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壹还是那扇门,淡淡的黄色,和二十年前一样。
推开轻掩的房门,我走了进去。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正低头伏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他的背影很清瘦,他穿的那件竖格衬衫令我恍惚之间出现了幻觉,莫非是……
可能是写的太专注了,这个男人竟然没有发现有人进来。我定了定神,回手轻轻地敲了三下门,他转过身来,原来是一张非常年轻的陌生的脸孔。
“你找谁?”他问。
“您好,我不找谁,我只是想看看这儿的样子。”我一边很有礼貌地回答,一边环顾着四周。
“看这儿的样子?”他有些疑惑。
“这儿原来是黑白寮。”我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黑白寮?”这个男人摇了摇头,转过身去,竟然不再理睬我了。
贰那天,本来很安静的教室里忽然骚动了。不知是谁在门外的走廊里喊了一句:“楼下开了个书屋,黑白寮,大家快去看看啊。”
喊声刚停,就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我们外贸英语班的教室在K学院图书馆的三楼,离教室不远就是图书馆的阅览室。平时,来这里上自习的同学很多,但是哪天也没有像今天这样闹哄哄的。
“凌云,我们也去看看吧。”展鹏急忙过来拉我。
“不去了,背单词哪。”我喜欢安静,不想这么多人一起去凑热闹。
“去吧,都去了,算是陪我去。”展鹏央求着,使劲儿把我从座位上拽了起来。可不,一抬头,我们教室里都少了一半的人了。
黑白寮里的书看上去很受欢迎,同学们叽叽喳喳的,翻完这本翻那本,都夸卖书的老板挺有眼光的,购进的书籍非常适合我们这些学生阅读。可能是刚开业有些应接不暇,老板的嗓子有些沙哑,也没有多少笑容,反倒是满脸的倦意。
“这个老板太……”展鹏刚想对我说什么,我就打断了他。
“看书还是看人,书好就行。”我小声地对展鹏说。
其实,我知道展鹏想说什么,我也觉得这个老板有些貌不惊人,个头不高,身材清瘦,八字眉,小眼睛,单眼皮,脸色腊黄,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可我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我说不出来他什么地方吸引着我。看久了,我才弄明白,原来是他的眼神里有点儿清高自傲,目中无人。
黑白寮第一天开业,进来看书的人很多,但卖出去的书很少。也难怪,在书籍最多的图书馆里卖书,使劲儿卖能卖几本?K学院的统招生大多数都是外省贫困山区的学生,饭票都不够用,哪有闲钱买书。我们外贸英语班是自费生,囊中也很羞涩。我想了半天,还是掏出积攒了很久的零用钱买了一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
老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只收了整钱,没收零头,对我说了声“谢谢”。
叁图书馆的大门外,一个时尚的年轻女子正一边朝楼上仰望,一边打着手机。
“杏花开了,快下楼给我拍照。”
一个清瘦的穿着竖格衬衫的男人很快从图书馆里跑了出来。
“这不是……”我刚要喊:“雨泉”,还未出口,那个男人已经从我身边飘过去了。
又有一群学生涌了出来,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顿时让我清醒了。
除了那扇门的颜色没有改变以外,K学院图书馆的每一块老去的砖瓦,还有门口那两个已斑驳不堪的石狮,都在无声地告诉我,1989年的初秋早已远去了。
肆卖书的男人名叫雨泉,但他并不是黑白寮的老板,只是一个被临时雇佣的人,每月才能拿到一百元钱的薪水。
第一次看见雨泉时,他穿了一件竖格的已褪尽了本色的衬衫,而且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只穿这一件,没有换过另一件。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雨泉看上去干净利落,却从来不换衣服。直到有一天,我听到好几个男人在黑白寮里兴高采烈地大谈喝酒的经历时,我才断定穷的根本没有衣服穿的雨泉是小酒鬼。
黑白寮开业以后,每次课间休息,我都会到黑白寮打个转儿。我发现黑白寮的柜台上一直摆放着两样东西,一只钢笔,一本稿纸。在没有顾客或者也没有朋友来访时,我经常能看见雨泉神情专注地趴在柜台上,在稿纸上刷刷地写着字。时间久了,我才知道,雨泉原来是诗人,“黑白寮”这个令人很好奇的名字也是雨泉取的。他整天闷头写的那些字,是一首首的诗歌。那些来黑白寮看他的朋友,大部分都是他的诗友。
万万没想到,这个小眼睛的面黄肌瘦的小酒鬼,竟然是个大才子。
“我也喜欢写诗。”我有点儿脸红,好像在套近乎。
“哦,那好啊。”雨泉也不失热情,可我怎么听都感觉他在怀疑我。
“我……”我正不知再说什么,雨泉却一脸关注地反问起我。
“读自费,怎么上K学院来了?”
