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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鸡

时间:2023/11/9 作者: 最推理 热度: 19118
太守养的斗鸡死了一只。

  

  死的是“追风”,曾为太守立下赫赫战功的老将。现在它年纪不小了,跑也跑不快了,太守将它养在鸡舍之中,培养的重心转移到了其他后起之秀上。

  没想到追风突然死了。

  消息一收到,太守气得跺脚。追风不是病死,而是脖子被整个拧断了,脑袋软绵绵地歪朝后方,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仿佛两颗黯淡的木头珠子。

  “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太守把鸡笼一拍,盯着那尸首,痛不欲生,“白养活你们这些蠢奴才了!连只鸡都看不住!”

  一番审问下来,谁都不知道是什么人掐死了这只斗鸡,连鸡舍几时有人入内他们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太守将他们狠狠骂了一通,仍觉得不够解气,转头叫管家过来,拖了几个去后院毒打。听到后院频频传来惨叫声,太守这才感到几分解恨。他往椅子上一靠,揉揉太阳穴,长长叹了口气。

  定是那些对他怀恨在心的人干的,他愤愤地想。会是谁呢?官场上的同僚?民间的自称替天行道的侠客?还是那些在斗鸡台上惨败给他的对手?

  可何必找一只鸡下手?

  太守“啧”了一声,暗道也罢,说不定就是那伙不长脑子的仆役监守自盗。唉,可怜了追风,就这样去了。

  这些年来,斗鸡风靡全国,不光在民间受到众人欢迎,甚至在朝廷也有着大量拥簇。每到重大节日,京城都会举办盛大的斗鸡比赛,就连平日里许多官员也喜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带上自家斗鸡一较高下,就如同对弈或者看戏一般稀松平常。

  郑太守爱鸡是出了名的,当地人都知道他“视鸡如子”。 有时候遇上名贵的品种,他更是要亲自看护,甚至时时抱在怀中一刻都离不了。偶尔被家中女眷埋怨,他还不满道:“这是我的宝贝,你懂什么?当真妇人之见!”

  所以这追风一死,他难过了许久,唉声叹气,连连扼腕。

  外头正值大暑天,刚下过一场雨,天气又潮又热。郑太守坐了这么久,早已热得汗流浃背。这会儿,管家在外头敲了敲门,然后送进来一碗甘草凉水解暑。太守府内建有冰窖,一到三伏天便可随意取冰享用。一杯凉水下肚,郑太守舒坦地打了个嗝儿,咂摸咂摸嘴,还觉得屋里热得慌。管家立马差人送来四个冰盆,往屋里四个角一放,顿时凉意袅袅,清爽得如同仙境。

  “哎哟,您这里可真凉快!”

  外头传来一个轻快的男声,接着一人迈步走入。此人脚穿方头履,身着是鸳鸯团领衫,佩刀松垮垮地挂在一侧,似乎一碰就掉。郑太守抬起眼来,发现来者正是当地的县尉,刘驰。这位刘县尉还不到三十,长得清清秀秀,像个文弱书生。这人脑袋瓜特别灵活,像泥鳅一样油滑,是郑太守一手提拔起来的得力干将。

  “刘县尉,你怎么来了,外头也不通报一声,太不像话了。”

  “不不,我瞧大人正在歇息,没好意思打扰。”刘驰笑着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恭敬道。

  郑太守忙叫他进来坐。刘驰是他的老相识了,两人年岁虽差了不少,但一见如故。刘驰对斗鸡也有些了解,上个月他跑了一趟南疆,给郑太守找来一只“黑凤”。这只鸡厉害得很,现在是郑太守手下的得力爱将,一次都没输过。

  何况刘驰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早些年他帮郑太守破了一桩大案,帮对方坐稳了如今这个位置。他有担当,有能力,还百依百顺从没有怨言,深得郑太守信任。

  刘驰刚刚一坐定,郑太守想起“黑凤”的战绩,又把刘驰夸了一通。话锋一转,他谈到死去的追风,顿时心疼不已。刘驰宽慰了他几句,又问要不要协助缉拿真凶。郑太守叹了一声道:“罢了,追风也已是垂暮之年,不能再战了。”

  刘驰连忙劝他宽心,眼睛一转,又起了新的话头:“在下听闻秦大人不日后要与您一战,您打算派谁出场?”

