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从此沉浸在哀伤中,孤独地活着。她失去了自己最亲的父母、最好的朋友、最爱的哥哥。她看着这些人在眼前气息奄奄,渐渐死去,而无能无力。小女孩长大以后,为了缅怀过去,写了四首歌。
“我为你写了四支挽歌,以埋葬我心中悲伤的河……”
林志铭开始还轻声地唱出来,后来脸色越来越白,手开始颤抖,几乎拿不稳歌词。
歌词下面还有一张纸,是从网上打印出来的照片。那是孙信死时的场景,为了表达对逝者的尊重,记者为死者的脸打了马赛克。这是林志铭第一次看见孙信死去的场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照片落在桌面上,一片单薄的阳光里。林志铭闭上眼睛,不敢看。他浑身颤抖,眼睛闭得很紧,仿佛闭上了,那些过去、那些黑暗、那些罪恶,就能够被挡在视线之外。
童海琪的声音像夏风一样轻柔,就附在他耳边,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你之所以恐惧蓝色,是因为你想起来了。你记起来,那个夜晚,杏花树下,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用三首歌,帮你回忆了当年的故事。第一首歌时,你最爱的父亲死了;第二首歌时,你最尊敬的老师去世了;第三首歌时,你至信的朋友不在了。林先生,这是第四首歌,我想,是时候让你想起当年那个小女孩了。”
林志铭捂着耳朵,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他不停地敲打自己的头,扯自己耳朵,伸手挖自己眼睛,仿佛只要看不见,听不到,想不起,某些事物就不存在。
“林先生,你失去了至亲、至敬、至爱和至信,现在终于和我一样,一无所有,”童海琪站起来,悲悯地看了一眼发狂的男人,转身离开,“谢谢你的玫瑰花,很美,再见。”
她身后,是一个跪在地上,痛苦不已的疯子。
seven
童海琪没有回家。她的行李箱早已收拾好,寄放在机场。她有一份别人的身份证与护照,机票早已预定好了。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她找了一家有wifi的休息室,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
依旧是常去的网站,童海琪搜了一个用户ID,点击发送站内信。
“我要走了,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与你联系。谢谢你,希望以后有机会,能见面。”
这是她接到林志铭作词邀请后,第一次上论坛发帖时,那位回复她诗经与宋词的网友。在后来的日子中,这个ID一直在温和地鼓励她,教她一些声乐的小常识。他从来不嘲笑她犯的外行错误,也很有耐心地回答她的白痴问题。如果说童海琪在乐坛是一株越爬越高的藤蔓,那么这个ID的主人,是藤蔓缠绕向上的主心树。
她发完消息后,顺手点进用户中心,想看一看他最近在论坛上的发言,却突然发现,这个人已经沉寂很久了。
他最近的发言是5月21号,回复一个无聊的帖子——“如果有喜欢的人,追,还是不追?”
这个ID回复说:“如果我能挺过这一关,就追。”
帖子很快就沉下去了,该ID再也没有登录记录。
“5月21日,”童海琪身边的椅子被拉开,有人在她旁边坐下来,“正是林志铭进精神病院那一天。在那之后他被大量注射镇静剂,再也没有办法上网。童小姐,你说巧不巧?”
童海琪猛然一惊!
旁边的男人窄腰长腿,穿着白衬衫,因为腿比较长,坐在小巧的茶座前腿有些憋屈。他坐在旁边,拿着一份泛黄发旧的报纸:“我跟那位姓颜的警察不一样,他是实战派,我比较倾向于推理,正巧最近又很闲,为了找到这份报纸,我蹲了很多天图书馆。最开始怀疑你时,是看了前几次新专辑上市答谢宴上的照片。在这种名流聚集的交际场所,有人端鸡尾酒,有人端红酒,最不济的端杯可乐,我第一次看见有人端糖浆的。”
都是些网上流传的照片,偶然间照到了童海琪。她在大厅的最角落,一张沙发上,拿着一瓶止咳糖浆。
“一共两张照片,第一张时你的糖浆瓶子还是满的,到第二张时仔细看,已经空了一半。”张镜看着面前的女孩,把打印出来的照片推过去,“你连续两年去参加林志铭的酒会,都带了糖浆。就算你两次都碰巧感冒了,糖浆一次喝5毫升就够了,你是怎么在一场宴会上,喝完半瓶的?”
