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晓雯和陆满月再三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要去青山。陆满月说:“没有别的办法了。”
晓雯说:“要不然你回老家待一阵子吧。”
陆满月摇头:“星美的事情一定要查清楚。”
他很坚定,晓雯也不好再说什么。
青山在市南,不是什么好地方,常在方言骂人的话里出现。那里有一座疯人院。陆满月要去的就是这间疯人院。
陆满月的妹妹陆星美被人在出租房里杀害了,警方很快锁定了嫌疑人,正是将房间出租给陆星美的房东阿强,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没有正经职业,父母辈留给他三套平房,他就靠出租房间生活。阿强好色,前前后后有不少女租客因为受不了他三不五时的性骚扰而搬离,更有甚者还当场抓到过阿强偷窥自己洗澡。不过女租客们不是碍于面子就是出于别的考量,通常都会选择和解,只有两个女孩儿曾经把事情闹去过派出所,陆星美就是其中之一。就在她报警说阿强在房间里安装针孔摄像头偷看她换衣服的三天后,她的尸体被同院的租客发现了。
引来租客的不仅是陆星美房间里传来的恶臭,还有阿强的那个疯婆娘。据说她从前不疯,一次车祸意外,撞坏了脑袋,就此疯了,好的时候就坐在院里发呆,疯起来满院乱跑,大吼大叫,像猩猩,像猴子,像狗,像猫,总之,不像人。正因此,阿强这里的租金比别处的都便宜些,世上贪便宜的人还是较多的,即便有这么个疯婆娘,阿强的房源还是很抢手。更何况,这个疯婆娘时常被阿强关在房间里,并不会打扰到租客们的生活,她一叫,阿强就会堵住她的嘴。
陆星美死后的那三天,疯婆娘就一直在发疯,没有安静的时候,晚上疯得最厉害,鬼哭狼嚎,阿强不在家,关她的房门反锁了,租客们无计可施,还找了居委会,来了三个中年妇女,左看右看,也是没有办法。她们和租客讲疯子也有人权的,忍一忍就过去了,房租都这么便宜了,就不要挑三拣四了,她们会想办法联系阿强的。
最后报警的那个租客实在忍不下去了,一来他就住在陆星美隔壁,受不了她房里的臭味,好像腌咸鱼,令人作呕,二来他受不了那个疯婆娘撕心裂肺的怪叫。
警察笃笃悠悠地来了,开始只来了两个辅警,后来陆星美的房门被他们撞开后,三个警察火速赶到。查勘现场,运走尸体,录制笔录,一顿忙活后,他们联系上了陆满月。陆家父母走得早,一对兄妹相依为命。陆满月到了公安局就被带去认领尸体。法医掀开白布,指着脸又肿又紫好似个紫薯大包子的陆星美,问他:“这个人是你妹妹陆星美吗?”
陆满月辨认了很久,又去看妹妹的后背,星美的后腰位置上有块胭脂色的胎记,像一颗星星。
星星周围长出尸斑,陆星美的后背像一幅印象派大作。
陆满月抱头痛哭,说:“是的,是我妹妹。”
他问,“那个畜生在哪里?!”
畜生阿强被带回了公安局问话,他人去了四川,说是去旅游的,他没看过熊猫,很想看看。他不承认杀人,更不承认性骚扰过陆星美,说她是自作多情,说自己老婆比她好看多了。这倒是实话,疯婆娘是很美的,不说话时,也不疯,静静的,冷艳美丽。现场多处发现了阿强的指纹,对此阿强有他的解释,他是房东,房间里没有他的指纹才不正常。
至于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明,他说他在朋友的饭局上喝醉了,还没回到家呢,人就在路上睡死了,第二天还是在马路上醒过来的。饭局倒是有人能证明,他喝醉了也有许多人的证词,只是之后发生的事没人知道。
“宿醉醒过来你就想去看熊猫了?”警察问。
阿强笑了:“现在不是流行说走就走吗?我在饭局上很不痛快,我的那些同学什么美国日本都去过了,我连省都没出过,我心理不平衡了,就去了火车站。”
火车站的监控摄像里发现了他的踪影,他确实去了四川,没有说谎。
案发那天恰逢是个周末,所有租客都去享受夜生活了,没有任何能给阿强定罪或是完全洗脱他嫌疑的证词。
审讯进行了一天一夜,没有丝毫的进展。没过多久,阿强被释放了,陆星美被杀成了一桩悬案。
阿强把那套房子卖了,自己去市区住公寓,他把妻子送去了青山。陆满月听说,那个疯婆娘总是喊:“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
他相信,这个疯婆娘或许是此案唯一的目击证人。
而要接近她,只有前往那间疯人院。探访是行不通的,他需要更深入的了解这个女人,他甚至要和她成为朋友。
