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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亮(上)

时间:2023/11/9 作者: 最推理 热度: 18404
江海潮生

  Ⅰ

  1925年,上海,初秋。

  这是法租界亚尔培路的一幢英式乡村小别墅,外表略显破旧,并不起眼。周围栽满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将小别墅完全遮掩住,外人很难看见里面的情形。

  此时,别墅的主人——震旦大学考古系教授陈奇正在书房里踱步,神情显得有几分焦虑。他转头看向窗户,玻璃上印出他的模样:三十四五岁左右,个子不高,戴着一副玳瑁眼镜,白净斯文,面貌平淡,唯一的优点是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半眯的时候显得很睿智,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学生很管用。

  一个月前,这张脸还是生气勃勃,而现在,只显得黯淡灰败,眼睑下面泛起大块的淤青,显示了严重的睡眠不足症状。

  楼下传来了脚步声,他紧张了一下,赶紧走到门口,探头张望。

  “陈教授,是我。”似乎意识到主人的不安,上楼的人喊了一嗓子。

  陈奇松了口气:“洪探长,快请进。”

  法租界巡捕房探长洪一枫快步走上楼,热情地使劲握住陈奇的手:“陈教授,劳您久等啦。”

  陈奇不动声色从他油腻腻的肥掌中抽出手:“洪探长,这几日麻烦你了。”

  “客气客气,我这是职责所在,毕竟陈教授你的安全要紧。”洪一枫回头招呼楼梯下面的人上来,“你要的保镖,我给你找了一个。”

  陈奇盯着慢腾腾走上来的大个子:一嘴的络腮胡子,头发蓬乱,遮去了大部分面容,眼睛低垂,神情萎靡,看不出年龄。他上身穿了一件灰色的对襟褂子,下面一条黑色的布裤,脚上却蹬了一双皮鞋,与身上的衣服很不协调。

  “洪探长,我想找的是类似燕子李三那样的厉害人物,可这位……”陈奇仰脸看着高了自己一个头的大个子,心里有点犯嘀咕。

  大个子突然开口:“你可以叫我鸽子李四。”

  陈奇迷茫地看看大个子,又看看洪一枫:“鸽子李四?”

  洪一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名字不过是个代号,随便叫什么都行。也许他没有燕子李三那样的轻功,但是身手绝对了得,保护陈教授你绰绰有余。”

  陈奇一脸“我很好骗吗”的表情:“希望这位李四先生身世清白,没有案底……”

  “放心,李四比黄花闺女还清白……”洪一枫信誓旦旦,他任法租界探长多年,精明老道,一张嘴忽悠地痞流氓都不在话下,何况是这个不通世故的教授?

  陈奇满心疑虑,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洪一枫已经拍拍李四的肩膀,丢下一句“好好照顾陈教授”,便飞快地走下楼梯。

  “洪探长,我还没说完呢……”陈奇追到楼梯口,发现洪一枫已经拉门出去,无奈地叹了口气,“李先生,我想……”

  回身一看,这位鸽子李四早已不见踪影,陈奇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小跑进书房。

  李四正坐在书桌前的木椅上,两条长腿大剌剌地跷在书桌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乱翻。

  也许,这个绰号叫鸽子李四的家伙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无能,而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想想现在的处境,陈奇妥协了。

  “李先生,既然你是洪探长推荐来的,我相信你有能力保护我的安全。三楼的客房我已经整理好,你……”

  李四打断了陈奇:“不,我住一楼门厅旁的小房间。”

  “你怎么知道那里有房间?”陈奇很吃惊。

  “观察,老板,那个房间正对着大门,视野开阔,能观察到前院里的情况。我需要摸清整幢别墅的情况,方便行动。”李四笑了笑,“对了,老板,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陈奇茫然地抬起头:“啊?”

  “定金!”李四不耐烦地伸出手,“说好二十个大洋一个月,先付半个月。”

  “哦。”陈奇站起身,“我去拿钱。”

  这回轮到李四目瞪口呆了,这么大方就付钱,连问都不问一声,碰到地痞流氓,还不拿了十个大洋就直接溜号。

  陈奇回到书房,拉开书桌的一个抽屉,数了十块大洋,回身递给李四:“李四先生,希望你能换一身合体的衣服,顺便把原先的衣服给失主送回去。”

  李四有点惊奇:“你怎么知道衣服不是我的?”

  “很明显,鞋子太小了。”

  李四低头看看被皮鞋挤得鼓起一块的脚背,愉快地笑了:“观察很细致,不过,衣服是人家送给我的。”虽然是被枪顶着脑袋。

  陈奇显然不相信李四的说辞,但也不打算追根究底,目光落在桌面摊放的报纸上。

  李四目力精准,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一张报纸上圈出来的讣告:知名教授姜育林因病去世,民国十九年十月初二下午三时于卢家湾公墓举办葬礼,请亲友自行前往哭奠。

  陈奇闭上眼睛,忍住一阵眩晕,至今,他仍然不敢相信,育林,他最敬爱的老师和兄长,已经永远离开了。

  “老板,这就是你雇我当保镖的原因?”

  陈奇睁开眼,李四手指着另外一张报纸角落处刊登着的一桩不起眼的谋杀案,一脸严肃地问。

  “洪探长没有告诉你原因?”

  李四耸耸肩:“这老狐狸让我自己去查。”

  陈奇会心一笑,这摆明是洪一枫的一种测试,他需要的不止是保镖,更是一个脑筋灵活的助手,一个在考古探险方面能够发挥作用的有用人才。

  李四皱了皱眉:“我猜老板你也不会告诉我实情了?”

  “我尊重洪探长的决定。”

  李四磨了磨牙,这个平淡无奇的大学教授身上,肯定隐藏着什么重大秘密,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他拿着大洋离开了小别墅,七拐八绕,专走小弄堂,最后,在一家破旧的理发店门口停了下来。店门上方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写着“吉祥理发店”。

  理发师傅是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细眉小眼,因为生意寥落,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晒着太阳打盹。

  李四大步跨进理发店,顺便一巴掌拍在理发师傅的脑袋上:“吉祥,生意来了!”

  吉祥差点被李四拍到地上去,捂着脑袋嚷:“是谁?”一回头,看见李四,顿时苦了脸,“又是你!”

  李四早已一屁股坐上理发椅:“就是我。来来,理发修面,爷要重新出山了。”

  “爷你个屁!回回当我仆人一样指使,我欠你啊?”吉祥嘟囔着抱怨,把白布系在李四的脖子上,拿起剃刀梳子,小心地替李四理发。

  李四闭上眼睛:“你知道一个叫陈奇的教授吗?”

  吉祥“嗤”的一声笑:“你看我这么一个理发的苦力,跟大学教授能扯得上?”

  “别跟我打哈哈,我看了最近的报纸,不到一个月,死了三个大学教授,你会一点消息没有?”李四睁开眼,盯着镜子里的吉祥,“还是说,你真准备转行当理发师傅了?”

  吉祥一抬眼,看见镜中李四凌厉的目光,叹了口气:“老弟,我是为你好,别趟这混水。”

  “已经趟进去了,现在我是陈奇的保镖。”

  “什么?”吉祥一声怪叫,谁跟你有仇,给你找这么个要命的差事?”

  “除了洪一枫那王八蛋,还会有谁。”李四磨牙,“不过看在他把我从号子里捞出来的分上,只能忍了。”

  “那就难怪了,遇到吃人不吐骨头的洪大探长,你只好自认倒霉。”吉祥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压低声音,“你知道陈奇是考古学教授吧?”

  “嗯,洪一枫介绍过,震旦大学的考古系教授。”

  “那你知道死的那三个教授全是考古的吗?”

  李四一惊,身体震了震,吉祥赶紧举高剃刀,才免于在李四脑袋上开血口。

  “这么说,他们是同行?”

  吉祥“啪”地拍了李四脑袋一下:“别动,开了口子怪谁呀。”弯下腰仔细用剃刀刮李四颈后的细发,“听说,他们都是全国几个大学知名的教授,前几年组成了一个考古小组,跑了很多地方。几年前,突然有一个教授下落不明,剩下的四个人就回了大学,谁会想到今年突然陆续死掉,有人说,他们受到了诅咒。”

  李四冷笑:“这么无聊的传言也有人相信?这不是什么诅咒,分明是连环谋杀。我猜,这几个教授不幸在考古中找到了什么宝藏,才引来了杀身之祸吧。”

  “不是。”吉祥顿了顿,“你听说过血月亮吗?”

  李四一愣,脸色微变。

  前几年,上海滩流行一个传说,古董市面上出现了一枚鸽血红的玛瑙圆璧,号称“血月亮”,谁若能得到它,谁就能得到无数财富。然而,谁也没有真正见过这枚血月亮,因为见过它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那个传说被血染红的玛瑙玉璧?”

  “对,被诅咒的血月亮,听说最后那几个教授得到了,拿去研究,结果……”吉祥喉咙发紧,下面的话没说下去,放平座椅,低头认真给李四修面。

  李四也没说话,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蓬乱的胡子慢慢从他的两腮和下巴处剃掉,露出原来英俊刚硬的面孔,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行了。”吉祥松了口气,伺候这个家伙真不是件好差事,前一秒能笑得像天使,后一秒就变脸露出恶魔本质,谁招惹谁倒霉。

  李四慢吞吞地站起来,从怀中摸出一张纸,丢给吉祥。

  “帮我准备这些东西。”

  “我不收理发费就够吃亏了,你还管我要东西?”吉祥愤愤地嘀咕,扫了一眼纸条,惊吓地叫来,“什么?两把勃朗宁,子弹若干,匕首一把,小飞刀一包,迷药,止血药……”

  他气急败坏地从一长串名称中看到最后一样:“还要租一辆出租车?混蛋,你到底准备干啥?”

  “瞎吵什么,我又不是不给钱。”李四摸出十个大洋,丢给吉祥,“拿着。”

  “十个大洋?能做什么?这些东西要准备齐了,非五十个大洋不办,你当我是开慈善堂?”吉祥狠狠地将纸条拍在桌上,“没门!”

  “我现在只有这么多,等我赚了钱再补给你。”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钱别想。”吉祥向来对钱财看得极紧,哪肯白白大出血。

  李四双手互相握握,骨节发出叭叭的响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还欠我一条命呐。”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吉祥气哼哼地瞪着李四。

  李四忽然咧嘴一笑,凑近了吉祥:“想要你命的人可不少,我要是去放个话,说花蝙蝠……”

  话还没说完,吉祥立刻惊恐万状:“别,别,我答应,我全答应,还不行吗?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蛋!”

  李四摸摸他的脑袋:“你这颗脑袋值钱得很,别说是纸条上的这点东西,黄金万两都能换,好好珍惜吧,丢了怪可惜的。”

  吉祥一把打开李四的手:“滚!”

  上海的清秋有几分寂寥和淡淡的哀愁,薄云轻雾,飘着零星的小雨。

  陈奇穿着手工定制的黑色三件套西装,拿着一束白色的菊花,他看了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转头对李四说:“时间差不多到了,叫了出租车吗?”

  李四也换了一身黑色西装,衬托得他高大英武,完全不复先前的叫花子形象,真应了“人靠衣装”那句俗语。

  “已经叫了,车在外面等着。”李四边说边给陈奇拉开客厅的门。

  陈奇走出去,清冷的雨滴落在脸上,好像他此时的心情。

  李四回身拿了一把雨伞,称职地撑在老板头顶,目不斜视,努力争当完美保镖。

  “谢谢。”陈奇低声说,抱着花向大门走去。在伤痛的时刻,身边多了一个人,尽管相识不久,却也有几分安心的感觉。

  门外的出租车锃亮崭新,显然用心擦过,司机瘦小的身体裹在明显宽大一倍的制服里,有点像猴子一样缩头缩脑,比较可笑。

  李四撇了撇嘴,这吉祥显然对这趟差事有怨气,不够用心,只是当着陈奇的面不好多说,狠狠瞪了他一眼,拉开车门,等陈奇上车后,自己坐进副驾驶的位置,做了个“以后算账”口型,然后说: “开车。”

  吉祥怨愤地翻了个白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发动汽车,向公墓驶去。

  李四看了一眼后座的陈奇,见他不注意,伸手从座位下面掏出一个包,将包里的枪以及各种应用之物藏在身上,对吉祥肉痛的表情视而不见。

  轿车很快驶到了卢家湾公墓,陈奇下了车,深深吸了几口气,稳住自己,慢慢走过去,加入参加葬礼的人群中。

  陈奇紧抿着嘴唇,默默看着棺木缓缓沉入墓穴,昔日挚友即将永别,他咬了咬牙,将手中的白菊花扔在棺木上。

  旁边的姜夫人以及子女全部哭了起来,失去了家中的顶梁柱,家庭登时从小康变成困顿,还有子女要抚养,念及于此,姜夫人哭得更加悲伤。

  陈奇走到姜夫人身旁:“嫂夫人,请节哀顺变,我会替育林兄照顾你和世侄的。”

  姜夫人拾起红肿的眼睛,似信非信,可是看着陈奇坚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谢谢。”

  李四忽然上前握住了陈奇的手臂:“该走了。”

  陈奇刚想反对,李四目光向左右一扫,陈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墓地周围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七八个孔武有力的大汉,个个目露凶光,显然来者不善,三三两两,有意无意向这边靠近。

  李四若无其事地穿过人群向外走,陈奇被他拖得跌跌撞撞,完全跟不上他的大步。但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发现李四想撤走的意图,加快脚步包抄过来。

  李四手伸进腰间,刚要拔枪,陈奇突然挡住了他的手腕。

  “李四先生,别在这里开枪。”他回头看了一眼围着墓地的人群,“我不想无辜的人受到牵累。”

  “读书人就是麻烦!”李四不耐烦地嘀咕,抓着陈奇的胳膊走得更快。

  这么一耽误,李四与陈奇很快陷入四面围堵之中,对方两人一组,迅速地靠近。

  “老板,看样子人家想抓活的。”李四耸耸肩,“一对九,我可没把握能赢。”

  说话之间,打手们已经将两人包围,人人手插在怀里,显然都握着枪,准备随时拔枪射击。

  领头的是一个麻皮大汉,上下打量了陈奇一眼:“是陈奇教授?”

  陈奇挺直腰背:“我是。”

  “我家老板有请,车子已经备好了,请吧。”

  “我去可以,你们不能伤人,还有,放了我的……仆人。”陈奇本想说保镖,又怕这些人疑心,于是改口。

  “嘿,老板,你这是想辞退我吗?你还欠我一半薪水,十个大洋,不给我不走。”

  陈奇看着李四极其认真的脸,一时搞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讷讷地不知怎么回答。

  麻皮也是一愣:“少啰唆,一起带走!”

  李四满不在乎地被推着向外走,也许是他高大的身形,打手们反而重点看住了他,至于文弱的陈奇,只有麻皮和另外一个人押着。

  秋天的墓园,静悄悄的,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幽幽的哭泣,若有若无,随风飘散。

  墓园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和一辆黑色道奇,两个司机都站在车外,居然聊得热火朝天,看见这一群人出来,道奇司机丢了烟卷,赶紧拉开车门钻进去发动汽车。

  “有需要坐出租车的吗?”瘦小的出租车司机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跑过来拉生意:“最新款的雪佛莱,又舒服又干净,回程生意打折了,一人只收一元。”

  陈奇发现这是自己的出租车司机,心中一愣,他向来谨慎,并未开口,而是看向李四。

  李四仍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嘴角却掠过一丝笑意,陈奇不解其意,于是沉住气,先静观其变。

  由于抓捕十分顺利,打手们也就放下了警戒,听说坐出租车只收一元钱,都来了兴趣。上海出租车一向不便宜,以小时论价,每小时至少三元,现在有便宜车可坐,自然比走回去要舒服得多。

  打手们一起看着麻皮,麻皮想了想:“你们两个随我押人先走,剩下的人坐出租吧。”

  说话之间,吉祥已经走到人群中间:“我数下人头啊。”一边嘀咕一边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我的车够坐五个人,来吧。”回身向出租车走去。

  麻皮发现李四死死地盯着吉祥,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看什么看,快走。”

  话音未落,只听“劈里啪啦”一阵响,从吉祥身上掉落一堆东西,散了一地。

  “我的枪!”一名打手惊叫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李四猛然跃起,肘击,拳打,脚踢,霎时放倒了四五个打手。其他的人赶紧掏枪,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枪已经不翼而飞。

  吉祥慌慌张张蹲下身捡枪,麻皮反应极快,不去对付李四,奔过来就要夺枪。李四一个滑步跃来,一脚踢翻了麻皮,顺势拔出双枪,“砰砰砰”三枪,放倒了另外三个打手。

  陈奇这才如梦初醒,绕开躺了一地的打手,一溜小跑过来。李四百忙之中居然为他拉开了车门,待他上车之后,转身帮吉祥捡起剩下的枪,大骂:“你这个半吊子的三只手,老子迟早要给你害死!”