  秦大人就是郑太守的老对手,原名秦钟。他和郑太守也是老相识,隔三差五总要比拼一次,有时候打得急了,还会吵起来。

  郑太守一听这句,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哼了一声道:“他那些贪生怕死的货色,铁定要成为黑凤的手下败将!何况,还有你上回给我找来的法宝……”

  后半句声音徒然低了下去,刘驰会意一笑,同样压低声音道:“那东西可还好使?”

  “刚放进去的时候,鸡舍都乱了套了,”郑太守捋着下颚短须,表情丝毫不见恼火,反倒有种难以言说的诡秘,“现在好多了,新来的鸡一放进去,吓得满地乱窜,老的早就习惯了,动都不动一下。这回就瞧好了吧,等秦钟一来,定让他输得身无分文!”

  刘驰陪着他笑,又问:“秦大人已经到了么?”

  “应当是到了,他和我那几个老友一同来的。你也知道的,王逸林,宋阅他们,还有现在跟在我身边的顾轩。”

  刘驰一脸了然地点点头:“您与四位大人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

  “那是自然,当年我还在京中,他们都是赶考的贡生。如今我们分隔四地,难得能聚一回。都是老交情了,可秦钟那人这几年是越来越怪了,老和我作对似的……唉。”

  刘驰开口劝他:“大人也别这么说,秦大人性子直,说话难免唐突。我瞧,约莫还是在斗鸡时输了您好几回,他心里头有些不爽快罢了。”

  郑太守揉了揉眉心,叹道:“他就是太计较了,老大岁数了,还这么小心眼。之前那谁一死,他也是……”

  说道这里,他登时打住,刘驰也闭口不语,眼神有些迟疑。两人相互对视,郑太守脸色一沉,眼神藏藏掖掖的,好像自己一时顺嘴,提及了什么不该提的往事。刘驰是通透之人,见状立马明白过来,打了个哈哈道:“大人,城东新开了一家酒楼,听说味道极好,改日我请您去尝尝?”

  郑太守在心中感慨他知趣,这时也压下旧事,笑道:“哪能让刘县尉破费,等我那些老朋友到了,我做东,再一道去吧。”

  两人继续说说笑笑,好似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正当两人说话的时候,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郑太守欣赏自家斗鸡的时候一贯不喜吵闹,此刻正想发难,就听一个陌生的声音道:“郑大人,刘大人,出事了,死人了!”

  两人回身一看,来者是刘驰手底下的捕快。郑太守心想死人的事的确该刘驰这个县尉去管,可也没必要跑进自己家来吧。他虽有不满,但并未答话,只听刘驰开口道:“把话说清楚!”

  “有位大人死了,死在巷中,尸首刚刚被人发现,”那人慌慌张张道,“就是太守大人您的幕僚,顾轩,顾大人!”

  两人在捕快的引领下匆匆出门,赶到地方时,天色已经擦黑。顾轩的尸首横在深巷之中,据仵作推断已经死了四五个时辰了,只是地方偏僻,这会儿才被人发现。

  顾轩的死因一目了然,脖子被人拧断,脑袋无力地耷拉在一旁,这幅模样令郑太守的心脏瞬间狂跳不止。怎么这么像?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早晨刚死的追风,虽然人和鸡差了老远,可这脖颈断裂、只剩一层软塌塌的皮肉连着的模样,简直太像了!