就此,陆满月说服了自己的未婚妻晓雯,将他送去了青山。
要入住疯人院,首先你得是个疯子,为了达到“疯”的效果,陆满月颇花了番功夫,首先,他研读了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也看了不少电影电视,为求疯得真实,他为自己拟定了一套人物设定,他是个因为失去了妹妹而自责自毁的哥哥。
不是所有发疯的形式对他来说都适用的,比如他这类疯子不会傻笑,但自言自语是会有的,这种疯还必须循序渐进,他会先躁狂,再抑郁。计划制定好之后,他先是在家里进行了维持一个多星期的大吵大闹,非逼得左邻右舍都报警了不可,警察赶到,他就开始自残,痛哭,说自己对不起妹妹,在地上撒泼打滚,还和警察过不去,说什么是没有用的臭狗屎。后来,第二个阶段之后,他不闹事,只是变得呆滞,他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茫然放空的眼神。他的眼神完美,无可挑剔后,他让晓雯帮他联系负责星美案件的刑侦队王队长。晓雯哭着说自己老公疯了,要队长来劝劝。王队长赶到,陆满月就看着他,不说话。此时的他,是憔悴,枯槁,整整瘦了十斤的一个形象。
队长也无能为力,和晓雯去一边讲话,说,不然,就送去青山吧。
晓雯捂住脸,肩膀耸动。
陆满月的疯装成功了。
2.
青山医院的诊疗医生这一关也顺利过了,坐上属于自己的病床的那一刻,陆满月欣喜若狂。晓雯和他告别,他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笑着咧开了嘴。这在正常人眼里是很不正常的举动,可对陆满月来说,他无所谓,已经没关系了,他是个疯子,该笑的时候就得笑!
王队陪着晓雯来的,见到此情此景,揽着晓雯的肩走开了。
晓雯每个星期都会来探望陆满月,陆满月虽然住进了青山病院,但要实现他的宏伟计划——和阿强的疯婆娘成为朋友,这中间还有许多障碍需要扫除。第一件事,他必须得见到这个疯婆娘,陆满月试过跟踪她,但没能成功,男女病区分得很开,把关很严。精神疾病很容易遗传,男疯子和女疯子生下来的孩子多半也是疯子,这显然不利于社会发展和进步。
不过要弄清楚疯婆娘的位置并非难事,要知道一个漂亮的女疯子在疯人院里还是很惹眼的,医生和护士会经常提起她,因为她的美和她的疯,所以她很可怜,叫人看了不免心生惋惜。病人们之间也会谈及她。
“哦,对对,你说那个婆娘,我知道,红指甲那个嘛!三床的老瘪三还对她脱过裤子。”
这个说话的人在一众病人里面神智还算清醒,他叫老六,他的毛病是觉得自己是个黑人,还是个总统,他有一只红水杯从不离手,那是他的核弹发射开关。
老六和陆满月挤眉弄眼,说:“你小子也看上那婆娘了?”
陆满月笑笑,继续和老六套近乎,又是送烟,又是偷摸着留下午饭时发的巧克力塞给老六。好几天过去,终于从老六那儿打听出来了疯婆娘住的楼层和床位号,甚至连她的主治医生都打听了出来。巧了,这个医生的办公室就在陆满月的主治医生的隔壁。
于是乎,陆满月的计划进行到了第二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他需要晓雯的帮助,他们在一次与主治医生的会面时,由陆满月扮演突然发疯,冲出办公室的戏码,他必须疯得很狂野,疯得让隔壁办公室的医生都来帮忙,接着晓雯就潜入隔壁,偷取疯婆娘的所有病情资料。
这天晚上,陆满月偷偷摸摸在被窝里用手机看晓雯传来的图片。疯婆娘大名叫做吴栖霞,她被鉴定为人格分裂,她的另外一个人格有很严重的暴力倾向,她管它叫老巫,老巫总是想杀她,还想杀别的人。
看到这里,陆满月心里一紧,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是接着看了下去。
自打吴栖霞住院后,阿强从来没有探望过她,这对陆满月来说是个好消息,毕竟他和阿强是打过照面的,根据他的分析,阿强是个心细缜密的杀人犯,倘若看见他接近自己的妻子,指不定会有什么想法。
吴栖霞也没有父母,因为精神疾病的关系,她的过去就是一个彻底的迷。
陆满月给晓雯回了条信息,说:“说不定这女的是阿强买来的。”
晓雯没回复,过了两天她来看陆满月,两人坐着吃橘子的时候,晓雯说:“给你查了,这个女的是报过失踪人口的,爸妈是四川那儿的。”
陆满月不高兴了,瞪着晓雯说:“你查这个干什么,这和我妹的事有关系吗?你该不会还通知了她家人吧?回头他们把她带去四川,我还怎么套她的话!”
