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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兜兜,长命锁

时间:2023/11/9 作者: 雪花 热度: 19219
惠相海

  ——每块富饶的土地,都有神灵护佑。

  王实在第二天的上午醒过来了,确切说是给一个女人的歌声唤醒的。

  他梦里是一片灿烂的阳光,那种灿烂的阳光只有七月的北大荒才有。肚子里的一兜粘团子还有温热的汤饭,己经给他劳累的筋骨解去了暂短的酸疼,他的一双大眼皮严严实实地把自己盖起来,也把这整个夏天全盖起来了。

  泥土的香气里有一支歌,河水一样泼过来,泼到了王实的耳朵里,让醉卧的王实飘飘荡荡走进了歌里去了,而那唱歌的是个女人:

  生下我的是爹和娘

  吃饱肚的是粘干粱

  水灵灵的眼是乌苏里的浪

  身上穿的是你的绿袖红妆

  ……

  王实笑,厚敦敦的嘴巴挂着甜味,那甜味里有另一个人的牙印,是刚刚咬过的,牙印儿沾着口香。睡梦里的王实似乎翻身爬起来,而唱歌的女人却逃掉了。王实不去追。逃掉的女人扔下一兜热乎乎的粘团,还有一盆汤饭,他于是叭嗒着嘴,大口地吞吃起来。然而一串笑声又撞进他怀里,那些粘团啦,汤饭啦,忽地又都不见了,耳边仍然是那支歌,悠悠的,绵绵的,河水一样流淌着。

  王实再闭上那双大眼皮,女人己经走进来了,女人的脚轻得像落下的一片高粱叶子。这一回王实却没有做梦,他一伸手,女人便搂在怀里了。他感觉那是一只羊,雪白,软绵,温和。他立刻被女人的呼吸吸引住,被女人的体息缠紧了,正要搂紧她,而女人的身体却忽然跑掉了。

  人家要你赶着马车娶我——

  王实醒了。

  王实又一次睡过去,己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这里是一座被隔绝的大山,而他刚刚在这里经历了一次死亡。那次死亡与他的一次突然的高烧有关。他躺在铺上人事不省,日本人不想让他死在工棚里,便把他拖到了黑瞎沟。幸运的是,王实没有死,日本人的狼狗只撕破了他的一只裤腿。

  背王实的是一名劳工。那名劳工是躲开日本人的眼睛,在天快黑时在草棵里找到王实的。

  王实给人背着,身子像醉了一样,软踏踏的。路曲曲折折,好像每走一步就要遇到障碍,所以背他的人左拐右拐。昏迷中的王实不知道,他们要躲开随时都可能刮伤脸皮的枝枝叉叉一样的东西。王实的两条胳膊耷拉着,在那个人的胸前,一摇一摆,很自由的样子,可他并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有时他的胳膊好像故意弯过来,搂那个人的脖子,搂得紧紧的,好像不那样他就会给人甩下来。这样走着,王实的意识回到了那片有味的高粱地,于是王实的口里就喃喃地:

  你愿给我做媳妇?

  背他的人不说话,也不恼,手指在他的腿上狠捏了一下。

  绳子呢,绑我的绳子呢?

  王实的意识又到了这座大山里了。

  扔在黑瞎沟了。

  留着啊?

  你还想死一回?

  不想。

  给川岛留着。

  再往前走,王实就不说话了,他又回到梦里了。那个梦有一半很美。他新剃了头,身披三尺红绸子,上身穿着新做的礼服呢对襟夹袄,扣攀儿用蓝粗布滚的,七对儿,像七只蜻蜓,系得整整齐齐。下身是一条时兴的青布裤,裤腿很长,把人显得更年轻了几岁。脚上的鞋细帮硬底,针线眼排得齐齐整整,一双棉线袜,软软地绷在脚上,身子轻飘了起来,听到了一串拴在马脖子上的铜铃,跑起来叮叮当当,像一排锣鼓那样热闹。

  王实在回忆半年前自己赶着马车接媳妇。

  可新媳妇不上车。己经有人过来拧他的耳朵,拧疼了这个不懂规矩的新郎。他给人推着下了马车,却进不了院子。只好掏出了红包,守在门口的小姨们才把门放开。新媳妇坐在炕里面,一身的红彩,脸却藏在一块大红布里面,王实猫下身子把新娘子背起来往车上走,可他忽然就给一个奇怪的声响抬起来,抬到了半空中又落下来,摔在一片树木参天的大山里……

