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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计 抛砖引玉

时间:2023/11/9 作者: 最推理 热度: 18329
漆雕醒

  引子

  张仁走到窗前,大雨像一张大网,将整个上海滩都兜住了:房屋、行人、车辆、街道……全是它的猎物,徒劳地挣扎着。

  他穿着一套颇为正式的黑色西装,用料考究,白衬衫很明显是新的,领子挺得如两把刀刃。张仁从衣兜里拿出一只红色的金丝绒小盒,打开,转来转去地选了一个角度,但这一处的光线仍然湿绵绵地无力黯淡,盒子里嵌着一枚钻戒,虽不到1克拉,但也还算精神,靠近戒面的内侧,刻着一个细细的英文字母:A。见到这字母,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

  敲门声响起。

  张仁紧张地把戒指盒收回衣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往前走了两步,但又停下来,脸上的笑容也同时消失了,他皱起眉头,看着离他不到五步的那道核桃壳色的木门。

  敲门的声音是有节律的,不断重复着。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张仁站在原地,眼神已然变为近似于雾色的冷。

  他终于还是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人个子不高,却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黑色雨衣,雨帽仍然套在头上,被冲刷得油亮油亮的,大红色的雨靴则十分扎眼,脚下已经积了不少的水。

  “有事跟你谈。”穿雨衣的人开了口,尽管压低了嗓子,但是仍然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女子。

  张仁犹豫地看着楼道口:“今天不行。”

  穿雨衣的女子比他还要斩钉截铁:“必须今天谈!”

  “给你十分钟。”张仁终于下定了决心,将门完全打开,把对方让进屋里,关上门,又把里面的防盗锁栓也加上。

  穿雨衣的女子走到窗前,把窗帘拉上,但仍然不掀起雨衣的帽子,张仁拉开了电灯,灯光下的黑衣人看上去像是一个幽灵。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只有十分钟。”张仁皱起眉头。

  女人尖声尖气地笑了笑,又站起来,走到屋子南侧角的写字桌旁,桌上有一大束红玫瑰花,由漂亮的花纸包裹着,部分玫瑰已经呈现出憔悴的状态,女人伸出手摸了摸其中一朵。

  “哦——”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张仁不耐烦地催促着,同时疾步走过去,把花束从女人的手边拿走,放到桌子的另一侧,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

  “真遗憾。”女人沉默了几秒钟,说出三个字。

  张仁的眉头跳了跳,立刻一脚踢向女人的头部——但已经太晚了,女人灵巧地跳出了他的攻击范围,张仁在踢空的那一瞬间便感到一股凉意贴着他的脖子划了过去,紧接着便是一大股热流从某个部位涌了出来,他抓了一把放到眼前看:一手的鲜血。

  张仁捂着被割断的颈动脉朝对面的女人走了两步,但显然他已经没有任何威胁,那黑色的人形冷笑着,躲都不躲。

  张仁跌坐到地上,喘息着,生命正从他的指间疯狂地跑掉,他想问为什么,但最后没有问出口,这个时候为什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放在衣袋里的戒指盒,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像是苦笑,像是解脱,痛苦与愤怒仿佛被另一种情绪给遮盖住了。

  “也好。你真是挑了个最好的时候。”他对杀他的女人说,“我这种人是不该做梦的。”

  01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以前跟过阎锡山,现在说是出来做小生意,我要是信了,那就真是傻了,可有时候有些窗户纸不能捅破,他不说,也是因为不想连累我。他今天这个下场,我以前就有预感,但是,我做不到袖手旁观,对别人都可以,但对他,我真的做不到。”

  张节几乎每说一句话就要喝一杯酒,常天一直没插嘴,只是对方喝下一杯,他就陪着喝下一杯。

  张节上个月刚升了职,如今是南市水警队第四小分队的副队长,虾米大的官,在上海的江湖里,也不过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角色。

  常天与张节的交情并不深,他对张节的印象不错,有酒量,有分寸,不打小报告,肯为下属背黑锅,不谄媚,也不装君子,这样的人,很难爬到最高,但也很难跌到最低。虽然现在还没有太多交集,但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用到对方的力量。

  从现场的情况来判断,那分明是两个功夫高手的生死之搏,虽然凶器已经被凶手拿走,但常天自己也是玩飞刀的,很清楚没十年八年苦练,不可能这样一招毙命,而那张仁的手学上也有厚厚的枪茧,说明此人的身份并不简单,好在记者们对此并不感兴趣,他们看到的,只是死者的衣袋里有一枚准备送出的求婚戒指,死者的房间桌子上,有一束玫瑰花,凶手掐断了其中一只玫瑰花带走了,另外,有人曾见到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女人站在死者的门外——这一切组合成一桩香艳诡异的情杀案。

  “这案子水很深。”常天提醒张节。

  “当年若不是他把我从水里救起来,又教会我游泳,我也没有今日。”张节谈起与堂兄张仁的往事,眼里隐隐有泪,“穷在闹市无人问,那个时候我家里那么些亲戚,也只有他每个月省下些钱来接济……他现在死得不明不白,我怎能就这么睁着眼看着?”