晓雯一撇嘴,扭过头去不看陆满月了,她道:“她一个疯子……你要怎么套她的话?”
“这个计划你当初可也是同意的!”陆满月跳脚了,晓雯抹眼睛:“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陆满月咬牙切齿,忽然一把抓起她,怒道:“我问你,你找谁查的?那个姓王的?你是不是三天两头和他见面?你们俩算怎么回事?!”
晓雯的两颗圆眼睛睁得圆圆的,又羞又愤,一把推开了陆满月,道:“你说这种话!陆满月!你他妈也就是现在装大圣人!星美要是不出事你关心过她?!她住那么破的房子里,一双好鞋子都没有!我给她整理的遗物,她一件毛衣都穿烂了还不舍得扔,她手机里,给你打过多少电话,发过多少短信想见见你,你呢?你理过她吗?你嫌弃她,看不上她,觉得她给你丢脸了!”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晓雯脸上。陆满月的脸涨得通红,晓雯白净的脸孔上也浮现出红色。她捂住半边脸颊抓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满月的心情差到了极点,他望向窗外,这时,他看到了吴栖霞,她正坐在供病人散步的院子里,静静的,一个人。
陆满月握紧了拳头,一咬牙,跳下床,穿上鞋就来到了窗外的院落里。
吴栖霞坐在一张长凳的一头,陆满月就坐到了另一头去。
此刻,散步闲逛的病人很多,有看护陪着的,也有独自在草地上乱跑乱笑的,陆满月正发愁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开口和吴栖霞搭讪,那边厢一个穿着病服的乐呵呵的男的忽然推开了自己的看护,三两下爬上了边上的一棵大榕树上。
吴栖霞咧嘴笑,仰头看那个男的,说:“掉下来,掉下来,杀人咯,杀人咯。”
陆满月立即借机问她:“你见过杀人?”
吴栖霞还仰着头,嘴里说:“杀人咯,杀人咯。”
“你不是见过杀人啊?”陆满月靠近了些,“我是没见过,见过的人厉害啊,真厉害,我也想看杀人。”
吴栖霞把手拍得更响:“我见过,我见过!男的杀女的,女的杀男的,老的杀小的,哈哈哈哈哈。”
陆满月听到头半句就打了个机灵,追着问:“男的杀女的?啥样的啊?男的摁着女的?拿石头砸脑袋?”
陆星美的尸体头部遭到了严重的打击。
吴栖霞不讲话了,兴致勃勃地看医生护士全部出动去扒拉那个上树的男的,有个年轻医生甚至撩起袖管也爬上了树。
陆满月舔舔嘴唇,四下看了圈,没人在注意他。他压低了声音,对吴栖霞说:“老巫在吗?我找老巫,听说老巫很擅长杀人的。”
吴栖霞的眉眼明显一变,她旋即尖叫了声,跳起来挥舞着双臂就跑了出去,一头撞在了那棵榕树上。
陆满月傻眼了,那上树的男的见状,也松开了抱住树干的手,这下全院子里的人都是手忙脚乱,有的去搬吴栖霞,有的要去接那个男的。陆满月只好在原地装疯卖傻,跟着混乱的人潮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晚上老六来找他,说他要开全球峰会,正发愁阿富汗局势,找陆满月一块儿抽根烟。
两人躲去了厕所抽烟,老六蹲在坑上问陆满月:“那个婆娘撞树上了?”
“啊?哪个?”
“漂亮那个。”
“撞上了?怎么弄的?”
老六吐出个烟圈,拢起手:“谁知道啊,破相啦,呵,留下可大一个口子,脑门上一块儿大纱布,傻逼。”
老六还有个毛病,爱说脏话,这阀门一开,就没个完了。陆满月的心思已经不在他身上了,瞅着窗外的月亮抽烟,一根烟抽完了,两人开始抽空气烟,老六是有病,他妄想自己还有烟在手上呢,陆满月为了和他交心,就跟着装。
“诶,你说那婆娘结婚没有?”