  吉祥一边钻进汽车一边回骂:“嫌我不行你找别人去,老子倒贴本钱帮你救人,你就烧高香吧。”

  在两人的对骂声中,吉祥发动汽车,“嗖”的蹿出去,李四险些没来得及上车。

  后面有车追了上来,李四摇下车窗,突然从车窗中探身出去,双手持枪,“砰砰砰”连放数枪。后面追赶的道奇车前胎中枪,顿时失去了控制,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歪歪扭扭在道路上蛇行,最终一头撞上路边的梧桐树,喷出一堆白色的蒸汽。

  出租车送两人回到小别墅,便开走了。

  陈奇好像还没从噩梦中醒过来,恍恍惚惚,似梦游一样地走进小别墅,看见院中摆放得错落有致的菊花盆栽,眼中才闪现出一点活气。

  李四耐心地跟在老板的后面,并没有去打扰,毕竟老板平生第一次目睹枪战,受刺激太大,总要给点时间让他缓缓不是?

  “呼”的脑后忽然传来破空的风声,李四敏捷地向旁边一跳,回手拔枪,对准了偷袭者。然后一声尖叫响彻云霄。

  陈奇被吓得一哆嗦,终于回过神来,急急上前拦住:“林妈,别动手,自己人。”

  林妈仍然高举着拖把,一脸警惕地看着李四:“先生,他拿着枪,不是好人。”

  “他是我请来的保镖,你没见过。”陈奇忽然想起了什么,“咦,我不是让你去看乡下别墅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林妈放下拖把:“先生,我去了,可是回头一想,我走了谁给先生煮饭洗衣打扫房间?家里怕要乱套的。”

  “最近不太平,你留在这儿有危险。”

  林妈脖子一梗:“我老命一条,啥也不怕,让这些小瘪三打死我这老太婆好了。”眼睛斜睨着李四。

  虽然林妈身材不高,且略显肥胖,模样也平常,可一双眼睛极为犀利,狠狠瞪着李四,倒让李四心里一紧。

  陈奇赶紧和稀泥:“好了好了,今天李四先生还救了我一命,林妈,你去老昌顺定几个菜,烫一壶花雕酒,我要和李四先生喝一杯。”

  “还是我给先生做几个菜吧,最近我不在家,先生过得不如意,你看都瘦了不少。”林妈一脸的痛心。

  “不不不,林妈,你今天才回来也辛苦,又没空上街买菜,还是定菜吧。”陈奇语速极快,生怕说慢了会招致反对。

  “好,好,我马上去。”林妈兴致勃勃地转身出门。

  不到一个小时,林妈已经从老昌顺回来,在餐厅摆了桌,烫了酒。因为是在家里,陈奇和李四也没什么拘束,对坐着喝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陈奇苍白的脸慢慢变得红润,前番受的惊吓从脑海中淡去,迟钝的大脑开始转动,也使他有足够的精神去观察新来的保镖。

  无疑李四是受各类女人欢迎的那种男人,英俊高大,擅长调情和调笑。但是,陈奇并没有忽略他眼底的阴郁绝望与狠戾,仿佛是一把藏在丝绸里的尖刀。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今天多亏李先生,救命之恩,永不敢忘。”陈奇举杯敬酒。

  李四咧嘴一笑:“老板,你雇我当保镖就是用来救命的,今天总算对得起我的薪水。”他举杯碰碰陈奇的酒杯,一饮而尽。

  陈奇沉吟了一下:“你知道那些人的来历吗?”

  “你想追查幕后主使?”李四敏锐地察觉了陈奇的用意。

  陈奇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我不想总是被动地等待,今天是绑架,明天也许就是暗杀。在完成我的目标之前,我还不能死。”

  李四注视着陈奇:“我想,就算我问,你也不会回答那些人绑架你的目的。”

  陈奇垂下眼帘:“知道得越少,存活的机会越大。抱歉,李先生,我不是故意隐瞒你,但是目前的情况下,你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

  “我该感谢老板你的周到细心?”李四也不生气,“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今天绑架你的人,是斧头帮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的衣角用金钱绣了个小斧头,有点招摇。”李四不屑地撇嘴。

  陈奇无意识地用手指敲着桌面:“那么,我想,彬彬有礼地上门一趟,或许会有帮助?”

  李四差点一口酒喷出去:“对,彬彬有礼地递名片上门,向斧头帮老大请教幕后真凶,哈哈哈哈……”

  陈奇不悦地看了李四一眼:“我并没有动粗的意思。”

  “老板,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李四忽然凑近,眼睛闪闪发亮,“绑架案是不是跟传说中的血月亮有关?”

  “咣当”,筷子掉在了地上。“谁告诉你血月亮的事?”陈奇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李四心中也有点发毛:“听……道上的朋友说的。”

  陈奇猛地站起:“不对,不应该……”他原地转了两圈,“李四先生,带我去斧头帮,现在,立刻,马上!”

  一般人面对这种奇怪的命令一定会追问,但李四偏偏不是寻常人,二话不说,立刻带着陈奇出门。

  临时叫出租车显然已经来不及,李四不耐烦地走到路中间,“砰砰”朝天放了两枪,逼停了一辆出租车,将司机与乘客全部赶下去,开车带着陈奇驶向斧头帮。

  夜上海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发出五彩斑斓的光线,如流水般从车窗上划过,映出陈奇极其惊恐的脸。

  轿车风驰电掣般驶到福熙路的一个茶叶铺外,李四停了车,与陈奇一起下车,走进铺子里。

  茶叶铺开着电灯,却没有一个人影。李四叫了两声,仍然不见人,只有电灯明暗不定,发出嗞嗞的电流声。

  李四觉得不妙,拔出双枪,走进柜台,巡视了一下,不见异状,更觉诡异。

  陈奇僵立在铺子门口,浑身冷汗,惊惧的目光不知看向哪里,僵硬得像石头人。

  “奇怪,这里是斧头帮的老巢,平时门口没事也要站上三四个人,今天守卫这么松懈,都赶着喝喜酒了?”李四竭力用轻松的语气说话,想冲淡这过于奇诡的感觉。

  突然,陈奇只觉得一阵风刮来,忍不住惊跳了一下,李四立刻抢上来,挡在他身前。

  “嗷”的一声厉叫,一只猫从柜子蹿下来,从门口逃了出去。

  “小畜生,这个时候吓人。”李四松了口气,“到后面看看,斧头帮的王老大脾气不太好,你跟着我,尽量别开口,我来跟他打交道。”

  陈奇看了李四一眼,什么也没说,急急向侧门走去。

  侧门后面是逼仄的通道,挂着一盏半死不活的灯,晦暗不明地照着路。转过一道弯,就看见尽头站着两个守卫,仿佛泥塑木雕一样,面对面一动不动地背手而立。

  “喂,兄弟,就说鸽子李四前来拜见王帮主。”李四大步走过去,不等那两人有所动作就直接进了后厅。

  后厅里灯火通明,几十号人聚在一起,正在开酒席,摆了八桌,热气腾腾,饭菜飘香。有人正在敬酒,有人举杯欲饮,有人正在点烟,有人还在上菜,这热闹的场面,与平常宴席并无任何区别。

  陈奇和李四看着眼前的场面,只觉得汗毛倒竖,遍体冰凉。

  因为从他们进来到现在,竟没有一个人动过,所有的人仿佛中了定身法,在时间中定格成一幅画。

  李四想喊,可是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他猛回身,用力一推站在通道口的守卫,对方应手而倒。

  李四急忙蹲下身,想摸守卫的脉搏,手臂却让陈奇拉住了。

  “别碰,李四先生,我想,他们应该都死了。”

  Ⅱ

  如此诡异的情形,饶是李四久经江湖,见过无数奇景异事,此时也惊得毛骨悚然,五十多条人命无声无息瞬间消失,这是怎么做到的?

  “别碰他们的皮肤。”陈奇用力拉起李四,“你留在这儿看着门,我看看其他人。”

  陈奇小心地避免碰触到尸体,开始仔细地检查。

  李四怎么也想不通,世间竟有这么矛盾的人,前一分钟还胆小害怕,战战兢兢,像只刚出洞的兔子。可是真正面对大事,却出奇的镇定,瞬间成为讲台上从容挥洒的教授,以极为科学严谨的专业态度检查着现场。

  他倚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陈奇忙碌,忽然提醒:

  “老板,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应该报警。”

  陈奇已经走到主桌边,站在帮主身后扫视全场:“报警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最好暗中通知洪探长,让他派专业人员来处理这些尸体。”

  “你是暗指这些尸体有毒,或是……”李四意识到什么,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对,传染性的。”陈奇绕着主桌转了一圈,盯着帮主身边的空位,“我猜这位帮主宴请了一位贵客,但是不幸这位贵客给他们来的礼物是死神。”

  “也许他就是你要找的幕后主使人,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回答你的问题了。”李四看着这噩梦一般的场景,“难道这真是血月亮的诅咒?”

  陈奇不置可否,检查完之后,快步走回门口:“也许还有一位朋友可以告诉我们真相。”

  “谁?这儿已经没活的了。”李四有点奇怪。

  “那只猫!”

  李四愣了愣:“老板,你没开玩笑吧?大半夜的,你让我去捉猫?”

  “它是现场唯一的证人,必须要找到它。”陈奇一本正经。

  李四开着出租车先送陈奇回小别墅,再开去巡捕房找洪一枫,说明案情,顺便将出租车交给他,然后坐电车返回小别墅。夜已深了,陈奇的书房还亮着灯,李四不假思索,直接推门进来。

  “喵……”小猫柔软地叫了一声,抖了抖皮毛,“不知洪探长对案情有什么想法?”陈奇抚摸着带回来的猫问到。

  李四两手一摊:“他能有什么想法,估计这会刚到现场。不过,对于死亡五十多人的大案,他一点不吃惊,好像早就预料到似的。”

  陈奇推开窗户,望着深蓝的天空,惨白的月亮像一只独眼,冷冷地照耀着大地。

  “李四先生,你喜欢探险吗?我必须找到血月亮诅咒的源头。”

  虽然陈奇给李四签了一张一千大洋的支票,可是看着院子里停着崭新的雪佛莱小货车,还是忍不住扶额。

  李四摸着雪佛莱,爱不释手:“可这是今年的新款,广告说机力强大,外观雄壮,名不虚传,能坐六个人,载重量1.5吨,你探险考古的东西全能装进去,我专门找了熟人,省了所有的手续费,才八百个大洋,多便宜。剩下的钱,我买了两箱卤牛肉罐头,两箱鸡肉罐头,两箱熏鱼罐头,其他罐头包括蘑菇、青豆、水果、饼干等等,还有帐篷、睡袋、手电筒、汽油,德国造的汽油灯、汽油炉,铝饭盒,军用水壶,医药箱……”

  陈奇张大了嘴巴:“我不知道李四先生这么能花钱。”

  “顺便我还做了几身衣服,这件呢大衣怎么样?”李四抖了抖新上身的黑呢大衣,“在洋行定购的夹克和皮靴过两天到,保您满意。”

  陈奇已经不打算说什么了,林妈目瞪口呆之余,刚想开口,李四塞给她几包布,于是皆大欢喜。

  这几天陈奇一直用各种仪器对小猫进行测试,记录下一串串李四看不懂的数据,虽然老板什么也没说,但李四从他日益紧锁的眉头和忧郁的眼神中,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是老板不肯开口,李四也没法追问,毕竟他只是一个保镖而已。

  不过,有一个人还是可以问的,而且,无可推托。

  这是霞飞路一家俄式酒吧,木式结构装潢,风格原始而粗犷,服务生一律是金发碧眼的俄罗斯人,美艳的俄罗斯少女穿着短裙托着木盘在客人们中间穿梭,说着不太熟练的上海话,与客人们暧昧地调情。老式的留声机放着一首舒伯特的小夜曲,与旖旎靡醉的气氛有几分违合。

  李四坐在吧台上喝着酒,没过多久,匆匆赶来的洪一枫一屁股坐在他的身边,要了一杯白兰地,一口气干完,喘了口气:“这两天我忙得像鬼,没事别找我。”

  李四笑了笑:“案子处理得怎么样?”

  洪一枫愤愤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别跟我提这个,根本查不出死因,法医检查了很久,没查出任何问题,好像这群人的心脏突然全部停跳,我怎么写报告?还有那群该死的记者,一个个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无孔不入,这么轰动的大案他们怎会放过?天天想尽办法挖料,快把我逼疯了。”

  “尸体是不是有毒,或是有传染性?”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根据陈教授的交代,现场的尸体都采取了隔离措施,但事后法医还是检查不出什么问题。”

  李四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么说,死亡一定时间之后,尸体皮肤上残留的物质就消失了。”

  洪一枫眼中精光一闪:“聪明。”

  “聪明的是我老板,明明是不同的辖区,却让我秘密向你报警,而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嘱咐,说明洪探长你处理这种案件不止一次。”

  洪一枫笑了:“不错。”他左右看了看,凑近李四的耳边,“因为姜育林教授的遗体也是我处理的。”

  李四一惊:“这么说,姜教授并不是报纸上所说的因病去世,而是被同样的手法谋杀的。”

  洪一枫敲敲桌面:“来一打啤酒。”

  一个妖艳的俄罗斯少女送上啤酒,嘟起鲜红的嘴唇做了个飞吻,眼巴巴地等着小费。洪一枫装作没看见,拿起啤酒就喝。

  李四顺手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元,扔进少女的木盘里,少女欢欢喜喜地走了。

  李四拿起啤酒瓶和洪一枫对碰了一下:“看来你介绍的这差事并不轻松啊。”

  洪一枫笑而不答,只是喝酒。

  李四暗骂一声老狐狸,只好换个话题:“那么,血月亮的诅咒你知道多少?”

  洪一枫一本正经地说:“现在什么都讲科学,这种怪力乱神的事谁相信?”

  李四踹了洪一枫一脚:“我老板一听说血月亮就知道会出事,你洪大探长会不知道?趁早给我说清楚,不然老子退镖走人。”

  洪一枫抖了一下,老实说,如果李四撂挑子不干,这会儿他可找不出能代替的人选,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怕了你了,我就说一个故事,你爱听不听,随便。”

  血月亮的传说始于明末抗清时的一支义军,领头是大文人陈子龙,所集结的多数是江浙沿海一带的渔民,但苦于物资金钱的缺乏,连吃败仗。不知何人献了一个鸡血红玛瑙玉璧,号称血月亮,有神奇的功能,能杀敌抗清,并且其中藏了一个绝大的秘密,能破获这个秘密便能获得无穷的宝藏。陈子龙想尽办法研究,但由于时日太短,不到三个月便兵败身亡,血月亮被清军缴获,当作战利品送交主帅多铎,谁知没过多久,多铎就死了。血月亮又被送往北京,所接触者无不身亡,血月亮诅咒之说不胫而走,被当作不吉之物封存,二百多年下落不明。

  直到民国成立,满清故宫盗卖古董成风,血月亮不知被何人携出宫廷,出现在市面上,其考古价值和背后所蕴含的财富传说吸引了无数人的追逐。血月亮数度易手,最终落在姜育林教授的手中。

  “然后他们组织了一个考察队去考古了?”李四听得兴致勃勃。

  “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参与考古的除了姜育林是老师,其他人是燕京大学考古系的学生。”

  “比如我现在的老板?”

  “没错,他们一共五个人,姜育林、陈奇、颜高鹤、方文轩、纪典。”

  “你知道得挺清楚。”

  洪一枫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这是姜教授摆在书桌上的照片,我从档案里拿出来的。”

  李四接过照片,借着朦胧的灯光看了看,照片上的五个人都很年轻,人人意气风发,笑容灿烂。照片的反面写着一行字,“奇迹发生之地”,后面是五个不同的签名。

  “除了陈奇,你还能找到剩下的三个人吗?”李四问。

  “要找到他们,除非去阎罗殿。”洪一枫灌下最后一瓶啤酒。

  “什么?都死了?”李四大吃一惊。

  “除了颜高鹤失踪,方文轩和纪典在今年六月和七月先后死亡,然后是姜育林,一周前被人发现死在书房里。”

  “死因一样?”