  仵作开始搬弄尸首,他一动,那死人的脑袋就坠朝后方,翻着白眼直勾勾地看向郑太守的方向。郑太守吓得连退三步,只看着那脑袋在颠簸中一晃一晃地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头发被夜风吹得蛛网似的张开,一张苍白的嘴唇没来得及合上,好似曾试图求救,却又被生生扼断一般。

  郑太守“啊”地发出一声大叫,惊得众人纷纷侧目。刘驰忙上前扶住他,对其余衙役道:“你们赶紧把尸首送回衙门,别让太守受了惊吓。”

  几个太守府跟来的仆役立马拥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们的主子送上轿子。郑太守回家歇了片刻,这才缓过神来,捂着胸口思忖:一定是凑巧了,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

  他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信报应。这么多年他的确干了不少恶事,可他是宗室,没人动的了他。莫非是不敢碰自己,只好拿跟在自己身边的人开刀?顾轩是他多年的心腹了,怎么就遭人暗算了呢?

  不不不,是他想多了,这事还不一定和自己有关。没准儿是强盗劫匪之流,再不济就是顾轩自己惹上的仇家,不会牵连到自己头上的。

  可顾轩终究是与他交情不浅的老朋友,就这么去了,他心里头实在难受得慌。他越想越是心绪纷乱,一股子恼恨直往头上冲,他“啪”地一掌拍在案上,大声道:“刘县尉呢!叫他过来!”

  侍奉在旁的仆役觉察太守发火,害怕会迁怒自己,只能小心翼翼道:“刘大人回衙门查案去了……”

  看他那胆小怕事的模样,郑太守没来由的更加窝火:“那就让他赶紧查,掘地三尺也要把真凶翻出来!”

  睡了一觉起来,太守的心情没见好转,却愈发烦躁,他气冲冲地把袖子一甩,喊来仆役说要去一趟衙门。

  “您是要问顾大人的案子?”管家试探道。

  郑太守横他一眼,意思是还能有别的事?管事哎的应了一声,又道:“您大概不用去了,大清早的时候刘县尉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刘县尉来了?”郑太守一面由丫鬟伺候着洗漱,一面问道,“查出来没有?”

  “小的听说还没找着,”管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顾大人的家眷昨夜都去了,听说今天一早已经将顾大人的……接了回去,正布置灵堂呢。”

  郑太守半信半疑地眨眨眼:“才一夜就接回去?”

  “顾大人是体面人啊,现在三伏天的,要再不入殓,就……”管家犹豫再三,还是没说出“烂了”这两个字。

  郑太守一想到昨日顾轩那副恐怖的死状,后背又觉得冷汗直冒。当下也顾不得和管家废话了,直接道:“我去见见刘县尉。”

  说罢,他直接走出门去,一出门就被清晨的光线晃了一下眼睛。他匆匆奔向前厅,刘驰已经等了许久了,脸上明显带着倦意,看来真的是忙了一夜。但一看见郑太守赶来,他立马打起精神,整了一下衣冠,上前请了个安就直奔主题。

  “这是仵作的验状,”刘驰直接将一张纸递给郑太守,“里头写的很清楚了,没有其他外伤。”

  郑太守仔细看起验状,上头写得很详细,顾轩身上不但没有外伤,连打斗的痕迹也没有。

  “会是劫匪么?”郑太守道。

  刘驰摇了摇头:“还不确定,但凶手一定是习过武的身强力壮之人,不然徒手拧断他人脖颈几乎是不可能的。”

  郑太守沉默了片刻,下意识地摊开双掌凝视许久,在脑海中回想了一番。的确,杀鸡的时候拧断鸡脖子都要费一番力,何况是人。而且人肯定会反抗,一旦反抗那就更难下手了。如果要杀人,一般人都不会挑这么复杂的方法。

  “这凶手一定对自己的身手极有自信,”郑太守喃喃道,“用刀也好,用剑也好,怎么都比这徒手拧断要方便得多……”

  刘驰颔首,又道:“顾大人的家人说,他昨天一早就出门了,说是与朋友相聚,走的时候兴高采烈的。但这朋友是谁,顾大人没细说。”

  “朋友……”郑太守眉头蹙得更厉害,沉吟道:“顾轩平日里没什么亲近的朋友,也就与我、秦钟、王逸林还有宋阅走得近些。”

  说到这里,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张口问道:“哎,他们几个知道这事了么?”