“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啊?”
“没见过有人来瞅过她。”
“那就是没人吧。”
“傻逼,怪好看的。”
“你想娶?”
“我操,我要娶了她,明儿个你就能见着国际新闻报美国天下大乱了。”
陆满月开始看地上的蚂蚁,老六问他瞎琢磨啥呢,他道:“想出去。”
老六打了个响指,陆满月看他,老六往厕所外一指,说:“你不早出来了吗?”
陆满月费解,赶紧看过去,这一眼,他愣住了,他看到一座白色的大楼,五层建筑,方方正正的,青山病院,大楼门上招牌高悬。
“啊!”陆满月打了个颤,他从梦中惊醒了。
他一摸脸,一脸的虚汗,他的手脚和屁股都麻了。他睡在了男厕所的隔间里。地上是一堆蚂蚁的尸体。它们是被烫死的。
这次之后,陆满月尽量避免和老六碰面了,他开始有些后怕,怕自己真疯了。他开始写日记,希望借此保留住自己的理智与清醒。
这个习惯他不能让医生和护士发现,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将他的日记拿去当研究他病情的范本,他不需要,也不想这种情况发生。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这本日记被医生发现了,他也不能败露了自己是装疯这件事,他还没弄清楚那个疯婆娘到底有没有看到阿强杀人呢。
于是乎,陆满月开始给自己的日记加密,这套加密的方式很简单,是他在大学求学时给晓雯写情书的时候用过的一套密码范本,还是他们两人一起研发出来的,他们都曾是大学密码社的成员,也都热衷推理小说,这也成为了他们后来能走到一起的重要原因。
另一方面,对于吴栖霞,他也没有松懈,甚至在这一方面他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就在吴栖霞撞树后的第二天,她主动找到了陆满月。
她是以老巫的身份出现的,不苟言笑,一头黑发盖住大半张脸,她在陆满月散步时截住了他,开门见山便问他:“你想杀人?杀谁?什么人?没错,我是有很多经验可以传授给你。”
陆满月始料未及,惊慌激动之余道:“你……你杀过人?”
吴栖霞冷笑,抱起胳膊:“杀人,易如反掌。”
“那你见过杀人吧?”
“怎么没见过,多了去了,最近我还见过一次。”
“最近?什么时候?上个月?上上个月?”
吴栖霞上下打量陆满月,似是有些起疑了:“我见过杀人关你什么事,我问你,你想杀谁?你想他怎么死?”
“怎么死?”
“呵,”吴栖霞轻蔑的一哼,“怎么?杀人要被判刑你不会不知道吧?不过我敢保证,只要你听我的,警察动不了你一根汗毛。”
陆满月眨了眨眼睛,听吴栖霞继续道,“杀人其实不难,难的是杀人以后。”
她经验老到,夸夸其谈。
“案件要是不成立,就没你什么事儿你知道吗?所以你得把尸体弄好咯,煮了炖了,随你,反正就是不能让人发现咯。这要是有了案件,你也别怕,你就装疯,这疯当然要提前装。”
陆满月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猛咳起来。吴栖霞斜睨他:“你要杀一个人,杀他的半年之前你就开始装疯,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疯的,疯子不会被判刑,疯子只会被抓来住青山。”
“那……你是因为杀了人被抓来住青山的?”
吴栖霞顿住,一看陆满月,不说了,半晌过去,她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陆满月捂住耳朵,吴栖霞不再理会他,尖笑着跑了起来,她绕着院子打转,使劲地跑,使劲地笑。一头黑发好似鬼影。
这天的日记本上,陆满月写道:780930NJ07。
他边写边低语:取得了重大进展,加油,不要放弃。
3.