伍高二时,我忽然收到一封信,落款省份写的是:皖,这太令我感到惊奇了。我急忙去查中国地图,落款的城市位于长江岸边。
薄薄的一页信纸,廖廖数语。
凌云同学:
您好!
××报社将您介绍给我,认识您我很高兴。希望以后在诗歌的道路上,我们能够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此致!
敬礼!
姚远1988年12月24日
我明白了,我参加了一次全国诗歌大赛,获过奖,想必这个姚远也是获奖者。
每次收到姚远的来信,看同学们的眼神,一定是羡慕死我了。生活在闭塞的北方小城里,能有一位南方的诗友,我也为此有些骄傲。大约通了十封信左右时,我和姚远开始寄挂号信,还用英文字母编写了顺序,生怕有丢失了的,彼此不知。我们的信越写越厚,有时侯都超重了,得贴两毛钱的邮票。我和姚远互相寄了一张单人照,他特意拍了一张伫立在长江岸边的,我也特意拍了一张雪景的,而且是正在下大雪的时侯,雪花落在头发上,都清晰可见。
这些信封上的落款地址,信中所提及的江南小镇或城市里的振风塔,以长江为背景的相片,相片中那张英俊的脸孔,两道令我异常喜爱的剑眉,还有姚远一手漂亮的钢笔字,都让我嗅到了来自江南的气息。endprint
1989年的高考前夕,学校里出现了不安的情绪,有很多学生都上北京去了。姚远来信说,他也想去北京,只是此去前程未卜,也不知毕业后我们各自都会在哪里,以后再如何联络,请速速回信。
还未等我回信,高考就结束了。我想试着把回信再寄到原学校,又担心姚远真的去了北京,根本收不到,犹豫着,也就作罢了。
我和姚远中断了联系,一百多封书信却让江南从此萦绕在我的梦里。
“想不想复读?”父亲猛吸了好几口烟,沉默了许久,才试探着问我。
“不想。”我的声音很低,我也觉得没考上大学,对不起父亲。
“那就……”父亲一咬牙,“读自费吧。”父亲拿着几个大学的招生简章,反复地翻看。
“读外贸英语专业,将来才有机会去江南吧?”我心中暗想。
“去K学院。”我毫不犹豫。
我没有和雨泉说这些一言难尽的原因,看着他那么关注的样子,我还觉得有点儿可笑。雨泉再聪明,诗写的再好,他也绝不会想到,追根溯源,我是因为诗歌才来到这里的。
而我也是多年后才领悟,这就是宿命。我一念之间的选择,并不是真的因为姚远才来到K学院,而是命里注定,我要在这里,和雨泉相遇。
陆雨泉在黑白寮写的许多新诗,我几乎都是第一个读者。我欣赏雨泉写的每字每句,我甚至怜惜他一边卖书一边写诗的心情。虽然雨泉的诗并没有在各大知名的报刊上发表,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他的崇拜。甚至在雨泉面前,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有些自卑。想一想我也是在全国诗歌大赛中获过奖的人,学校还为此评我为“文学希望之星”,也有人叫我才女。我为什么要自卑?事实上,没有为什么,只要雨泉的小眼睛注视着我,我就会自卑。
雨泉的诗稿修改时左涂右抹的,看着有些凌乱。
“你写,我给你重抄。”我把雨泉的每一首诗都工工整整地重新又抄写一遍。
“小秘书,做的不错。”雨泉八字眉往上一挑,小眼睛一眨,冲我甩过赞许的眼神。