  洪一枫摇头:“方文轩在北京,纪典在广州,他们的案件报告我拿不到,所以不清楚。”

  “连环谋杀……”李四陷入了沉思,看来幕后想夺取血月亮的人非常心狠手辣,一击不成,立刻撤退,不留任何活口,斧头帮不知厉害,接了活没办成,全体丢了命。

  “好好保护陈教授,他是此案唯一的知情人和证人了。”洪一枫拍拍李四的肩膀,“要是办不好,二十年牢狱等着你。”

  长得浓眉大眼的并不一定是忠厚人,比如眼前的这位洪探长,用无比正直的脸说着威胁的话,实在是令人大倒胃口。

  “除了我,你还有别的人选吗?”李四反将一军。

  “那么,合作愉快?”洪一枫假笑着伸出手,李四没好气地握了握,探长先生赶紧收回手甩了甩,生怕沾染上什么似的,悄没声息地离开了。

  李四又坐了一会儿,喝完了剩余的啤酒,结了账,带着微醺的醉意,起身向酒吧外走去。

  “想找乐子吗?”少女低柔的噪音在耳边响起,李四回头一看,刚才收了小费的俄罗斯少女跟在他身边,碧绿的眼睛眨了眨,很明显在暗示着一场肉体交易。

  李四笑了笑,随手摸出一张钞票塞进少女的手里:“另外找一个吧。”

  “我叫薇拉。”金发少女显然不想放过出手阔绰的客人,急急地推销自己,“我十八岁,我很漂亮。”

  李四已经走出酒吧,薇拉还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一会儿上海话一会儿俄文。李四专心地走路——他没有走霞飞路,而是直接转进了酒吧旁边的弄堂,而薇拉就和所有刚出来的女孩子一样,只顾着生意,而根本没注意是否危险,追着李四进了弄堂。

  李四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灿烂地一笑,突然飞起一拳,向薇拉脸上砸来。

  薇拉敏捷地向旁边一跳,躲过这记重拳,脸上的天真烂漫瞬间消失无踪,换上了冰冷严酷,手中一把勃朗宁小手枪已对准了李四。

  “嘿,小姑娘,教你一招,以后跟男人的时候不要走太快,江湖上可没有几个人能跟上我的速度。”李四翻腕亮出了双枪。

  薇拉吹了一声口哨,黑暗的周围瞬间探出四个人影,房顶一个,弄堂前后出口各一个,薇拉身边有一个。

  李四满不在乎:“就凭你们几个?”猛然弯腰就地一滚,众人一瞬间失去目标,黑暗中还没来得及确认,枪声已经响起,房顶以及弄堂前后出口的三人的膝盖应声中枪。

  薇拉急忙一边蹲身跪地,一边向枪声来源的方向连续射击,但李四踩着之字形步伐,迅速隐入黑暗之中。

  薇拉心如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膛,侧耳细听,弄堂里静悄悄的,霞飞路上远远传来车声、风声、歌唱声以及各种杂音,越衬得弄堂寂静如死,黑暗中仿佛潜伏着无穷的危机。

  冷汗从薇拉的额头流了下来。

  突然,中枪的人发出了几声呻吟,薇拉心中微乱,突然脖子一紧,竟被人无声无息从背后勒住。

  薇拉眼前发黑,几欲窒息,拼命挣扎,可是对方手臂坚若钢铁,她呼吸艰难,渐渐手足软了下来。

  李四手一松,薇拉跌坐在地,拼命咳嗽,百忙中目光一瞥,原本站在她身边警戒的枪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李四把玩着手里的银色勃朗宁小手枪:“你叫薇拉,是吧?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要是脸被划上几刀,可就不美了。”

  薇拉恨恨地看着李四,等到他掏出匕首在自己脸上比划的时候,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谁派你来的?”李四笑嘻嘻地晃着刀。

  薇拉突然冷笑一声:“那位陈教授,现在恐怕已经到地方了。”

  李四一愣,目光慢慢变得狠厉:“调虎离山?我李四保护的人也敢动,有胆量。你们不是想抓我吗?行,带我去,敢动陈教授一根毫毛,你们从此别想在上海滩存身!”

  他一把拎起薇拉,狠狠一推,薇拉踉跄了几步,狠狠地瞪了李四一眼,慢慢走出弄堂。路口停着一辆车,司机惊讶地看着被枪口顶住的薇拉,刚想掏枪,薇拉摇了摇头。

  “小伙子,放老实点,我不介意一枪送你跟那四个做伴,然后自己开车杀到你们老巢去。”

  司机掂量了一下实力的差距,乖乖地收起枪,发动汽车。李四提着薇拉坐进后座,满意地点头:“小伙子识时务,开稳点,万一颠来颠去我手滑,伤了女士可就不好了。”

  薇拉咬牙切齿,只差没扑上去咬李四两块肉。李四视而不见,心里盘算着各种救人脱身之计。

  出人意料的是,轿车并未驶往什么偏僻荒凉之地,反而驶上了高档别墅林立的毕勋路,最终在一幢极其恢弘壮丽的巴洛克式别墅前停了下来。那些飞檐屋角都挂着彩灯,在黑暗中勾勒出别墅的外貌,里面灯火通明,仿佛梦境中的国王城堡。

  看来对手来头很大啊……

  李四哼哼了两声,押着薇拉下车,走过前院,漫步登上别墅台阶,貌似亲热地挽着薇拉的手臂,枪口始终压在她的侧腰上。

  几名黑衣人似乎发现不对,手按在怀里迎上来。李四附在薇拉的耳边,低笑着说:“亲爱的,我建议你提醒你的手下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你美丽的小蛮腰留下永久的伤疤,就太可惜了。”

  薇拉此刻要害落在他人之手,只有忍气吞声,打了个手势,黑衣人自动退出一条路,看着薇拉和李四向别墅走去。

  与室外相反,大厅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法国梧桐光秃秃的枝丫被窗外漏进来的光线映在大厅的墙壁上,随风晃动,黑影幢幢,仿佛无数精怪在狂欢。

  突然,大厅内的吊灯大放光明,李四被刺得睁不开眼,就在这一瞬间,腰间已重重挨了一脚,跟着手腕一痛,幸而他反应极快,手腕一翻,枪交左手,再度指向了薇拉。

  李四眨了眨眼,适应了光线,这才看清,薇拉已经坐在对面的一张扶手椅上,手中的枪正对着自己。

  糟糕,坐着的薇拉比预想的高度要低,枪口指向高出了薇拉的头。

  虽然以李四的身手,不需要重新瞄准,但是高手对决,容不得半点失误,枪口下移不到一秒的时间,就可能决定了胜负。

  李四咧嘴一笑,突然转身潇洒地坐进离自己三步的木椅里,顺手拿起桌上的红茶,给自己倒了一杯,加上糖和奶,抿了一口:“不冷不热,正好。”根本无视四周突然冒出来的枪口。

  薇拉脸色变了又变,枪口跟着李四转过来,几度想扣下扳机,又生生地忍住:如果刚才李四开枪,自己早已中弹了。

  看来李四的身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机警又聪明,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

  薇拉挥了挥手,分布在窗口、门口的枪手们悄无声息地又隐入黑暗之中。

  李四一边喝茶,一边大吃点心,精致的小碟子里不过各自摆放了四块点心,李四在三分钟之间就一扫而光,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唐七夫人的气派就是与众不同,茶和点心都是上海最好的……”

  薇拉大吃一惊,枪口再次对准了李四:“你怎么知道……”

  一个柔美清雅的声音打断了薇拉:“李四先生果然是明白人,真是见面胜似闻名。”

  长长的旋转楼梯上,缓步走下来一个女人。她身穿西式蓝色晚礼服拖地长裙,双臂戴着薄纱手套,头上盘着西式古典发髻,压了一枚小巧的碎钻头冠,雪白的脖颈上挂着一串蓝宝石项链,耳环也是同样款式的蓝宝石,脸上却带了一个假面舞会所用的银面具,遮住了眉眼,看不出年纪。

  薇拉一跃而起,抢到女子的身边,附耳说了几句什么,女子微微颔首,继续款款走来,仪态万方地与李四隔桌而坐。薇拉为她斟上红茶,李四却抢先在杯中加好糖奶,惹得薇拉蛾眉倒竖,恨不能用眼光在他身上刺出洞来。

  女子抿了一口红茶,忍不住称赞:“浓淡相宜,不错。”

  “能得到小姐的夸奖,李四三生有幸。”

  女子微微一怔,茶杯也在唇边顿住了,一双灵光流转、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李四:“李四先生见过唐七夫人?”

  李四一笑:“唐七夫人是上海滩的名人,手眼通天,无论是哪位上海滩大亨都得敬畏三分,我李四这种小角色哪有这等福气?不过,唐七夫人成名已有二十多年,而小姐芳龄最多不过二十左右,李四虽然愚蠢,还不至于看错人。”

  “好眼光,真不愧是黑豹。”女子镇定地喝了第二口茶。

  李四却像是被刺了一下,猛然跳起,手臂带翻了桌上的茶杯,红茶洒了一身。他全身肌肉绷紧,双手已伸入怀中,眼中瞬间似聚集了乌云风暴,宛如即将暴起的怒狮。

  薇拉被突然他暴发的气势吓得直发抖,但还是勇敢地挡在了女子身前。

  “你能猜到我和唐七夫人有关,那么就应该想到,你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女子若无其事地放下茶杯,“毕竟唐七夫人是上海滩的信息之源,在上海滩黑白两道混过的人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李四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放松了肩膀,收敛了杀气。薇拉觉得身体一轻,无形的重压骤然消失。

  “不知美丽的小姐怎么称呼?”李四重新坐了下来,又恢复了一贯的满不在乎。

  “你可以叫我苏菲。”

  “我猜这不是真名。”

  苏菲微笑起来:“李四似乎也不是真名呀。”

  “如果苏菲小姐觉得李四不好听,也可以叫我张三。”李四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苏菲小姐半夜请我上门做客,还细心地准备了茶点,究竟为了何事?”

  “李四先生何,必明知故问?”苏菲柔柔地回答,“你知道的,血月亮。”

  “苏菲小姐想要血月亮?”李四夸张地一摊手,“以唐七夫人的能耐,跺跺脚上海滩晃三晃,还能找不到血月亮?”

  苏菲明亮的眼睛紧盯着李四:“不,我要你保护血月亮!”

  李四呆滞了几秒钟:“我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李四先生。”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李四又呆滞了几秒钟:“陈教授,我想你欠我一个解释。”

  震旦大学考古系教授陈奇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与世隔绝,相反,他对于上海滩黑白两道都很熟悉。因为他的职业,很多大亨需要他的专业知识,同时,他也会从一些无知者的手里拯救真正的稀世之宝。

  连接陈奇和上海滩的纽带就是唐七夫人,而苏菲小姐则是新一任的联络者——读大学时她曾经选修过陈奇的考古课,从名义上来说,她是唐七夫人和陈奇共同的学生。

  洪一枫推荐李四前去充当陈奇的保镖并不是偶然之举,这是陈奇和苏菲小姐经过层层筛选,最后才选出来的人。

  李四很生气,紧闭嘴巴一声不吭,坐在椅子上装石雕。

  “陈先生,你还是带我去吧,我保证,李四能做到的,我会做得比他更好。”薇拉使劲儿推销自己,“我不会给先生惹麻烦,还能照顾先生的饮食起居,最重要的一条,先生可以完全相信我。”说着意有所指地瞪了李四一眼。

  “不不不,考古是一件极其辛苦和危险的工作,女孩子完全不适合……不不,我不是贬低你的能力……”陈奇头疼地看着前一分钟还阳光灿烂的少女转眼就梨花带泪,只好求助地看向苏菲。

  李四猛地站起:“既然陈教授不相信我,我看这雇佣关系还是提早结束得好,不过定金不退,要退也没有。”迈开长腿,旋风般地走出了别墅。

  陈奇目瞪口呆地看着李四一分钟内就消失了踪影,半天才回过神来,颓然叹了口气,扶额无语。

  “没想到他还挺有个性的。”苏菲忍不住轻笑出声。

  只有薇拉欢天喜地:“先生,现在你可以请我当保镖了吧?”

  Ⅲ

  黏腻的黑暗笼罩着世界,艰难地跋涉其间,每一步都精疲力竭,无论怎么努力,始终无法摆脱困境。只有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自己,让前路显示出一点希望,却又无比绝望。

  我爱你,你也爱我吗?

  女人的低语像无形的蛇,钻入他的心里,死死盘踞……

  李四一惊而醒,猛然吸进肺里的空气让他咳嗽了两声,但是一丝异常的感觉升了上来,手迅速摸进了枕头底下,握住了冰冷的枪柄,猛翻身坐起,枪已对准了……坐在破桌旁的陈奇!

  显然陈奇被李四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呆了,瞪着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你怎么找到我这里的?”李四不客气地问,收起了枪,随即知道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苏菲小姐的消息网怎么可能漏了吉祥的理发室。

  陈奇推了推眼镜:“李四先生,我想请你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合作。”

  “没兴趣!”李四扯过床脚的布衫套上身,跳下床,自顾到院子里拎水洗漱。

  “我可以给你十倍的工钱!”幽幽的一句从屋里飘出来。

  李四手里的搪瓷缸“吧嗒”掉进铜盆里,脑中开始飞快地计算十倍的工钱是多少——一个月二百个大洋!

  一个大洋值三百个铜元,而四个铜元可买一套大饼油条,一碗肉面也不过才二十个铜元……

  李四突然觉得自己不会算账了,一长串的铜板数字在眼前飞来飞去,看不见头尾……

  “有钱到我面前耍威风吗?”李四气势汹汹地进屋,一把揪住陈奇的衣领,“一个月二百个大洋,骗谁啊,你还没赚到这么多……”

  陈奇不紧不慢地打断了李四:“我一个月薪俸五百大洋。”

  李四倒吸了口冷气,顿时觉得眼前的小个子教授浑身金光灿灿,分明是踏破江湖也寻不来的大金主!

  陈奇挥开李四的手:“李四先生,你可以再考虑一下吗?”

  “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李四决定再垂死挣扎一下,“雇主的不信任。”

  陈奇认真地看着李四:“对此,我很抱歉,但是事关重大,我不能不一再小心,毕竟你也看到了,一次小小的失误就可能夺去几十条人命。”

  “如果从头到尾你我之间都是不信任,我很难完成任务。”李四盯着陈奇,“毕竟,我要以性命保护你的安全。”

  “我想,李四先生同样也不信任我。”陈奇看着李四垮下脸,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信任是相互的。”

  “如果以后你保证不再隐瞒,我可以考虑当你的保镖。”李四打死也不承认这是二百个大洋的诱惑。

  陈奇如释重负:“太好了,我叫了春风得意楼的茶点,现在应该已经送到了。”

  说话之间,吉祥大呼小叫地跑起来,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一副口水直流的模样,将食盒放在桌上,一边打开看一边大呼小叫:“生煎馒头、蟹壳黄、翡翠素烧卖、奶黄糯米糍、肉末夹烧饼、软煎马蹄糕,还是热的。”

  李四扶额,这么精致讲究的老板,以后可怎么伺候!

  吃完茶点,拒绝了吉祥一再的自我推销,考虑到老板的贵体,李四贴心地叫了出租车回去,当然,车费老板付。

  李四推开门走进陈奇家门厅,突然抽出枪,如一阵旋风似的蹿上了楼,一脚踹开书房的门,枪已顶上了对方的脑门。

  “别,别开枪……”陈奇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他不是坏人。”

  李四“刷”地收起枪,打量了一眼,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学生,穿着灰布长衫,白净面皮,细眉长眼,此时吓得魂不附体,两腿发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景弘,你没事吧?”

  李四瞥了那人一眼:“老板,这谁呀?一声不吭地闯进来,我要是手快点,这会儿他大概已经见阎王了。”

  “他是姜教授的学生,宋景弘。”陈奇转头又向宋景弘介绍,“我新请的保镖,李四先生。”

  宋景弘惊魂未定:“陈教授,你的保镖很……”看见李四冷冷地瞟了自己一眼,打了个冷战,“嗯,很……很厉害。”

  “别介意,他只是太称职了。”陈奇扶了扶眼镜,“你怎么没有出席姜教授的葬礼?”

  宋景弘看了看李四,欲言又止。

  李四满不在乎地倚在书桌一角,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瓶酒,从怀里摸出一包猪头肉下酒。

  宋景弘嫌弃地抽抽鼻子,转过头来:“教授,能不能单独聊?”