晓雯打了电话过来。电话里,她的声音是疲惫的。陆满月转着电话线圈,说:“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好。”
晓雯应了声,问起他的近况。陆满月在电话里没有细说,他在听筒里给晓雯敲摩斯电码,他怕电话被人窃听。
晓雯说:“我过阵子来看你。”
她挂了电话。
之后,陆满月就被带去见自己的主治医生了,这样的例行见面每个星期会有三次。为了能长期住在青山病院,陆满月并不是一个听话的病人,动不动就会在自己或者别人身上搞点破坏。医生对他也是相当头疼,他总是说:“小陆,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人死不能复生。”
“我对不起星美。”陆满月哭哭啼啼。
“死亡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就要学会接受,我想星美要是在天有灵,她也不希望你这样……”
陆满月没有在听,他用双手捂住脸,脑袋里寻思着今天吴栖霞身上的老巫会不会出现。
他现在已经能稍微掌握到一些规律了,每逢周三,老巫就会出来透气,她走路带风,利落洒脱,讲话逻辑清晰,陆满月暗暗觉得,这个老巫或许是青山病院里和他一样的人,没有疯。
这个没有疯的人又为什么要来住院?“
难道……
陆满月总是做噩梦,他梦到星美死去的场景。
他梦到杀死星美的是一个满头黑发的女人。
陆满月决定将自己的试探升级,一个周三的下午,他再度遇到了吴栖霞,也就是老巫。
老巫并不排斥他,对于他的搭讪总会有所回应。她总是像看待自己的学生一样,用一种近乎慈悲关怀的眼神扫过陆满月。这让陆满月浑身不舒服,他强忍着这股不适坐在老巫边上,问她道:“今年的7月8日晚上,你是不是看到一个男的杀了一个女的?”
他还补充,“在你家里。”
化身老巫的吴栖霞看着陆满月。
“7月8号……”她呢喃,上下嘴唇碰到一起,又分开,“那天……我是看到一个男的杀了一个女的……”
“那个女孩儿!”陆满月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赶紧又问,“是不是短头发,眼睛大大的,皮肤很白,个子不高,走路有点瘸腿,左边……”
吴栖霞接下话茬:“左腿是瘸的。”
陆满月的心跳得飞快:“没错!”
“她从外面走进来,很开心,在笑,她后面跟着一个男的。”
“那个男的是谁?是不是……”阿强的名字才在嘴边,吴栖霞却冷冷吐出两个字:“是你。”
陆满月的手心都凉了,道:“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是我!是阿强!我那天在外地出差!不可能是我!你再仔细想想!是阿强啊!是你的老公阿强!”
吴栖霞似是难以理解陆满月的激动和他所说的话:“我老公阿强?”
她又爆发出那种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我老公,阿强,哈哈哈哈,我老公,阿强。”
“是你杀了人!男的杀了女的!哈哈哈哈哈。”
这一回,她没有绕着院子跑圈,她指着陆满月的鼻子,笑闹不止。
“是你!是你杀了人!你杀了人哈哈哈哈!”
陆满月耳边净是她神经质的笑声,他站起来,他发现他周围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看着他。
是你杀了人!
他仿佛能听到别人的窃窃私语。
他杀了人,他杀了人。
“住嘴!”陆满月咆哮着扑向吴栖霞,他试图捂住她的嘴巴,吴栖霞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陆满月低吼一声,耳光拳头全都朝吴栖霞招呼上了。
“你闭嘴!你住嘴!杀人的是阿强!阿强!”
他一拳接着一拳打在吴栖霞脸上,近乎歇斯底里:“阿强!”
这天的夜里,陆满月在单人病房里醒来。他被皮带绑在了床上,床边站着的是他的主治医生。医生手里有一本硬皮本子。那是陆满月的日记本。
“小陆,我们在男厕所隔间的水箱里发现了这本本子,套在塑料袋里的。”
“你放开我!”陆满月高声说,“我没有疯!你放开我!我是为了星美才进来的!”
医生推推眼镜:“我们都知道你是为了星美才进来的。”
陆满月吐出一口气,顿了会儿,他和医生坦白了:“那是我的日记本。”
医生看一眼他,又看看外头。陆满月皱起眉头,他伸直了脖子,隐约地,他能看到类似晓雯的一个女生的背影。
“我说了我没有疯,你们把我未婚妻找来,日记是用密码写的,她能看懂。”
“你为什么要用密码写日记?”
“我不想被你们发现我没有疯,我想在这里调查阿强的老婆。”
“阿强?”
“对啊,杀了星美的那个阿强,他的嫌疑最大!我怀疑他行凶的那天晚上被他老婆看到了。”陆满月说。
“你记日记是为了什么?”医生问道。
“为了提醒我自己,我没有疯!我是个正常人!”陆满月又吼了起来,医生做了个手势,他走近了两步,讲日记本放到了陆满月的床上。
“我说了你去找我未婚妻,晓雯!她能看懂!你让她翻译给你听!全部都是我这几天在调查吴栖霞的事!还有,我没有疯!”