  王实的梦里还出现过两匹枣红马,还有那条黑狗,他们都给日本兵的剌刀挑翻了。马的眼睛红红的,有血从眼角里往出滴,大黑狗似乎还咬伤了一个日本兵的屁股。

  真正醒过来,王实背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这支奇形怪状的队伍,他们在给日本人的刺刀赶羊一样编成队的时候,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灾难降临。但逃生的计划却每时都像火种一样在心里燃着,一有机会就有人逃跑,虽然日本人把逃跑者的头挂在树枝上来恐吓这些人。可人们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操着南腔北调,伊哩哇啦地喊叫。在出现混乱的时候,会有一二声枪响,夹杂着哇哇的几声怪叫,于是队伍又归于平静,又在继续往前走。他们的服装更是五花八门,没有了舌头的旧帽子歪卡在脑盖上,曾经有过光彩日子的上衣,给人扯掉了一支袖子,露出了胳膊上的刀疤,招牌一样炫耀着在自己身上经历过的流血事件。有人后背上磨出厚厚的肉茧,僵硬得像一块面板,证明着这些人背运过的石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没有一张脸是干净的。多数人的脚底绑着草垫子以防落在地上的松针扎伤。而人们走路的姿态就像沙漠里的骆驼,缓慢而沉重。林子里唯一的一条路是这些人用脚踩出来的,那些大叶草,小叶草,柞条子,野百合,苇子,臭蒲,猫耳朵花,等等,原还留着残躯和几缕扰人的香魂,现在那些形骸己经成为碎土,扬在人们的脸上,和着热汗成为这里特制的脂粉。人们的眼睛里藏着鬼火一样的阴谋,准备时机一到立刻砸扁这个魔窟!

  可这时队伍里有人要撒尿。于是这个长蛇一样的队伍立刻停下来,像听到无声的命令,哗啦一下,人们自动在原地围成一个圈子,所有的人都把脸对着外面,手开始解裤带,人们的动作快速而一致,让窝闷在裤兜里的物件到外面透透风凉,哗哗哗当空画出了一大排水腥腥的弧线,在荒蔓的草稞里留下股尿臊。这种时候谁也不会回过头去。那怕只斜一下眼睛,那将受到惩罚。黑牛却是受过重罚的人,他在这种时候管不住自己那颗痒痒的心,于是猛地回过头去看,他一眼就看到了,再也忘不掉眼睛里的情景,魂给勾走了一样,疯子似的连身子也转过去了,不顾一切扑过去,因此引起了一场撕打。混乱发生了暂短的几秒钟,日本人的枪声就响了。幸好那一次日本人只注意到了骑在黑牛身上的王实,并没有真的发生危险。因此,那重罚里留了情,当晚,人们把一把菜刀当啷地扔在他的面前,黑牛拣起菜刀,“嘿”一声,一截小姆指带着鲜血和悔过的决心,滚到了地上!endprint

  他们要掩护的女人叫小弟。

  就是她曾把王实从死尸中背回来的,这时正蹲在一棵树的后面,或者蹲在一堆高草里。每次的工夫都不大,在日本人引起注意之前,事情就己结束。而这次却有些麻烦,办事的时间明显是拖长了,而且还将拖下去,这让围着圈子站在那里的男人们心里隐隐生出不安,这不安又漫生出较为切实的猜测:

  不是要生呀?

  不安中混杂着新奇和惊喜。这种情绪像一只飞虫,钻进人们的身体里,快速地互相传递着,所有的人都接到了大致同样的信息:要生了吗?队伍有些激动,于是也就有了关于那孩子的一些想法。但这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人们只需要知道这是一个中国女人的孩子,一个在劳工队伍里生死与共的,叫做小弟的那女人的孩子。人们只要听到那新鲜的稚嫩的一声啼哭就够了,人们只要亲手托起他,喊他一声儿子就够了。重要的是眼前。眼前即要来临的这个孩子,他要降生在一个危险的地方。在他降生的地方有手端着剌刀的日本兵。那些日本兵因此会发现在为他们修秘密工事的劳工队伍里藏着一个女人。他们会因此而发疯发狂,也因此会干出种种惨无人性的事情。那样,女人和这个即将降生的婴儿就十分危险。而能够保护这一对母子的,是这支手无寸铁的队伍!这些人将如何承担起对这个孩子生命安全的义务呢?