“快写你的吧。”我用墨水涂他的脸。
他夸奖我,我自然是很开心的,也抄写得越发有劲头了。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若是哪天没有给雨泉抄诗,我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雨泉不写诗时,他就和我聊北岛、顾城、海子,舒婷。后来渐渐的,我们也会聊点儿和诗无关的话题。
“我二十四岁,属马。”雨泉主动和我说起年龄。
“你属什么?”雨泉没有问我的年龄,只问了属相。
“我属猪。”我怕雨泉说猪蠢,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我属荷兰猪。”
雨泉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他笑出了声。
“子鼠丑牛……午马……亥猪。”雨泉掰着手指,嘀咕着。
“我比你大五岁。”雨泉强调了一下。
“你家住哪儿?”
“本市,就在鸡冠区,我是走读生,不用住宿。”
“我家住杏花,去过么?”
“没有。”我只听过杏花的名字,是矿区。
“有机会带你去。”
柒不知从何时起,雨泉每次和他的朋友一起去K学院院外的小酒馆饮酒时,都会把我带在身边,我俨然成了雨泉的小尾巴。那些常来找他的朋友,墨阳、简维、鱼鲁、张瘸子,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富人,有的人甚至比雨泉更穷。可这几个人聚在一起,我从来没有看到他们因为贫穷而愁眉苦脸过。他们嘻笑怒骂,妙语连珠,谈时事,谈未来。他们的理想一个比一个远大,小酒馆的房顶都快被他们的理想吹破了。
“我创办的《云间诗报》将来会是全国最好的诗报。”雨泉一手扬起刚印刷出来的报纸,一手举起酒杯,一干而净。
“我将来会赚很多钱,我要在我们这座小城创办一所一流的大学,名叫昭明大学。”鱼鲁也不示弱。
看来只有张瘸子最没有理想,或者说他的理想最小。
“我想带着邻家那个我特别喜欢的女孩儿去私奔。”说这话时,张瘸子把他的拐杖都给扔一边去了。
每次饮酒,我斱安静地坐在雨泉身边。我根本看不懂这几个狂妄的人,感觉他们好像谁也不服气谁,又好像谁都敬佩谁。
当我扶着喝醉的雨泉从小酒馆回到黑白寮时,雨泉早忘了他争着抢着付出去的酒钱,已经把他下个月的薪水都预支了,雨泉又得寅吃卯粮了。
杏花离市里很远,雨泉不能天天回家,每晚只能睡在黑白寮。黑白寮里没有床,雨泉在书架后面放库存书籍的地方,简单地把几把折叠椅摆在一起,就当作床了。隆冬来临后,黑白寮的室温很低,雨泉在柜台上写诗都有点儿冻手,别说晚上在这里过夜了。这么冷怎么行?我有些心疼,雨泉却满不在乎,说他有一个黑色的绒布棉袄,是朋友送的,虽说是旧的,但很厚实,特别暖和。
事实上,也的确多亏了这件别人都看不上眼的旧棉袄,包裹着瘦弱的雨泉度过了整个冬天。
捌玫级里开始有人在悄悄地议论,说我和雨泉恋爱了。展鹏也这样质问过我,说我本来对展鹏还挺好的,可自从雨泉出现后,我就对展鹏相当的冷淡。面对展鹏的质问,我没有承认。我欣赏雨泉的诗写得好,心甘情愿地天天为他抄诗,雨泉也觉得我单纯又善良,愿意和我相处,难道这样的交往就是恋爱么?
