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我格外讨厌院子里的那棵柳树,微风吹来,左右摇摆的柳枝搅得我心绪不宁。
有一天中午,家里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大约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西装革履,裤线笔直。他兴奋地向母亲问好,冲着母亲鞠躬,弯下的腰,足足有九十度。
母亲正拿着扫帚在打扫院子,冷不丁地一抬头,看见了这个男人的脸。母亲愣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但很快又流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母亲请这个男人到屋里坐,还把正要准备做饭的我撵到另外一间小屋去待着。
不速之客离开后,母亲变得沉默起来。接连几天,她都食欲不振,也不怎么和我说话。每次想和我说句话时,话都到了嘴边,却又使劲儿咽了回去。我有点儿发懵,想试图接近母亲,母亲却总是找各种理由将我从她身边支开。
我顺从了母亲,不再黏她。我假装去院子里的柳树下一边乘凉,一边缝补几件旧衣服。我暗暗地偷窥屋里的母亲,我看见她把父亲的遗像拿在手里,擦了又擦,看了又看。母亲好像在哭泣,嘴里还嘀咕着:“老头子,你说该咋办啊?”
父亲从小就喜欢我,只要一有时间就让我骑在他的脖颈上出去玩,不管家里多困难总会花两个省下的油盐钱给我买两块糖,一根小冰棍吃,我送到父亲的嘴边,父亲却从来没有舔过一口。后来父亲在五十多岁就得了病,是当时很难治的肺痨。父亲死的时侯,眼睛没有闭上,睁得大大的,似乎还有心愿未了。我以为父亲是放心不下母亲,烧纸钱时,我借着纸钱燃烧的火焰对父亲发誓说我会照顾好母亲的,请他放心。
自从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后,母亲接连几天都拿着父亲的遗像自言自语,我怀疑母亲病了。
有天夜里,我担心母亲,睡不好,恍惚听到母亲说了梦话,她一会儿喊大刚,一会儿又喊另一个名字叫什么美智子,含糊不清的。大刚我知道,他是我的哥哥,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因为这个家里还没有我的时侯,他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母亲说他有一天要去松花江边玩,却一去不回。有人说他没准儿偷偷上山打鬼子去了,也有人说他可能被日本人抓走了,当了木头。四十多年过去了,母亲早已经不再奢求大刚还活着了。可美智子是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早上,我和母亲提起了她说梦话的事情。母亲沉思了半天,告诉我,高桥美智子是四十年前一个两个月大的小女孩儿的名字,小女孩儿是日本人,小女孩儿就是我。那个瞬间,我惊愕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蹦出来了,紧接着,一幅幅血淋淋的画面开始在我的脑子里弥漫。
一群穿着土黄色衣服的人,穷凶极恶地袭来。
枪弹、刺刀、鲜血……
被奸淫后杀害的女人,被刀尖挑上天的婴儿……
我已经四十岁了,喝了四十年松花江的水,我怎么会是日本人的后代?
“我从哪里来的?”小时侯,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坐在院子里的柳树下乘凉,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问母亲。
“你是从天上来的,你是小天使。”母亲捏了捏我的小鼻子,笑着说。
那一刻,我真的相信我就是小天使,因为只要我和母亲在一起,母亲天天都那么快乐。
“你的名字原本叫高桥美智子。”母亲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
“不,我是淑珍啊,王淑珍。”我摇了摇坐在炕沿上的母亲的肩膀,我怀疑母亲根本就没有从那几天的失魂落魄中清醒过来。
母亲没有理会我。她转过身,打开了炕琴的门,又侧了一下身子,一只手往里深深地探进去。不一会儿,她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小布包,布包很陈旧,依稀还能看出上面花色的图案。我以为是手绢包了什么东西,细一看,并不是,好像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一块衣角。母亲看上去也很镇静,可我还是发现,去拿布包时,她的手有些颤抖。
布包里面只有一张相片和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相片里是一对青年男女的合影,男的很英俊,女的很柔美。他们穿着和服,并肩站在一起,看上去很般配。
“这个是你的生父高桥秀夫,这个是你的生母久保惠子。”母亲用手指点着相片中的两个人对我说。
我从一个人,眨眼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几天来,母亲忽然转变的情绪,那位不速之客说的并不地道的汉语,那深深弯腰的姿势,都似乎向我验证着母亲说的话是真实的,容不得我有任何置疑。
母亲把小布包轻轻交到我的手里,说那天中午来的不速之客是田中先生,是我生父当年的同事,也是好友,他这次专程来中国,就是想完成生父的遗愿,要接我回日本去。
“我的生父……”我的脑子里又溢满了血腥。
“他在中国搞细菌研究工作。”母亲似乎想让我知道的更多些。“你的生母是护士,他们很恩爱。”
“细菌研究?”我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屈死的生命,他们的灵魂几十年以后,依旧在平房区的上空挣扎,哀嚎。我看见一群戴着防毒面具的人,那是魔鬼的化身。如果当年大刚哥哥真的成了木头,那就是这些魔鬼杀了他。难道母亲说的那个人,是魔鬼中的一员?