  他要成全自己的良心,常天叹了口气,这种事是不能拦着的。

  02

  常天在房东陆明的陪同下走进张仁的卧室,按照警方的要求,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原状,可以看出房客的部分个性:

  床单的每个角都被整理得十分平整,桌面上的东西严格按照高矮顺序排列,由左向右依次为台灯、笔筒、墨水瓶和烟灰缸。烟灰缸里的香烟头都被并列排好,书桌的抽屉里放着一桶发蜡、一把梳子、一瓶男用香水,一只钢笔、十枚码成一叠的袁大头,餐柜里有一瓶喝了一半的红酒,衣柜里挂着两件风衣一套西装,风衣都是黑色的,款式也一模一样。除此之外,衣柜里还有一个铁皮盒子,盒子里有三顶假发,四条假胡子,两副眼镜,两瓶胶水,一把剪刀,一包针线——这些很明显是用来乔装改扮的。

  在柜子的角落里放着一个黑色帆布包,包里有一个装了一千元现金钞票和五十个袁大头的钱袋子。

  正经商人自然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在床下的一个藤编小箱子里,常天找到张仁销售的“商品”:梦鸽牌香烟。在上海是没有这个牌子的香烟的,制造厂商写的是广州梦鸽卷烟厂,常天已经打过电话向广州的同事证实,并没有这么一个工厂,广州本地也从没有出现过什么梦鸽牌香烟,常天抽了一支,感觉味道有些像三猫牌。

  床下还有一个红色的铁桶,筒壁上有四个菱形的洞,桶里没有东西,而且被清洗过,但仍然可以判断出这个桶是专用来烧东西的,常天再一次搜查了房间,确定房子里连一片写过字的纸张都没有。

  陆明哭丧着脸,他的房租要得不低,之前还满以为自己运气好,找到了一个出手阔气的租客,如今房子变了凶宅,以后再想要租出去都是件困难事。

  小心谨慎、思虑周全、有轻微洁癖、近乎固执的条理性,喜怒不形于色,他应该会常常写下自己的计划,然后又立刻烧掉,他也会烧掉那些可能泄露他行踪和秘密的任何东西。他从事的是一份极为秘密又危险的工作。

  常天的脑子里浮现出那具尸体,三十岁出头,年轻强壮的身体,面目是英俊的,衣着品味不错,皮鞋干净清洁,女人们会很容易喜欢这样的男人。

  小报的记者有一点并没有犯错:他确实准备向某个女人求婚。

  那个女人是谁呢?

  新闻报纸已经轰轰烈烈地把这事铺叙了整整半个月,那女人不知情的可能性很小,既然张仁在那一日早晨买了玫瑰花,就说明他把求婚的日期定在那一日,他死亡的时间大概是在下午4点,那时候正下着大雨,他在焦虑地等待,等待那个女人的到来?

  但他等来的却是一个死神。

  依照这个人敏感警惕的个性,他不会放进一个陌生人,尤其这个陌生人还穿着会弄脏地板的雨衣和雨靴,两人关系不像一对谈婚论嫁的恋人,但张仁也不把对方当作一个可以威胁到他生命的敌人,最后凶手带走了一朵玫瑰花——大约是那一束里最漂亮的一朵,但是她却没有去碰张仁口袋里的戒指。

  最大的可能性,这个人是张仁的“同事”——和他一起从事秘密工作的人。这个女人是个高手,而且也是个老手,经验丰富,甚至可能是张仁的上司,或者前辈,因此张仁才冒险见她,他急于摆脱却又不想被对方察觉,没想到这个女人却对他痛下杀手。

  常天没有在张仁的房间里找到枪械,他断定是被拿走了。

  那女人刻意把枪拿走的原因是什么呢?这把枪会泄露什么秘密吗?一把枪能泄露的秘密是什么呢?

  制造商、子弹类型、购买能力、射击习惯……常天突然想起来,张仁的左右手都有枪茧,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既可以用右手也可以用左手射击的枪手!

  03

  常天不喜欢租界,比起藏在租界里的逃犯来,他更不喜欢租界里的警察,不止是警察,就连租界里的菜贩子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仿佛因为沾了“洋”字便一并获得了歧视同胞的权利。

  租界的警察也不喜欢华界的警察,尤其像是常天这样的,不但不肯在他们面前低声下气,还诸多要求,诸多挑剔,但不喜欢归不喜欢,并不影响华界和租界的警察合作。

  常天这一次找的合作对象是法租界警局的一个干将,姓霍名晖,绰号“火胖子”,出了名的暴脾气加大嗓门,一激动脸就红得像关公似的,两个人每次见面,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开吵,那架势让外人担心这两人会分分钟掏出枪来把对方打成筛子,但知情人都知道,这两人连小手指头的交锋都没有过。

  “慢着点儿,妈的,”火胖子一面骂,一面将厚厚的一叠案卷砸到常天的面前,“为了给主子多摇几下尾巴,看把你给急得。”

  “慢不得。”常天擦了擦鼻涕,又掏出鼻烟壶出来吸了一口,“没一千年寿命,我可不敢跟你学,要不然等这案子破了,老子都四世同堂了。”

  “要四世同堂,也先得有个女人啊,”火胖子冷笑,“你那女人还在黄浦江里等着投胎呢。”

  “你知道得倒清楚,果然跟江里的王八是亲戚。”常天把头埋进一册案卷。

  火胖子听到这一句,一连串脏话便飙了出来,常天却不理他了,在法租界最近一个月发生的案子里,有一桩发生于九月十四日的枪击案引起了常天的注意:

  死者名叫范亦成,28岁,在租界里经营着一家电影院,被杀地点是在一家名为“好了哥”的私房菜馆里,这菜馆总共只有一间包房,一张桌子,一天只做两顿,由于菜品新奇,味道又委实不错,因此生意爆好,虽然开业才三个月,价格也贵得惊人,但预约的订单已经排到半年之后。

