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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道那嘎达

时间:2023/11/9 作者: 雪花 热度: 19274
栗果

  

  杨老灯一家占了一个不错的位置,在闷罐车里一个靠东边的角落。

  这是康德九年,车是从关里到东北的,车里拉的是东北煤矿招收的新工人。

  把两套行李铺在稻草上,怀有身孕的儿媳枣花坐在最里面,杨婶抱着山丫坐在中间,杨老灯和大儿子顺子挡在外围,一家人总算安顿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火车拉着刺耳的鸣叫缓缓起动了,车厢里没有照明,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根,只能感觉到车厢在摇晃,听到车轮辗轧铁轨发出阵阵的“嗄登”声……

  寒夜漫漫,火车喷着浓浓的白烟,行驶在空旷而又荒凉的东北大地上。

  在阵阵“嗄登”声中,车厢里渐渐传来老人们的咳嗽和孩子们的哭闹声,黑暗中,就听山丫说道,娘,我难受……。枣花说,娘,山丫好像在发烧。杨婶说,可不是,他爹,这可咋办?顺子说,娘,这是我的棉袄,给山丫盖上……

  杨老灯说,等一等,到站停车时跟把头要点药吧。

  车轮飞转,火车拉着怪叫冲过一条长长的隧洞,继续急驶着。又过了很长时间,火车终于像一条疲惫的老牛,喘息着停靠在一个四等小站上。“咔嚓嚓”一阵巨响,闷罐车门被拉开,一缕刺眼的阳光投进车厢。负责招工的韩老歪和一撮毛爬进车厢,说,有拉屎撒尿的,赶快下车,麻愣点,火车一会儿就开了。杨老灯上前央求韩老歪,大爷儿,我闺女病了,你能不能给弄点药。韩老歪问,病了,什么病?一撮毛,你去看看。一撮毛过去摸了摸山丫的额头,然后俯在韩老歪耳边低声道,好像是“窝子病”。韩老歪立刻紧张起来,向一撮毛递了个眼色,一撮毛心领神会,在车厢里转了一圈,临下车时乘众人不备冷不防抓起山丫,抬手将她扔到车外,然后两人跳下车,动手关闷罐车门。

  杨老灯和顺子死死地抠住车门,不让韩老歪他们关门。雪地上,山丫扬着一双小手,哭喊道,娘,娘……,山丫一边哭叫着,一边挣扎着爬上路基。一个日本兵和两个伪军听到这边的争吵声,噼哩叭啦地跑了过来,挥舞枪托狠命地砸向抠着车门的手指。手指吃痛,缩回一点,车门便向前滑动几分,杨婶满面泪水,撕心裂肺地喊道,山丫……。山丫脸上沾满积雪,头上挂着稻草,喊着“娘”,艰难地向闷罐车爬来,此时,军警吹响了开车的口哨,伪军更加凶狠地用枪托击打杨老灯和顺子的手指,鲜血顺着铁门一滴滴落在雪地上……

  就在铁门关闭的一刹间,杨婶绝望地看了一眼车下的山丫,仰面昏了过去。

  韩老歪和一撮毛锁好车门,匆匆地跳上火车,火车徐徐地开动了。

  火车抵达牡丹江车站时,又是一个飘雪的清晨。因为牡丹江车站较大,停车时间也长,所以汉奸、狗腿子们没有急于打开闷罐车,而是三五成群走出站台,灌一葫芦烧酒,买几只烤鸡补充伙食。吃饱喝足,韩老歪和一撮毛这才慢腾腾打开5号车厢,照例上来检查和督促乡亲们上厕所。下车的乡亲们中间,有杨老灯和顺子。杨老灯要掩护顺子逃跑,去寻找被丢下的山丫。然而,逃跑谈何容易呀,貌似看守松散,实则日伪军无时不在密切的监视着他们。顺子没跑出多远,就被几条狼狗撵上,扑到在地。

  鬼子和伪军们把顺子押了回来,这时尾车那边已经吹起了开车的铜哨,并摇起了信号旗。顺子上车后,韩老歪才放心地蹦下去,可没等一撮毛往下跳,顺子一个冷不防把他按倒在地,骑在胯下,杨老灯见此情景忙和几个乡亲推上车门,车下的韩老歪一时蒙圈了,嚷道哎哎,别关门,还有人没下来呢……。车门紧闭,火车已经慢慢启动了,远处车厢里,包斜楞探出脑袋喊他,老歪,快上车!韩老歪说,一撮毛还在这个车上呢!包斜楞说,来不及了,你先上车,快快……。韩老歪紧跑两步,抓住扶手上了车,临关车门时,还不停地探头向五号车厢张望。

  五号车厢和其它闷罐车没什么两样;五号车厢里现在却和其它车厢里的情况不一样。黑暗中,只能听到一撮毛一个人的声音:松手!谁动我一下试试,我让他家破人亡……哎呀,真打呀?别打了,有话好好说……,哎呦呦,兄弟,不,大爷,手下留情,我给你跪下不行吗?……哎呀呀,救命呀……哎呀我操你妈,谁踢我眼睛了,哎呀别打了,你是我亲爹行不行……

  一撮毛的求饶声和惨叫一直持续到柴河站才停住。车到柴河站,韩老歪领着一帮伪军杀气腾腾地包围了五号车厢,拉开滑动车门,一撮毛摇摇晃晃地一头栽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韩老歪哭述,三哥,你可要替俺报仇呀,这帮犊子玩意儿打得我都尿裤兜里了……。韩老歪脸色一沉,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上!伪军们端枪拉栓,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杨老灯他们,一个日本军官带着两名勤务兵跑了过来,挥手给了韩老歪一个耳刮子,打得他原地转了两圈,骂道,巴嘎,杀光,都死了死了的,皇军损失大大的,你的明白?