  陈奇沉吟了一下:“既然李四先生是我的保镖,有些事必须让他知道,你说吧。”

  宋景弘从皮包里拿出一叠资料:“姜教授出事前几天,把这些资料交给我保管,还让我到外地休假,我从报纸上看到教授遇害的消息,才赶回来的。整理这些资料的时候,发现了姜教授留下的字条。”

  陈奇拿起字条,看着姜育林遒劲有力的字体,上面写着:“如我出事,请将资料转交陈奇兄。”

  一股热流涌上眼眸,陈奇使劲眨着眼,喉咙里似哽着石头一样,怎么也出不了声。

  “关于血月亮的资料?”李四伸手去翻,宋景弘眼疾手快,一把抢过资料抱在怀里。

  “麻烦你先洗个手再来翻。”宋景弘几乎要咬牙切齿了。

  “对,洗手,洗手。”陈奇终于从恍惚的状态中醒过来,赶紧拉着李四冲到盥洗室,洗去手指上沾的油腻。

  “这位宋景弘,可不是简单的人。”李四低头洗着手,嘴角含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他是育林兄的得意门生,也是考古界的新秀,为了学习考古,他心无旁骛,付出了很多,我也希望有他这样的学生。”陈奇感叹不已。

  李四一声嗤笑:“人心隔肚皮,别把人想得太好了。换了我,肯定带着这些资料跑路,找到一个慷慨的买主,下半辈子就不愁了。”

  陈奇沉了脸:“不是每个人眼里只有钱。”头也不回地走回书房。

  陈奇刚进书房,宋景弘便抱怨起来。

  “陈教授,您这找的什么人啊?粗暴,无礼,简直像街边的流浪汉,这种人能当保镖?”

  “李四先生是洪探长推荐的,个人也很有能力,已经救过我几次了。”

  宋景弘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您对他了解多少?估计连他的真名也不知道吧?这种混江湖的人物,眼里只有钱,我看哪,他是冲着血月亮来的,没准就想着半途劫了血月亮去卖个大价钱。”

  陈奇无语,这两位给对方的评价极为一致,活像商量好了似的。

  宋景弘低头看着手里的资料,眼圈红了:“这些是姜教授用生命保护的资料,珍贵无比,可不能落到歹人手里。”

  陈奇一愣,忽问:“你研究过资料了?”

  宋景弘摇头:“老师只是让我保管,并没有让我研究,所以我一直没看。”

  陈奇探究地看着宋景弘,忽然笑笑:“你可以看看,或许……”

  宋景弘突然咳了两声,意似提醒,陈奇一抬头,李四已经大剌剌地走进来。陈奇无奈地笑笑,目光转回资料。宋景弘仍然一脸的警惕,有意无意地挡在李四前面,防止他偷看。

  哪知李四一转身,也不知怎么已经到了书桌的另一边,长胳膊伸过来一捞,就将那叠资料抓到手里,打开便看。

  宋景弘大怒:“你怎敢不经允许,随便偷看教授的珍贵资料!”

  李四斜视了宋景弘一眼:“看都看了,怎么样?”

  宋景弘转头向陈奇求助:“教授,我就没见过这么无法无天的人,毫无规矩,粗鲁之极!”

  “规矩?那是制定出来骗笨蛋的,你看我很蠢吗?”

  “你!”宋景弘气得发抖,可是自知不是这个人高马大的保镖的对手,只好愤愤地咬牙。

  陈奇安抚地拍了拍宋景弘的肩膀,缓缓说:“李四先生,我倒是不介意你看这些资料,问题是,你看得懂吗?”

  李四扯了扯嘴角,慢慢放下文件:“不好意思,确实看不懂。这是什么破文字?没一个是我认识的。”

  一句话引起了宋景弘的好奇心,探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资料,果然,那些汉字非常奇怪,看着眼熟,却像天书一样无法理解。

  陈奇拿起资料,怀念地抚摸着那些墨迹:“这是南方民间流传的一种古文字,是育林当年考察时发现的,他极聪明,一学就会,又教给了我们几个,有时用来记载不想外传的资料。”

  “哦……”李四兴致缺缺地挥挥手,“老板,我去帮林妈做饭,你们慢慢聊。”说完便潇洒地转身出门。

  宋景弘瞪着李四的背影:“教授,此人太不靠谱了,没有他,我也能保护你。”

  陈奇苦笑:“景弘,你在考古专业上能帮我,可是防身保护不是你的专长。”

  “教授,多一个陌生人就多一份危险,这个人眼神冷厉,好似猛兽,必定心狠手辣,绝对不是良善之辈,您要三思。”

  陈奇脸色微变,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如果说杀人凶手,或许我们也是……”

  宋景弘吃了一惊:“教授……”

  “如果当年我不那么好奇,执意追求血月亮的真相,他们就不会被人盯上,也不会死这么多人,斧头帮一夜之间就是五十多条人命啊……”陈奇捂住了脸。

  宋景弘犹豫了一下,轻轻拍着陈奇的肩膀:“您别自责了,毕竟谁也不知道未来的事。”

  陈奇猛地抬头看着宋景弘:“谁也不知道未来的事……对呀,未来,一切都在未来!”

  他眼睛闪闪发亮,一把抓住宋景弘:“你马上回学校请假,带上资料,跟我们一起去。”

  宋景弘懵了:“去……去哪里?”

  陈奇斩钉截铁地说:“一切开始之地!”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美艳娇柔、仪态端庄的杨贵妃舞姿妖娆柔媚,唱腔婉转清亮,伴着西皮、二黄的乐调,犹如似仙宫的天籁之音。移莲步,舒广袖,眉眼流转,一颦一笑,流露出万种风情,唱出心中的无限孤寂。

  坐在包厢里的陈奇听得有滋有味,摇头晃脑地低哼,手还配合在桌面上敲打着鼓点。

  旁边的李四歪在座位上,四仰八叉睡得人事不知,呼噜打得山响。

  宋景弘忍无可忍地瞪了李四一眼,抱怨:“简直是对牛弹琴,大煞风景!”

  小豹猫从李四怀里爬出来,抖抖皮毛,直接坐在李四的肩膀上,好奇地东张西望。

  “他……他居然还带着猫!”宋景弘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陈奇微微一笑:“他只是保镖而已,不必过于苛求。”

  “陈教授,我不明白,您说去一切开始之地,可是我们却在天蟾舞台看梅老板的贵妃醉酒,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陈奇低吟:“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长恨歌?”宋景弘越发莫名其妙,“是描述唐明皇和杨贵妃爱情故事的诗歌?这和……有什么关系。”他谨慎地没有将血月亮说出口。

  陈奇并未回答,凝视着舞台上雍容华贵的杨贵妃,眼中情绪复杂,流露出沉重的忧郁。

  宋景弘感受到那种无言的内疚、愧悔和痛苦,想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也许,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那种无能为力的伤痛与遗憾。

  “《长生殿》的戏文写杨贵妃最后住在蓬莱仙山,成了仙子。”宋景弘低声唱了两句,“蓬莱院月悴花憔,昭阳殿人非物是……”

  陈奇转头看着宋景弘,若有所思。

  宋景弘一怔,眼神中掠过一丝慌乱,原本只是想排解陈奇的忧伤,没想到适得其反。

  “先生,那只是传说而已……”

  陈奇笑了笑:“传说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总有几分真实的影子。”

  宋景弘好奇心起:“难道世上真有长生的仙人?要是这样,杨贵妃岂不是能活到现在?”说着说着自己也觉荒谬,不禁失笑。

  台上的杨玉环继续哀怨地唱:“这才是酒入愁肠人已醉,平白诓驾为何情……”

  突然,挂着包厢的汽油灯忽明忽明,闪了两下,陈奇眼一花,杨贵妃的脸直接在眼前放大,温热气息似乎要扑到脸上。

  陈奇惊得一抖,“啊”了一声,一切又恢复了原状,一阵风过,老旧的汽油灯摇晃着,发出微弱的吱呀声,昏黄而又压抑。

  冷汗慢慢从背上冒了出来,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异样感从心头升起,陈奇猛地转头,宋景弘依旧注视着舞台,神态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景弘……”陈奇想提醒他注意,可是才开口,喉咙突然像被堵住了,再也发不出一个宇。

  陈奇惊恐万状,猛地站起,扑上去想拉宋景弘,哪知对方的身体就像虚空一样,手竟然直接穿了宋景弘的胸膛。

  紧接着,一股烟雾腾了起来,宋景弘如同沙丘委地,颓然四散,化作闪亮的冰晶,洒满了地板。

  陈奇吓得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这是现实的世界吗?怎么会发生如此离谱的事情?他战战兢兢转头看向舞台,杨贵妃依然甩着云袖低吟浅唱,美目斜睨,轻送眼波,仿佛在和他调情。

  不,不,这一定是在做梦……

  陈奇闭上眼睛,忽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他的胳膊。陈奇已是惊弓之鸟,吓得疯狂挣扎。

  “老板,别怕,是我。”耳边传来的是李四低沉悦耳的声音,“别睁眼,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陈奇站着不动,嘴巴张合,却发不出声音,只好指着宋景弘原先坐的地方。

  “老板,你才是目标,小虾米没人看得上。”李四的声音平静如常,还带着三分调笑,却让人安心。

  陈奇顺着李四拉扯的力量,挪动脚步跟着走,他不敢睁眼,生怕看到更多诡异的场景。

  李四先拉着他走时,步子又急又快,但没过多久便慢了下来,脚步变得滞重而迟疑,呼吸渐渐变粗重,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喘息,而握着他胳膊的手学渗出大量的冷汗,湿透了衣衫。

  陈奇站住了,用力捏了几下李四的胳膊,以示询问。

  李四轻笑两声:“老板,看来有人不想我们顺利地离开,也许你可以帮我看看路。”

  陈奇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站在走廊上,顶部的灯光似乎被什么压抑住了,昏暗不明,而前后走廊则是漆黑一片,仿佛是无底的深渊。

  李四靠在墙壁上,正在喘气,英俊的脸上布满了汗珠,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

  陈奇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前后看看,用目光询问。

  李四指了指前方:“如果我没记错,到走廊尽头,拐弯就是剧院出口。可是这条路,怎么也走不到头,活像遇到了鬼打墙。”

  他说话很慢,与平时的轻快迥然不同,陈奇猛然醒悟过来,李四和自己一样,正在被那些异景所困扰。

  你……看到了什么……

  陈奇飞快地在李四手上敲出摩斯电码。

  李四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向走廊的尽头努了努嘴。

  延伸过去的走廊似被一片黑雾笼罩,模糊不清,隐隐绰绰有人影晃动,渐渐的,一个摇曳生姿的身影浮现出来,衣带飘扬,长裙款摆,满头珠翠,明灭闪亮,回眸一笑,带着说不出的阴森与诡异。

  杨贵妃!

  陈奇死死地抓住李四的胳膊,只觉得两腿发软,站立不稳。

  “我想我们都中毒了,出现了幻觉……”李四喘了两口气,“别理会,幻觉自动会消失的。”

  杨贵妃忽然转过身,幽幽地看着两个人,裙摆不动,如风一样轻轻地飘了过来。

  陈奇心中拼命念叨:幻觉,幻觉,不要怕……

  杨贵妃的手慢慢拾起,丝带无声无息地游将过来,猛地缠上陈奇的脖子。

  陈奇被勒得透不过气来,眼看着杨贵妃的手伸过来,如鸡爪一般细长、僵硬、冰冷,没有任何活气,一点一点,爬上陈奇的脖子,眼神中透着一种好奇,天真而无辜,显得格外疹人。

  不是幻觉!

  李四猛地跃起,飞起一脚,踢向杨贵妃。

  杨贵妃一动不动,突然一闪,便消失了。

  李四眼一花,转瞬之间,杨贵妃又出现在眼前,妆面已变得惨白,樱唇微张,露出一个微笑,仿佛十分得意。

  “装神弄鬼!”李四猛一翻腕,亮出袖中的匕首,一个漂亮的刀花,将陈奇脖子上的丝带割断,顺势划向杨贵妃的脸。

  趁着杨贵妃一闪之际,李四拉着陈奇拔腿便跑,耳边隐隐约约听见一句唱词飘来:“你若是不遂娘娘意……”

  陈奇踉跄着回头,只见杨贵妃纤纤玉指,正指向他们的背影,脸上似笑非笑,身形渐渐变淡,风过处,化成几缕烟,飘散无踪。

  陈奇毛骨悚然,只觉得一阵恶心,胃里的酸水涌上喉咙,几乎要吐出来。脖子火辣辣地痛,先前勒伤的地方迅速红肿,暴起一道淤痕。

  突然,李四停了下来,陈奇一个收势不住,险些撞在李四的背上。

  前方走廊依旧黯黑不清,李四却直愣愣地盯着,仿佛看见了什么,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芸……”一声低沉的叹息从李四口中吐出,他放开了陈奇,慢慢张开手臂,向前走去。

  陈奇大惊,一把拉住李四,使劲往回拉。

  李四脸上的神情又悲又喜,眼神发直,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英雄柔情……

  陈奇脑中一瞬间闪过这个词,随即更加惊恐,李四想,必被鬼魂所迷惑,看见了钟爱之人,以致迷失了神智。

  李四恍如未觉,用力挣脱了陈奇的手,快步走向走廊深处。

  他步履极快,陈奇身为大学教授,长年习惯坐着,哪能追得上他的步子,只一眨眼,李四便消失在那团若有若无的暗雾之中。

  倏忽间,四周就变得空旷死寂,没有一丝声息,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越来越大,几乎响彻耳鼓。

  陈奇冷汗渐渐冒了出来,战战兢兢迈了一步,“啪”的一声响,反而吓了自己一跳,脚步声在幽远的走廊里传开,回声袅袅不绝。

  黑暗中隐藏的未知危险,才是人类最害怕的东西。

  陈奇猛地靠在墙壁上,眼珠乱转,仿佛这样就能观测到前、左、右随时扑出来的魂灵。

  突然,一阵轻风从身边刮过,陈奇扭头看时,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从墙壁极小的缝隙里伸了出来,无名指还戴着一枚极精致的翡翠指环,闪着幽绿的灵光。

  陈奇张大了口,却叫不出声,惊得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京剧唱腔幽幽地响起:“好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水袖飘荡,杨贵妃慢慢从缝隙中游出,转过身,眼珠转动,不见百媚横生,只见冰冷呆滞,明明美艳的妆面,此时却像鬼面,木然森冷,毫无表情。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戏水……”杨贵妃边唱边伸出手,摸向陈奇的脸。

  陈奇努力向旁边移动,试图避开杨贵妃的手,猛地发现,杨贵妃虽然在唱,口唇却纹丝不动,如同鬼魂唱曲一般。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恍惚之间,杨贵妃手中已端了一杯酒,凑向陈奇的嘴唇,人也贴了上去,几乎要亲到陈奇的脸上。

  陈奇哆嗦着,嘴巴张合,怎么也叫不出声,心里拼命念叨,李四快回来,李四快回来……

  突然,尖利的嗷呜声在空旷的走廊上炸响,转眼一个矫健的黑影闪电般扑来,利爪猛挥,瞬间抓过杨贵妃的粉面。

  “啊……”杨贵妃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脸踉跄后退,手里的酒泼了出去,正好泼在陈奇的脸上。

  陈奇闻到一阵奇特的异味,眼前顿时眩晕起来,最后看到的,是小豹猫撕咬杨贵妃的画面,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如梦,似幻,仙云缥缈,瑞气荡漾,碧岭排空入云,瀑布玉龙奔腾,山光如画,水声潺潺,玉石为路,仙草为坪,奇花为毯,鹤鹿为戏,蜿蜒小路的尽头,矗立着一大片宫苑,殿阁巍峨,金碧辉煌,隐约有仙子嬉游,清歌婉转,恍如仙境。

  陈奇想要走近细看,谁知足下一软,差点摔倒,再抬头看时,景色忽变,只见水天一色,浩渺无际,大海辽阔,碧波浩荡,眼前的仙岛就像一枚海螺,静静地安卧于海水之中。明净的月光,宛如水晶琉璃,笼罩了整个世界,分外清丽。

  耳畔又传来幽幽的京剧唱腔:“海岛冰轮初转腾……乾坤分外明……”

  这是哪里?

  陈奇疑惑地看着,觉得很眼熟,仿佛住了很久,又似乎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

  “喵喵喵……”猫叫一声比一声凄厉,陈奇低头一看,豹猫在自己的脚边打转,不时地伸爪子挠着裤角……

  陈奇一惊而醒,耳边犹有喵喵声,一转眼,小猫卧在他脸边,正在低声叫,倒像是呼唤他醒来一样。

  伸手摸了摸小猫柔软的皮毛,陈奇费力地坐起,冰冷的地面硌得他后背疼痛不已,稍一动作,骨节就发出嘎巴的声音。

  抬头四顾,眼前黑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陈奇想起了昏倒前的情景,心中一寒,不知道李四怎么样了?希望这位临时保镖能够平安无事。

  这是哪里?