  那一日傍晚,范亦成作为客人,与请其赴宴的建材商麻万荣同坐一桌,除此之外,还有范亦成的表弟兼影院经理吕家和,麻万荣的妻子孙梅艺。麻万荣与范亦成的保镖和手下都在包间门口候着,枪手打晕了厨子与送莱的服务生,换了服务生的衣服进入包间,在桌面放好菜之后,他转身先快速反锁了包间的门,然后才向范亦成的头部开了两枪,范当场毙命,其余人都只受了轻伤,吕家和试图拔枪还击,却手臂中弹,及时躲到桌下的麻万荣只是大腿被子弹擦伤,孙梅艺因为惊吓过度不慎磕伤了头,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枪手得手之后立即从包间的后窗跳出,翻墙逃走,目击者形容其相貌特征为三十上下,身高大约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上唇两撇小胡子,中分头发。幸存者吕家和提供了一个细节:此人端来的是一碗菜汤,在放到桌上时,菜汤撒了一些到那枪手的手上,后者立刻皱起眉头掏出一条白手绢来擦掉了汤汁。而最让常天两眼发亮的描述则是:这个人同时掏出了两把手枪,左右开弓连续射击,手法十分老练。

  根据子弹分析,枪手所持的是两种不同的手枪,一把是毛瑟一七式,口径点45,用的是7.62毫米弹,这种民国十七年新出产的手枪必须使用特制的桥夹,还有一把是升级版的毛瑟C96,口径为7.63毫米,20发弹匣供弹,因此又被称为“20响”。

  两种手枪都各有所长,但两种枪的精准度都不高,选择这种武器,刺客的枪法一定不凡。

  当然,仅凭这些,不能肯定枪手便是张仁。

  “这小子肯定当过兵,”火胖子插嘴说道,“从跳墙的脚印就能看出来,以前是个左撇子,右边也不弱,那只能是在军队里给拼命训出来的,逃得那叫一个训练有素!这家伙为了打这一枪,不知道做了多少准备功夫。”

  “别给自己找借口啦,抓不到就怪敌人太强,你咋不说他能上天呢?”虽然在呛对方,但常天心里是认同火胖子的分析的,张节曾经说过,张仁在阎锡山的部队里呆过,这个被人称为“山西王”的大军阀拥有自己的军工厂,正是由于山西军使用的冲锋枪都是点45口径,为了打仗时弹药供应的便利,才生产出了口径同样为点45的毛瑟十七手枪——张仁在军队里有故交,弄到市面上并不多见的毛瑟十七的可能性自然要比别人大得多。

  “我是好心提醒你,免得你将来到了阎王那儿告状都没线索。”火胖子毫不客气地回敬,“你以为爷爷我闲得没事儿啊,抓这种虾米,塞牙缝都不够,不像你,饿得都痨着了。”

  “这麻万荣干吗请客啊?”常天问道。

  “商人之交嘛!”火胖子哼哼,“除了钱还能为什么?”

  04

  走在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西方面孔,常天的心里涌上来一种莫名的伤感。他知道那并不完全是羞耻,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有外国人,也有大量的中国人住在纽约、巴黎、东京、柏林……重要的不是谁在谁的地盘上生存,而是谁在谁的地盘上挺直了腰杆。

  脆弱并不是靠着喊几句口号、单纯排外或是朝着外国人的脑门上开上一枪就能治好的,侵略与战争是另一种脆弱,这一点,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似乎都搞不太清楚。

  范亦成的电影院位于陕西南路与复兴中路的交界处,影院附近的几家商铺关着门,法国人要在这里修建第二家跑狗场,正大肆收购地皮,赌博是和鸦片贸易齐名的赚钱手段,上海的跑马场与跑狗场是除了银行与航运公司外最富有的外国公司。

  范亦成不打算将电影院卖给法国人,倒不是出于民族主义,跑狗场一建起来,电影院的生意只会更好,虽然他在资金周转上暂时遇到了问题,但是只要熬过这一段时间就可高枕无忧了,自然不会做杀鸡取卵的蠢事。麻万荣与范亦成的饭局谈的便是合作,麻万荣入股范亦成的电影院,帮助后者熬过艰难时期——假如杀死范亦成的目的是为了更容易获得地皮,那么毫无疑问杀手晚了一步,两人已经在饭局的前一天签下了合同,而现在范亦成的遗孀又将电影院剩下的股份一并卖给了麻万荣。

  电影院仍在营业,常天进去看了一部电影,观众不多,问了问职员,营业收入大约只能勉强保本。据说负责收购地皮的那一位中国负责人已经被撤职了,名叫孙乙,此人曾经营一家船运公司,因一次海难濒临破产,向当时还是好友的麻万荣借钱被拒,两人从此反目成仇。

  孙乙被撤职的时间刚好就是在张仁被杀的前一日,也就是九月二十日。

  火胖子并没有太用力来查这案子,常天心知肚明,不是因为油水少,而是因为涉及到洋人,洋人的江湖不比中国人的江湖水浅,既然有常天来做马前卒,他当然是不介意的。

  “死胖子。”常天小声骂着,却笑了起来。

  调查结果让常天还是有些小小的意外,除了范亦成外,竟然还真有三四家商铺是铁了心不给法国人行方便的,但究竟势力偏弱,范亦成的教训还是让人心惊胆战的,所以他们便不约而同都把铺子卖给了另一名中国商人——曹玄。曹玄并不住在法租界,而是住在闸北,常天对这个人有耳闻,据说颇有些政治野心,目前跟南京方面打得火热,收购铺面与法国人对峙这事,很能收买人心,又刚好与南京方面禁赌的号召相呼应,只怕是为了给自己建立政治声誉做准备呢。

  常天忽然便觉得有些兴趣索然,不想再往下查了,事情很明显:孙乙为了完成法国主子交代的任务,选了范亦成开刀,杀鸡儆猴,同时麻万荣也不含糊,直接从法国人那儿入手,借着范亦成的事把孙乙拉下了马,有人开始调查孙乙,孙乙便惊慌失措地找人杀了张仁灭口。

  这样的推论合乎逻辑,合乎情理,欠缺的不过是证据——有了证据也只顶个屁用,这孙乙只要一天在法租界里猫着,华界的警察便不能进去抓人,

  张节是否会为张仁冒险报仇?