  韩老歪捂着红肿的腮帮子,挥挥手,几个汉奸把一撮毛搀起,一行人灰溜溜地走了。

  

  锁柱躺在冰凉的大炕上无法入睡,盯着天棚上的蜘蛛网发呆。为了贪图一套更生布棉袄,他把自己送进“浮浪”群里。当他看到大门上挂着的“滴道暖泉特殊工人训练所”的木牌时,就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自由。没有了自由,他就无法知道老娘的病情和近况;没有了自由,他也无法兑现让老娘享福的诺言。

  想到这里,他懊悔地撕捋自己的头发,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逃吧,一看满院的狼狗和来回巡逻的伪军,锁柱的心便凉了下来。不逃吧,年迈病重的母亲又无人照看,怎么办呢?胡思乱想了一夜,傍天亮刚迷糊着,就被把头们“叫号”声吵醒,草草地吃了两个发霉的玉米窝头,喝了一碗清汤寡水的土豆汤,然后在院里聚合。

  包斜楞逐一给劳工们点名登记,分班分组。被诬陷当浮浪抓来的焦贵合、铁蛋和骗来的锁柱与另外两名包车夫分到一组,归小把头韩老歪柜上。每人发一盏“嘎斯”灯,一把铁锹和一把洋镐。两个狗腿子拎着一根棕绳在这边将他们串成一串,韩老歪那边教他们怎么使用“嘎斯”灯。“嘎斯灯”铁罐头长短,手腕粗细,里面装满火碱,外露一细管。点燃后,火苗从水里冒出,“咕噜噜……”冒泡,并发出一股腥骚味。endprint

  “在大巷里用手拎着,进掌子上用嘴叼着。”

  而把头们的行头却比较正规,头戴柳条帽,身配注碱矿灯,手持铁制的“丁”型拐杖。拐杖笔直,底部呈锥型,以防滑倒;手柄一边带尖,一边是锤。尖,可刨断劳工的筋骨;锤,可敲碎劳工的脑壳。一杖多用。威力无比。

  从坑口门朝下望去,黑洞洞一片,深不见底。一串串矿工深一脚浅一脚向井下走去。走到一半,只见脚下两条铁轨中间的绞车大绳抖动起来,把头们喊道,靠边,都靠边别动,直起腰……。矿工们不知发生什么事,忙按照把头们的话靠井壁站好,不一会,一排装满煤炭的矿车“轰隆隆”紧贴着矿工们的前胸而过,几个胆小的吓得脸色煞白,腿肚子直打哆嗦。来到了井下车场,几个骨瘦如柴的矿工正吃力地推着笨重的矿车,动作稍慢些,把头的皮鞭便劈头盖脸打来。

  解开绳索,在一个道叉口和另外几伙矿工分了手,韩老歪领着锁柱他们向井巷深处走去。巷道里,漆黑寂静,只有一行人踩踏积水发出的“噼叭”声在回响。到了平巷尽头,韩老歪开始分派当天的工作,指着一堆背篓,他告诉大家,顺着那个一米多高的黑洞爬进去,到里面把煤用镐刨下来,装上背篓背出来倒进矿车。

  “每人必须刨够两矿车,否则不发工钱,不给晚饭!”

  锁柱跟在焦贵合屁股后面向里爬去,偶尔碰见几个向外背煤的矿工:嘴叼“嘎斯灯”,面目漆黑,喘着“扑哧扑哧”的粗气,从他们身边缓缓爬过,他们的剪影投射到煤壁上,活脱地狱中的冤魂一般。到了采煤掌子。里面早有几个工人在刨煤,煤壁上被刨出一个凹槽安置“嘎斯灯”,弯膝半跪在底板上,用镐头吃力地刨着煤壁。随着铁镐一起一落,一块块煤块掉到脚下,积攒多了,便用铁锹装进筐,背着爬出掌子面。

  锁柱也在煤壁上刨个坑,放好灯,然后挥起了铁镐……

  一天清晨,锁柱跟着矿工们刚要入井,忽听铁网外传来一声喊,锁柱扭头一看,只见他蓬头垢面、白发苍苍的老娘一路乞讨来到院外,手扒刺鬼正冲他呼唤,柱儿啊……。锁柱挣脱绳索,跑了过去。锁柱娘从铁网空里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锁柱,抚摸着他消瘦的双颊,儿呀,你瘦了……

  锁柱泪流满面,妈,你病好了吗?自己一个人有饭吃吗?