  “应该已经知道了。”

  刘驰刚回答完,一旁等候的管事凑上前来道:“秦大人他们已经送来了帖子,请您下午一同去灵堂祭奠顾大人。”

  郑太守叹了口气,挥挥手表示知道了,让那人退下。他已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如果是让顾轩兴高采烈去见的朋友,恐怕只会是他们四个了吧。

  莫非,凶手……

  刘驰忙开口劝他不要胡思乱想,这时丫鬟已经把早饭端了上来,他抢在丫鬟前头给郑太守盛了一碗粥,恭恭敬敬端过去:“您先吃点东西,压压惊。说得不中听一些,秦大人他们三位大人都是文职,哪能下得去如此重手?在下已让衙役张贴通缉令寻找身强力壮的人,不日定会有所发现。”

  虽说郑太守也可能是疑犯,但他说话的时候巧妙地把对方忽略了,这又是他的油滑之处。郑大人当然听得出来,哭笑不得地揉了揉眉心道:“那有劳你了。”

  下午郑太守应约去了灵堂,顾轩死得突然,灵堂布置得仓促,更显得凄惶。另外几个朋友都在,最先见到的是王逸林,这人天生一张红脸膛,随时都是一副油光满面的样子,仿佛喝多了酒一般。

  王逸林身边坐着矮小的秦钟,看见郑太守只是点了个头,没多少反应。秦钟这人刚认识的时候还好,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脾气就越来越古怪,一丁点儿事都能发火。而且和郑太守一样都爱好斗鸡,把输赢看得很重,两人这几年没少闹矛盾,关系越来越僵了。

  所以秦钟不搭理郑太守,郑太守也懒得和他多话,和王逸林简单叙了几句以后,他一转眼看到宋阅正在上香,便迈步走了过去。刚一靠近,他就发觉宋阅已经哭了出来,抓着漆黑的临牌久久不肯撒手,嘴里反复念的都是顾轩的名字。

  好几人上来劝,都没能把他劝走。郑太守见状也觉得鼻头发酸。当年宋阅与顾轩是同乡,一起上京考试的,感情比其他人都来得深。而且宋阅这人重情重义,顾轩去了,他肯定比谁都难过。

  他拍拍宋阅的后背,长叹道:“节哀吧,顾轩已经去了。”

  宋阅哭声渐弱,变成了一阵一阵的抽噎,背后却传来秦钟的一声冷笑。只听他道:“到底是何方贼人如此大胆?顾郎日日与郑公在一处,为何突然出了事?”

  郑太守一听,顿时生出几分邪火,心想莫非这人觉得顾轩是我害死的不成?但他没说出来,干巴巴地安慰了几句。王逸林也走上前,四人凑在一起,长吁短叹,许久说不出话来。

  数日过去,案子仍没有着落。不知是不是顾轩的死触动了四人心中的往事,这几日他们时常聚在一起,感慨年轻时在京城那自在逍遥时光。然而好端端的聚会,突然就少了一人,谁都不会高兴,有时候说不上几句就会争执起来。场面本来都有些要不欢而散,结果王逸林忽然道:“我们这般模样,顾轩九泉之下也会难受的吧。”

  于是众人都沉默下来,后来还是宋阅叹道:“咱们兄弟几人多年未见,本就是来聚会的,成天吵来吵去像什么话。顾轩虽是故去了,可他定然也不想我们之间生出嫌隙,咱们就当他还在,高兴点。”

  “你这话说的好生吓人。”秦钟啜了一口茶,幽幽地冒出来一句。

  王逸林抓了一把瓜子嗑着,含混道:“人刚走,魂还没散,他说不定就在旁边看着哩。”

  郑太守被他这句话弄的打了个冷颤,其余三人都没看见顾轩的死状,可他是看见了的,于是脑海中顾轩平日的面容和那恐怖的画面连番出现,吓得他急忙道:“开什么玩笑,也不看看地方!”