  思来想去,常天决定用“拖”字决,不将知道的信息全部告诉给张节,还另编个谎言,说发现孙乙的背后另外有指使者,张仁之死另有隐情。如今张仁刚死,张节的情绪还不稳定,等过段时间他脑子没怎么发热了,大约也就断了要为张仁出头的心思了。

  05

  常天在自己常去的小酒馆里喝了五碗酒,刚好七分醉,剩下的三分醒是用来找回家的路的。鼻子上架着的眼镜架子不断顺着汗水往下滑,让他很不舒服。

  小酒馆实际上是开在死胡同里的一个露天小摊子,写着“小酒馆”三个字的蓝底小旗子往墙缝里一插,便是招牌了。卖酒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寡妇,没有子女,瘦小利索,长得很安静,是让人看了不生欲念的那种干净长相。她酿的酒不能说顶好,但不知怎的总让人觉得舒服,尤其是夜里冷的时候,坐在橙黄的煤油灯下,一碗酒下肚,连胃带心都暖了起来。这里有一种奇妙的氛围,来喝酒的人也都安安静静,好像都在小心翼翼地珍惜着这安静。

  常天醉醺醺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着,他努力要走出一条直线,但很快便发现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霓虹灯们模糊了道路的边界,他觉得自己其实是在梦游,梦什么时候醒呢?醒来的自己会不会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有人端着早餐走进来,然后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警察?

  常天狠狠地摔了一跤,他狼狈地趴在地上,清楚地听到一颗子弹从他的脊背上方滑过去。他一动不动地听着街上的尖叫声,人们在仓皇地奔逃,躲避,警哨声被吹响了,在附近巡逻的警士朝着这边跑过来,潜伏在暗夜中的敌人没有再打第二枪。

  等常天回到司法科的时候,这件刺杀事件已经成了大新闻,骆杨找了他的关系让报纸压下了这桩事,他安慰了常天几句,但没有建议后者休假。

  常天没有生气,他知道自己的命运。

  “张节张警官死了。”一个下属畏畏缩缩地传递来消息,“就在您被袭击的时候,他从饭馆吃饭出来,被人在脑门上开了一枪。”

  常天感到自己的头皮轰然炸了一下,他站起来,又坐下去,把桌子上所有的东西全部推到地上去。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严重得不可挽回的错误。

  06

  张节的尸体被放在一张小床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警服,死亡原因如此清楚,不需要进行尸检。

  常天一直等到来看他最后一眼的警察同事都离开了,才走到床前。

  张节很年轻,才二十七岁,还没有结婚生子,和很多同事一样,张节的家境并不好,父亲早亡,母亲多病,七年前来上海,就在两年前,他的母亲也去世了,他的上司和同事正在努力寻找其他亲属,几乎可以断定是找不到了。

  常天看着那个太阳穴上的子弹孔,已经被白色橡胶状的混合物填平了,他感觉像是自己开出了那一枪。

  他刚刚得到消息,孙乙也死了,同样是被枪杀,时间也在昨天晚上。而在前天下午,有人看见孙乙和张节在法租界的一家咖啡馆里聊天。

  很明显,张节开始亲自调查张仁的死因了——因为他编造的那个故事。不,常天苦笑了一下,那个故事是他编出来的,但却很精准地揭示了一个真相。他低估了张节对张仁的兄弟感情,这么多年冷血的警察生涯,让他以为世界上已经不存在舍命取义这四个字了。

  张仁之死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灭口事件,孙乙的背后,还有幕后黑手。这池子水,远比常天最初预料的还要黑。张节一定是知道了什么。而杀手之所以找上他,应该是误会他也知道了什么。

  07

  在张节的宿舍里转了一圈,常天可以肯定这地方已经被人翻查过,而且有些关键且重要的东西都被带走了。

  张节所住的宿舍楼属于水警队,换句话说,外人是不可能进得来的,做这件事的人,也是个水警。

  而这也说明为什么枪手精确地掌握了张节的行踪。

  内鬼!常天冷笑,他身边多半也被安插了内鬼,那家小酒馆,他没告诉警局里的任何人,他出了警局之后,在附近一个茅厕里换了衣服戴上眼镜,乔装打扮了一番,除了一天到晚把眼睛放在他身上的内鬼,谁能这么容易地认出他?

  常天在他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条手绢,还残留着香水的味道,手绢上绣着一只鹈鹕,在鹈鹕的旁边绣着两个字:情言。字上盖着一个性感的红唇印。

  常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送手绢的女子也是奇特,别人都绣鸳鸯,她竟绣鹈鹕,这种鸟硕大难看,哪里适合调情?估计是两个小情人间的秘密玩笑吧?