  母子俩隔着铁网,放声痛哭。只顾悲伤,谁也没注意身后的动静,等锁柱感觉不妙,那条狼狗已经冲到了近前,一口咬住他娘的胳臂,左摇右摆地嘶咬起来。鲜血四溅,锁柱娘惨叫连连。锁柱冲了上去,他双眼血红,双手掐起狼狗的脖子,死命地卡住,铁网边人与犬纠缠在一起。等一个鬼子和两名伪军跑过来时,那条凶恶的狼狗早已肛门里挤出一摊粪便,胯下流下一泼臊尿,杆屁朝凉了。

  吉野中队长站在“满炭”宪兵队办公室里,透过挂满霜花的玻璃窗,冷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看见横死在雪地上的军犬,他嘴角旁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韩老歪凑上前,和他耳语几句,吉野狞笑着点了点头,韩老歪转身退出,稍后,“满炭”大院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一队队实枪荷弹的日伪军紧急出动,分散在四周;两挺机关枪分别架在岗楼上,拉动枪栓,子弹上膛。枪口下,是黑压压的一群劳工。锁柱被押上来,嘴里骂不绝口,日本兵用枪托将他击倒在地,几个伪军上前死死地摁住他,锁柱拼命挣扎,两个伪军用膝盖压住他带铐的双腿,韩老歪手持一把弯柄铁锯,冲上前,拉木头似的在锁柱脚腕处锯下,伴着一声声惨叫,锁柱那双穿着水袜子的黑脚,喷出两股鲜血后齐刷刷落在雪地上,他拚出最后一丝力气,仰天骂道,小鬼子我操你妈,你们这帮畜生!

  双目圆睁,含恨死去。

  血腥尚末散去,矿工们便在伪军和把头的驱赶下离开了“满炭”大院。

  锁柱的尸体被“拉尸车”顺路捎到后坡野狼沟,原本韩老歪想让狗腿子把他腿上的脚镣卸下,以备后用,由于锁柱临死前地挣扎,铁镣已深深地镶嵌在肉里,拽了几下没拽动,再加上锁柱的死相瘆人,韩老歪不耐烦地挥挥手,几个汉奸忙不迭的把锁柱扔上车。拉尸车的车辙碾压着雪地上杂乱的脚步走出大院。翻过一道斜坡,又越过一道山梁,拉尸车停在野狼沟的沟沿旁。

  一群饥饿的野狗在远处窥视着这边。

  车老板解开马肚皮下的大挑,抬起车辙杆,一车僵硬的尸体便圆木般滚落到沟底。野狗们箭一般冲下坡去,扑到死尸上你撕我咬饕餮起来;老枯树上的乌鸦焦急地飞起,在空中来回盘旋,发出嘶哑的哇哇声……沟内满是累累的白骨,一个个骷髅头瞪着空洞的黑窟窿望向苍穹。还有几只缩着翅膀的乌鸦在静观。荒野里,又来了几只野狗流着哈喇子向沟内张望。沟内这些惨白的尸骨大都是野狗和乌鸦合作的杰作,如果把尸体比做成一段木头,那么,野狗们就像一个急躁的木匠,毛手毛脚地把粗话干完,然后,乌鸦们雕塑家一般,优雅从树枝上落下,不慌不忙,用尖嘴利齿把死尸脑瓜上的皮肉啄掉,精雕细啄成一颗颗完美的骷髅头。

  套好马车,车老板怀抱长鞭,勾肩缩脑,一人一车沿着原路返回。

  弯曲的山道上,一个拄着木棍,踉踉跄跄的身影顺着车辙寻到野狼沟。雪花飘落在她灰白的头发上,呼啸的北风刀子般扑向她满是悲怆的脸庞。锁柱娘找到儿子时,锁柱的尸体已经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搂着儿子冰凉的躯体,嚎啕痛哭,两只被惊扰了的野狗,不甘心地冲她呲牙咧嘴逞凶,锁柱娘全然不顾,摇着锁柱的肩膀悲愤欲绝。一只野狗见恫吓无效,穷凶极恶地向锁柱娘扑去,这时一根镐把横飞过去,正中野狗的腰部,打得它“嗷嗷”直叫,其余的野狗见事不妙,纷纷落荒而逃。

  顺子领着几个乡亲找到野狗沟,大家七手八脚把锁柱娘背了回去。杨老灯的家住在暧泉一带。低矮的破房子,一半是木板,一半是土坯,顶棚盖着薄薄的茅草。冬不遮风,夏不挡雨。一家六口挤在一铺炕上,盖两床旧被褥。顺子背着锁柱娘回来,把她放在炕头上。屋里只有杨婶一人,经过丧女之痛,她明显憔悴了许多,神情也有些恍惚。杨婶招呼乡亲们坐到土炕上,然后烧水清洗锁柱娘被狼狗咬坏的伤口。锁柱娘许是伤口感染的缘故,一直昏迷不醒,脸色紫青。

  一撮毛来了,领着两个狗腿子。他看顺子的目光有些畏惧,言辞比以往客气了一些,一撮毛说,大家都不能怪俺们心恨,这个窝子病太邪虎,传染呀,一死一大家子,咱也是为了乡亲们好呀,是不是?endprint

  顺子双眼喷火,质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皇军吩咐,把她送病号房……”