  不安的情绪伴着女人低低的呻吟,在队伍里引起了波动。人们几乎同时忘了严格的队规,不顾一切地回转过身去,用关切的目光向他们身后的一处高草里观望着。那里己经有人喊起来:都不要动,让吕先生过来!

  这情景证实了人们刚才的猜测。只见一个瘦瘦的瓜子脸从围着的圈子中走向那片高草里去了。那个人就是吕先生,吕先生是他的外号,平时会用一些小方子,有人在运石头的途中突然昏倒了,他会不慌不忙地按住那人的鼻窝下方,过一会儿那昏倒的人就慢慢睁开眼睛说话了。有人牙疼,疼得一侧的腮帮子肿成了窝头,他便找一把说不上名的草,或者刮一块杨树皮,熬水含在口里,那方子真的有效。此外,他还会治疗痢疾,鸡眼,腰腿疼,等等。

  可吕先生很快就从那片高草里钻出来,向人们摆着手,他要有一把剪刀。在这种地方,哪里去找剪刀呢?有人扔过去一节高粱杆,吕先生接过去,用牙咬成两半,分出了两面锋利的刃,那东西可以代替剪刀,用它切断婴儿的脐带,安全而又简单。

  接着有人脱下了一件上衣,有人解下了系在腰上的带子,有人找来几根树枝,在女人的头顶架起了一个凉棚,这样,一个临时的产房就搭起来了。

  在听到婴儿“哇啦”的一声啼哭之前,人们有工夫咀嚼这个即将生产的女人的一些故事。这咀嚼大约是从女人来到这个队伍那天开始的。那一天,是一个同样晴好的天气,这支队伍正在行走当中,看到了一个身材单细的年轻人给两个鬼子从一片林子里押过来。看不到那人的脸面,直到蒙在脸上的眼罩摘下来,才知道又抓来了一个年轻的劳工。奇的是这年轻劳工生得唇红齿白,而那张脸上却黑一块土一块,像从土堆里钻出来的一样。

  小弟,哪的人啊?

  有人凑过去问。

  马鞍山。

  不是本地人?

  不是。

  我是来串亲的。

  咋称呼?

  小弟。

  这个人很聪明,随便说了个名字。可这名字被这里接受了。小弟就小弟吧。小弟来的第三天便遇到了麻烦。小弟的力气明显比别人小,背上石头走不了几趟,就两腿发软,再也走不动了。日本兵哇哇叫着,把剌刀顶在小弟的背上,小弟只好硬挺着站起来,可刚走了一段又坐在了地上。小弟真地走不动了。

  你的,男人的?川岛的目光狐疑地瞄着小弟的脸。

  我的,男人。小弟回答。

  川岛的手在小弟的脸上捏,小弟脸蛋的肉结结实实的。川岛用靴子踢小弟的腿肚子,小弟的身子猛向前一跳,又立刻站稳了。川岛仍然审视着小弟。忽然,当啷一响,川岛亮出了刀,哇哇叫着,直对着小弟。这支队伍一下紧张起来。可刀并没有剌向小弟,而一只白瓷碗像皮球一样滚落在小弟面前。川岛还要试验一下小弟的胆量。

  小弟弯下身子去拣滚到面前的白瓷碗,那只抓碗的手纤细而柔软。王实想,小弟那只手倒应该在谁家的炕上坐着纳针线。小弟把碗顶在自己头上的时候,川岛手里的刀便劈下来了,川岛的刀很有份量,刀劈下来时带着一股风。人们没有闭眼。那个瞬间过得很漫长,漫长得像过了半个世纪。所有的心都像给一根绳子悬起来了。他们在等着那颗心落回原处,等着那个白瓷碗破碎时的一声响。砰的一声,碗碎了,碎成了无数片花瓣纷纷落下。

  你的,男人的?