  常天在张节的书架旁站了几分钟,架子上放着不少书籍,《唐诗集》、《宋词集》、《昭明文选》、《史记》、《资治通鉴》、《论语》、《商君书》……认识张节这么久,竟然不知道他是个爱读书的人。

  常天拿起《宋词集》翻了两页,突然一个念头闪了过去:情言,情言,禽言,禽言。

  明代有个叫丘溶的文人,曾写过一首很有名的诗便叫做《禽言》: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东去入闽南入广,溪流湍驶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常天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古代有很多诗人文人形容鹈鹕的叫声就是“行不得也哥哥”,借此表示前路艰难。

  这根本不是情话,而是警示提醒张节要小心的意思。

  常天向张节的同事们询问最近张节是否有临时请假的行为,一个叫徐树广的水警告诉常天,在十月十二日,张节原本要带着一队人去海上巡逻,在上船前,忽然有人送来一封信,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一条手绢,张节把那条手绢翻来覆去看了看,突然就说要拉肚子,去不得海上了,他找来另一个队长吴盘顶班就离开了,但大家都觉得他是去会相好的了,由于张节平日在水警队的人缘不错,也就没人往上打这小报告。

  那一日定然十分凶险!常天只觉得脊背绷紧,他们早就对张节起了杀心,张节在知情人的帮助下逃脱了一次,却没能逃脱第二次。

  向张节告警的是个什么人呢?他究竟知道多少?那人又为什么要帮助张节?

  还有,这个人为什么就这么肯定张节一定能够看懂手绢的真正含义?不管怎么说,他一定十分了解张节。

  08

  “也不知是哪个废物开的枪,你该烧香拜佛保佑他长命百岁。”火胖子骂骂咧咧地将一小瓶酒砸到常天的怀里,“听说你都尿裤子了?拿去补上。”

  常天没什么心思跟他吵架,把酒瓶盖子拧开,灌了一大口。

  “哟哟哟,还真吓着了?”火胖子很诧异,“九个头啊,还是八只手啊?我以为你真是把脑袋提手上的呢,干咱们这行的,不早晚的事嘛!?怕个屁,死个嘛,当球踢!”

  “龟儿子才怕,老子是堵。”常天打了个酒嗝,“通了。”

  他把火胖子对孙乙之死的分析报告还给后者,孙乙是在黄包车里被杀的,他让车夫拉着他去火车站,后者刚跑了没几步,便有三四个人冲过来,对着黄包车一阵乱枪。事后,警方从孙乙随身携带的行李箱里发现大量现金和十根金条,估计是他的全部财产了。

  “要不是真没退路了,这人肯定是不会离开上海的。”火胖子做出结论。

  “猖狂得有点奇怪。”常天提问,“什么不得了的事,不能悄悄暗杀?老外对这种事是容不得的吧?”

  火胖子皱了皱鼻子,常天便知道来自上方的压力不小。

  “洋鬼子比咱们中国人还爱面子,生怕别人说他们没法管好中国人。”

  “实在破不了案,就说是华界这边过去的杂碎呗,存心扰乱秩序的,”常天哼了一声,“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

  火胖子的脸涨红了,连家乡口音都出来了:“你个瓜怂!”

  “你有没有觉得,这帮人是故意想把事情闹大?!”常天说道,“我们那边两警察队长,你们这边也弄得人心惶惶,两边都要踢皮球的,最后谁背锅?”

  火胖子的眼睛亮了:“谁的位子坐太久了,有人想给他挪挪!”

  常天打了个响指。

  “我是躲不掉了,你娃嘛,建议还是有多远避多远。”

  火胖子吐了口唾沫:“呸!他就是孙猴子,也未必过得了老子这座火焰山!”

  “孙乙是关键。”常天说道,“跑狗场那边收购的事,你有派人盯着吗?最近有没有出什么特别的事?”

  “还是那些破事呗。”火胖子立刻明白常天在怀疑什么,“姓曹的和法国人打擂台呢,听说他要建个医院,哪个医院不死人?!哪个病人不晦气?就算赌场建起来了,只怕生意也不会好,中国人赌钱忌讳这个啊!那个麻万荣最近和姓曹的也翻脸了,他那个电影院的位置实在太好,曹玄想买,但麻万荣是向着法国人的,死活不卖啊,这不,这几天晚上天天有人朝麻家窗户扔石头,在他家墙上写字,骂他是洋奴才卖国贼。”

  “真是冤枉,他哪儿是洋人的奴才,他是钱奴,”常天哈哈笑了起来,“要是曹玄也建跑狗场,他调头就能骂法国人是傻瓜。”

  “你是说曹玄在搞鬼?他把这水搅浑了,故意挑拨中法仇恨,法国人怕出大乱子,就会被迫放弃跑狗场的项目,然后他就借着这家医院大大收买人心?”

  “我没说。”常天摇头。

  09

  随着一阵鞭炮声响起,戏台上的大红幕布被拉开了来,行头精致的戏剧演员们纷纷登场,引起一大片喝彩声。

  常天看着麻万荣被一群人簇拥着往二楼的包间走去。

  今日是麻万荣新购入的茶园子开张,年轻人喜欢电影院,传统中国人还是热爱戏园子,他大约是两个市场都不想放过。

  麻万荣本人其貌不扬,倭瓜脸,颧骨高,大小眼,人中短,鼻瘦露骨,放在算命先生的嘴里会被叫做“贫贱短命相”,可是此人的财富势力虽称不上顶尖,但也需要众人抬起头来仰望眼红。

  富贵旁边自然是缺不了红颜的,常天打量着麻万荣身边的年轻女子,十八九岁,浓眉大眼,丰唇高鼻,小卷儿的大马尾扎得老高,穿着淡蓝色的垮肩长袖连衣裙,颇有几分混血儿的味道。麻万荣自己长得丑,却十分好色,而且是出了名的喜新厌旧,这位新宠本名叫安楚,社交场里用的是洋名安琪儿,跟着麻万荣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据说已经有人设下赌局,赌麻万荣在多长时间里会换掉她。