  顺子知道,“病号房”其实就是“等死房”是“死人仓库”,无人管无人问,接下来不是送野狼沟,就是送练人炉。顺子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一撮毛在闷罐车里被顺子打怕了,没敢动粗,呐呐地说道,这兄弟,脾气就是犟……说完灰溜溜地走了。乡亲们都离开后,杨婶和顺子开始清洗锁柱娘的伤口。伤口已经红肿,周边也有些化脓。杨婶掏出几张“兑换券”对顺子说,你去把头柜上买一袋大酱吧,那东西能消毒。顺子走后没多久,一撮毛领着两个狗腿子又回来了,进屋二话不说,拽起锁柱娘拖着就往外走。杨婶上前阻拦,被一撮毛一把推倒在地,等她爬起来追出去,早已看不到一个人影了。

  平日里,一撮毛他们处理发烧的病人通常都是先将人放在四处漏风的“病号房”里冻死,然后再炼,今天怕顺子追来就省略了一道手续,连拉带拽直接把锁柱娘弄“炼人炉”来了。

  锁柱娘经过一番折腾终于醒了,看到眼前“炼人炉”里熊熊的火焰,她知道等待自己是什么。想起儿子锁柱的惨死,锁柱娘恨从心起,朝一撮毛吐了一口痰,又昏了过去。一撮毛擦着险些入口的粘痰,喊道,快快,练了……

  话音刚落,两个狗腿子架起锁柱娘就丢进炼人炉。

  

  顺子顶替锁柱的位置在韩老歪柜上干活,从下井的第一天起,他就留心观察韩老歪的活动规律。韩老歪尽管也在井下,但活得也比较滋润,空闲时,他能在大巷东侧的“窝子”里躺着休息,伸手摘下挂在棚梁上的储物袋,掏出两只猪蹄子和一个咸鹅蛋,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吃完,韩老歪还能美美地睡一觉。那个“窝子”设在一段比较宽敞的大巷内,有一张木板钉制的简易床,上面铺着两张狍子皮,还有一床旧被褥,韩老歪往上一躺,小被一盖,翘着二郎腿,哼着小寡妇上坟,渐入梦乡……

  醒来后,拎着铁手杖在巷道里巡视矿工,看哪个干活磨蹭,挥起钢丝鞭子就是几下,有不服的就换手杖上阵。每次他睡醒,巷道里都会传来一阵阵惨叫声。

  趁他不在,顺子和焦贵合几人用铁镐拆下“窝子”棚子上的木楔子,再撬动一番木棚。令他们失望的是,木棚很结实,就算拉根绳,在韩老歪熟睡之机拽倒棚子,上面的顶板还没离层,也不会给他带来重创。

  咋办呢?

  时隔不久,一场意外给顺子他们带来了启发。那天,一个工友往外放饱车,车速稍快了一些,半路被散落在铁轨上的杂木硌了一下,于是矿车脱轨冲到“窝子”前,吓得韩老歪一个高蹦到板床上,嗷嗷直叫。事后,那个矿工被韩老歪用“丁”字杖铁锤的那面敲破了头盖骨,没抬到井上就咽气了,扔到车上直接送往野狼沟。

  一天中午,韩老歪吃饱喝足,照例躺在“龙床”上午休。顺子他们在掌子头装了满满一车货,从掌子头到车场子的铁轨有一定的坡度,只要推动矿车,矿车便自动向前滑去,平日放车时都必须用根压杆插在车轮上,用脚蹬着控制车速,今天顺子他们放车既没插压杆,也没跟人,推动矿车后,任车自由滑行,而且在离韩老歪“窝子”不远的前方,铁轨上摆了几颗木楔子……

  矿车由慢到快向外冲去,轰隆隆,象一匹脱缰的野马,当响声戛然而止,顺子他们跑出去一看,侧翻的矿车把“窝子”撞得稀零碎,韩老歪被砸成了一块肉饼,只有脑袋露在车外,一探鼻息,早已命丧黄泉。

  主井绞车道下延属于重点工程,必须将巷道延伸下去,才能采到更多的煤炭,所以,掌子面上除了两名把头,有时吉野也亲自下井监工,矿工的工作也更加沉重。上部几个片盘的断层水,都流到下延工作面。抽水的潜水泵时好时坏,这就导致掌子面总是存有没腰的积水。鬼子又急于进尺,就逼着矿工在水中打眼,放炮架棚子。

  杨老灯在绞车道下延干了已经两个月了,长期泡在水里,每天被迫在水里干十几个小时活,弄得腰上腿上长满了脓疮。有的矿工身体情况比他更糟糕,张福顺的下体都泡烂了,一走道磨得疼痛难忍,行动迟缓。

  这天,杨老灯他们正在架棚子,棚梁已经安上,需要楔子加固,几个人托着棚梁撤不开手,就叫张福顺去取楔子,张福顺应声向绞车道上面走去。走的有些慢,两个把头心知底细,只是用鞭稍催促他几下。正巧,吉野坐矿车下来,不由分说挥起“丁”字锤,劈头盖脸打来,骂道,动作慢慢的,良心坏坏的……

  听到张福顺的惨叫,杨老灯他们扔下手中的伙计跑了上来,看到张福顺倒在棚子旁,满脸鲜血,大家血红着眼睛,操起铁镐和木棍,一步步逼向吉野。吉野凶狠地掏出手枪,指向矿工们,两个把头忙上前抱住他,太君,开枪的不要,一开枪瓦斯响了,咱们都歹完犊子……”边说,边把吉野连哄带拽地劝走了。

  张福顺头歪在一边,一声不哼,人已经快不行了。杨老灯他们把他抬到井上,放在工棚里,看到他的惨状,大家心里布满了愁云。小王说,鬼子现在越来越狠了,以前看着小孩还摸摸脑袋,给两块糖吃,现在疯狗似的,将来我们不是累死,就得被打死啊……。沉默片刻,老李说,逃吧,反正一个死,兴许能逃出去呢?杨老灯担忧地说,到处都是鬼子汉奸,咋跑呀?