  我的,男人。

  现在人们最关切的问题还是孩子今后的安全。小弟的女人身份立刻就会在日本人面前公开了,这又要多了一层防范。除了女人的安全要想到,还要想想如何保护好出生的孩子,如何让孩子在这个恶劣的环境里活下来。人们甚至还想到了要为产妇弄几条河鱼,几只猪爪,最好是弄到一锅鸡汤,等等。

  终于听到了从临时产房里传出的第一声啼哭。那时间的间隔大约是一支烟吸完了,或者是一锅米饭煮出了饭味,也许还要更短。那声啼哭是在人们咀嚼上面的故事和思考一些必要的问题时,那么石破天惊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那是怎样的一种兴奋和欢跃呀,那种惊奇和喜悦远远超过他们在家乡里娶媳妇,迎新娘。这是沉默里的一声爆竹啊,这是严冬里的一朵鲜花啊,这是苦难中上天降下的一颗开心果啊!人们在几秒钟内的欢跃是几近疯狂的,人们拍胸大叫,扯着脖子呼喊,把树枝和苇草举在头上,在地上蹦起来。这种气氛让产妇受到了鼓舞,而助产的吕先生手法也格外利落,瞬间里做完了所有接产的程序,不久,一个鲜红的肉蛋蛋活脱脱地举在这些人面前了!这使欢跃的气氛更加浓烈,人们的情绪己经像一团烈火燃烧了起来。

  突然,这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欢呼声瞬间冷却了。因为兴奋而混乱了的队形转眼重归原状,形成一个紧密的圆圈,而且非常快速,围起的圈子在不断缩紧,人脸上的肉由松驰而紧绷在一块,眼里射出了戒备和警告,那架势,如果有人敢于冒犯这块圣土,立刻会有一场血拼!endprint

  先是两名鬼子端着剌刀逼过来,他们发现了这里的异常,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新情况。队伍里有人开始吼叫,带头的是黑牛,他手里举着一块石头,瞪圆了眼,警告端着剌刀的鬼子。那叫声在这里是一种力量。鬼子的剌刀没有剌向黑牛。但转眼间,人们面对的己经不是两个日本兵端着的剌刀,而是一座剌刀的山锋,一群鬼子刮风般赶来。刀的山锋在一步步地向人们压过来,而人体围成的圈子在缓慢地向里收缩。黑牛的胸前有血在往外淌,他的眼睛开始冒火,眼球不动地盯着顶在胸前的那把剌刀,而举在头顶的石头随时准备砸过去!

  还没到拼命的时刻,人们让怒火在胸口里燃烧着,但并没有失去理智,人们的心里在想着保护身后那个刚刚生下婴儿的母亲,还有己经听到了啼哭的,那个活脱脱的婴儿。

  川岛走过来的时候,有两名日兵闪在了一边,让他们的长官走进去。而川岛的目的很明确,他要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刀的山峰向后移动了一步。而紧缩的人墙让开了一条路。

  所有的眼睛盯在一个日本人的身上。那个日本人个子高大,一把刀悬在腰上,长筒靴沉重地踩倒脚下的苇草,人们听到了那些草发出丝丝的叫声,那叫声像滴着血,那血一粒粒渗到人的心里去。

  那日本人的两脚停下来了,站在那里不动。他看到了那个用树枝和破衣裳架起的临时产房,同时看到了半躺在草稞里的那个劳工,那个曾经瞒过自己眼睛的叫小弟的女人。小弟半斜着身子,她刚刚经历了一次阵痛和喜悦,此时正虚弱地抱着刚出生的婴儿,眼里的喜悦夹着惊慌。在女人的身边,有两个男人。一个是伙夫王实,他坐在地上,让女人的身子靠着自己。而另一个是吕先生,他蹲着,细心地帮产妇给婴儿穿衣服。三个人同时注意到了面前的危险。他们的目光紧盯住一步步走近的川岛,而动作却显得从没有过的沉稳。产妇这时却现出了做母亲的强烈危机感,她抱紧了怀里的婴儿,身不由己的向后退着……

  川岛的脸色急剧地变化着,意外,惊奇,恐慌。他急向后退了两步,忽然“哇喇”一声,刀举了起来。

  局面骤然紧张。“产房”外面紧缩成铁桶的人墙,立刻给决拼前的愤怒重新燃烧起来,这些人结成了一座随时可以爆炸的森林。绷紧的每颗心都鼓点一样嘭嘭响,听得见每个人的毛孔里都在低低地嘶叫着,每一双手都攥得要碎裂,而喷火的眼睛里在一滴滴渗血,那种决一死拼的冲动来自每个人对他们背后那个新生命的珍惜和执爱。这些人从来没指望会活着出去,那个刚刚降生的小生命虽然他们只听到了第一声啼哭,但他们的心早就凝结在一起了。他们决不许日本人对他有一丝伤害!于是那些向后退的脚步嘎然止住,他们的身子靠紧在一起,他们的肉体凝成了一块铁板。有人的身上己经在流血,有人抱着石头的手己经在发烫,有人己经发出了牛一样的吼叫,此刻,只要日本人的剌刀再向前推进一寸,这座愤怒的森林就会立刻烧得天崩地裂!