童海琪靠在机场茶座的藤椅上,觉得身上有些发冷。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这位姓张的警察,并且他也相当的谦逊有礼,她不知为什么自己会发冷,就像张镜那双平静的眼睛,能够一直看尽她所有过往。
“有一种有毒化学物质,很容易买得到,叫乙二醇,汽车防冻剂的主要原料。它是甜的,无色无味,为防止被误食,一般会被染成特别难看的深绿色。乙二醇中毒有三个阶段,首先是中枢神经系统的抑制。你会头昏,走路不稳,意识不清,和醉酒极其类似。然后肺水肿与心衰,最后肾功能受损。这跟林志铭身边的两起死亡,是不是特别相似?”张镜伸出手,在一杯泡好的竹叶青上轻轻一比,“你糖浆瓶里的剂量,已经可以让三个成年人致死,何况需要剂量小得多的心脏病人与老年人。”
水晶灯华丽的投影下,童海琪只用走到受害者面前敬一杯酒。
林志铭父亲的心脏病,老师步履虚浮地从楼梯上滚下来,都是乙二醇中毒的阶段性症状。老人新陈代谢缓慢,发作时已经快要到家了。
“这只是推断,”童海琪摇头,“也许那天我就是高兴,愿意多喝一点糖浆。”
张镜叹息道:“小姐,你是挺聪明的,可是别忘了孙信,他有糖浆成瘾症。要不是孙信死了,我也不敢百分之百确定就是你。”
孙信死在了看守所。
他死在了层层监控之下,警戒严密的看守所。孙信有咽炎,一直在吃某种特别配置的药,辅以糖浆缓解。最初张镜觉得奇怪,是因为孙信死的时候,把整整两瓶糖浆都喝完了。医疗界一直有一种说法叫“糖浆成瘾”。用于止咳的糖浆含有微量可卡因,对于一些体质敏感的人,如果长期服用,有可能成瘾。一旦成瘾,每日必喝,甚至一喝十几瓶,否则心焦气燥,全身无力。孙信就是这样的人,他因为咽炎长期服用糖浆,轻微成瘾。那天他服药后喝了警察从自己家中取来的糖浆,剂量没变,心中依旧焦躁,于是他又喝了一口,再喝了一口……
“孙信之所以喝那么多糖浆,是因为他轻度糖浆成瘾,然而他的糖浆被人勾兑了,可卡因含量很低,所以为了缓解焦躁他只能不停地喝。”张镜问童海琪,“小姐,你猜我们从空糖浆瓶子里,检测出了什么残余?”
乙二醇。
所有的猜疑,迎刃而解。
“然而你依然没有证据。”童海琪说。
“至少孙信这次,我们有证据,”张镜笑了,“你私自配了孙信的房门钥匙,在他被捕时去了他的房间,物业有监控记录。还有一些细节,包括你拿到乙二醇的途径,这些可以等我们回警察局再说。”
“童小姐,”他将手中一直在看的报纸递过去,“你落下的东西。”
报纸是十五年前的,头版头条是一条新闻:《豪车夜撞行人,司机连夜逃逸》。
新闻大致讲了一位单亲母亲带着孩子看电影归来,在深夜的路上,被夜晚高速飙车党碾压而过。母亲、大儿子与邻家小孩当场身亡,剩下只有五岁的小女儿,在马路边哭到天明。那个年代没有摄像头,刑侦技术并不如现在发达,小女孩只记得肇事车辆是黑色,凶手穿着一件蓝衣服,案子至今未破。
张镜递过来的旧报纸被裹成筒状,里面有一支凋零的,被扔在地上又捡起来的,玫瑰花。
有人在林志铭精神崩溃后,赶到了那家咖啡馆,从地上散落的花束中,将它捡起来。
eight
童海琪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她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但是母亲温柔体贴,还有一位处处照顾她的哥哥。
那年她才五岁,还没上小学,市里正好热映一部动画片,于是母亲带着全家,还有她童年的玩伴一同去看。现在回想起来,那部动画片依旧很好看,整个电影院都是孩子们的欢笑声。散场稍微有些晚,十五年前的城市路灯铺设得并不好,昏暗又晦涩。母亲牵着哥哥,她牵着自己的好朋友,沿着临河的马路往回走。
河边开了一树杏花,花枝繁盛,在月色中特别美。童海琪盯着多看了一眼,用手指着:“妈妈,花!”