再说了,我到K学院来学习,是想去江南的。虽说现在已经失去了姚远的音信,可我还是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找到他,至少也要和他见上一面。
“雨泉病时,你没给他买过脑心舒么?你为他抄诗,我还为你抄过诗呢,怎么没见你给我买脑心舒?”展鹏反驳我说。
是啊,展鹏对我很好,我却从来没有像在意雨泉那样在意过展鹏。
仔细回想一下,交往了这么久,雨泉说过“我喜欢你”或“我爱你”之类的话么?好像没有。
“我和雨泉没有……”这次是展鹏打断了我。
“别说了,你是身在此山中。”展鹏的语气酸酸的。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有好几次,展鹏来黑白寮找我,邀我一起去食堂吃午饭,都被雨泉给阻止了。endprint
“今天凌云和我在一起吃了。”雨泉表情严肃地和展鹏说。
展鹏走了以后,雨泉并没有和我一起吃午饭。我开始也以为雨泉真有此意,结果傻乎乎地等到最后,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去食堂。等我去时,早就没有好饭好菜了。我想雨泉这个人也太坏了,既然知道展鹏在追求我,他这么做不就是故意在搞破坏嘛。可我偏偏无法生雨泉的气,而且连一丝埋怨都没有。
还有一次我去黑白寮时,雨泉趁我不注意,忽然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串冰糖葫芦,说:“给你留的。”
一看只有一串冰糖葫芦,我没好意思吃。
“你吃吧,我不喜欢吃甜食。”我谦让着。
“快吃吧,再不吃就化了,你抄诗辛苦了,给你的奖励。”雨泉把冰糖葫芦伸到了我的嘴边。“我知道你爱吃冰糖葫芦。”
我从未对雨泉说过,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爱吃甜食,但我最爱吃小雪人和冰糖葫芦了。
玖黑白寮里只有我和雨泉两个人。
我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新来的书,心里敲着小拨浪鼓似的,犹豫再三,我还是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我们班级有人说,有人……说,说我们在恋爱,你说是……是真的么?”我的声音低的好像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雨泉正闷头趴在柜台上写诗,听我这样问,他停下了笔,没有马上回答我。
我觉得雨泉的表情很严肃,沉思了一会儿,他走到黑白寮门前,把大敞四开的门回手关上,还划上了门栓。
雨泉走到我的身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的心怦怦直跳,不敢再接着问下去。
“我去看书。”我想拿开雨泉的手。
雨泉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又把我抱紧,深深地吻住了我的唇。
我还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这么亲近过,我的身体像被电流击中了似的,快要瘫软了。
拾中午忙着卖书时,雨泉让我到书架后面那三张椅子搭起来的床铺上午睡。怕我冷,他总是会想着把他那件黑色的绒布棉袄给我盖在身上。
等顾客走光了以后,他以为我睡着了,就悄悄来到我的身边,摸摸我的脸,轻轻地吻我。其实我并没有深睡,正是半梦半醒之间,雨泉向我走过来的脚步声再轻,我也能听得到。我假装听不到,雨泉偷偷吻我时,我会突然睁开眼睛,想吓他一跳,可每次都吓不到他,反让他笑我调皮。
拾壹我每天都会做梦,有时一个梦甚至会在不同的时间里重复做好几次。但是自从我见到雨泉第一眼开始,一直到雨泉和我说要分开的那个雪夜,前后将近一年半的时间,我却从来没有梦见过他,一次都没有。
其实我多么渴望能梦见他一次,无论是冷战还是亲昵,只要能让他的身影出现在我梦里就行。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一点儿都不相信这句话是真理。我从来没有见过姚远,却曾经梦见过姚远,尽管梦里出现的面孔是那么模糊,根本不是相片中那张英俊的脸。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虚幻的只存在于书信里的人都能走进我的梦里,我和雨泉那么真实的几乎天天都厮守在一起,却没有一个夜晚可以梦见他。