  天刚擦黑儿,一辆辆军车满载鬼子和伪矿警驶出“满炭”大院。宪兵队的鬼子和伪矿警大部分都到火车站押解刚从天津抓来的工人去了。矿上,只留下少数的伪矿警和几个值勤的鬼子。大院里,显得比平日要静许多。东大门的炮楼里,鬼子巡视一圈走了。伪矿警小队长掏出两只烤鸡,众矿警放下枪支,端起酒碗,炮楼里传出阵阵猜拳行令声。深夜,值勤的伪矿警抱杆大枪,在岗哨前无精打采地溜达着,这时,铁蛋悄悄地靠近,一石头将他砸昏,几条黑影迅速地消失在暗夜中……

  伪矿警王忠臣喝多了,跌跌撞撞地走出炮楼,撒了一泡尿,系裤带时无意间发现站岗的哨兵趴在地上,他撒丫子就往回跑,拉响了警报声,鬼子、伪矿警和把头们纷纷聚合在院里,慌做一团。远处岗楼上的探照灯也直射过来,把“满炭”大院照得一片通亮,犹如白昼。吉野没穿外衣,拎着军刀跑了出来。王忠臣连滚带爬地过来报告,太,太君,都都……endprint

  吉野一个耳光打过去,骂道,巴嘎,慢慢地讲!

  王忠臣捂着脸说,36号里的矿工都跑了……

  包斜楞提着盒子枪也赶来了,吉野镇静一下,对包斜楞说,皇军,警察的不动……手一指满院的大小把头,说,他们的,去追!

  吉野怕鬼子伪警出动,院里其它的劳工趁机暴动。包斜楞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对一撮毛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啊!

  天黑路滑,一入小树林,焦贵合他们就跑散了,干枯的树枝把他那套“更生”布工作服划得千疮百孔。脚底也很凉,虽然已开春,但背阳坡上的积雪尚末融化,踩上去仍然刺骨的疼痛。焦贵合顾不了这些,快步如飞,脚腕处的铁镣“哗啦啦”直响,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一撮毛领着一个狗腿子就是顺着脚镣响声追到这里的。焦贵合正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喘息,听到后面树林里有动静,起初他还以为是铁蛋赶上来了,仔细一看,立刻就断定来人不是自己人,因为树林中闪动着的是矿灯光。

  焦贵合手握铁斧,猫腰蹲在岩石后面。

  一撮毛也不傻,追到此处没了声响,他就知道逃犯肯定埋伏在附近。挥挥手,他指挥那个狗腿子上前搜索,自己则关了矿灯,躲在树林中观望。狗腿子颤颤惊惊靠近岩石,一步,两步……

  突然,一个身影鱼跃而起,一斧头砸在狗腿子脑袋上。狗腿子“妈呀”一声倒地,焦贵合骑上去,几斧头砸得他脑浆迸裂。

  一撮毛的裤裆又湿了,双腿抖个不停。

  焦贵合捡起狗腿子身边的矿灯,向林中照去,一撮毛见势不妙,扭头就跑。

  

  一声婴儿的啼哭从许家破旧的房屋里传来。顺子女儿的降生,没有给全家带来欢乐,却让杨家愁云密布。杨老灯和顺子爷俩儿蹲坐在门前,相对无语。半晌,杨老灯叹了口气说道,这闺女来的真不是时候,家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的,唉……”、

  顺子“嚯”地站起身,往外走。

  杨老灯喊道,你干啥去?

  顺子头也不回,答道,下井!挣那两窝窝头去!

  杨老灯焦急地劝道,你回来,你不知道这几天掌子头瓦斯大呀?

  顺子说,我上绞车道去干,那儿离掌子面远,没事。

  杨老灯说,我跟你一起去。

  顺子说,不行,爹,你身上的疮还没好利索,在家多歇几天吧。

  枣花在屋里用虚弱的声音喊道,爹,顺子,你们谁都别去,等我强一点,我再出去要饭,也够这丫头儿吃的了……

  顺子鼻尖一酸,拎起镐头和“嘎斯”灯,头也不回地出门走了。

  主井下延因为水太大和前一阵儿劳工逃跑的缘故,工人始终不足,于是包斜楞想出了一个鼓励办法:每上一个工,奖励两个窝头。晚上下班,顺子拖着疲惫的身体,怀揣着两个窝头回到家,全家人才松了口气。

  但是有一天,天已经很黑了,顺子还没有回来。

  枣花抱着孩子在屋檐下,焦急地向外张望……

  主井绞车道工作面,顺子和工友们正站在没腰深的积水里,用铁镐使劲地刨着巷壁两帮,突然一声巨响,整个巷道颤动一下,随后便看见一团火光顺着绞车道向地面冲去。强大的冲击波冲到井上,把两根电杆和几辆矿车炸飞,旁外几个翻车工也没能幸免,被气流抛到空中……

  白天,宪兵队进屯抓劳工,顺便捉回几只老母鸡,一撮毛从家里拿来山蘑菇和一坛自酿的高粱酒,和包斜楞一起陪着几个日本军官喝得正酣。瓦斯爆炸震得宪兵队窗户上的玻璃七零八碎,吉野抓起战刀,喊道,哪里打炮?