  几人之中就数他地位最高,他也一直以老大自居,他一说话,另外三人顿时不吭声了。最后还是他来打圆场,他觉得宋阅的话很有道理,便道:“就这样吧,咱们别太难过了,该做什么还是照常去做。早日查出凶手,让顾轩走得安心。”

  秦钟抬头瞅他一眼:“斗鸡也照常?”

  郑太守正满腹心事,别他这么一提,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

  “照常,都照常,”一旁的王逸林挤出一个笑来,“我这里不也照常?郑公,您之前说要带我尝尝盛州美食,我可是期盼许久了。”

  四人起身出门,唯独宋阅在后头叹了口气,却也迈步跟上了。

  太守府中就设有斗鸡台,四人步入院中,外头的喧嚣被四周的屋宇一挡,顿时低了下去。清风携着一丝凉意划过花园中的翠竹,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浓郁的香气。斗鸡台立在高处,面积不大,但稳若磐石。周围没多少观众,就只有郑太守和他的三个友人,外加刚刚来访的刘驰。

  郑太守出战的是“赤驹”,身材瘦弱,比秦钟带来的斗鸡小了一圈。“郑公派上这么个对手,莫非是小瞧了我那宝贝?”秦钟傲慢一笑,显然看不上郑太守那只瘦小的赤驹。然而郑太守并不答话,双手交叠搭在腿上,一脸志在必得的神情。

  “放!”

  随着一声令下,两个仆役一同松手,两只斗鸡顿时厮杀在一处。宋阅对比赛没什么兴趣,视线环视一圈,锁定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刘驰。

  “哎,你是本县县尉?”

  刘驰忙迎上来,恭敬道:“正是在下。”

  和这四人一比,他官小位卑,又是晚辈,所以一直诚惶诚恐不敢言语。宋阅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似乎在思忖这人靠不靠得住,小半响后,他才问道:“顾郎那一案,到底是何人所为?”

  “还……还不确定,那人身手不凡,极难找寻,不知是不是已经逃出城外了。”

  “当真?”

  “那还能有假?”王逸林放下手中的糕饼,插嘴道,“徒手拧断脖子,没点功夫的人谁做得到?”

  “王大人说得在理,”刘驰恭维道,“要想瞬息之间得手,手劲不能小,动作也必须迅速,一旦失误就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宋阅仍有些不服,这时他突然感到脖颈一凉,吓得他一激灵,原来是秦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将一双冰凉的手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秦公,你这是何意?!”

  宋阅吓得一抖,急忙拽住了对方胳膊,想要扯开。秦钟恶作剧一般哈哈大笑,答道:“你瞧,就这样站在你身后,左手托着你的下巴,右手扶着你的脑袋。然后……左手一推,右手一拧,咔的一声——”

  他两只手轻轻一动,更把宋阅惊得哇哇怪叫,连连叫他住手。王逸林和刘驰忙围上来阻拦,他才笑着松手道:“打个比方而已,我没那个手劲儿,哪拧得下来。”

  宋阅惊魂未定地捂着脖子,愤愤地瞪了他一眼:“秦公此举大大欠妥,揶揄也不分个时候。”

  约莫是宋阅模样太狼狈,王逸林忍不住大笑起来,连旁边伺候的两个丫鬟都偷偷躲着笑。原本一直观战的郑太守也转身过来,困惑地扫他们一眼,问道:“怎么,何事如此可笑?”