医生瞅一眼他,翻开了那本日记,他连续翻了好几页,停下动作,清了清嗓子,捏着日记本一角,讲它提了起来,展示在陆满月的眼前。
“这就是你说的日记本?”医生无奈,“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啊……”
日记本上雪白干净。没有涂抹的痕迹也没有被撕扯过。
陆满月抖索着,他的脸在一瞬间都白了,他道:“不……不可能……我……我昨天还……不不不,这本不是我的日记本,你们弄错了,我藏在了第二间的水箱里,我藏在了那里……不……这不是我的……一定是那天老六看到了我藏日记本,被他调包了,是老六……老六……”
医生的双手都插进了口袋里,他说:“老六是谁?”
“老六……老六是他的绰号,他、他有妄想症!”陆满月想起来了,“对!那天我和老六在男厕所睡了一宿!就是他!”
医生沉默着,他转过身,走出了病房。
陆满月急呼:“你回来!你回来!我没有疯!你回来啊!”
医生关上了门。
在门合上的间隙,陆满月看到了晓雯。她低着头,王队长站在她的身边。两人靠得很近。
陆满月的额上青筋乱跳。
“贱人!他妈的贱人!贱人!医生!你回来!是那个贱人陷害了我!为了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没有疯!”
4.
约摸一个星期之后,陆满月又呼吸到了外头的新鲜空气,他被允许在两个看护的陪同下去户外走走。时间不长,大概只有十来分钟。
陆满月充分地抓住这十分钟时间干一件事——寻找一张纸片。
他逢人就问有没有人看到一张纸片,那纸片上写着:780930NJ07。
“这是我的日记,你看见过没有?还是已经被你们烧了?是不是你们烧了它?说话啊!老六呢!老六在哪里!你们杀了他吗?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吗!你们和那个贱人是不是一伙的!”
每每,他都是被连拖带拽地塞回单人间。他再没见过吴栖霞,也没有再见过晓雯。
一天的多数时间里,他都在望着外面发呆。
他的主治医生每天都会来看他,和他说会儿话。
他总是说:“死亡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就要学会接受……”
一天,医生又来了,相同的开场白。陆满月不说话,但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医生又说:“星美已经死了三年了,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很大,但是逃避是不可取的。”
陆满月回头看他,说:“星美……怎么死的?”
医生稍显惊讶,进而说道:“你不记得了吗?三年前的7月8日的晚上,她死在一间出租房里,头部遭受重创,后来调查发现是被烟灰缸砸的,现场还找到了几根香烟和烟头,在那上面找到了凶手的指纹。”
“凶手是谁?”
医生话锋一转,问陆满月:“老六还来找过你吗?”
陆满月反问他:“吴栖霞和阿强都是谁,他们也和老六一样吗?”
“阿强是出租屋的房东,吴栖霞是他的妻子,也是我们病院的病人。”医生回答道。
陆满月安静了,不问也不说话了。医生试探着说了句:“你想见晓雯吗?”
陆满月哼了声,医生道:“你走的这三年,你从我们病院逃出去的这三年,晓雯已经结婚了,你知道吗?”
晓雯不仅结婚了,最近还怀孕了。
“三年后,你突然出现在她的公司楼下,和她说要来青山病院。”
是啊,当时晓雯还让他回老家,可他没有,他坚持地来到了这里。
陆满月看着自己的双手:“780930NJ07……”
7,8,0930,NJ,07。
这是一套密码,一套只有他懂得的密码。
“7月8号的晚上九点半。”陆满月缓缓说,“我杀了星美。”
“因为她不是我的妹妹。”
“她是我在老家的妻子。”
他用的是烟灰缸,本来半包烟放在烟灰缸边上的,烟也掉在地上了,南京牌的香烟。掉了总共七根。
他在村里有个绰号,叫老六,他们家六个孩子,他最小,也只有他从一场地震里活了下来。那年他十八,救他的是星美的老父亲。为了救他,老人被砖瓦砸死了。星美那时才十六。后来,他们成了名义上的夫妻。再后来,他在城里读大学,读研究生,遇到晓雯,恋爱,订婚,星美来城里找他,她的腿脚一直不便,想来看病,陆满月将她介绍给晓雯认识,说,这是我的妹妹。
5.
陆满月时常在青山病院里遇到吴栖霞。
两个人不说话时都很正常,一个安静,另一个更安静。
他们也会说话,一个总是在念叨780930NJ07。而另一个,说的是,男人杀了女人,女人杀了男人,老的杀了小的,哈哈哈哈哈。
陆满月笑不出来,他只觉得恐怖,仿佛是听了三个疯狂的故事。不寒而栗。
——完——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