  还是包斜楞反应的快一些,说,不是打炮,好像是井口出事了。

  众人一齐往井口方向望去,果然主付井口门都冒出了浓浓的青烟。吉野吼道,全体集合!

  “拉警报,快拉警报……”

  警报声由缓到急,由弱到强响彻整个矿区的夜空。鬼子和把头狗腿子们倾巢出动,集合哨声,狼狗狂犬和杂乱的脚步声混做一团。屋里,包斜楞拼命地摇着电话机,接通后带着哭腔报告,太君,滴道五坑发生瓦斯爆炸,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鸡宁城内,关东军守备队营门被打开,一辆辆闪着雪白车灯的军车,载着全副武装的日军开出城去。

  关谷良仁坐在第一辆三轮摩托的挎斗里,脸色阴沉。雨越下越大,天边不时传来阵阵闪电和雷鸣。地,坎坷泥泞,摩托车上下颠簸不停。等他们到达五坑时,吉野指挥鬼子和伪军早已在井口外树起一面人墙,阻挡不断涌来的矿工和家属们。矿工们群情激愤,几次要冲过去下井救人,都被刺刀和枪托挡了回去。吉野的临时指挥地点设在井口边上,布局缺少新意,无非身边围着包斜楞等几个铁杆汉奸,外加几只狼狗,再架上两挺机枪。因为事发突然,天黑路滑,包斜楞的礼帽在路上跑丢了,雨水把他两面分开的“汉奸头”冲得乱七八糟;吉野也不例外,上井口门斜坡时摔了一跤,白衬衣和圆眼镜都沾上了黑泥,刚才光线暗淡,不十分显眼,现在汽车大灯照射下特别醒目,显得狼狈不堪。

  相比之下,关谷良仁比吉野要镇定和冷静了许多。来到事故现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四辆军车分不同方向停放,车灯把井口门和围观的劳工照得一清二楚,驾驶楼顶都架着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人群,使躁动的人群安静不少。

  第二件事是用带来的宪兵替换下吉野那些杂牌部队,嗜血成性的宪兵可不像矿警和把头们那般光用枪托砸或挥舞刺刀威逼,他们动真格的,谁往上挤,端起刺刀“扑哧”一声捅个透心凉,所以,混乱的局面迅速地得以控制,虽然暗潮涌动,但毕竟再无人敢上前。

  关谷良仁对吉野小队长的表现相当恼火,赏了吉野两个大耳光后,他下令:封井。

  矿井内,顺子只是在一瞬间看见那团强光闪过,然后便一头栽进水里。和他一同掉进水里还有几个工友,体质较差的就再也没浮上来。但这一个跟头儿,恰巧救了顺子他们几个的性命,躲过了高温和瓦斯爆炸后产生的毒气。几个人从水里爬出来一看,整个巷道漆黑一片,估计坐在巷道上面监工的把头和鬼子也完蛋了。endprint

  顺子他们顺着绞车道往上爬,爬到左四车场子时碰到从里面跑出来的矿工,这些矿工在瓦斯爆炸时身处进风流中,虽然被火烧得满身烤猪头肉味,总是侥幸的留下了一条命,纵是如此,脑袋上的头发和部分皮肤也被烧得脱落,衣不遮体,不知是谁捡了个把头丢掉的矿灯,灯光一闪一闪,汇聚在车场子里的矿工个个像地狱里的小鬼一样。除了呻吟,没有人说话,大家沿着绞车道向井上爬。井下的木棚子仍在燃烧,浓烈的青烟包裹着他们,有人边爬边剧烈的咳嗽,咳着咳着,头一歪,趴在地上不动了。头顶的悬石也在“劈哩叭啦”地不停地往下掉,偶尔落下块较大的石头,砸在一个矿工的脑袋上,那人闷哼一声,绝气身亡。

  顺子两手抠着底板,拼命地往上爬。他的眼前不时闪现出家人的容貌,尤其是枣花憨憨的微笑和小女儿粉嘟嘟的小脸……

  付井的主扇被崩上了天,早已停止了“嗡嗡”的运转声,只是一个劲往外冒浓烟。主井井筒门外,除了妇女和孩子们悲凉的哭声外,就剩下狼狗不断地狂叫声。人群里,杨老灯紧握双拳,两眼喷火。杨婶悲痛欲绝,徐大娘紧紧地搀扶着她,枣花怀抱婴儿,浑身颤抖不停,脸颊挂着泪水和雨水。