母亲回头看她,笑道:“这是杏花。”
母亲的笑容在她记忆中永恒定格。那一瞬间,伴随着那一回头,黑色汽车轰鸣而至!母亲和哥哥被当场碾压进车里,她只觉得半边身体都很痛,就和玩伴一起,被车从侧面撞得高高飞起又落下。玩伴落在地上以后就不动了,小海琪向车的方向爬过去,找被卷进车轮下的母亲。
这时她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黑色的汽车往后倒车,车轮下露出了母亲和哥哥的身体。车门打开,一个穿蓝色夹克衫的年轻男人下来。他俯身查看了母亲的伤情,摇了摇头。蓝色夹克衫又转身上车,汽车车轮从两具躺在地上的身体上,再次碾压了过去。尔后汽车熄灭灯光,顺着道路,扬长而去,消失在黑夜里。
小海琪摇晃血泊中的母亲与哥哥,但是无论怎么用力摇晃,他们都双目紧闭,不再醒来。她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放声大哭,直到天色渐明,杏花花瓣落在尸体上,已经积满了一层。
“后来我被送去了孤儿院,”童海琪说,“再后来我成为了一个三流言情小说家,靠写一些甜蜜的故事,告诉自己世界原本是美好的。”
“直到我长大以后才明白,那辆车重新碾压我亲人的意义——撞死人,与撞伤人终身残疾相比,要赔偿得少一些。当然最终警察没有抓到凶手,所以他也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可是我永远会记得,那辆车的车轮在重新压向我母亲之前,我清楚地看到,她的手指动了动。我记住了男人的脸。所以很久以后我在时尚杂志上再次见到他时,一眼认了出来。我接近他,了解他,谴责他,可是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她语气轻缓,像是唱一首哀伤的挽歌,“这件事情在他生命中无足轻重,不影响他出专辑,成明星,甚至我旁敲侧击地问,发现他早已忘记了那个深黑的夜晚。于是我想我有必要让他想起来。”
因此童海琪为他写了三首歌,讲述了当初发生的故事。
每一首歌都让他失去一位重要的人,直到像自己一样,变得孤苦伶仃。
张镜安静地听完,没有打断一个字。他听的时候十分专注,就像听情人的低语,最后直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一切安静下来,才说:“小姐,我今天来,其实还有一个故事。你知道林志铭一直在做心理辅导吗?”
“在当初的事情上,林志铭确实犯了不可能被原谅的错误。在调查你的时候,我也调查了他。我发现从十五年前,他一直在接受医生的心理辅导与治疗。辅导过他的心理医生说,他失去了一段记忆,想必这点你也发现了。这段记忆是在极度恐慌、恐惧和应激条件之下,被他主动遗忘的。后来医生对他进行了心理催眠,听到了他的一段自述。这段自述被林家用重金封了口,我费了些手段,才让医生重新开口。
“林志铭在心理催眠中说,他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还没有出名时,曾经开车,在一棵杏花树下,撞死了人。他下车查看,发现被撞的人还有生命气息,就回到车上,想找人帮忙送医院。那辆车的副驾驶上只有他的父亲。父亲说,撞死一个人不过赔钱而已,撞伤一个人,你一生就赔进去了。酒驾,飙车,无驾照,你是我最爱的儿子,我不忍心看见你前途被毁。在林志铭下车时,他父亲已经换到了驾驶座。父亲说,爸爸替你承担所有的过错,你只要闭上眼睛,然后父亲踩下了油门。
“如果你对娱乐圈更熟悉一点,就知道十五年前林志铭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期。那件事情之后,他一直活在深深的内疚与自责中,这种内疚与自责将他压垮,最终让他封闭了那段记忆。再次遇到你,唱了你的歌以后,那些尘封的记忆冲破禁锢摇摇欲坠,于是他开始惧怕蓝色。蓝色,并不是孙言墨水的颜色,而是那个夜晚,他自己穿的,蓝色小马甲。
“他恐惧的不是蓝色,而是那个身穿蓝色衣服,双手血淋淋,站在罪恶深处的自己。
“他拒绝唱歌,摔碎自己的专辑和奖杯。因为他本能地知道,那些是不应该属于自己的荣誉。”
“他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却又因为太软弱自私而无能为力。让你做他的词作,大概是他一生所用的最大勇气。”张镜伸出手,“童小姐,走吧。”
颜青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身后跟着B市全副武装的刑侦科。郑语修跟来看热闹,咬着一个甜甜圈(颜少送的),等得很不耐烦:“老大我们到底走不走,再晚回去就堵车了!”
童海琪站起来,向颜青的方向走了两步,突然又转回来,拿起圆桌上的玻璃茶杯:“机场的茶座挺贵的,这杯竹叶青要七十呢,别浪费了。”
普普通通的玻璃杯,无色透明的液体,几片碧绿茶叶舒展开来。执行逮捕的警察默许了这个行为,张镜还没来得及开口,童海琪就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张镜目送整个行动队离开,总觉得那一瞬间有什么不对。是茶水颜色太淡了,还是茶叶浮在水中的方式不太对?他走了好远,又折回候机厅的茶座,服务生没来得及收拾茶杯,空玻璃杯就放在那张小桌子上。张镜伸出食指在杯底一抹,然后放在舌尖上,入口是微微的甜味。
童海琪为林志铭写了三首歌,带走他至亲至爱至信的人。只是她没有想到,林志铭最爱的人是自己。
她带走了自己。
第四首歌,是她写给自己的,随时准备唱响的,挽歌。
如同暴雨当头浇下,张镜蓦然清醒,给颜青打电话:“带她去洗胃,杯子里不是茶,是乙二醇!”
nine
童海琪最终死在救护车上。一来她喝下的剂量太大,洗胃又太晚,二来当时正是B市堵车的高峰期,救护车堵在路上寸步难行,很多治疗设备没有用上。
案件最终结案,张镜站在灯红酒绿的人群中,端着一杯鸡尾酒,一个人喝。
郑语修在旁边喋喋不休:“卧槽老大你看,黑炭脸竟然有Rubinacci的西装!不愧是厅长家的公子,他平时是不是在装穷!”