  王逸林笑得差点被糕饼呛住:“没什么,秦公和宋郎开了个玩笑,把宋郎吓得差点儿摔地上了。”

  “胡说什么,哪有这么夸张!”宋阅气冲冲地回嘴,可能他自己也觉得滑稽,也露出一个笑来,“唉!还是要怪秦公,我正和刘县尉说案子的事呢,他突然就掐住我的脖子。”

  秦钟笑嘻嘻地向他认错赔罪,几人继续闲聊,气氛并未有太多改变。正在这时,宋阅却越想越不对劲,刚才秦钟与他的打闹令他心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纵然是武艺高强之人,拧断顾轩脖子,顾轩就真的无法反抗?

  生死攸关的时刻,至少也会本能地做出反应,比如像自己那样扯开对方胳膊。但他们都说,顾轩连衣服都整整齐齐,没有半点挣扎的迹象。

  这是为何?

  宋阅陷入沉思之中。

  一转眼到了正午,日头渐热,两只斗鸡却愈战愈勇,迟迟没分出胜负。场上局面已经开始逆转,刚开始赤驹明显处于劣势,如今秦钟的斗鸡渐渐处于下风,被赤驹逼得连番躲闪,连头都抬不起来。

  “不对劲儿啊……”秦钟喃喃道,两只手紧紧绞裹在一起。他的斗鸡是专门训过的,别说退缩了,打起来从来都是没有半分迟疑,宁愿和对手同归于尽的。郑太守这只赤驹到底学了什么本事,怎么时间越久,越把他的斗鸡吓得仓皇败逃,一点还手之力都没了?

  另一边,郑太守悠悠地让丫鬟打着扇子,视线却投向了立在一旁的刘驰。两人相视一笑,郑太守努努嘴指向了自己家的鸡舍,刘驰也眨了眨眼睛,凑过去低声道:“这是起效果了。”

  “果然乃神物,”郑太守微微点头,“首战告捷,回去重重赏你。”

  刘驰一脸谄笑道:“多谢多谢。”

  两人这番话说的极轻,连一旁伺候的丫鬟都听不清楚。他们这交头接耳的模样被秦钟看在眼里,他就知道郑太守肯定耍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这老滑头。他心里暗骂,目光再回到台上时,自己的斗鸡已被赤驹踩在身下,再也爬不起来了。

  “赤驹胜!”

  “哈哈,秦公,承让了。”郑太守站起身来,一脸藏不住的自得。

  秦钟嘴角挂着冷笑,轻蔑地“哼”了一声道:“耍手段而已,有什么可神气的!”

  说罢,他也不再多话,气鼓鼓地拂袖走了。剩下几人面面相觑,郑太守摆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秦公这人就是这脾气,过一阵子就好。”

  然而秦钟出了太守府,却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再度折返,出现在太守府的侧面。面前是一座矮墙,里头是座花木扶疏的庭院。这会儿郑太守还在斗鸡台那边招待宾客,这边没什么人影。秦钟撑着墙张望了一会儿,突然唤来身边保镖,让他们把自己托进去。

  保镖略显踌躇:“老爷,您这是要……?”

  “闭嘴,照做就是了。”

  翻进院中,秦钟凭着记忆,直奔太守的鸡舍。路上可能有人看到他了,他也无心多管,低着头,放轻脚步从鸡舍后门溜了进去。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弄清楚郑太守究竟对斗鸡做了什么,刚才在大庭广众之下输得窝囊,他怎么可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他本以为是饲料的问题,可进了鸡舍,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左右四顾,一切并无异状,可等他仔细检查时,却突然在墙根发现了一小块白色的脂膏,摸着滑溜溜的,闻起来还有股淡香。

  是这个?

  他也顾不上许多了,不敢拖延,直接把这东西揣进了袖中,小跑着离开鸡舍。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走了一阵,他回到自己翻墙入内的地方,再度撑着墙面,呼唤保镖接他出去。

  这一来一去的功夫,内外两面墙上都留下了他的脚印。他见状暗骂一声,随便擦了两下,左右四顾,远处只有一个卖樱桃的老汉。秦钟心想应该不碍事,没人会注意这些细节的。

  何况他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拿了郑太守那个贼人的东西,算得了什么?