  不料,这时候“产房”里出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的样子很像一条金龙,由十二枚铜钱编织而成,铜钱圆片方孔,金光闪亮,上面的铸文龙走蛇盘,而铜钱上的文字又各不相同,分别记载着历史上不同朝代的年号。把这些铜钱编织起来的是十二条五色彩线。而下面的线穗恰似一条龙尾。和这样东西配在一起的是一件红布小衫,没有衣襟和袖子,上下两角对称,上角处有一个铜环,环上系条红绳,可以挂在脖子上。左右两角上各订着一条红布条,是系在腰上用的。那条金龙一样的物件挂在小红衫上,头向上,尾在下,恰似一条活龙在空中翻腾跳跃,神气活现。

  北方人认得那十二枚铜钱编成的金龙叫长命锁,小红衫叫红兜兜,都是给孩子戴的。那一次王实到山下挑水,见夏姑独自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静坐,猜想夏姑一定有什么事情,便不去打扰她,只是朝夏姑望了一眼。夏姑的双手空抱在怀里,眼皮微合,像在瞌睡。等王实打满了两桶水,准备向她打一声招呼时,夏姑闭着的眼睛突然启开了一条缝,只听夏姑说了一句:王实,你把这个带去吧。王实这才发现,夏姑原先空空的怀里突然变魔术一样多了二件东西:一条长命锁,一个红兜兜。王实一时竟然蒙住了,他猜不出夏姑的意思。夏姑又说了一句话:孩子一见面就戴上它,以后要人不离物,物不离人。王实心里唿啦的明白了。原来夏姑早把事情想到了自己的前面了。可是夏姑后面的话藏着玄机。王实想再问些什么,只见夏姑的眼皮己经闭合,脸色淡淡的,人己经在打瞌睡了。

  川岛的刀就是在发现那件宝贝的瞬间停住的。当刀尖挑起红兜兜和那条长命锁的瞬间,所有的人都被这突然的变化傻住了。一个受过严格训练,视中国人如草芥的日军,竟会在这两件东西面前顿然失态,以至慌乱了脚步,对出生在劳工队伍里的一个婴儿生出了敬畏!这无论在日兵一方,还是在这支劳工队伍的眼里,都大大的出乎意料。那时的川岛像看见了老祖宗的神灵现身,他先是惊疑它的突然出现,他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它呢?它不是在一个老尼的身上吗?他的目光里闪动着惊异,他不敢相信,他用刀挑起了那条长命锁,听得到刀与铜钱相碰撞的当啷响声,他的目光慢慢顶牢那十二枚铜钱,一个一个地审看着,他曾记得那铜钱上面铸着的中文年号,他把那些记在心里的年号与面前的十二枚铜钱一一对照,竟然一个不差,连编织的顺序都是一模一样的!他又把红兜兜拿在手上审看,当他确信面前的二个物件绝对不错的那个瞬间,他的脸色由狐疑而变成灰暗,终于软下了双腿,跪在地上。