“你的生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的人,他只是一个传染科医生,也研究细菌防治,他在中国的医院当医生。”母亲太了解我了,她看穿了我的心思。
“你的父亲手上没有鲜血,相反你的父亲医术高超,还曾救助过许多中国的传染病人。”母亲继续说道。
“你的生父在一次抢救一个急重传染患者的时候,不小心被感染了,三天后就死了。没过几天,你的母亲因为感染也死了,你成了孤儿。那时侯,你才两个月,是田中先生收养了你。也正是这时候,苏联进军东北,时局混乱,田中先生没法保护你,我们收养了你。”
“这个小布包,是你生母留给你的东西,一共三样,一张相片,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的是你的出生年月,他们给你取的名字。另外还有一枚戒指,就是你手上戴着的那枚。”
没想到,母亲送我戒指的时侯原来是在骗我。母亲说这枚戒指是她出嫁时外婆送给她的,所以我出嫁了,也要把它传给我。屈指一算,这枚戒指已经在我的手上戴了十八个年头了。怪不得母亲总是叮嘱我,无论生活有多难,都不许当掉这枚戒指。endprint
“戒指戴在你的手上,就好像你的生母在陪着你一样。”
说完这些,母亲长嘘了一口气,好像卸掉了身上的千斤重担。
然后,母亲又拿起小布包里的相片,仔细端详着。
“回去吧,还是回去吧。”说到这里,母亲再也说不下去了。
望着不再说话的母亲,我竟一时语塞了。岁月已在母亲的额头刻下了一道道的沟坎,有些花白的头发稀疏得像秋后的枯草。母亲看着从容镇静,说出我的身世,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可她那不停起伏的胸口正澎湃着,翻江倒海一般。田中先生来接我了,母亲能舍得我走么?还有我的丈夫,还有两个女儿。
丈夫洪生得知我的身世后,变得比母亲还要沉默。洪生和我是青梅竹马,他是我婆婆的养子。在婆婆收养他的时侯,他已经六岁了,他的亲生父母在一次日机的轰炸中被炸死了。洪生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他的亲生父母紧紧地把他护在了身子底下。
我们小时侯一起玩杀鬼子的游戏,洪生把稻草做成鬼子的模样,然后拿着木棍削成的刺刀拼命地刺杀。看着洪生把稻草人一次次地刺倒在地,我总是快乐地“咯咯”大笑。一夕之间,我成了洪生最痛恨的炸死他父母那个国家的人,他除了沉默,就是叹气。他天天早出晚归,找各种各样的零活去做。每天临出门前,只说一句:“我走了。”晚上回来时,又只说一句:“我回来了。”除此之外,似乎再和我无话可说。
惟有两个女儿,知道了我是日本人后,并没有觉得我与以前有什么不同,依然和我有说有笑。
母亲不再沉默,拉着我的手放在她干瘦的脸上:“回去吧,这些年也苦了你了。”我抱住母亲,眼泪流了下来:“可我舍不得你们啊,你们是我最亲的人。”
“人哪,总得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何况,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就像小时候安慰受了委屈的我。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这个已经居住了四十年的小院的,直到飞机在成田机场降落时,我才意识到,我离松花江畔已经很远了。
隔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那么远的距离,鸟儿若想飞过,可能都会折断翅膀。我凝视着脚下的土地,不像东北那么黑,我看着街道两侧的树木,也并不知道它能不能开出美丽的樱花。我很清楚,在这片比东北要发达得多的土地上,不会有人再亲切地叫我一声王淑珍,在这里,我将是另外一个自己:高桥美智子。
田中先生带着我,先去纳骨堂祭拜了我的生父生母。然后,又带着我一一去拜访了和我血管里的血液有亲缘的亲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彬彬有礼地和我问候,尽管我还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他们也会热情地和我寒暄。寒暄过后,我却成了田中先生的养女。
那一年,时间过的极其缓慢,我不敢看日历,也不想知道哪天是中秋,哪天是春节。母亲给我嗑的瓜子瓤我每天只吃一粒,慢慢的细细的咀嚼,是那种满口的香,嚼得我满脸的泪水。洪生拿来的暖水袋夜夜在我的腰间捂着,就像他粗壮有力的大手,却使我整夜难眠。我看到那些开心快乐的小女孩,就会想到两个女儿离别时泣不成声的不舍。我想念我那个简陋的茅草屋,一年四季的温馨。我一遍遍的看着中国的来信和全家福照片:聪明懂事的女儿,妈妈越发苍老的面容,洪生沉默深沉的眼神,那是我的渴盼,也有如我没有愈合的伤疤。
我学会了一些日语,再去纳骨堂时,我可以用日语问候生父生母了,也可以用非常地道的日本礼节向田中先生表示衷心地感谢。
第二年的四月,田中先生因为突发脑出血去世了。那一天,满街的樱花好像在霎那间全部开放了,正如我以前听说的,樱花果然美丽。我孤单地行走在樱花下面,微风吹过,几朵花瓣落在肩上,我轻轻地拂去,头也不回地,把落花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我以女儿的名义,去请求大伯和姑姑,从纳骨堂里取出了生父生母的骨灰,然后,义无反顾地,回到了东北那个还依旧贫穷的小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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