  “去医馆里找个大夫,问问这是什么。”他把那块白色的东西交给保镖,嘱咐道,“说话当心点,别让人听出端倪。”

  保镖忙不迭地跑出去了,一个多时辰以后才回到客栈复命:“老爷,大夫都说不清这是什么东西,其中一个说可能是熏香。”

  “熏香?”

  “大夫说,南疆传来的迦南香,就是这样一个香块,上头有一层糖霜一样的油脂。不过迦南香是姜黄色的,您这一块是白色,所以大夫也说不清楚。”

  秦钟狐疑地把香块接过来,放在鼻前闻了闻,的确是香气氤氲。可这香味相当陌生,闻得久了还生出一种妖冶之感,像一只冰冷的手直接拂过面颊,让人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秦钟陷入沉思,半晌以后才把这东西递给仆役:“放进我带来的鸡笼里试试。”

  仆役照做了,没想到香块放进去不到一刻钟,整个笼子里的斗鸡犹如疯了一般惨嘶不止,如同看到及其恐怖的事物。秦钟瞬间明白过来:“好你个郑太守,定是在赤驹身上熏了这味道,才把我的斗鸡吓成那副模样!”

  他又想了想,觉得这东西既然是一种熏香,恐怕点燃之后才能发挥真正效力,便吩咐道:“拿个火折子来。”

  等火折子到手,他用随身携带的刀刃削下一小块熏香,用火点燃,递给仆役。这一瞬间,那股异香犹如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暴涨开来。太浓了,又稠又酽,仿佛一大团棉花直接塞进人的鼻子,秦钟瞬间觉得两眼发花,眼前的事物天旋地转。香味像是一堵墙一样压过来,让人无法呼吸。

  “灭了它……快、灭了它——”秦钟单手撑墙,虚弱地发出呼救声,捧着香碟的仆役更是犹如醉酒一般摇摇摆摆,突然双膝一软,直接栽倒下去。

  毕竟他们只掰下一小块,就这么片刻功夫就燃尽了,香碟里只冒出一股青烟。秦钟和保镖站得比较远,此刻勉强恢复了意识,但仆役已经闭着眼昏迷过去,任他们呼喊摇晃,怎么都醒不过来。

  再看笼里斗鸡,也是一片萎靡之像。秦钟立刻明白过来,这东西小看不得,恐怕是一种迷药!

  “去查……”他揉着昏沉的脑袋,将剩余的脂膏交给了保镖,“给我把这东西的来历查出来!”

  当天夜里,酒宴如期举行,秦钟拒绝参加,桌旁只坐着郑太守和两个老友,外加新加入的刘驰。两盏灯笼悬在门外,天边挂着一轮月牙,月光顺着窗棂疏落有致地洒进屋子,被屋内灯火通明的光线一衬,便暗淡了几分。四人照例先缅怀一下故去的顾轩,由郑太守宣布开席。珍馐美馔如流水般端上桌子,觥筹交错,宾客尽欢。

  郑太守不禁想,秦钟那个臭脾气不在也好,免得总被他煞风景,好不烦人。

  正在这时,鸡舍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惊叫,然后才是仆役的喊声:“这是谁干的!”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爱鸡如子的郑太守第一个扔下筷子奔了出去。等他跑到地方一看,几个仆役打着灯笼围在一起,见了他都战战兢兢地低着头退开。鸡舍里支离破碎地飘了一地鸡毛,被血一染,更是鲜红得吓人。一直浑身赤红的斗鸡躺在地上,身上一个大窟窿汩汩淌着血水,在地上汇聚成一小滩,反射出森森寒光。

  一股浓郁的腥气弥漫在空气里,郑太守打了个寒颤,喃喃道:“怎么……怎么又死了一只……”

  一句话说完,他突然暴起,指着死去的赤驹狂吼:“你们怎么看管的,连几只鸡都看不住!都别在我府里待着了!都滚!滚!”