  麻万荣与他的女伴在包间里坐下来,安楚显然是对这咿咿呀呀的唱腔不耐烦的,不停地吃着东西,眼神有一大半时候都在四处闲逛。

  麻万荣的兴致却不错,摇头晃脑,不时从桌上抓起一把银元砸到戏台子上去。他请来的这戏班子确实实力不俗——常天打量着周围,不少人都入了迷,不,简直是入了魔,嘶喊笑叫,恨不得就活在戏里。

  人啊,人啊!常天苦笑着摇头,这时穿了便衣的火胖子走过来坐到常天的旁边,双眉紧皱。昨日他接到线报,今日有人将在茶园子里暗杀麻万荣,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常天瞄了一眼看起来毫无戒备的麻万荣——火胖子没有把这消息告诉麻万荣,就是不想他做准备,他就专等着杀手钻进瓮里,好来一个瓮中捉鳖。

  “你以为换了衣服贴了胡子别人就认不出来了?”常天打趣他,“你这么大的一脑袋,从里面点上就能放大世界楼顶当灯塔,全上海独一份。那杀手一见这个,那还不撒丫子赶紧跑?”

  “呸!你从里面点了也就是根蜡烛!肚子里那点油水只怕还燃不了一个小时!”火胖子一面骂一面忍不住真摸了摸自己的圆脑袋,他有些后悔,自己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茶园子里,可是离属下远了,他又不放心。

  他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出去!”

  戏散了。

  麻万荣急匆匆地往后台走去,他的手下抬着一个硕大的花篮,一个精致的大礼盒。这是给戏班主角儿们的,为了面子,也为了人气。

  安楚并没有紧紧跟上,她故意落在众人的后面,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常天不近不远地跟着麻万荣,这个时候人来人往的最是混乱,保不准刺客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打黑枪,然而大部分的人都认识麻万荣,见了他来,便恭恭敬敬地让出一条通道来,两个贴身保镖也是紧紧挨着,警惕地看着周围,快到走廊尽头的时候,一个穿着戏服的女演员从一道门里走出来,笑着走向麻万荣,娇滴滴地喊了声:

  “麻爷!您来啦!”

  麻万荣笑着,就要往那女子身上揩油,这时常天已经看出了一个大破绽——今夜的戏唱的是《白娘子》,而这女子身上穿的却是《贵妃醉酒》的服饰。

  “小心!”常天大喊了一声。

  女子脸色一变,手里的数把飞刀出手,麻万荣也是个老江湖,立刻就往下一缩,往边上的一道门里滚了进去,一把夺命刀落在他的脚边,他的一个保镖动作慢了点,右眼珠子中了一把,嚎叫着倒下,另一个正与女子贴身搏斗。那女子不但飞刀了得,拳脚也是高手,两人靠得太近了,常天不敢开枪,他也拔出一把飞刀向那女子扔过去,女子灵巧地躲开,转身朝走廊尽头的窗户飞奔跳出。

  常天箭步追了上去,没想到那女子竟在这样紧迫的情况下掉头朝他射出了一把飞刀,生生贴着常天的腋下飞过,连衣服带皮肉地剐去了一块,常天正要朝女子开枪,女子却在两声枪响中倒下了,火胖子带着几个人从左侧跑过来,和常天一起查看女人的尸体。

  “可惜了,你咋这么不争气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火胖子看着常天捂着伤口皱着眉,竟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你个瓜怂!”常天学着火胖子的家乡口音,“活口!你忘了要活口!”

  火胖子愣了愣,回过神来:“不是你打的吗?我打的是手!”

  女子的右臂确实有一颗子弹,血从伤口里流出来,把整条袖子都染红了,但那致命的枪伤在额头正中。

  一枪毙命。

  常天看着女人的脚,大小与在张仁屋里发现的鞋印大小差不多一致,这应该就是杀死张仁的那个女杀手了,可惜的是,他已经没办法证实这一点了。

  尸检结果和子弹检验结果是同时出来的,女死者右臂上取出的子弹被证实来自火胖子的勃朗宁手枪,而从那女人头里取出的子弹,应该是从一把柯尔特手枪里打出的。

  很明显,这是一颗用来灭口的子弹。

  “她怀孕了。”负责尸检的医生说道,“差不多四个月了。”

  常天和火胖子都愣住了。

  女人的尸体躺在床上,脸上的粉墨都已经被洗净,她大概只有二十七八岁,样貌比他们想象的要清秀许多,像一个邻居家的贤惠媳妇儿,常天想起女子最后的那个动作——她摸着她的肚子。

  也许这是她的最后一桩交易,她想要挣下一笔可以养活她腹中胎儿的钱。

  “滚!”火胖子暴躁地大吼了一声,将常天狠推了一把,“给老子滚!”

  10

  安楚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她托着腮望着窗外的街道发呆,而之前那个向她搭讪的男子则转身朝咖啡馆外走去。

  常天跟坐在自己对面的下属谭启明使了个眼色,后者便站起身来跟了出去。

  安楚喝了两杯咖啡,吃了一块蛋糕,眼神和脸色都是雾色一样,带着一种白色的冷意。

  他花了两天时间对安楚进行了一个大致的调查,她的父母早逝,被叔叔收养,叔叔是西餐厅的老板,一年前因重病去世了,死前把财产也折腾得差不多了,而早就看她不顺眼的婶婶便将安楚扫地出门。因为懂一些英文,安楚便在法租界的一家西餐厅里做女招待,大概在三个月前辞职,去向不明,一个月前突然现身上海滩各大舞会社交场所,成了红极一时的交际花,再然后,便跟了麻万荣。