  “陈教授忘了五年前的约定?”一个阴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陈奇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将问题说出了口,看来封口的禁制已经解除,忙试着咳嗽几声,声音嘶哑,活像破锣。

  “我的同伴呢?你们把他关到哪儿去了?他有没有受伤?”陈奇避开了对方的问题,脑中却在飞速思索,五年前?

  “只是一点小小的迷魂术而已,我猜,你的同伴正在美梦当中。”那个声音带着一丝嘲讽。

  陈奇侧耳细听,这声音既不像女人那样尖细,也不像男人那样低沉,相反,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僵硬、机械和沉闷,甚至不像活人的声音。

  鬼音?

  陈奇刷的又出了一身白毛汗,一日之间,受的惊吓太多,贴身内衣被汗水反复浸透,黏糊糊的,十分难受。

  潮湿,闷热,局限于狭小的地方,无法伸展……

  “船!”陈奇脱口而出,“五年前,在东海!”

  那声音发出桀桀的怪笑:“很好很好,陈教授还记得,省得我再复述一遍。”

  “你是海老大?”陈奇激动起来,“我们当初明明约好共同合作,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共同合作?”那声音冷笑,“一个血月亮,就让你们这些衣冠楚楚的绅士们露出贪婪的嘴脸,坑蒙拐骗,使尽手段,还有脸提合作!”

  “是你们不讲信义,还想倒打一耙?”陈奇气得站了起来,谁知足下一晃,又跌坐回去。

  “不讲信义?这句话你应该去问颜高鹤。”

  陈奇心里一紧,恰巧是在五年前,他们从东海探险回来后不久,颜高鹤就失踪了,虽然想尽一切办法,仍然找不到,令其他几位教授着实伤感了一阵。

  可是照海老大的意思,似乎颜高鹤在失踪前与其有过接触,难道……

  “颜高鹤失踪了五年,如果你有他的下落,麻烦你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当面询问真相。”

  海老大没有回答,似乎在思索什么。

  陈奇努力以诚恳地口气说:“想必海老大也知道了,今年祸事连连,方文轩教授、纪典教授和姜育林教授先后被害,显然有人想杀人灭口。如今血月亮也已落入歹人手中……”

  那声音突兀地响起:“什么?血月亮被抢走了?”

  “准确地说,是被偷走的。”陈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懊恼,“很明显,我们对防范贼人缺乏经验。”

  “这么说,斧头帮被全体灭口也不是你们干的?”

  陈奇叹了口气:“好歹我们是文人,怎会做此丧尽天良之事?”

  海老大冷笑:“文人无耻的也不是没有。”

  陈奇知道他指的是颜高鹤,又叹了口气:“颜教授为人心高气傲,追求完美,东海之行失败,他心有不甘,可能另想办法前去考察,但他绝非丧心病狂之人,或许中间另有隐情。”

  海老大停了片刻,又问:“假如你说的是真话,那么,你可知是什么人偷走了血月亮?”

  “如果我知道,也不会冒险前来赴约。”

  海老大哼了一声:“谁知道你是不是另有图谋!”

  陈奇沉吟片刻,突然说:“你不是海老大!”

  那声音小小地“咦”了一声,然后就沉寂了。

  陈奇嘴角浮起得意的笑容:“纸偶术,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杨贵妃!”

  周围一片寂静,陈奇屏住了呼吸,侧耳细听,试图在黑暗中寻觅一星半点线索。

  “喵……”猫叫声突兀地响起,陈奇已紧张到极处,被小猫叫声吓得一哆嗦,目光一甩,只见一双绿莹莹的猫眼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仿佛拥有智慧一样。

  “陈教授果然心细如发……”那声音似有几分感叹,“既然你想知道答案,何不前去一切开始之地?”

  “你答应了协助我?”陈奇一下子振奋起来。

  还没等到那声音回答,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墙壁被破开一个大洞,光线瞬间照入,整个地面都晃动起来,陈奇头晕眼花,滚倒在地。

  一双手扶住了陈奇:“老板,你还好吧?”

  “李四先生?”陈奇勉强靠着李四站了起来,“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就是找你花费了一点时间。”李四扶着陈奇弯腰从破棚子钻出来,“谁会想到你被运到这里来了。”

  带着腥味的风扑面而来,放眼远望,茫茫无际,水天一色。朝阳初升,映得满天皆红。

  “海?”陈奇惊诧万分,“我在船上?杨贵妃呢?”

  李四伸手在陈奇眼前晃晃:“老板,你没被吓疯吧?”

  “我正常得很!”陈奇生气地打开李四的手,“刚才我一直在和她说话,人呢?”

  李四一摊手:“就这么一艘破渔船,我上来只看到你,没看到其他人。”

  陈奇不信,回身在船上走了一遍,果然,船上除了两人一猫,再没看到其他人。

  “不可能,我明明……”

  李四拍拍陈奇的肩膀:“老板,你只是中了迷魂术而已,换成时髦的说法,叫催眠术,一不小心,你我都中招了。所以,你在船上听到的,只是幻觉而已。”

  陈奇断然否定:“不,那不是迷魂术,你我所看到的杨贵妃,不是真人,而是纸偶。换句话说,这是纸偶术。”

  “纸偶?就葬礼上烧掉的那种?”李四扶额,“有这么怪力乱神的事吗?”

  “有,李四先生,不要因为你没见过就否定。”陈奇考究习气发作,认真地解释,“当初我在西南作过田野调查,就曾经见识过这种纸偶术,配合一种特殊的药水,不但使人产生幻觉,还会被纸偶迷惑,做出千奇百怪的事来。不过,操纵纸偶的,大多数是女子,世代相传,从不外传……”

  李四一把拖着陈奇就走:“我看你还处在幻觉之中,或者吓糊涂了还没醒,我雇的船可是按钟点收费的,贵得很!”

  “别忘了猫!”陈奇腾出一只手,捞起小猫,正准备走上跳板,李四却突然从船头拿起一盏煤油灯,“砰”的砸在船板上,褐色的煤油四处流淌。

  “李四先生,你要做什么?”陈奇意识到不妙。

  “管他什么妖魔鬼怪,难逃我三味真火!”李四划了根火柴,丢在煤油里,顿时火焰便窜了起来。

  “你怎么能随便烧船!”陈奇大声抗议。

  李四拖着他走上跳板:“老板,我劝你脚步放快点,不然火就追上来了。”

  陈奇踉踉跄跄被拖上小渔船,吉祥赶紧凑上来献殷勤:“陈老板,海上风大,快到舱里歇腿,我给你泡了茶,上等的龙井哦……”

  李四抬腿踹了吉祥一脚:“少拍马屁,开船。”

  吉祥一蹦闪开,高呼:“船家,升帆!”

  风帆呼啦啦升起,借着风力,渔船渐渐驶离着火的船。陈奇看着逐渐变作火团正在下沉的旧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小猫紧紧抱在怀里。

  朝阳跃出水面,将整个世界染满生机。

  Ⅳ

  对于陈奇而言,这离奇的惊魂一夜,除了付出一笔昂贵的雇船费之外,结局还算不错。

  宋景弘则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只不过在剧院里打了个盹,醒来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找了大半夜都没消息,天亮才回到别墅,依然不见人,急得团团转,差点去报警。

  “先生,现在外面不太平,还有歹人威胁,您怎么能随意乱走,也不告诉我一声?”宋景弘边说边瞪着李四,“您别以为有了保镖就会安全,是保镖还是阎王都说不准。”

  李四眼皮也不抬,无聊地玩着手里的匕首,突然手一滑,一道白光闪过,匕首擦着宋景弘的耳朵飞过,钉在了墙壁上。

  “李四先生!”陈奇警告地喊了一声。

  “抱歉,手滑了。”毫无悔改的李四走过去拔起匕首,“累了一夜,准头不大好。”

  宋景弘气势汹汹地拦在李四面前:“你别想在我面前打马虎眼,说,昨夜你把先生带哪里去了?”

  李四在宋景弘眼前晃了晃匕首,满意地看着他直缩脖子:“两个单身男人,半夜出去闲逛,你说能去哪儿?”

  陈奇扶额:“景弘,闹了一夜,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回头我再给你解释。”

  宋景弘无奈,只得气愤愤地瞪了李四两眼,拂袖而去。

  陈奇慢悠悠地说:“李四先生,你找借口我不反对,但是请你不要随意败坏我的名声。”

  李四又开始玩耍手里的匕首:“那我要怎么解释两个单身男人失踪大半夜?难道说,咱俩出去看星星看大海了?”

  “呃,这个……”陈奇也头疼起来,“总之,我不会去烟花之地。”

  李四微微一笑:“老板,喝花洒是最好的借口,没人会追问理由。再说,喝花酒也是一种风流韵事,还能衬托您大教授的风度气派。”

  陈奇慢慢品了一点杯中的红酒:“我记得当时你被迷惑了心智,后来怎么脱险的?”

  李四嬉皮笑脸地歪靠向陈奇的肩头:“老板这么关心我,真叫我感动啊。”

  陈奇不动声色地走开两步,李四倚了个空,踉跄了一步,遗憾地咂咂嘴。

  “我李四是谁呀,哪能被这点小伎俩骗到?只是迷糊了一会儿,这王八羔子想操纵我跳楼,我就马马虎虎应付了他一下,爬上天蟾舞台的屋顶上,吹了会儿凉风。”

  “李四先生,注意言词。”陈奇也不去拆穿李四死要面子的嘴硬吹嘘,心下明白,对方要的人是自己,不愿过多分心地对付意志强硬的李四,所以只是驱逐他了事,“后来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李四也知道这种拙劣的借口瞒不过陈奇,好在脸皮厚,也不以为意:“当然是站得高看得远,后来我瞧见天蟾后门驶出一辆车,还听见猫叫,就赶紧找吉祥帮忙,一路追到码头,结果那王八……那家伙居然把老板弄上船开走了,没办法,我们也只好雇了一艘。再后来的事,老板你都知道了。”

  陈奇微微点头,对方出海的目的,大概为了防止窃听。此人思虑周详,行事精细,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只是不明白他是如何从船上突然消失的。

  陈奇又喝了两口酒,想了想,还是轻声问:“芸……是谁?”

  李四一僵,脸色顿时大变。

  陈奇盯着李四深邃的眼睛:“你的意志很强大,无论是幻觉,还是纸偶杨贵妃,都不能使你崩溃。操纵纸偶的人为了控制你,使用了最厉害的招魂术,诱发一个人心中最渴望的人或是东西……”

  “啪”的一声,李四手上的水晶酒杯被捏碎了,血色如酒,一滴滴落了下来。

  陈奇吓了一跳,赶紧放下酒杯:“你不要紧吧?我去找酒精和纱布。”

  李四脸上又浮现出常见的轻佻笑容:“老板这么关心我?真是受宠若惊。这点小伤不算啥,请老板放心,下次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保证对得起你付的那二百个大洋。”

  他潇洒地挥挥手,转身出门下楼,快得连陈奇都没来得及开口挽留。

  陈奇转头望着窗外,无声地轻叹,李四这个人,心中藏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无论是痛苦还是惨烈,都只能自己孤独地承受……

  就和自己一样……

  脑海中好友的笑脸一一浮现,伴随着那些意气风发的年代,一生最好的三位挚友,已经天人永隔,只有睡梦之中,才有可能重见……

  陈奇赶紧将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压住了内心翻腾急涌而上的思念与悲痛。

  点燃的烟卷冒出缕缕轻烟,遮住了李四的双眼。他无意识地闭了闭眼睛,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排深深的阴影。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芸,可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幕又怎会轻易抛弃?纯洁无瑕的芸,如同山谷里的幽兰一样清雅纯真,是过往的黑暗人生中唯一的星光与美梦……

  “厨房不准抽烟!”严厉的声音在李四耳边响起,紧接着半截香烟就被人劈手夺走,扔在地上。

  李四回头一看,买菜刚回来的林妈正瞪着他,显然对弄乱厨房的人很不高兴。他心中一动,林妈在陈家时日颇长,估计深知内情,不如趁机打探打探。

  “我来这么久,怎么没有见到陈太太?”

  林妈瞥了李四一眼,叹了口气:“我家先生这么好的人,偏偏遇到了一个扫把星,真真是个祸害!”

  李四假装吃惊:“老板那么温和斯文,我以为他的太太也一样是大家闺秀。”

  林妈冷笑:“大家闺秀不假,其他就难说了。”目光一转,盯住李四,“别在我面前耍花腔,想从我这儿探听先生的事儿?没门儿!”

  “林妈你这么聪明,我哪敢虎口里探头啊。”李四赶紧拍马屁,“我只不过随口问问而已,关心老板也是我的职责之一。”

  林妈半信半疑地看着李四:“其实先生这几年过得太糟心了,太太就不说了,几个好朋友没一个有好下场,先生又是重感情的人,心里别提多悲痛了,在我面前还装坚强,夜夜失眠睡不着,背着我偷吃安眠药,瘦得不成人样,我又帮不了他,唉……”林妈伤感地抹起了眼泪。

  没想到老板居然和自己同病相怜……

  “放心吧,林妈,现在不是有我了吗?上海滩第一保镖。”李四大咧咧地抓过林妈摆好的卤肉塞进嘴里,“我会把老板养得又白又胖,保他长命百岁,对得起他付给我的薪水!”

  林妈意味深长地瞥了李四一眼,顺便将溜上桌准备偷吃的小猫拎到一边:“口说无凭,看你以后的表现,要是先生在你手上出了事,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虽然林妈说得平淡,可是李四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老太太皮笑肉不笑,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万一陈奇真有个三长两短,扒皮或许不会,擀面杖伺候肯定少不了。

  雪佛莱小货车装满了各种物资,李四正在用缆绳固定突出来的货箱。

  宋景弘铁青着脸,指着瘦猴似的吉祥:“这又是谁?”

  吉祥神气地一昂头:“司机,厨子……”

  “长工!”李四慢悠悠的声音传过来。

  “要这个人来干什么?”宋景弘脸色很难看。

  李四一叉腰:“开车时间长了得换换人,出去办事的时候总要留个人做饭看行李,遇到流氓地痞也得有人出面打交道……”

  宋景弘正准备反驳,突然“喵”的一声,小豹猫跃上了车,趴在方向盘上,无辜地看着大家。

  李四呆了一下,转头问陈奇:“老板,这猫要跟我们一起去?”

  陈奇看看李四,又盯着猫:“它不是一般的猫,带上也好。”

  李四一把抱起猫,塞进吉祥的怀里:“交给你了!”

  哪知小猫“喵”的一声,一双圆溜溜的绿眼睛瞪着吉祥,竟然一脸的鄙视。

  吉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愤愤吃着一包梅干,竟然连猫都嫌弃他,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猫叫什么名字?”吉祥决定以后偷偷在心里给这猫扎小人诅咒。

  “呃,不知道。老板,你的猫,你起名。”李四欢快地说。

  “啊?起名?”陈奇刚替宋景弘摸起眼镜,递到他手上,“一只猫,随便叫什么都行。”

  “我观此猫头圆身长,气宇不凡,哪能随便叫。”李四笑得没心没肺。

  吉祥忍不住了:“没想到李四你还会给猫相面,行啊,下回我给你找根棍子,你领着这猫摆摊算命得了。”

  “别瞧不起这猫,没准是个神物,妖魔鬼怪见了它一律绕行,有镇宅辟邪之能……”李四正在顺口胡说八道,突然眼睛一亮,“就叫辟邪吧,威风又神气。”

  吉祥翻了个白眼:“镇宅辟邪?我看呐,别招惹邪气上身就不错了。怎么瞧这猫都古怪,没准是妖怪附体……”忽然看见小猫圆溜溜的眼睛正瞪着自己,一只爪子已经亮出,赶紧闭嘴。

  这猫似乎听得懂人话,果然邪门……

  陈奇轻轻叹了口气:“起了名字,慢慢就会有感情,有了感情,就会放不下,李四先生,我想,你不大可能照顾它一辈子。”

  “辟邪是你的猫,照顾它一辈子可是你的事。”李四依旧满不在乎,仿佛没听出陈奇的弦外之音,“我这种人是没有前途的,指不定哪天就死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养宠物纯粹自找麻烦。”

  陈奇心里一颤,不经意的一句话,却透露出无尽的苍凉与孤寂。

  “你没有家人吗?”