离别多年以后,当我不知道雨泉已经变成什么模样,是胖是瘦,在哪里生活,是不是结婚了,有没有孩子,是否依然记得我,还是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总之,当我对他几乎快一无所知的时侯,我反而梦见他了。
而且,我曾经做过两次梦。
第一次,我梦见雨泉穿着一件风衣,站在一座桥上。桥是拱桥,不高,不见一滴流水。我看见雨泉在向我招手,好像有话要和我说。他的嘴唇一张一翕的,我却一句也听不清。我在远远的地方,想向雨泉站立的地方靠近,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父亲也出现在梦里,他阴沉着脸,非常有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阻止我前进,说不能去,你们不适合在一起。我使劲儿地挣扎,想摆脱父亲拽住我的手,拼命地喊着雨泉的名字。我眼瞅着雨泉一步步过了桥,不见了。那夜,我被惊出一身冷汗。
第二次,我梦见了火。我的手里握着一根U型的铁丝,也没有用什么东西点燃,铁丝就自己燃烧起来。我把铁丝高高地举在眼前,竟然不会觉得烫手。雨泉的脸在红红的火光里时隐时现,笑容的,悲伤的,骄傲的,无奈的,还有流泪的。
这两个梦,为我填补了十五年的空白。
拾贰每年的四月下旬,K学院的杏花就已经含苞待放了。但只有进了五月,才是杏花开的最好的时候,朵朵娇艳,美不胜收,整个校园都四处弥漫着杏花的清香。
那个穿着竖格衬衫的让我产生幻觉的年轻人,正在兴高采烈地和那个女子拍着照。一会儿单人,一会儿合影。
天空此时下起了濛濛细雨,却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到他们拍照的兴致。
那棵最粗壮的杏树,有一个枝桠已倾斜得快与地面平行了,成了天然的一把座椅。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傻傻地瞅着他们。
拾叁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棵树下。
“凌云,我叫槿花,雨泉喜欢你,也喜欢我,你说怎么办呢?”她开门见山地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晕了。
槿花说她是一家商场的售货员,我顿时觉得自己矮了半截儿,我只不过还是一个在校的学生,一无所有,而眼前这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都挣工资了。
“雨泉喜欢谁是他的事,你问我干什么?”我心里的防堤被槿花的盛气凌人冲塌了,自尊心却驱使着我努力地抬高本来没有底气的声音回敬槿花一句。
再也不想和槿花多说一句话,我转身跑掉了。
拾肆雨泉原来竟是一个花心的男人。
我并没有和雨泉提起槿花来找过我一事,因为我害怕雨泉说出什么我不能接受的原委来。我的脸上明显地失去了往日的笑容,本来就很安静的我变得更忧郁了。我的心在挣扎,我怀疑雨泉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但我不想把心事说给雨泉听。
我依旧每天帮雨泉抄稿,雨泉的诗已经写了很多了,我拜托我们家的老邻居,在印刷厂工作的陈阿姨,请她帮忙把雨泉的诗印成小册子。小册子只印了二十本,虽说不多,但我们没有花一分钱,雨泉为此非常高兴。endprint
端午节那天,雨泉约了好多诗友一起去河滨公园,意外的是,槿花也在其中。不知道雨泉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槿花曾经来找过我,还是雨泉有意让槿花来的。我很惶恐,也很不开心。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在前面走着,我闷闷不乐地一直尾随在后面。有人提议要在河滨公园门口拍张合影,大家集体响应。拍照时,我直往边缘躲,没想到雨泉走过来,轻轻拽了我一下,只说了一句话:“过来,挨着我照。”