  上海的女人和上海的男人一样,大部分都是赌徒,男人们的本钱是拳头和计谋,女人们的本钱是姿色与肉体。

  常天把整杯咖啡喝完,没加糖没加奶,所谓的滋味都在苦味里藏着。

  安楚起身离开了,她到隔壁的百货公司里买了两个手袋,几乎没有挑拣,随手指出两个让售货员包起来,接着便径直回了麻万荣为她买下的小公寓。

  常天回到司法科,谭启明汇报了他的跟踪结果:那个在咖啡馆里搭讪安楚的男人叫罗虎,曹玄在南京有家做建材的分公司,这个男人就是那家分公司经理的保镖,以前并没有来过上海,因此很少有人认识他。另外,分公司的经理是曹玄的堂弟曹蒙。

  “她肯定是曹玄安插在麻万荣身边的内鬼。”谭启明得出结论,“他们俩谈话的时候,那个女人肯定递了东西给罗虎。”

  毫无疑问,当时,罗虎并没有东张西望,而是直接坐到了安楚的身边,这个距离太方便传递东西了,而安楚的那一记耳光不过是掩人耳目,做给可能跟踪她的人看的。

  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子。常天叹气,同时,他想起另一个也还算年轻的女子,那女子现在已经被埋在黄土之下,火胖子给她买了口棺材。

  火胖子曾经结过婚,他妻子是难产时死去的,孩子也没保住。

  没有人活得容易。

  常天的左腋还在疼痛,是那女子留给他的伤口,他也替她可惜。不过,既然有那样的神枪手,为什么还要派一个只使飞刀的女杀手呢?常天折了一个纸飞机,对着墙扔过去——两人当时那么近的距离,她竟然会失手了!

  不对,不对,常天站起来,把落在地上的纸飞机捡起来,这棋局,越来越古怪了!

  11

  “我觉得您不去最好。”常天一面建议,一面看着坐在办公桌后的科长骆杨,后者正在揉太阳穴,他刚刚接到一个举报电话,今夜有人在南市的一家工厂里进行伪钞交易,数额可能达百万。

  如果举报属实,这将是今年最轰动的一起大案——骆杨正需要这样的战绩,但他同时又害怕,不知道这交易涉及的幕后双方是谁,万一是他惹不起的大人物呢?

  常天的建议是他带着人,以搜查杀人犯的名义到那工厂里去转转,若真发现伪钞了,免不了一场交手,只把死的人带回来,其他人故意放走,对外就说主犯从犯都全歼,死人不会说话,之后也不必追查到底,而惹上杀身之祸。而这案子,虽然没有活口,怎么也得记上一功。之后,再登报做出要奖励举报人的姿态,也就彻底和这祸事撇清了。

  12

  耀中纺织厂并没有建在市中心,大约是为了防止有人抗议扰民的缘故,工厂特意选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周围没有商铺,只有三四座民宅,常天带着手下藏进其中一家,要求后者“配合”,通过望远镜观察工厂附近的动静。

  工厂倒像在正常营业,只是规模很小,只看见有七八名女工进出,守着大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他们都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常天一直等到晚上十点,才终于见到有一辆汽车停在了工厂大门的门口。从车上下来的人竟是曹玄!联想到最近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几乎可以肯定曹玄正在走进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圈套。

  一旦涉及到伪钞案,曹玄不管做了什么事,都不会有人替他出头,谁都救不了他,这简直比贩卖鸦片还要糟糕,而且他最近在南京拼命笼络的那位大人物只怕也要受到牵连,而那个人,或许正是主要目标!怕真是有人想要大换血了!

  常天打了个寒战,尽管有预感,却没想到这水竟然深到这种程度。他之前给骆杨提的建议是没用的,他只要一露脸,就等于得罪了曹玄和他背后的那整个集团。

  他的手下们却还没有看出风险,都在跃跃欲试,巴巴地等待着上司的一声令下。

  曹玄已经走进工厂里去了。

  “都给老子老实呆着!”常天压低声音说道。

  一刻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曹玄还没有出来。

  常天拿出鼻烟壶来深吸了一口。

  “他是要在里面过夜吗?”谭启明咬了咬牙,半开玩笑地说道,“要不,里面的人已经把他宰了下酒了?”

  常天的眉头挑了挑,但没有说话。

  大家正郁闷着,工厂的外面突然热闹了起来,二十几个人朝着工厂大门冲去,其中有七八个巡警,剩下的都背着相机,分明就是记者!

  “人家可没全指望我们呢!”常天冷笑,果然是个局。

  工厂的门卫自然完全挡不住这些家伙,常天等了二十分钟,然后下令道:“现在我们去看好戏吧。”

  有人诧异有人沮丧,只有谭启明一个人看出了常天的用意,伸手抹了抹自己脑门子上冒出的冷汗:“好险!”

  工厂已经被那几个巡警搜了个底朝天,货仓里只有一百多匹白布,还有几个大空木箱,这就是搜查后的全部结果。

  曹玄与工厂的负责人抄着手,冷笑着,局外人一般地看着尴尬的记者与警察。

  “怎么着?刚才谁说搜不出来就去吃屎的?”曹玄的一个手下满脸嘲讽,给主子出气,“出来吃啊!爷爷这儿有的是!”

  常天沉着脸,看了看周围的属下们的脸——又出内鬼了吗?看曹玄的样子,冷笑里带着得意,大约早有人给他递了消息,骆杨下午才给他消息,对方做这么一个局,已经预备着破釜沉舟了,这些记者与巡警,也是对方发现常天不肯行动所以才临时找来的吧?是谁把消息提前通知给曹玄的呢?

  安楚?!如果是她,那么设这个局的人就是麻万荣,想不到这个人的野心竟这么可怕!