  日伪军扛着沙袋把副井堵死,人们以为是救灾的一种方法,当看到往主井井口堆砌沙袋时,大家才恍然大悟:这是在封井,是要井不要人呀。大家血脉喷张,山呼海啸般向前涌去,手中的铁镐砸落鬼子的三八枪,飞起的砖头打得狗腿子鬼哭狼嚎,现场一片混乱。架在驾驶上的机关枪毫无作用,狂吠的狼狗也夹着尾巴向后退去。眼瞅着矿工们就要冲到井口门,负责堵井口门的日伪军丢掉了肩头的沙袋,操起枪增援过来,一阵惨叫过后,井口门旁躺下几具劳工的尸体,矿工们的反抗又一次被镇压下去。

  而此时,顺子仍在艰难的爬行。

  他的手指尖都已抓破,每爬一段都钻心地疼痛,但强烈的求生欲念迫使他奋力前行。沉重的喘息声和愈来愈慢的速度表明顺子的体力已达到了极限。支撑他向上爬的原因是父亲满身的疮痕,母亲憔悴的面容、枣花和那张粉嘟嘟的小脸。

  爬到左二路时,已经能看到井口门呈现出一个灰朦朦圆圈,顺子汗流如雨,但他依然顽强地支撑起身躯,抓着铁轨一步一步往前挪。

  终于,能清晰地看见井口门了。

  灼白的灯光下,顺子看见晃动的身影和一层层堆砌起来的沙袋,眼前一黑,他晕了过去。

  就像狼群包围下的羔羊一样,矿工和家属们除了悲愤地哀哭和绝望,别无它法。

  沙袋一层层堆砌,堵到半截时,突然,一个踉跄的身影趴在沙袋上,借着灯光,枣花一眼认出那是她的丈夫——顺子。

  枣花高喊了一声:顺子……

  推开横在胸前的刺刀,枣花向前冲去。

  朦胧中,顺子看到了怀抱女儿的枣花,随之精神一振,他试图翻起沙袋,可右腿刚搭上袋子边,就被急于封井的鬼子一脚踹了下去。顺子骨碌碌滚下去十多米,望着近在咫尺的井口门,想到外面有挚爱的亲人,顺子又一次鼓起勇气,咬紧牙关向上攀爬,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淌……

  手,再一次抓到了沙袋。

  拽着一层层沙袋,顺子终于挺直的身躯:他看到了雷雨交加的夜空,远处炮楼照射过来的探照灯,拽着铁链“哗啦啦”直拉的日本军犬,关谷良仁和吉野那一张张扭曲的脸,一撮毛和包斜楞等众把头们卑微的面孔,黑压压一群劳工们涌动的身影,还有悲痛欲绝的枣花和哇哇啼哭的女儿……

  顺子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最后,他探出一只胳膊,奋力向枣花伸去,然而,几只灌满的沙土的麻袋重重地压在他的胳膊上,随后堆砌上来的沙袋将外面的灯光完全挡住,顺子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封井结束。

  顺子那只露在沙袋外的胳膊,挣扎着了几下就慢慢地停止了动作,最后手腕一软,手掌垂落下来……

  

  一撮毛对杨家突然客气起来,隔三岔五送来点玉米面或橡子粉。古语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杨家一穷二白,无财产可盗,难道他是对新寡的枣花动了坏心思吗?

  一撮毛果然是对枣花心怀鬼胎。以前他也见过枣花,印象中那只是一个蓬头垢面低眉顺眼普通的女人,和众多的劳工家属没什么两样,自从瓦斯爆炸的那天雨夜,他对枣花简直痴迷到无法自拔的地步。那天晚上,枣花怀抱婴儿,拼命冲向井口门,雨水将她一头秀发淋得服服帖帖,露出饱满的前额,凸现出两个丰满挺直的乳房,悲愤让她圆睁一双杏眼和一张俊美的小嘴……

  当时一撮毛正扛着沙袋砌井口门,偶尔一扭头看见枣花,立刻像触电般僵立在那里,被包斜楞踢了一脚才缓过神来。

  这天,一撮毛怀揣几个橡子面窝头来到杨家。

  坐在土炕上,他和杨老灯攀起了交情,杨叔,我和顺子兄弟也算不打不相识了,现在顺子兄弟不在了,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

  顺子惨死后,杨老灯心里酝酿了一个计划,正苦于无法实施,夜猫子进宅的一撮毛恰好能帮他实现这个目的,于是,杨老灯顺着一撮毛的话茬,和他唠了起来,多谢你了,其实我们一家人也知道,有些事儿也不能全怪你。一撮毛激动万分地说,杨叔,您真是一个知情达理的人,真都是小鬼子逼的,以后你就是我亲爹。杨老灯说,你能帮一饥,不能帮百饱,这一大家子人都张嘴等着吃饭,可我这一身疮又下不了井,你说咋办好呢?我听说矿上缺绞车司机,你能不能帮我说一下?