相片洗出来后,我爱不释手,一遍又一遍反复地看。相片里,我的左侧紧挨着雨泉,没想到的是那天本来很不开心的我拍照时竟留下了笑容。而槿花在我的右侧看上去笑得更妩媚,我都觉得槿花是相片里最漂亮的人。
我打心眼儿里嫉妒槿花,可槿花和我中间空出来的不足一尺远的距离,还是让我安心了许多。
拾伍班级来了一位外教,是个苏联女人,名字叫柳得米拉。她给我们上课时,我听的格外认真。一来我还没有亲眼见过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二来我心里也纳闷儿,柳得米拉的母语是俄语,我很好奇她是怎么给我们讲英语的,和中国老师讲英语有什么区别。
我正听的津津有味儿,坐在我前座的女生卢晓玲忽然回头给我扔过来一个字条,上面写着:苍蝇不盯无缝的蛋。
“什么意思?”我拍了拍卢晓玲后背,小声地问。
卢晓玲却一句话也不说,不说就算了,我也不再问,继续听课。没想到接下来的好几天,卢晓玲不停地给我传纸条,每次都写一句不疼不痒让我根本看不懂的话。
下课后,我拿着这些纸条来到黑白寮,让雨泉帮我猜到底是什么意思。雨泉瞧了几眼,也不言不语的。看雨泉那表情,我又开始怀疑这一切和雨泉有关。
前几日,我看见一个女的,来找雨泉解梦。她说她要结婚了,头天夜里,她梦见她最喜欢的一个花瓶在她认为最保险的地方被打碎了。雨泉的解梦直说得那人频频点头称是,连怪梦都会解,区区几张小纸条,雨泉怎么可能看不懂?
后来我发现了,我再来黑白寮时,卢晓玲也会紧跟着我来。她不看书也不买书,就直挺挺地站在柜台外面,不时地偷偷瞄着雨泉。像槿花那次来找我一样,我的心又沉下去了。可我没有像上次那样没一点儿底气。论漂亮,我比不过槿花,可我坚信我比满脸痘痘的卢晓玲好看多了。
暑假期间,雨泉带着我还有其他六七个朋友去了一次杏花。卢晓玲暑假没有回家,依然在学校住宿。我不知道卢晓玲和雨泉是谁先联系的谁,总之,卢晓玲也和我们一起来到了杏花。晚上住在雨泉的姐姐家,有个房间是一铺大炕,有个小房间是一张软床。雨泉竟然让我和卢晓玲一起睡在软床上,我对雨泉说,来的人里又不是只有卢晓玲一个女生,为何让我和她一起睡,我要换人,雨泉却坚持不换。我不明白雨泉的意思,难道雨泉想看看我们为他争风吃醋的样子么?那一夜,我没有睡,我独自一个人在院子里吹了一夜的冷风。
雨泉曾说过,要带我来杏花看看,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来到杏花的。已经出现过一个槿花,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卢晓玲,也许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女孩儿。我觉得雨泉太花心了,对哪个女孩儿都那么好,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儿。
我似乎感觉到,和雨泉在一起的美好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拾陆开学好几天了,我都没有去黑白寮。在图书馆打杂的小朱到班级来找我,说黑白寮新进了一批流行歌曲的磁带,雨泉让我去看看。
很明显,小朱是替雨泉来当信使的。小朱也是图书馆的临时工,说话严重的口吃,很多人都不和他接近,只有雨泉一直对他很友好。我不答应,小朱就不走,我只好跟着小朱一起下了楼。
来到了黑白寮,雨泉并没有正眼瞧我。他面对着墙壁站着,那年最流行的是童安格和罗大佑的歌曲,雨泉把这些歌曲的磁带带皮,全粘在了墙壁上。
“我要上电台,为某人点播一首歌曲,《其实你不懂我的心》。”说完,雨泉自己哼了起来。
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某人是谁,我不知道,我喜欢听《恋曲1990》。”雨泉不正眼瞧我,我也不正眼瞧雨泉,也面对着墙壁站着,但我忍不住心里偷着乐。雨泉喜欢唱歌,但他五音不全,都唱跑调了,难听死了。
我的话音刚落,雨泉马上改口换了歌词,又唱起了《恋曲1990》。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间……
我和雨泉对视着,扑哧一下,都笑了。