  常天正准备带着手下离开,一个穿便服的男子从工厂门口跑了进来,径直跑到了常天面前,常天认出他是火胖子的一个属下。

  “我们老大让你马上过去一下!”

  13

  四个铁皮箱子,箱子里全是纸钞,乍一看能让人被自己的唾沫噎住——但这些纸钞统统都是假钞。

  铁皮箱子是在麻万荣新开的茶园子里搜出来的,箱子就被放在茶园子里一间被上了锁的房间里,除了假钞,这间房子里还放着两箱子鸦片。茶园里的伙计交代,麻万荣是准备弄几个包间,这些鸦片是用来款待“贵客”的,但他们并不知道伪钞的事,原来那几个铁皮箱子里放着的东西也是鸦片,却不知道为什么统统变成了假钞。

  火胖子到茶园的时候,记者也已经赶到了,他就算想瞒也瞒住不住,只能立刻带人前去抓捕麻万荣,那家伙听到风声逃了,现在还没有消息。

  “这分明是他想算计人家,却反被别人反过来算计了。”火胖子听了常天的经历,叹了口气,“这下法国人也保不住他啦!”

  很明显,麻万荣从买下电影院起就在针对曹玄,他找人刺杀范亦成,杀掉刺客,找人刺杀自己,都是这整个棋局的一部分而已,如此精心算计,最后却算漏了自己。

  常天摸了摸门锁,和那些铁皮箱子一样,门锁并没有被撬开的痕迹。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了一声糟糕,拔腿便往外跑,火胖子愣了愣,也匆忙点了两个下属跟着常天跑,几人一路奔到了安楚的公寓外,公寓门口早已围满了人,安楚的房门是被人用脚踹开的,床上被人连开了数枪,但是没有血迹,安楚本人并不在房内。

  漂亮女人总是惹人注目的,一个邻居提供线索:“大概九点刚过,那女的就出去啦,一直没回来,幸好哦,要不然肯定被人打成筛子了,开了十几枪呢!”

  常天与火胖子又赶到火车站,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火车了,但车站的工作人员证实半个小时以前有一帮凶神恶煞的家伙来火车站搜查过。

  常天松了口气,也就是说,安楚还没有落到那帮人的手里。

  “就算抓到了麻万荣,那些人也还是不会放过她。”火胖子喘了口气说道,“女人嘛,玩什么江湖,就该老实嫁个汉子生娃带娃,也不知道这些女人在想些啥!”

  常天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铁轨:“我知道她在想啥。”

  14

  常天把钥匙插进门锁,扭了一下,门锁“卡登”响了一声,打开了。

  屋子里亮着灯,站在窗前正抽烟的女人吃惊地看着常天,但那惊讶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成了冷漠,一种毫不在乎的冷漠。

  “安小姐,下得一手好棋啊!”

  常天看着放在窗前书桌前的那包香烟,盒子上画着一只白色的鸽子,梦鸽牌香烟。

  安楚把头转到窗外,喷出一口白雾。

  常天从衣袋里掏出张仁的戒指盒,走过去,放在窗台上。

  安楚看了那戒指盒一眼,又立刻转过脸去,不让常天看见她红了眼睛。

  “你要是早知道他想娶你,你会怎么做?”

  “我们这种人,是不该做梦的。”安楚总算忍住了眼泪。

  “你为他报了仇,算是对得起他了。”常天说道,心里叹气,有很多珍贵的东西是要在失去之后才会意识到的,“在麻万荣的棋局里,他怎么都是要死的。”

  “如果没有我,他也许不会死。”安楚说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常天说道,“你本来是麻万荣安插给曹玄的棋子,你的任务就是利用张仁未婚妻的身份,假装要给张仁报仇来取得曹玄的信任,你跟曹玄说你在麻万荣那里卧底,要与曹玄配合整垮麻万荣,曹玄相信了你,麻万荣满以为你正诱使曹玄一步步走进自己的陷阱,他对你也一点都没防备。那天你本来是奉命将曹玄引诱到那家工厂去的,但你实际做的事情,却是把麻万荣的计划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曹玄,并且配合曹玄把假钞偷偷藏到麻家万荣的茶园子里,反将了麻万荣一军,让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我还知道,你曾经救过张节,鹈鹕的故事,应该是他们两兄弟以前的故事,张仁曾经讲给你听过,所以张节才相信了你。可惜你救得了他一次,救不了他第二次。”

  “不,你不知道。”安楚突然狰狞地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是我主动找上麻万荣的,我去找他,我跟他说,我要钱,我要很多很多的钱,我不要再被人瞧不起,我也不给你做情妇,我可以帮你做事,做什么都行,杀人也行,只要将来我能扬眉吐气………我是主动把自己送给他做棋子的,然后,他才想到了那个计划,雇了张仁,我早就知道张仁会死,我只是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他是真的想带我走的,我没有相信他,我失去他了,我才知道,我失去了可能是最后一个真心对我的人。”

  常天怔住了,现在他知道安楚失踪的那三个月去了哪里了,麻万荣在训练他的棋子。谁也不知道,安楚最开始只是想做一枚棋子,可是到最后,她却成了下棋的人。短短几个月,她就扳倒了上海滩最凶恶的人物之一,她没有野心,仅仅只是复仇、忏悔,可是,她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拿不回来了。

  推动她走到这一步的究竟是命运,还是她自己呢?

  常天走出张仁的公寓,夜上海在下着雨。

  他抬起头来,看着那个亮灯的窗口,可以看见安楚斜倚在那里继续抽着烟,像是等着什么人的姿态,但是她想要等的那一个,永远都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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