  李四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一瞬间眼神有几分茫然,直视前方,似乎落在极遥远的地方。

  “牛群!”吉祥突然大喊一声,惊醒了李四,他猛地一踩刹车,雪佛莱的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啸声,在距离牛群只有十几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乡下老牛没见过这等奇怪的机器,也不害怕,哞哞地叫着,低头用角来顶,吓得吉祥又大叫:“后退,后退!”

  几秒钟的时间里,李四松刹车,踩油门,倒车,迅速后退,老牛的角顶了个空。

  “好好的马路,放什么牛啊。”吉祥无奈地摇头。

  陈奇看了看窗外:“已经到了郊区,乡下人不懂交通规则,只知道有路就走,也怪不得他们。”

  李四也看了看窗外,那放牛的小娃挥舞着鞭子,对着汽车大喊大叫,似乎十分气愤。

  李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吉祥:“不想下去会会朋友?”

  吉祥呸的一声:“敌不动,我不动,老子不吃眼前亏。”

  一直没作声的宋景弘突然说:“你们的意思,附近有埋伏?”

  “十几双眼睛盯着我们呢。”李四从怀里扯出辟邪,随手扔给陈奇,抄起两把驳壳枪,“老板,捂好耳朵,有点吵啊。”

  他推开车门,一跃下车,甩手连发十几枪,周围的草丛、树梢突然发出嗷嗷的叫声,紧接着扑通几声,树上摔下几个人来,一个个痛苦地抱着腿打滚。

  那放牛娃惊呆了,嚎叫一声,扔了鞭子,拔腿就跑,牛也不要了。

  吉祥早已迅速地换到驾驶座上,李四拉开后车门,刚蹿进来,雪佛莱已呼啸着冲向前路。牛群被枪声惊了,乱跑乱奔,反而把道路让了出来,雪佛莱轻轻松松闯了过去。

  陈奇虽然吓得脸色苍白,仍不失镇定:“李四先生,你刚才打的是什么人?”

  李四紧紧地挤在陈奇身边,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一直想绑架你的人吧,老板,趴低点,枪子儿可不长眼。”一把搂着陈奇的肩膀,俯下身去。

  后面的子弹打在汽车上,啪啪作响,吓得宋景弘也弯下腰,躲在座位之间。吉祥个头矮小,缩着脑袋开车,倒也安全。

  很快枪声稀疏下去,直到听不见,众人松了口气。吉祥拍着方向盘,兴奋地说:“新款雪佛莱小汽车果然马力强劲,这么快就甩掉尾巴了。”

  李四和吉祥轮换开了一天,傍晚时分,车已开到嘉兴地界。正值清秋季节,夕阳余晖,倒映在路边的小河中,波光粼粼,明灭闪烁。残荷犹绿,野菊正黄,风景格外幽丽。

  车突然拐了个弯,开到一处开阔地停了下来。李四熄了火,跳下车,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舒展憋屈了一整天的四肢:“这地方不错,就地宿营。”

  “什么?”跟着下车的宋景弘差点瞪掉眼珠子,“放着好好的旅店不住,要住荒郊野外?你有毛病啊?”

  李四绕到车身后检查损伤情况,车后厢有几个洞眼,后保险杠打了几个凹痕,虽说是老板的车,也不免有几分心疼。

  宋景弘见他不回答,更加生气,走过来猛地抓住李四的胳膊:“你给我解释清楚,是不是有什么企图?你胆敢对教授起歪念,我绝不会放过你。”

  李四不耐烦地甩开宋景弘的手,根本懒得理会,转头看见陈奇不赞成地拧着眉毛,紧抿着嘴唇,一脸“请解释”的表情,只好耸耸肩膀:“老板,我敢打赌,追踪你的人肯定不止我们遇到的那一批,只怕有人正在旅店等着我们自投罗网。不如随便选个地方,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吉祥走过来拍拍陈奇:“放心吧,那家伙是老江湖,鬼精鬼精的,只有他坑人,谁都坑不了他,比如我,出了名的花……咳咳,花花太岁,还不是栽在他手里了。”嘴巴溜太快,差点报上绰号,赶紧临时改口。

  陈奇想了想,同意了:“也好,李四先生,请你去搭帐篷,吉祥先生,请你去找干净的水,我和景弘负责做饭。”

  李四“噗”地一声笑:“算了,我来做饭吧,老板你十指不沾阳春水,让你烧锅做饭?我怕林妈知道了会宰了我。”转身拉着吉祥嘻嘻哈哈地去干活了。

  宋景弘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先生,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么怀疑别人很不好。可是,当初姜先生也是和您一样善良,结果错信匪人,才不幸……”

  陈奇不由自主地一颤,目光投向远方。此时暮色四起,江南水乡烟雾缭绕,风过处,送来微弱的桂花香,深蓝的天空亮起了第一颗星。

  宋景弘转身看着陈奇,诚恳地说:“先生,我实在不希望您有什么意外,五位老师,现在只剩下您一个人,我对着姜先生发过誓,哪怕性命不要,也会保护您。”

  陈奇心中感动:“景弘,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我能照顾我自己,何况我还有一个保镖……”

  宋景弘冷笑:“那个不靠谱的保镖……”忽然想到保镖曾经双枪力敌十余人,后面的话就咽了回去。

  “喵……”柔软的猫叫声在脚边响起,陈奇低头一看,辟邪正在蹭他的裤腿,顺手抱了起来,揉着它的后颈。辟邪毛茸茸的脑袋蹭过他的下巴,带着温暖的一点痒,似乎熨帖了孤独的心灵。

  李四果然手脚麻利,一个小时不到,搭好两个帐篷,汽油炉上的莱也煮好了,虽然只是蘑菇、青豆煮午餐肉,但是配着熏鱼和鸡肉罐头,还算丰富。

  主食是光饼,大家围坐在汽油炉边开饭。陈奇和宋景弘都很斯文,吉祥和李四狼吞虎咽,吃相一点也不文明。

  陈奇捡了几块熏鱼喂辟邪,小猫吃得直哼哼,对李四丢给它的鸡肉也很有兴趣,吉祥赶紧把剩下的荤菜扒拉进自己的嘴里,嘀咕着“这猫吃太多”,遭到了辟邪的抗议。

  突然,远处传来几声狼嚎,辟邪一跃转身,冲着黑暗低低地咆哮,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一时间,周围静寂无声,挂在树梢上的风灯摇晃着,火焰明灭不定,格外诡异阴森。

  李四一口吃完手里的饼,轻松地说:“没事,狼离这儿远着呢。这样吧,老板你们放心去睡,我和吉祥轮流值夜看守好了。”

  吉祥嚷道:“又是我?”

  李四瞪了他一眼:“不是你,难道让老板守夜?算了,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白天车上补觉去。”

  吉祥嘀嘀咕咕,也只好同意。回头再看那惹事的猫,已经吃饱喝足,蜷缩在一边舔爪洗脸,浑然不知又让吉祥多了一个差事。

  饭后,李四将饭盒等洗涮干净,拿出睡袋,分给其余三人。很自然的,陈奇和宋景弘住一个帐篷,李四和吉祥合住一个,泾渭分明。

  虽然是江南,到底是秋天了,夜里寒意渐浓,李四熟练地点燃篝火,一来防寒,二来驱逐野兽。辟邪伏在火边,盯着火焰看,一脸的好奇。

  李四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树枝:“听说动物也有通灵的,你真能听懂人话?要是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喵一个?”

  辟邪抬头看看李四,敷衍地摇了摇漂亮的长尾巴。

  “没想到李四先生也有天真烂漫的时候。”陈奇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李四将垫着的油布拉开来,陈奇顺势坐下,伸手烤火。

  “以我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来看,这猫不简单。”

  “是啊,伴随着血月亮出现的人和物,没有一件是简单的。”

  李四笑了起来:“老板的意思,也包括我?”

  陈奇侧过头,看着李四,火光映照着他的侧面,更显得这个年轻人轮廓分明,鼻梁高挺,俊朗过人。

  宋景弘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这样一个可能扬名上海滩的英雄人物,为什么要做一个普通教授的保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如果李四先生不介意,能说来听听吗?”陈奇忽然换了个话题。

  李四嘴角微微一扬:“我?孤儿,东混西混,就这么长大了,跟过几个师父吃江湖饭,趁着年轻当几年保镖,攒点钱,以后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一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吧。”

  陈奇默然,大部分人的一生也不过就寥寥数十字,平淡无奇之极。

  “老板,不如说说你吧。”李四将剩下的树枝都扔进火堆,强健的臂膀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我对你可是一无所知。”

  陈奇望着篝火,脸上却闪过茫然的神情:“自从有记忆以来,就是读书,从小学一路读到大学,后来出国留学,在英国遇到育林,我们不仅是同班同学,还住同一个宿舍,我们志趣相投,对考古的见解也很相似,很快就结成知交好友,共同探险,那一段日子,真是意气风发。”

  李四扭过头,注视着陈奇,眼神里带着几分羡慕:“听上去你们感情很好。”

  “亲如兄弟,他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良师益友。”陈奇的声音微有一丝颤抖,“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照顾我,谁想到,他会英年早逝……”

  陈奇垂下头,慢慢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脸。

  李四默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铝扁壶,递给陈奇。

  陈奇心中悲伤,随手接过来,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顿时呛得大咳。

  “咳咳……这是什么酒?这么烈?”

  李四无辜地眨着眼睛:“土制的高粱酒,一口下去,包你快活似神仙。”

  陈奇将酒还给李四:“我还是习惯喝黄酒。”

  “老板你真讲究,不是黄酒就是红酒,我们是大老粗,喝这个才过瘾。”李四一仰脖子便喝掉了半壶。

  陈奇出神地看着李四,不知想到了什么。

  李四奇怪地放下酒壶:“有什么不对吗?老板你准备研究我的脸?”

  陈奇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你这爱酒的脾气,倒让我想起了颜高鹤。虽然他是个文人,可是禀性豪爽,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做事也是虎虎生风,我们都说,他不该当教授,应该当梁山好汉。”

  “听说他失踪了?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陈奇叹了口气:“高鹤的精力体力极好,喜欢东奔西走,嫌我们这几个文弱不中用,五年前,一个人要去考察骊山,结果,一去就再也没了消息。”

  “骊山,那是什么地方?”

  陈奇哭笑不得:“骊山你也不知道?那是秦始皇陵所在地,所有中国考古学家心中的圣地。”

  “老板,我没念过几天书,鬼才知道什么骊山……”

  一句话没说完,李四突然打了个手势,单膝跪地,已转成警戒姿势。原本趴在地上打盹的辟邪也站了起来,弓起腰,冲着帐篷的方向“嘶嘶”地叫着,浑身的毛都炸开了。

  李四翻腕从腰间抽出驳壳枪:“老板,坐在这儿别动,我去看看。”

  “不,我跟你一起去。”陈奇一把抓住李四的胳膊,神情坚定。

  李四心念电转:“也好,跟在我身边有个照应。”

  两人迅速向帐篷跑去,辟邪的速度比他们俩快得多,箭一般直蹿进吉祥的帐篷。

  突然,“嘭”的一声响,一团极亮的光炸开。黑暗中,李四和陈奇的眼睛无法承受如此强大的刺激,本能地闭目。

  李四反应极快,立刻卧倒,顺势将陈奇也拉倒,直到那团强光消失。

  “老板,怎么样?”

  “我……我不大看得见……”陈奇一介文人,反应没有李四快,眼睛还是被强光闪到了,十分疼痛。

  李四强行睁开眼睛,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重影晃动,感觉一阵阵眩晕。

  他到底年轻,又是练家子,甩甩头,便跳了起来,不顾眼前发花,几步便抢进了帐篷前,刚一掀帘布,忽然一道冷风刮了过来。

  李四不及细想,一侧身,抬腿就是一脚,满以为一击必中,谁知竟踢了个空,结果一个大步踩过去,差点扭了腿筋。

  没等他站稳,背后又是一道劲风,李四反手一掌,直接迎上。他的力气很大,精于格斗术,只要碰到对方的手,立刻翻腕一扭一送,本领再大的人也吃不消这一记。

  谁知这一掌仍如泥牛入海,打了个空,好在李四已经有了经验,立刻顺势矮身,向后跳开。

  黑暗中,他的眼睛还不能看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速度极快。

  李四忽然想到,打斗这么大的响动,怎么帐篷里的吉祥毫无反应?心中感觉不妙,大叫:“吉祥,吉祥!”

  叫声在空旷的荒野上远远传开,好似落入大海的一滴水,很快就消逝无踪。

  周围一下子寂静下来,连虫鸣声也没有一丝,黑暗如浓漆一样沉重,李四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响亮。

  突然,又一股冷风袭来,李四大喝一声,一脚踢起地上的尘土,向冷风扑去。果然,冷风倏地消失了。

  就在这时,一道笔直的光柱猛地亮起,直直照了过来,正好映在那偷袭者的脸上。

  李四不由得目瞪口呆,对方脸色惨白如鬼,神情僵硬,赫然便是吉祥!

  陈奇踉跄着走来,举着手电筒,见到李四与吉祥对峙,不禁也呆住了。

  吉祥趁他们发愣的时候,又猛地扑过来,别看他瘦小,身手却很精悍,一套猴拳耍得精熟,更兼招招狠毒,分明是想置李四于死地。而李四反而处处顾忌,束手束脚,很快落了下风。

  陈奇站在一边,急得干跺脚,帮不上忙,只好大叫“吉祥”。但是吉祥充耳不闻,瞪着血红的眼睛,拼命追杀李四。只是李四身手颇为了得,左闪右躲,吉祥一时也近不了身。

  吉祥久战不下,突然变得暴躁狂怒,“嗬嗬”地叫着,仿佛变成了一只野兽,眼中射出疯狂的光芒,在月光的照射下,竟然开始变得血红。

  “李四,他被什么控制了。”陈奇终于瞧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李四一愣,猛地举枪对准了吉祥,手指却没扣扳机。打中吉祥不难,难的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才能做到伤害最轻?

  就在这一迟疑间,吉祥猛扑上来,竟对准李四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来,那神情居然和抓住猎物的野狼一样,嗜血而凶残!

  李四用力一甩胳膊,没想到吉祥不知怎的力气大了几倍,一下子没甩开,眼看就要被吉祥咬到,吓得陈奇失声惊呼。

  猛然间,一声凄厉的猫叫,辟邪凌空跃起,猫爪一抡,“唰”地扫过吉祥的脸,划出重重的三道血痕。

  “嗷嗷嗷……”吉祥痛得大叫,松开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原地乱跳。

  陈奇抢上来拉住李四,急问:“你……你没事吧?”

  李四嘻嘻一笑:“老板,你花二百个大洋……不,四百个大洋雇我当保镖,这点小事我都对付不了,你可以立马开除我。”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陈奇脸一沉,心中却放下了大石。

  “该死的猫,竟然挠我!”吉祥一抬头,发现李四手里的枪耍了个花活,对准了自己,吓得脚都软了,“你……你干吗拿枪指着我?”

  李四吹了声口哨,收起枪:“回魂了?”

  “我干了啥?”吉祥迷惘不已,“睡得好好的,一睁眼就被猫挠了。”

  一语提醒了陈奇:“景弘!”拔腿向另一个帐篷奔去。

  李四几个纵步就抢在了陈奇前面,万一宋景弘也跟吉祥一样发疯,他的金主可就没了。

  撩起帐帘一看,不禁呆住了。

  “景弘怎么了?”陈奇探头一看,也呆了。

  帐篷里空无一人。

  陈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傻愣愣地弯腰钻进帐篷,晃着手电到处照。李四动作比他快得多,早围绕着帐篷奔跑了一圈,根本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不知何时,浓雾渐渐升腾起来,月光越来越稀淡,朦朦胧胧,恍惚不明。李四打了个冷战,忽然想起戏院里发生的事,不禁冷笑一声,又想故伎重施?也太小看他鸽子李四了。

  李四摸了摸腰间,幸好研究出来的护身杀器带了一个,于是摘了下来,一拉引线,猛然掷出,“砰”的一声大响,一道光亮腾起,然后刺鼻的气味便迅速弥漫开来,极为呛人。

  顿时,黑暗中响起了呛咳声,李四早已掏出手帕捂住口鼻,侧耳细听,他耳力惊人,立刻听出,吉祥的咳嗽声伴随着叫骂,而陈奇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十分斯文,只是小声地咳着,而第三个咳嗽声……

  李四猛然举枪,向着第三个咳嗽声连开数枪。

  一声极短促的呼叫响起!

  笼罩在四周的浓雾和黑暗倏忽如潮水般退去,月亮重新照耀在大地上。

  李四急奔了几步到发声处,四处张望,却没看到人,空气中遗留了一丝血腥气。

  陈奇匆忙跑来:“找到景弘了吗?”