拾柒入秋了,雨泉买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大地牌的。认识雨泉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舍得花钱买件新衣服。雨泉看上去也很高兴,第一次穿上风衣的那天晚上,他也第一次带我去了一家新开的百花冷饮厅。
我们从K学院出来,手挽着手,一直走到中心大街。我们站在过街天桥上,晚风拂面,星光点点。这个夜晚太浪漫了,而且只有我和雨泉两个人。我似乎忘记了从前所有的烦恼和不安。望着这么美的月色,我顺口说了一句:“好美啊,黑睫毛的夜。”
第二天下午,雨泉给我看了一首他新写的诗,题目就是《黑睫毛的夜》:
似乎是一种默许黑睫毛的夜
若开若盍嘴角的每一次叩问
都允许了我的浪游
醉酒的风很放肆
不醉的是爱你的心
……
我心深深处
藏有几多情
可以给予
……
或许是一个错误
两只不同性别的手紧紧根连
不再放松
……
可我渴望着黑睫毛的夜
即使紧合
却牵引着我
经久不懈的叩动针对心灵
我瞬间被感动了,幸福地沉浸在了这首诗里。我忘记了槿花,忘记了卢晓玲,忘记了我以为我还不知姓名的那些女孩儿。endprint
拾捌深秋时节,K学院里轰动了。电影院天天放映着一部台湾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听说因为这部电影,街上都开始流行起那种长款的大红色的毛衣了。
班级里的同学们也都争先恐后地要去观看,还说看之前,每个人都必须准备一块手帕,留着擦眼泪用的。展鹏邀请了我好几次,我都拒绝了。我也想看,但我只想和雨泉一起去。
我拿着两个熟鸡蛋去找雨泉时,黑白寮里一个顾客都没有。雨泉正趴在柜台上写诗,我站在柜台外面,和雨泉说:
“我也想去看电影,听说可感人了。”
没想到的是,雨泉不但不去,还不让我去。
“我真的很想去。”我用祈求的口气又重复了一遍。
话音刚落,我看见卢晓玲从门外走了进来,在离我们一米远的地方,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
“不行,你不能去,我今天没有时间送你回家。”雨泉很坚决,我也犹豫了。
我心里明白,雨泉是好意。我是走读生,雨泉不想让我深更半夜的一个人回家,他担心我的安全。要不,我不去看电影了?我正犹豫着,转过头,一眼看见卢晓玲站在那儿正直勾勾地看着雨泉,雨泉看着她也不说话。
“你出去,我们有话要说。”我心中的怒火顿时燃烧起来,我冲着卢晓玲大喊。
卢晓玲没有理会我,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我就要去看电影。”我又冲着雨泉大喊。
“不行,就是不能去。”没等雨泉的话说完,我猛的扬起了右手,一巴掌打在了雨泉的左脸上。
雨泉“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我把手里的两个鸡蛋,使劲儿磕在了柜台上,疯了似的跑出了黑白寮。
拾玖从电影院里出来,我的眼泪好像比谁的都多。路过图书馆时,见黑白寮的灯还亮着,我想象着雨泉此时的样子,想象着卢晓玲是不是还在雨泉身边,我哭的更厉害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学时,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等我一步三晃地刚走进教室的门口,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
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把我弄到了校医室,校医给我打了一针,然后嘱咐护送我来的同学,一定要尽快把我送到大医院去。
后来,我恍恍惚惚地上了一辆车。下车后,我感觉到有一个瘦弱的男人正吃力地背着我。我听到了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是雨泉。
在医院,雨泉见到了闻迅赶来的父亲。
那天他们都说了什么,我至今不知。
贰拾一个雪花飞扬的日子。
黑白寮里又是只有我和雨泉两个人。
“我给你看看相。”雨泉摊开我的掌心,神秘兮兮地说。
“你的一生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有人爱。”