  这?……一撮毛面露难色,半晌说道,吉野太君对绞车司机挺重视,必须是可靠的人,还得有人做保,谁拉倒了棚子,拉坏了机器,连保人都跟着遭殃,这事不太好办啊。

  本来杨婶就对一撮毛恨之入骨,只是不知道杨老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便发作。现在看见一撮毛犹犹豫豫的样子,便不再客气,把两床破被褥翻来覆去,弄得满屋灰尘。枣花也冷下脸,抱着孩子走出屋去。一撮毛见状,一咬牙,说道,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了,你就擎好吧。

  回去找到包斜楞,事关重大,包斜楞也不敢擅自做主,领着一撮毛去见吉野。路上,包斜楞问他,谁要开绞车?一撮毛说,是、是我老丈人。包斜楞惊诧不已,你啥时候有老丈人了?一撮毛诺诺答道,五哥,这……你就别问了。endprint

  包斜楞心想,许是一撮毛又嫖了哪家姑娘,答应给对方找个好活儿做人情,心里暗笑,便不再追问。

  吉野也问,要开绞车的是什么人?

  一撮毛断定吉野不认识杨老灯,就一口咬定说,我老丈人。

  吉野点了点头。

  走出“满炭”大院,一撮毛心里美滋滋的,一边偷着乐,一边安慰自己:他没有对太君撒谎,将来娶了枣花,杨老灯不就是自己的老丈人吗?这回一撮毛出手挺大方,他庄重地备了四合礼:一包消炎药,几张“兑换券”,半袋高粱米和一套“更生布”工作服,兴冲冲地向杨家奔去,进院扯着破锣嗓子喊道,杨叔,

  你的事我替你办妥了。说着就要往屋里闯,杨老灯赶紧把他拦在门外,嘘,孩子刚睡着,咱们搁院里坐会吧。

  一撮毛伸脖往屋里瞅瞅,咽下口唾沫,悻悻地坐在院里。掏出盒洋烟,抽出一根递过去,杨老灯举了举手中的铜烟锅,谢绝了。杨老灯问,费了不少劲吧?一撮毛说,可不是咋地,等着开绞车的人老鼻子啦。杨老灯说,真不知道咋谢你才好。一撮毛说,杨叔你这话就外道了,咱们跟一家似的,谢啥啊,你只要好好干,别给我捅蒌子就行。

  杨老灯说,那不能那不能。

  一撮毛说,平常出点小问题我都能挡住,就是每月的二十五号,主管生产和技术的太君们要联合入井验收,验收上个月的进尺和产量,布置下个月的生产规划,那天你可千万加小心了。

  杨老灯说,你放心你放心。

  一撮毛坐一会儿撂下东西走了,杨老灯送出大老远,一个劲让他:你放心你放心。

  杨老灯和白班绞车司机学了没几天,就能独立上岗了,那天,正好是二十五号。天,很晴朗,万里无云。杨老灯站在绞车操作台后面,透过瞭望窗,他看见吉野领着一行人向坑口门走去。一行人有六、七个人,有个鬼子跟吉野说着什么,吉野不停地点着头。不一会儿,绞车房响起清脆的点铃声,是拉车点。杨老灯知道这是要把矿车皮从空车道拉上来,他启动绞车,双手有些颤抖。

  “当”一声停车点,杨老灯刹住了绞车。

  吉野他们已经过了架子头,杨老灯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是能想象出他们现在正纷纷踏上矿车……

  果然,没等几分钟,响起来了放车点。

  杨老灯手握闸把子,浑身抖个不停。他的眼前浮现出丫丫脸上沾满积雪,头上挂着稻草,喊着“娘”,艰难地向路基上爬去……

  杨老灯松开了闸把子,矿车开始下行,他的手控制着车速,矿车稳定地向下开去,他的眼前又闪现出那个雨夜,灼亮的灯光下,顺子踉踉跄跄的出现在井口门的身影和那只被砌在沙袋外,无力下垂的胳臂……

  终于,杨老灯双手松开了闸把子,任矿车自由下行。他起身来到门前,用几根粗壮的木杠顶了大门。

  矿车飞快地向井下冲去,吉野他们发现事情不妙,想跳车时已经来不及了,站在矿车箱里挥着手臂,叽里呱啦地咒骂着,瞬间,携着巨大惯力的矿车,呼啸着撞在主井下延掌子面的岩壁上,“轰隆”一声巨响,矿车撞得七扭八歪,六、七个鬼子就这样被挤成了一团团肉饼……

  井上,包斜楞和一撮毛领着几个狗腿子在拼命砸绞车房的大门。门上的木杠有些松动,杨老灯便用身体死死地顶着。

  跑过来几个日本兵,拔开狗腿子,端枪向木门一阵扫射,杨老灯身中数弹,缓缓地倒下。推开大门,鬼子汉奸跨过杨老灯的尸体冲进屋里,看见绞车滚筒上光秃秃的,牵引大绳已经被抽光,只剩下滚筒在飞转,鬼子们知道一切都晚了。

  趁乱,包斜楞把一撮毛拽到角落里,低声道,你他妈还不跑,搁这儿等死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撮毛悄悄地退出绞车房,翻过矸石山,躲过岗楼,向树林里窜去……

  

  一列闷罐车开进滴道车站。车站鬼子戒备森严。

  闷罐车门打开,是一车车衣服褴褛的各种年龄的男人,这是为煤矿新抓来的“浮浪”。

  不远处,煤矿的绞车声,依然在忙碌的将一车车原煤运送上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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