  王实直到一个月之后,日本人的乱枪在他身上造了三个洞中,昏昏沉沉地倒在黑瞎沟的时候,仍然没有解开那个迷。一个横行在中国土地上的日本军人,为什么见到了那条长命锁就会屈膝下拜,以至收起刀,放这小生命一条活路呢?而许多年后,在这一带的地方史料里,有过一段颇据传奇色彩的故事。说的是这里的一个盛夏季节,那正是莲花盛开的时候,也是荒地上野物最为活跃的日子。一个日本人独自到莲花泡看花,莲花的美丽让这个日本人失去了必要的防备。他忘记了自己是在异国的土地上,而这片土地正满怀着对入侵者的仇恨。他竟然躺倒在草地上,体验这里的自然风光,不料他躺着的地方不远,一条蛇早己发现这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那蛇几次向他发出警告,而那个日本人却无反应。蛇的耐性被那个日本人激恼了,于是狂躁起来,朝这个日本人狠咬了一口。那个日本人开始以为遇到了飞虻,并没有在意,不料刚走出几步,忽然小腿那里像钻进了无数根火针,那些针快速地在他的小腿四周乱窜乱咬,他的腿立时像给火烧一样肿胀起来。日本人知道是被毒蛇咬伤,十分危险,正在心慌,忽见自己躺在一座庙前。那日本人认得,那是一座关帝庙,庙前有一红脸大汉,凤目长须。身后又有一人手持大刀,怒眼圆睁。那日本人的心上一惊,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此时耳边却听到了一声响动,一个白发老尼坐在庙前的石凳上,老尼的面前有一块石板,上面有几条草根,老尼的手正握一把石锤,在捣着,己经闻到了石板上散出的奇香。聪明的日本人一眼看出这老尼能救他,于是倒身下拜。当那日本人从地上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了老尼的手上有一条长命锁。那是由十二枚铜钱编织起来的,像一条金龙,和那长命锁配在一起的是一件红兜兜。endprint

  老尼用一把叶片似的刀轻轻一剜,那日本人小腿上的黑肉便除掉了,老尼把石板上捣的药根,上在伤口处,只闻一阵清香,疼止了。日本人掏出怀里的金表要谢老尼的救命之恩,老尼不受。老尼把长命锁和红兜兜拿过来让那日本人细看。日本人接过,却不明白其中的意思。老尼说,几年以后你会遇到它,到时候你应知道怎么做,如有违逆,将有血光之灾。那老尼说完,转身便不见了。日本人再一眨眼,面前不见了关帝庙,只有一片莽莽荒原。

  后来有人说那老尼就是夏姑。夏姑在挖药时救起过一个昏倒的日本兵。

  也有人说,夏姑救过的那个日本兵并不是川岛。

  这支队伍给刚刚降生的婴儿取了个好听的名字:金龙。这名字包含了久困在绝境中的人们的多种愿望。金龙成了这里的宝贝,也成了这里的欢乐。

  儿子——人们围着那个己经会对人笑的肉蛋蛋欢喜地这么叫着。

  儿子——人们享受着这样叫时心里生出的欢乐。

  这些人好像每个都参与了这个生命的创造和孕育,好像每个都体会过这个婴儿在母亲肚子里的躁动和甜睡。他们都是他的父亲,这样叫着的时候,用粗糙的手在孩子的嫩脸上摸着,用嘴在胖乎乎的肉蛋蛋上亲。把热烘烘的怀敞开让孩子的小身子钻进去暖着,把树枝举在头上给孩子遮挡着强烈的日光。有人竟能在林子里抓来花脸山雀,让它啾啾地叫和孩子说话。孩子便挥舞起小拳头,嘴里咯咯地回应着。人们抱他到太阳下面,头顶上多了一顶狼尾草织成的小凉帽儿,人们在他的身前身后逗他,脑袋一会儿向这边看,一会又向那边看,有时候人们会在孩子的脸上抹一片黑,还会在他的腮上拧一把。人们玩得疯了,小弟就会一把抱起金龙,坏!金龙的小鸡鸡有尿了,水水地挺起来。给你黑牛叔叔来一壶——那热乎乎的一条水线便从黑牛的脖子上滑下来。黑牛一面躲开,一面用袖子擦,嘴里还呼噜呼噜的,好像那不是尿水而是浇在脸上的蜜汁。

  当这支队伍陶醉在新婴儿的欢乐之中时,人们并没有忘记他们是身在虎狼的魔掌里,日本兵不一定在那一天,会突然向这些人挥起屠刀,那将是一场灭绝性的大劫难。因而人们的精神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日本人一有了反常举动,队伍里立刻会把消息传到每一个人。这些人因此会在运石头的途中突然停住不动,也会在深夜里给人悄悄唤醒,一旦醒来了,就不能入睡,人们闭着眼睛,而耳朵却大张着。

  人们心里明白,灾难也许在第二天一早就会降临!