“不,他只有那么一套,”张镜冷笑,“自己攒零花钱买的,专门在见他那位姓阮的钢琴家时穿,现在都落两年灰了。后来阮冬然隐退,他还颓废过很长时间,差点被他爸骂去当交警。”
林志铭彻底疯掉的消息并没有传开,宴会厅里还在放他的抒情专辑。光球在舞池中央缓缓旋转,灯光雪花一般地落在地面上,端着鸡尾酒的侍者在清亮的歌声中穿梭往来。这场婚礼的排场特别大,新娘是商界大牛的独女,要嫁给某国际财团的公子,场面不可谓不奢靡。歌声渐渐停止,新娘身穿白色婚纱,缓缓步入幕布中央。郑语修在人群中伸长头:“黑炭脸不是没有妹妹吗?”
颜青就站在旁边:“那是我表妹。”
钢琴声骤然响起。张镜目光越过会场,落在舞台一角:“你千里迢迢把我从聊城叫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颜青微微侧身:“对。我没有妹妹,但是确实有这么一位特别远房的表妹,要结婚。我在婚礼筹备的邀请函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蓝色的聚光灯打到舞台的角落,一位眉目俊秀的青年,坐在一架白色三角钢琴前,弹起了《致爱丽丝》。大约是怕冷,暖意盎然的天气里,他依然穿着长袖衬衫和深蓝色西装。郑语修记得那张脸,他的海报贴满了颜青的出租屋,隐退多年之后,至今未撕去。他曾经因为那双天上折梅手被恶徒伤了一根指头,而退出钢琴界,但是直到现在,你提起阮冬然的名字和肖邦奖,依旧如雷贯耳。
这场商界盛会般的婚礼,竟然邀请到了隐居国外的钢琴家阮冬然。
“我一直在想,”颜青问张镜,“他当初有没有参与盗窃国家机密?”
“你自己认为呢?”
颜青摇摇头:“我的判断通常不准,所以才问你。”
《致爱丽丝》并不是太难的曲目,而阮冬然十指拂过时,就像春风唤醒了万物,一瞬熨平了每一位听众焦躁的内心,大厅里刹那生机盎然。司仪开始念冗长的祝词,新娘的微笑像画一样,定格在所有观众的眼里。
张镜把手中分毫未动的鸡尾酒递给颜青。黑炭脸接过来,对着舞台遥遥致意,然后低头正要饮酒,突然钢琴声断了。
阮冬然的演奏不可能失误,琴声却消失了,一时万籁俱寂。继而他十指按在琴键上,一声轰鸣!
在逐渐欢乐与热烈的氛围中,阮冬然接了另一段旋律,又将音符徐徐展开。宴会厅里掌声雷动,而在他琴键轰鸣的瞬间,颜青手一抖,没有拿稳的鸡尾酒杯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服务生立刻上前清理,张镜蹲下去帮忙,触碰到冰凉的水渍,忽然用手指沾了一点,舔了舔,发现比一般的鸡尾酒要甜。
“这不是玛丽格特的味道,”他转头对颜青道,“添加了乙二醇。”
张镜已经不记得把酒端给他的服务生是谁。宴会里侍者如云,那人早已消失在人群中,无处寻觅。他只是突然在盛夏感到一股凉意,透心发凉。
婚礼散场,行人匆匆,阮冬然正好迎面而过。
“颜警官,好久不见,”他竟然记得颜青,“我本来是来接一位新的词作,没想到回国以后发现她已经不在人世了。童海琪,真可惜,她是个特别有天赋的作词人。”
“至于林志铭,”俊秀的青年摇摇头,“他输在太软弱,是个失败品。”
阮冬然随着人流往外走,转身挥了挥手:“颜警官,以后酒杯要拿稳。”
颜青一愣。
阮冬然有绝对音感与超脱旁人的听觉能力,也许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但是那一瞬,颜青想叫住他,问那个骤然停止的音符和突然变换曲目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是不是一个警告,在提醒自己,那杯有毒的饮料是给张镜的,让自己扔掉手中的酒杯。
这怎么可能呢?他对自己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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