  “没有,我猜,刚才有人麻痹了我们的神智,带走了他。”

  吉祥边咳边走过来问:“你扔的是什么破玩意儿,这么呛?”

  李四咧嘴一笑:“上次我吃过一次亏,后来想到,通常出现幻觉代表着我们可能吸进了某些特殊的粉末,这也说明对方不可能离我们太远,因为粉末飘散起作用的范围有限,所以,我就做了个烟花,放了硫磺、辣椒粉之类的东西,干扰对方,看来挺有用的。”

  陈奇边听边点头:“有道理,刚才你是不是开枪打伤了她?”

  李四拿过陈奇手中的电筒,照了照地面:“这里有血,至少子弹擦伤了她。”

  陈奇大声问:“万一景弘在他们手里,你没想过会误伤了景弘?”

  李四一愣,这问题他根本没想到。

  陈奇还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转身慢慢向帐篷走去。

  吉祥感觉气氛不对,缩了缩头:“抓那个学生有什么用?教授不是更厉害吗?”

  一语提醒了李四:“老板,那些资料!”

  果然,帐篷里已经找不到放着笔记资料的皮包。

  笔记是由宋景弘带来交给陈奇的,所以对方才掳走了宋景弘以及所有的材料,却没料到笔记是由古文字书写,除了陈奇,根本没人能看懂。

  李四不死心地又在周围巡查了一遍,只发现一行极淡的脚印和零散的血迹,追到大路上就消失了踪迹,显然有人劫持了宋景弘到这里,乘坐汽车离开了。

  听完李四的话,陈奇呆呆地凝视着帐篷,眼神空洞。

  “老板,别担心,在资料没有破译之前,我猜宋景弘都是安全的。”李四不忍心看陈奇那种绝望的表情,出言安慰。

  但是这并不能减轻陈奇心中的愧疚和难过,宋景弘的失踪令他想起了逝去的几位挚友,生命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不经意间便消失殆尽。

  冷静,陈奇,你要冷静,仔细想想,从事情发生到现在,究竟遗漏了什么?

  陈奇闭上眼睛,无数片段在大脑中闪过,混乱而不连贯,就像错误放映的电影。

  “一切缘于血月亮。”陈奇抬头看着天空,月亮已经落下,朝阳正在升起。

  “什么?”李四没听懂,心里嘀咕着老板是不是被吓傻了。

  陈奇似乎下定了决心,脸上浮现出坚毅的神情:“你说得对,对方想要破解资料的秘密,就必须留着景弘来交换,所以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用留下来找他?”李四反应很快。

  陈奇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一直以来,我们只能被动应对各种事情,被他人牵着鼻子走,如今,必须化被动为主动……”

  李四一拍大腿:“我明白了,好比练迷踪拳,不知我从哪里出手,自然一击必中。”

  陈奇含笑点头,李四虽然说不出大道理,却能理解其中的含义,果然是个人才。

  吉祥莫名其妙:“你们打啥哑谜呢?我一句也听不懂。喂,这回我的脸算是破相了,以后可怎么找女人。”忍不住又摸了一把脸,疼得直吸气。

  一语提醒了李四:“辟邪呢?”

  大家左右四顾,才发现猫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李四和吉祥一起看向陈奇。

  陈奇想了想:“不能耽误时间,我们尽快赶到杭州海湾的小岭村,到时一切自有答案。辟邪颇有灵性,将来也许能给我们一点惊喜。”

  吉祥一声欢呼:“太好了,终于不用伺候猫大爷啦。”

  Ⅴ

  寒风凛冽,乌云满天,昏暗的大海似乎愤怒了,从万丈海底发出骇人的吼叫,掀起滔天巨浪,轰鸣着拍向陆地,摔碎在沙滩上,震撼得大地都在颤抖。

  天地间仿佛万物都被抛弃了,只有一辆雪佛莱小货车艰难地行驶在泥泞的土路上。车原来的模样早已看不出来,车身几乎全部被泥土覆盖。

  远远的红色的微火闪过,游荡的野狗惨厉的叫声夹杂在狂风中,不时地传到耳中。

  驶进小岭村的时候,大雨终于倾盆而下,白茫茫的一片,雪佛莱好像天地间一只渺小的蚂蚁,随时会被洪流吞没。

  “老板,雨太大,路也差,再开下去容易出事,不如找个地方先歇脚?”李四踩下了刹车。

  陈奇一个激灵,停在这里?陈奇向外看去——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雨下得更加大了,简直像瀑布倾泻一样。雨漫天飞舞,如无数支利箭疯狂地射在车的身上,突然间一道闪电划过长空,耳边霹雳一声巨响,天地就宛如一只面目狰狞的怪兽,一转眼间就可以将雪佛莱全部吞噬。

  陈奇伸手扶了扶眼镜,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好,就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吧。”一边说,陈奇一边准备去推车门。

  手上忽然一紧,一只有力的手拦住了他。陈奇疑惑地抬头看着李四。

  “老板,这种杂事不用你操心。”李四懒洋洋地道,顺手一推副驾驶座上的吉祥,“喂,轮到你上场了。”

  吉祥一惊而醒:“干吗?”

  “去找落脚的地方!”李四连看也不看他。

  “什么?”吉祥一声怪叫,“这么大雨,你们都当老爷,偏叫我出去跑腿?这还有天理没有啊……”

  “十个大洋”李四冷冷地抛出一句话。

  惨叫声戛然而止。

  “去!去!出去办事打交道,那都是我分内的事,哪能劳动你们的大驾呢?”吉祥马上满脸笑容,一溜烟蹿了出去,仿佛不是要在狂风暴雨中出去找地方,而是在霞飞路上逛大街!

  “这算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现实版吗?”陈奇喃喃自语。

  李四回头向陈奇眨了眨眼:“只要有钱,吉祥就是万能管家,天上的月亮都有本事给你摘下来……他两个大洋就能办成这事,其他的自然都是他的了。”

  “那你呢?”陈奇脱口问道。

  “我?老板,你觉得我和吉祥有区别吗?大家都是拿钱替人消灾的……”李四略微一顿。

  “不,你不同!”陈奇摇头。

  “老板,你对我太有信心了。我接这份差,可是看在你的高薪的分上!”

  “李四,你绝不是一个为了钱的人!”陈奇断然道。

  李四僵了一僵,又微笑起来:“老板,你不了解江湖!”

  两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彼此看着窗外,车窗外电光不时地闪过,炸雷不时地滚过,震得人耳发麻。

  “砰”的一声,淋成落汤鸡的吉祥突然窜了回来,“前面那户人家同意把房子包租给我们了,茶饭也安排好了,咱们赶紧走。”

  李四发动汽车,慢慢向前开去。

  约摸行驶了二十多米,汽车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三人下车进屋。短短几步路,就被大雨淋了个透湿,从里到外都流着水。

  “老田,老田,火盆点了没有?”吉祥抖着身上的水,一进门就大嚷。

  屋内静寂无声,暗沉沉的,桌上放着热腾腾的米饼和咸菜,堂屋正中摆放着一个火盆,炭火已经升起,发出红色的微光,却不见主人。

  “人到哪里去了?”吉祥疑惑转了转。

  李四脱了上衣拧水,精壮结实的上身布满了伤疤,心口正中有一个碗口大的疤痕,肉棱虬结,看上去十分可怖。

  李四发现陈奇盯着自己的心口看,笑了笑:“以前受的伤,差点没命,养了半年的伤才好……”声音渐低,一丝温柔与怀念瞬间闪过眼眸。

  陈奇愣了一下:“抱歉,我并没有追问的意思。”陈奇转开目光,心里忽然想起了芸,这道伤疤与李四曾经提到的芸可能有关……

  吉祥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依旧不见人,不禁有些发毛:“怪了,刚才还在这儿,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人不见了?”

  李四突然问道:“吉祥,老田长什么样?”

  “五十多岁的老头,个子不高,面目黧黑,看上去粗壮结实,神情像寻常乡下人一样木讷,操着一口土话……”吉祥边回忆边说,“难道他不等雨停就搬走了?”

  “别胡扯!”李四从腰间拔出手枪,“这不可能。唯一可能的是他布置了陷阱,或者是他妨碍了别人布置陷阱。”

  陈奇一直紧盯着桌上的米饼看,李四几次招手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他也没看见。

  李四头也不回地道:“老板,再饿也不能吃……”

  陈奇忽然说:“李四先生,你看,米饼上有灰。”

  “有灰又怎么了?”李四心中一动,眼光一闪,却见灰尘均匀地落在米饼上,像是摆好了饭菜之后故意撒了一把灰似的。

  陈奇和李四同时抬头向上看去,房梁上趴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大睁着眼睛,四肢脖颈都被绳索紧紧勒住,面目扭曲。

  吉祥看见两人奇怪地仰头望天模样,好奇地也抬起头,顿时目瞪口呆。

  大雨仍在瓢泼似的下着,猛然一道极亮的闪电从天边游过,紧接着一声霹雳,平地炸响,震得人人心神动荡,耳中嗡嗡直响。

  李四倒吸了口冷气,如此短的时间里,竟然杀人于无形,凶手不仅胆大,而且手法也极快,不是寻常之辈。

  陈奇猛地抓住李四的手:“快上去看看有没有救。”

  李四几个纵步跃上房梁,拔出匕首割断绳索,抱住老田跳了下来,伸手一探颈动脉,摇了摇头。

  陈奇露出悲戚的神情,沉默片刻,伸手轻轻阖上了死者的眼皮。

  “身体还是热的,死亡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李四站起身,“吉祥,你当时跟老田说了什么?”

  “啊?我想想。”吉祥抓了抓了头,“我说花两个大洋租他的房子,他很高兴地答应了,说是刚从女儿家探亲回来,天上就掉财运了,急着拢火盆什么的,还说这米饼成菜是他的午饭,一并送给我们吃。”

  “看样子,吉祥才出门,有人就摸进来杀了老田。”李四摸着下巴思索,“我不明白,杀一个乡下老汉,究竟为了什么?”

  吉祥只觉得不寒而栗,万一自己迟走一步,岂不是同样也变成了尸体?

  陈奇闭上眼睛,愧疚如潮水般涌了上来,身边徘徊不去的死神带走了一个个至爱亲朋,也连累了这位素不相识的老人……

  一只手轻轻在他的肩膀拍了拍,低沉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柔如微风:“老板,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如果要算账,那也是凶手犯下的罪恶。只要抓住凶手,就能为老田报仇。”

  奇迹般的,这声音安抚了心灵,涌起的黑暗情绪退了下去,陈奇抬起眼睛,正好对上李四深邃幽黑的眼眸,那里面有安慰,有温情,也有坚定。

  “李四先生,你说得对,只有报了仇,那些无辜的人才不会枉死。”陈奇的声音很平淡,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决绝。

  李四心头升起一丝不安,这平日文弱的教授今天倒像是要上战场的大将,有一种令人震惊的威凛之气。

  突然,一丝极微弱的声响传入耳中,李四脸色一变,倏地跳起,旋风似的奔向后院。

  “凶手!”吉祥也反应过来,随后追去。

  转眼之间,房间里只剩下陈奇,和一具尚未僵硬的尸体。

  冷森森的风从屋外卷进来,带着尖厉的啸声,说不出的阴森诡秘。

  陈奇不禁毛骨悚然,急起身退后几步,老田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狰狞,仿佛随时要张口撕咬。

  在“原地等待”和“追上同伴”之间犹豫了几分钟,陈奇毅然转身向后门跑去。

  雨势已弱,细雨蒙蒙,雾气却更加浓重,陈奇近视,雨水打湿了眼镜,看出去朦胧一片,擦也擦不干净,只能根据泥地上的脚印辨认方向,走了十几丈,转到了村中的青石小路,雨水冲去了脚印痕迹,再也无从追寻。

  “李四先生,吉祥先生……”陈奇放声呼喊,却听不见回答,只有风雨呼啸之声,越显得空旷寂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从未有过的惊慌无措涌了上来,陈奇惶惶然原地转了两圈,意识到不对劲:偌大的村子,非但没有人声,竟然连狗叫也听不见!

  陈奇一咬牙,向最近的人家走去。这家大门敞开着,同样寂静无声,陈奇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一个人影也没有。

  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忍不住奔跑起来,不停地从一家跑到另一家。全村二十几户人家,竟然全是空的!

  陈奇倚在石墙上,大口地喘气,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村里的其他人呢?李四和吉祥又去了哪里?

  突然,他的目光被路边的井吸引住了。

  那是一口普通的井,井栏以汉白玉砌成,使用年代已久,井壁被绳索勒出了深深的沟壑,像时光在人间留下在皱纹。

  井里的水距离井口约有七八尺深,水面倒映出一小方天空和陈奇的身影,水波剧烈地晃动着,将陈奇的脸揉成粼粼的碎片。

  不知为什么,这井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陈奇紧盯着水面,甚至不知不觉产生了强烈的念头:跳下去……

  跳下去,你就会知道所有的秘密……

  冲动越来越强烈,陈奇忍不住伸手去碰触水面,清凉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心脏。

  陈奇惊奇地张大了嘴,就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井水竟然已经上升到井口了!

  冷风飒然,从身后掠过。

  陈奇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谁?”陈奇大声问,却掩不住声音的颤抖。

  一种奇特的香味顺风传来,陈奇抬眼望去,雨雾中,一个窈窕的身影若隐若现,仿佛在向他招手,一转眼就消失了。

  陈奇微一迟疑,便跟了上去,即使这是个陷阱,也是为自己准备的。只有踏进去,才知道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

  一只细长的黑色物体从井口一晃而过,随即消失了。

  只要在路口处,那人影便显出身形,似是在指路。陈奇横下一条心,倒也不惧怕。一路都是向上,越走越高,远远高崖处,一座建筑隐约露出轮廓。

  “祠堂!”陈奇失声叫了起来,快步向前。

  高大青黑的祠堂逐渐从雨雾中显露出来,原来祠堂建在极高的悬崖边,下面便是深海,一道道浊浪排空,铺天盖地拍击在石壁上,溅起两丈多高的水花。一浪过去,又一浪扑来,高如垒墙,直挺挺从空中拍下来,气势惊人。

  同时,一阵奇特凄厉的歌啸声传来,应和着澎湃激烈的海声,在天地间遥远地回响,充满了沧桑古朴。

  雾气忽浓忽淡,猛然,狰狞丑恶的傩面直逼眼前,惊得陈奇“啊”了一声,浑身冷汗直冒。

  一对对傩面人在陈奇面前左右穿插而过,将他团团围住,边挥舞刀剑,边吟唱,歌声沙哑低沉,古朴而粗犷。

  陈奇被绕得头晕眼花,想从人丛中挤出,却四处碰壁,跌跌撞撞。正在惶恐间,忽然一对傩面人挤到他身边,簇拥着他分开人群,一直走上崖边最高的石台。

  石台由一块巨岩切割成正圆形,正中竖着一根旗杆,上面悬挂着一面黑旗,旗面上绣着一条金龙,张牙舞爪,形态威猛,甚是奇特。

  陈奇倏地明白过来:“海祭!”

  海祭是海边渔民每年拜大海、祭龙王,以祈祷一年四季风平浪静,渔获丰收,有时遇到天灾,如台风海啸之类,也会举办海祭,献上珍贵的祭品,祈求海龙王宽恕人类的罪过,免除灾难。

  珍贵的祭品?

  陈奇猛然醒悟,刚想挣扎,两个傩面人已各自拿着一截镣铐,“咔”的锁住了陈奇的双手!

  原来,这个陷阱是为了捕捉海龙王的祭品!

  “呃……”李四发出一声呻吟,从窒息般的噩梦中逃离出来,这才感觉全身疼痛,仿佛被按在地上痛揍了一顿似的,连移动一下手臂都很困难。

  睁开眼,漆黑一片,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丝毫光线。

  耳边传来水声,发觉自己整个人半浸在水中,他抽了抽鼻子,有海腥味、霉烂味,空气湿闷,似乎身处在某个洞穴中。

  李四活动了一下手脚,慢慢探索着爬起来,潮湿滑腻的石壁证实了他的推测,他甚至摸到了一只海蟹,于是毫不客气塞入嘴里大嚼。

  越是艰难的处境,越要保持良好的体力,否则哪有精力应付不可知的危险?

  他怎么落到这种狼狈的境地中?

  记忆渐渐回到脑中,在老田家,他感觉到了有人窥伺,立刻追出来,不料对方动作相当快,他只看见一个一闪而过的背影,只能凭着猎人一般敏锐的直觉追赶,直到村子的一角,然后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他在周围盘查了一圈,没有发现异样,然后就听见了一声呼救,一抬头,发现一口水井露出吉祥的脚。他想也没想,飞身扑上去一把抓住吉祥的脚腕,再然后,就被拖进了水里……

  吉祥在哪里?