“你是金命,你最适合找一个土命的人。”
“你会找到一个长寿的人,一定能白头偕老。”
“你是什么命?”我拿雨泉的这些话当笑话。
“我是苦命。”雨泉又重复了一次:“真的,我是苦命。”
“那你还能活多久。”我问。
“最多十五年。”雨泉不假思索。
“你是小神仙啊,还能预知未来。”我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
我根本没有想到,雨泉会一语成谶。
那天,雨泉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绒布棉袄,他拉着我的手,绕着K学院的操场完完整整地走了一圈。
“真想来年五月,我们可以好好地在一起看看杏花。”雨泉说。
“那还不快,转眼就到。”我也很期待。
“给我一张你的相片。”
“我们不是有一张合影嘛。”
“我想珍藏一张你的单人照。”
“只有一张两寸的,还是黑白的,想要拿去。”
雨泉东一句,西一句的,又说了许多,但他最后和我说的那句话是:
“分开吧,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那一夜,雨泉又喝多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醉酒。
贰拾壹毕业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K学院,再也没有见过雨泉。不知道黑白寮在我离开之后又存在了多久,更不知道雨泉又遇到了什么样的女孩儿。
一年后的一天,在东风路上,我偶遇了当年给图书馆打杂的小朱,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我,雨泉结婚了,新娘的名字叫彩霞。我在K学院曾见过彩霞一面,穿着大红的毛衣,风风火火的。小朱问我怎么没去参加婚礼,我说我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一定会去祝贺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得知了雨泉的婚迅,那一刻,我并没觉得自己有多悲伤。但是,想起我和雨泉在黑白寮的日子,我的心里还是涌出了落寞和惆怅。
除了那次婚讯,我惟一听到的一个关于雨泉的消息,是外贸英语班的同学聚会时,展鹏告诉我,当年卢晓玲喜欢雨泉,已达到了发疯的程度,假如雨泉和她说一句“我不喜欢你”之类的话,她都可能会去死。展鹏说是他去找雨泉的,警告他别因为一句话害死人。我这时才知道,雨泉当时的态度为什么不明朗。只是如今知道一切真相又有何用,往事早已随风而逝,该分不该分的都已经分了,该忘不该忘的都无法遗忘。只有真正的爱过,并没有真正的怨恨,把一切都珍藏在心里,也没有什么不好。
贰拾贰2004年的某一天,一小页残存的报纸让我和简维意外地重逢了。当年那几个在小酒馆里畅谈理想的朋友终于都有了消息。雨泉没有把《云间诗报》办成全国最好的诗报,因为他已病入膏肓,就要接近死神了。鱼鲁也没有办成一流的昭明大学,他成了游子,后来也客死异乡,只有张瘸子的理想如期实现了,他果然带着他喜欢的邻家女孩私奔成功了。听说去了皖南,在一个郊区的农家院里种菜。
和简维重逢后,我和雨泉只见过两面。
一次是雨泉病重期间,我和简维一起去家中探望他。我和雨泉一直默默无语,饭桌上,他给我夹了一口菜,只对我说了两个字:你吃。
另一次,就是在雨泉的葬礼上,雨泉静静地躺在棺木里,我和他依然相对无语。想说的话,再也不能说。
贰拾叁小楼依旧在,斯人已去。
微雨之中,我看到一朵杏花,落了……
贰拾肆雨泉去世不久,我又一次梦见了他。
我们坐在小酒馆里,桌面摆放着两副碗筷。
“肉都长全了么?”我眼泪汪汪地问。
“快了。”雨泉微笑着回答。
饭馆里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我,因为在他们眼里,我的身边根本就没有别人。
作者简介:沙漠雨,本名李连荣,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岁月》《北方文学》等刊发表诗歌,小小说,散文。出版个人诗集《爱过留痕》。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