  人们最为关心的事,还是如何在劫难到来之前把刚刚降生不久的金龙带出山去,在这支队伍里,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结局,那就是九死一生。从他们被抓到这里的那一刻,这种结局就注定了。虽然不断有人逃跑,而没有人真正跑出去,除了跳进小凉河的山东李,凭一身好水性骗过了日本兵之外,有机会逃生的只有王实。他们愿意王实在某一天下山挑水再也不回来。但王实好像有什么事情在这里没做完,他不肯跑。

  最先的计划是在下山挑水时把金龙藏在身上。为此小弟特别逢制了一个兜袋,可一个孩子带在身上,无论如何都躲不开日本人的眼睛。这个计划立刻就取消了,于是就有了第二个计划,那就是假借山下的夏姑要山上的榛子,把金龙装进一只水桶里,上面盖上榛子。可金龙一放进桶里,便哇哇大哭。十几个想法,没有一个万无一失。

  人们在想更加稳妥的办法的时候,日本人的枪声己经刮风一样的响起来了。

  子弹从王实的右肩穿过时,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抓住了他身边的一棵树枝,那棵树枝在王实的手里快速地变幻成另一只手,纤细而暖软,那该是小弟的手。那只手在王实的手心里暖过。那一瞬间,他还想起了小弟的那双眼,小弟的眼睛象一对山杏。

  王实常把从山下带来的粘团子悄悄地从被角里塞进去。可是小弟傻得可爱,他把塞给他的粘团子立刻又从被窝里推出来,还戒备地把掀起的被角压住。王实心里想笑,笑他真的睡实了,睡在梦里了,连好吃的都不肯要了。他再去掀小弟的被子,这一回小弟竟忽地坐起来,还把被子在身上紧紧地缠住,像躲避一个恶意的侵犯。他想一定是白天给那日本人吓着了。他冷丁地把小弟的被子欣开,把粘团直贴在小弟的嘴巴子上,那诱人的粘面子发酵后又蒸熟了的香味,那是你做梦都想吃,却又吃不到的。知道这粘团是谁做的吗?是夏姑。这粘团做得好呢,会叫你吃出馋虫的。那可是红小豆馅,还加了白糖呢!他这一回决心不让小弟再推出来了,他把小弟的被子在外面压住,过了一会儿,被子里不再往外挣,还听到了嚼粘团的动静了。王实笑了,没有声音的笑。

  小弟的身子悄悄地丰润起来了。这个变化是慢慢被大家注意到的,小弟洗脸的时候挽起袖子,手腕子的肉给紧箍着的袖口勒进去,像戴着一个过小的手镯。小弟弯腰帮王实拎饭桶,弯下去的身子把对襟夹布衫胀起来,胀得那件夹衫有些瘦巴巴的紧,像要给胀开了。小弟两手端起碗往嘴里扒饭,厚敦敦的脸蛋比以前鲜活多了,有股藏不住的气息从眉眼间流泄出来。小弟的身子不再是单单细细的一根柳枝。小弟的两个肩膀长圆了,不再是一株毫无筋骨的大叶草。小弟的身上有一种诱人的东西在偷偷的释放,那东西是没有形体的,你摸不到它,也看不见它。可人们却可以从小弟笑起来的那对酒窝里读到它,可以从小弟甜美的喉咙里听到它,可以从小弟身上飘过的清爽的体香里闻到它。小弟——有人把一只编好的凉帽舍出来,宁愿自己晒得头晕脑胀。小弟——有人把大块石头换到自己的背上,不怕累得气喘腰酸。人们把自己碗里的好东西夹给小弟吃,把自己舍不得用的衣物给小弟用。小弟走在那串长长的蛇一样的队伍中间。队伍停下的时候,四周扬起一片尿臊夹着下雨一样哗哗的草叶子响。小弟这时会一个人悄悄到树后蹲下去撒尿。没有谁去骚扰。

  王实不知道小弟为什么常常容易发冷。小弟的身子卷曲在被窝里,被窝里就像藏着一只胆小的山羊。王实把手伸过去,把小弟的手指握在自己的大手里暖着。小弟的手指很绵软。他就想到小弟抓起滚落在地上的那只白瓷碗的样子。那样子很美的。这么想着,王实会很快地入睡。而小弟此时会安静下来,胸腔那里会发出一声快慰的呻吟,接着就有了均匀的呼吸。……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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