  李四猛地扔掉吃剩的海蟹腿,大声呼叫:“吉祥,吉祥!”

  四面八方立刻传来嗡嗡的回声,震得耳鼓轰鸣。

  瞬间,一条冰冷黏腻的手臂缠上了李四的脖子,猛然收紧,顿时勒得他喘不上气来。

  李四训练有素,反手就去拔枪,却摸了个空,两把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失落了。

  只是这刹那间的耽误,李四就被勒得眼冒金星,袖中的匕首已经滑落进手掌里,手臂却抬不起来——又一条冰冷条状物勒住了他的腰和手臂。

  李四急中生智,尚能动弹的左手迅速接过右手的匕首,在极度缺氧几乎昏迷前的一刻,猛地一刀刺向身后。

  刀尖刺在了一个坚韧光滑的物体上,顺势一滑,那团物体也似乎被戳痛了,迅速收缩。李四向前一挣,脚下绊到了一块石头,一个踉跄跌进水里。

  水流瞬间变得湍急,卷着李四向前流去。

  咸涩的滋味充满口腔,李四挣扎着从水里冒出头来,海水?

  没等他想明白,水流突然消失了,李四一没留神,趴在了水底。

  恍惚之间,眼前似有星光闪烁,抬头看时,禁不住“哇”了一声,起身站直。

  这是一个极大的地下大厅,方圆约有三亩大小,经过亿万年海水的冲刷淘空,变得浑然天成,穹顶有许多缝隙,漏下光线,斑驳的光斑在石壁上闪耀。藤蔓青苔争先恐后追逐着光线生长,风过处,到处飘拂不定。地面反而是最崎岖不平的,一层层铺满了贝壳螺壳之类尖利的东西,光线映照,闪着明灭不定的光芒。

  李四弯腰捡起一个圆形闪光的小东西,对着光线照了照,不禁脱口而出:“珍珠?”

  他反复查看,确定是一粒东海珍珠,约有龙眼核大小,难得十分浑圆,在上海的珠宝店里,起码价值一百个大洋。

  可以确定一点:这个大洞穴必定与大海相连通,涨潮的时候将海底珠贝之类的东西带了进来,然后积留于地,慢慢将极深的洞窟填满,地面一点点升高,直到今天这个位置。

  突然,一声微弱而又模糊的叫喊从耳边掠过。

  李四急回身看时,什么也没有,海风穿过空旷的洞窟,发出呜呜的哨声。

  他顺手将珍珠放入口袋,深呼吸,静心凝神,侧耳细听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仿佛是被厚棉被死死压住而发出窒息的呼声。

  三点钟方位,高度一米八。

  李四向周围扫视一眼,放弃了寻找石头的想法,直接跃起,肩膀狠狠撞上石壁,“砰”的一声,他整个人被反弹了回来,跌在地上。

  奇怪,石壁居然有肉质感!

  那石壁剧烈地晃动起来,布满苔藓的表面裂开了几条缝,李四跳起身,锲而不舍地连续又撞了几下,缝隙越来越大,终于,如同包裹着的花苞一样,慢慢张开了。

  李四僵立在原地,惊得忘了呼吸。

  绽开的石壁中,无数藤蔓缠绕住吉祥,将他绑得结结实实,连嘴也被勒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珠乱转,动弹不得。

  好在李四一向心理素质过人,立刻便冷静下来,仔细观察。这海怪似乎是一种低等的海中动物,深黑色,看上去像一个圆盘,有厚厚的肉质外壳,安静时合拢,外形与礁石毫无分别,受惊时张开五瓣外壳,吐出无数条肉质的触手,捕捉路过的动物为食。这种动物极为庞大,吃掉一两个人完全不在话下。

  如今双枪已失,只剩下一把短短的匕首,一个不小心,非但救不了人,只怕自己也变成这海怪的食物了……

  吉祥使劲瞪大眼睛,哼哼了几声,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发声振动,刺激了海怪,脖颈上的触手蓦然收紧,勒得吉祥翻起了白眼。

  李四顾不得细想,一跃而起,匕首瞬间从吉祥额头直切到肚腹!

  吉祥已经被勒得要断气,突然只觉胸口到肚子一阵冰凉,以为活活被开膛剖腹,吓得失声惨叫,一阵眩晕,扑通摔在粗糙的地面上。

  百忙之中,吉祥还分神想了一下,做一个捧着肚肠子走路拖拖拉拉的鬼,似乎不大光彩,就算出来吓人也没什么威慑效果……

  脑袋突然被什么敲了两下,熟悉的低沉声音说:“喂,没事少装死,一身的腥臭味,找个地方洗洗去。”

  吉祥一个激灵,翻身坐起,瞪着一脸无所谓的李四,忙低头检查了一下,衣服从中被割成两半,整个胸膛露了出来。

  “我没死?没开膛?”吉祥一阵狂喜,“好刀法,谢了,老兄。”张臂向李四抱去。

  李四轻巧地向后让开,满脸嫌弃。吉祥嘿嘿笑了两声,张开双手甩了甩,被海怪吸进肚子这么久,浑身都沾满了分泌的黏液,十分难闻。

  “看你挺机灵的,怎么被海怪拖到这儿来了?”

  吉祥爬起身,悻悻地说:“我追着你出来,你转眼就没影了,我就在村里溜达了几步,突然看见一口井向外冒水,好奇过去瞧了一眼,谁知被这怪物七手八脚拖了下来,差点给淹死。”

  李四一皱眉:“你是说,当时水涌出了井口?然后你被拖下来的时候,也是顺水进来的?”

  “对,这家伙在水里灵活极了,简直就是捆绑大师,把我捆的像粽子一样。要不是胃口小,你也跑不了。”

  李四的目光从整个穹窿大厅扫过,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这个大窟窿是海怪的老巢!”

  “啊?”吉祥环视一圈,几乎所有的石壁都是这种不吉祥的深黑色圆盘,最大的像卡车一样,最小的类似磨盘,似乎都在蠢蠢欲动。

  “我看我们最好早点想好逃命的办法。”李四低头看着忽然淹没到膝盖的潮水,“这是个风吸洞,潮涨潮落很快,马上水就要涨起来了。”

  “那些海怪就能趁水浮起来,到处找东西吃?”吉祥吓得脸都青了,“妈呀,我可不想再被捉一次。”

  说话之间,水中已传来嗖嗖的声音,溜入水中的海怪们张开外壳,水中的触手密如盘索,互相勾结缠连,到处觅食,似乎饥饿之极。

  “向上爬!”李四果断命令,率先向石壁上爬去。

  “喂,喂,等等我。”吉祥仗着身手灵活,紧跟在后,“这洞像倒扣的锅,我们怎么爬出去?”

  “高出水面就可以,在水里,咱们都得被捉去当点心。”李四飞快地向上攀登,海水紧紧追着他的脚,只有一步之遥。

  海怪们已借着海水纷纷飘浮起来,水里一个个大圆盘飘动着,不时有触手嗖嗖地从水中蹿出,触目惊心。

  吉祥一不留神,脚腕被触手缠住,吓得哇哇大叫,连踢带踹,脚上却越缠越紧,下拖之力渐强,眼看就要从半空中掉落。

  蓦然寒光一闪,匕首凌空射出,斩断了触手。

  吉祥惊魂未定,赶紧爬上去几步,喘着气说:“我又欠你一条命。”

  “少啰嗦,快点上来。”李四又攀上去几步,再向上已经是穹顶,无法攀爬,除非倒挂式前行,而这种姿势对体力消耗极大,别说是吉祥支持不了几分钟,就是李四自己,也撑不过半小时。

  水声轰隆隆激响,浪花翻卷,咆哮不休。水面上升极快,李四和吉祥只能紧紧地蜷缩起身体,双手努力抠住石壁上的海怪,以维持身体的平衡。

  谢天谢地,这些海怪以吸盘紧紧固定在石壁上,所以就算身上吊坠着两个成年男子,也不会掉下去。

  但是,只要海水漫上来,那就是灭顶之灾!

  “怎么办?”吉祥哭丧着脸,努力将身体又向上缩了缩,“它们要上来了。”

  仿佛应验他的话,无数触手从水中冒了出来,狂乱地飞舞,好像触手森林一样,捕捉着一切能吃的物体。

  海水仍然无情地上升。

  李四忽然明白过来,海怪盘踞的最高处,也就是海水能够升到的最高度。他抬头向上看去,黑色的圆盘一直延伸到穹顶。

  这个洞窟被淹没之后,巨大的水压就从相通的水井里喷出来,一些小海怪趁着潮水到井口找食物。吉祥身体瘦小,如同十五六的少年,所以被活生生拖走。

  要不了几分钟,海水就会漫过他们的头顶,而水中无数的海怪,正等待着一顿美味的大餐!

  悠扬的吟唱似从远古的苍茫混沌中传来,一阵高过一阵,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到吟唱中,歌颂海神力量的威严、宏大、壮丽,恳求它宽恕人类的渺小与无知,赐下福祉,拯救苦难中的海之子孙。

  陈奇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喊了一声,便明白完全无用——他的声音淹没在磅礴的吟唱声中,好似一滴水落进了大海,根本无从分辨。

  他心脏狂跳,浑身的血都涌上头顶,拼命挣扎着,沉重镣铐已锈迹斑斑,磨破了他的皮肤,鲜血一滴滴流下来,渗入石台。

  没有李四,单凭他自己,根本不可能挣脱逃走。

  冷静,一定要冷静,仔细想想,究竟漏了什么重要的讯息?

  陈奇闭上眼睛,将一切外感摒除,大脑如风一样飞速运转,梳理着已知的所有线索,试图从中找出真相……

  吟唱越来越高亢,声调也更加尖锐,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狂吼与嗥叫。同时,跳傩戏的人动作也变得激烈,刀剑飞舞,尘土飞扬,面具背后的眼睛射出狂热,仿佛疯魔了一样,贪婪地目光盯着高台上的祭品,对于祭品即将被杀死的悲惨命运毫不怜悯,只幻想着海神享用了祭品会带来什么样的好运。

  突然,一声重鼓敲响,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听见海浪的咆哮声,一浪高过一浪。

  虽然没有具体研究过海祭,但是陈奇对傩戏并不陌生,大致的程序基本一致,颂歌一结束,就意味着向海神开始献祭。

  陈奇禁不住哆嗦起来,连带铁链跟着哗啦啦作响。

  事到如今,也只有拼命一搏,成功与否,就看天意了。

  他并不畏惧死亡,只是心愿未了,决不能白白牺牲在这里……

  雾气渐渐淡化,台下匍匐着身穿傩衣的村民,穿五彩傩衣的大祭司取出一个手摇铃,开始摇晃,口中念念有词,一步步走上祭台。

  陈奇明白,那是招魂铃,是为了镇住死去祭品的灵魂,防止怨灵的报复。

  一名侍者打扮的傩面人向登台的大祭司献上一柄短剑,雪亮的冷光闪过陈奇惨白的脸。

  杀死祭品,投进大海,平息海神的愤怒……

  陈奇死死盯着大祭司,脑中闪过不知哪本书来看来的文字。

  铃声尖细绵长,像无形的锁链,缠绕上灵魂,直至带离……

  大祭司慢慢走到陈奇面前,右手举起了短剑,左手的招魂铃摇得更急,大声吟诵着古老的祭词,蓄势待发。

  陈奇瞪着眼前的大祭司,虽然他文弱,但是却倔强而高傲,面对威胁,绝不屈服!

  就在大祭司的短剑即将扎下的一瞬间,陈奇突然说了一句:“血月亮!”

  一句话仿佛是定身咒,将大祭司定在原地,招魂铃声骤然停止,傩面后的眼睛睁得极大,射出奇异的光芒。

  陈奇也不理会,自顾轻唱起来:“一锤鼓,一锤锣,下海打鱼寻旧船,月亮升起红血印……”

  “海神人马再回还……”另一个声音接唱了最后一句。

  陈奇松了口气,只觉得两腿发软,谢天谢地,至少眼前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他吸了吸鼻子,果然,又是那股奇特的香味,非兰非麝,异常浓郁。

  一个窈窕的身影从台下走了上来,一身黑衣,头戴斗笠,边沿垂着及肩的黑纱,遮住了面部,看不清来人的容貌。

  大祭司如同从梦中惊醒,躬身退到一边,动作举止异常恭谨,仿佛在迎接海神。

  陈奇掩饰住内心的大起大落,镇定地看着对方。他可以确定,这就是把自己诱入陷阱的人。

  来人透过面纱审视着陈奇,似乎判断着他说话的真假,过了片刻,轻轻一挥手,大祭司立刻下台,领着众人齐齐退后。

  雾气又渐浓,包围了石台,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双方对视,沉默不语,气氛极为微妙。这是意志与信心的较量,也是智慧与手腕的角逐。

  思索片刻,陈奇决定先发制人:“我的同伴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他们误入了海底眼,可能现在已经成为海妖的盘中餐了。”对方的声音尖细而妩媚,带着一种刻意的娇嗲,显然是个女子。

  震惊的表情掠过陈奇的面容,随即变得黯然,他闭了闭眼睛,蓦然睁大,目光炯炯,几欲照人肺腑:“你是海老大的什么人?”

  “海老大是我的父亲,你可以叫我海珍珠。”海珍珠轻盈地走上前,凑近了陈奇,“如果我父亲说得对,你一定是当年五个教授中的陈先生。”

  陈奇忍不住向后让了让,那股奇特的香气充满了鼻腔,几乎让他窒息。

  “既然你知道我是谁,又为什么要杀我?”陈奇晃了晃手腕上的镣铐,“当年我和你父亲算是好友……”

  “闭嘴!”海珍珠勃然大怒,纤指差点戳到陈奇的鼻尖,“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我父亲怎么会死!”

  陈奇大惊失色:“什么?海老大死了?”

  海珍珠冷冷地说:“我父亲就是误信了你们这些读书人,才被骗出海,死在风暴之中。”

  隔着面纱,陈奇也能感受到海珍珠愤怒凶狠的目光,不觉一阵眩晕。他辛辛苦苦赶到小岭村,就是来找海老大,万没想到,海老大竟然早已去世。

  “你说你父亲误信了我们读书人,难道他的去世与我们当年五人中的一个有关?”陈奇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没错,就是那个姓颜的。”

  陈奇失声道:“颜高鹤?”心念电转,五年前,颜高鹤声称要去骊山考察始皇陵,万没想到,他不过是使了个障眼法,偷偷来到了小岭村,不知怎么说动了海老大出海,一去不回,就此失踪。

  在五位教授中,颜高鹤是最奇特的一位,人如其名,向来漂泊不定,无家无口无亲人,也从来没有成家的想法,天性豪放,爽直开朗,挥金如土,还有一身好武艺,颇有侠义之风,在当年的五人考古团中,担当了力士和保镖的职责,一直深受其他人的喜爱。陈奇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颜高鹤要避开其余四位好友,单独来找海老大,难道仅仅是觊觎血月亮吗?

  “海小姐,请问你亲眼见到你父亲的遗体吗?”

  海珍珠一怔:“没有,因为他走后不久,海上就起了大风暴,从此爸爸再也没有回来。”

  “这么说,颜高鹤也没再回来……”陈奇沉思着,似是分析,又似是喃喃自语,“他们在风暴中失踪,但并没有发现遗体,我想当初你们也出海找过他们,一无所获,是吗?”

  海珍珠不情愿地点点头,这个教授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文弱无害,相反,十分睿智犀利,能够一眼看透事物本质,令人不安。

  陈奇忽然笑了起来:“这么说起来,他们很可能没有死。”

  “什么?这不可能!”海珍珠高声反驳,“没有人能够在海上漂流五年还活着。”

  陈奇眼中射出光芒,神采飞扬:“因为,血月亮即将升起……”

  “那又怎么样?”海珍珠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抓住了,仿佛有什么惊天的秘密就要揭开。

  “你不知道血月亮真正的秘密,是吧?”陈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十五年前,我们来到小岭村,找你的父亲海老大帮忙出海,就是因为,血月亮能够指引我们找到传说中的仙山,蓬莱仙山!”

  下期预告(海上仙山,真相!)

  遭遇海怪的李四和吉祥两人经历九死一生,终于与陈奇再会,然而他们发现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看似老实的陈奇身怀许多秘密,选择不告而别的真相又是什么?神秘的血月亮,传说中的仙山,诸多诱惑下,这队奇怪的组合能否经受得住考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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