  众仆役跪地求饶,他却半分情面也不留。把人轰走以后,一个丫鬟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赤驹的尸体要怎么办,他暴跳如雷,大吼道:“扔了!”

  王逸林出来看情况,后头跟着宋阅和刘驰。刘驰一见到死去的鸡,和郑太守一样打了个寒颤,却一句话都不敢说。王逸林和宋阅都怔了一怔,你眼望我眼,后者打破沉默道:“咦,这不是白天那只斗鸡么?谁干的?”

  郑太守用力一挥手:“不知道!”

  刘驰蹲下去翻了翻那只死鸡,蹙眉道:“利器所伤。”

  “不就死了只鸡么,有什么好怕的,”王逸林堆起笑脸,拍了拍郑太守的肩膀,“改日再买一只得了。”

  其余几人都不言语,郑太守一副似听非听心事重重的模样,刘驰蹲着检查死鸡,宋阅则站在一旁看。王逸林感觉自己冷了场,又嗳嗳了两声道:“要不把这死鸡拿去炖一锅汤吧,我还没吃过斗鸡哩。”

  宋阅没好气地打断他:“横死的鸡你也敢吃。”

  郑太守闻言猛地抬起头,环视众人一圈后,缓缓道:“诸位……有一件事,恐怕不能瞒着你们了。”

  “何事?”

  他把三人叫回屋中,将前些日子追风被人拧断脖子,接着顾轩也同样被扼死的事情说了出来。宋阅一听大惊失色,连连说“这不可能”,可他看到郑太守那张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顿时觉得再去质疑也完全没有用了。

  “郑公的意思是……这是有人刻意为之?”宋阅小心翼翼道。

  郑太守只是摇头,视线移向一旁的刘驰,对方同样露出茫然的神情,苦恼道:“此事蹊跷,联系上顾大人的案子,让人心生不祥。”

  宋阅显得更无措:“不是说凶手是身强力壮之人么?”

  刘驰则回望郑太守:“郑大人,最近您可否惹上什么人?”

  郑太守稍显踌躇,停顿小半响之后才答:“应当是没有。”

  “瞎说什么,就算是郑公惹上的人,又怎么会牵连到顾郎,”王逸林插话道,这里头只有他仍是一副轻松的模样,脸上照样笑呵呵的,“死了两只鸡你们就大惊小怪,我瞧,死鸡的事,八成是郑公你那些养鸡的奴才干的,与其在这里胡乱猜测,还不如把人带过来审一审,问个清楚。”

  郑太守露出苦笑:“追风被人掐死的时候,我就审过一遍了,结果什么发现都没有。这帮好吃懒做的奴才,连鸡舍里几时进了人、进的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找到真凶了。”

  刘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还是只能先从原因入手了。”

  四人面面相觑,看起来都没有头绪。正当这时,宋阅忽然幽幽地来了一句:“话说回来……秦公前几天刚进城的时候,你们见到他没有?”

  另外几人纷纷摇头。

  宋阅脸上闪过一丝诡谲,像是不小心知晓了天大的秘密,正欲言又止的样子。三人被他勾起好奇心,连番追问,他才解释道:“我和秦公差不多是一道来的,都住在外头的‘闲逸居,秦公身边居然跟着四五个魁梧的保镖,那阵势可当真是前所未见。我一问,秦公就说路途遥远,道上恐有山贼之流,带几个保镖以防万一。我说:‘秦公你又不是押运贡物,何必这么小心翼翼。他就笑了笑,没答话了。”

  “我当是什么,”王逸林听后,一脸不屑地摆了摆手,“秦公这样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这人成天担惊受怕的,老觉得有人要报复他。你瞧,他现在随身带着刀哩。而且这又能说明什么,难不成,你觉得顾郎的死是秦公所为?”

  刘驰也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情:“宋大人此话,莫非是想让在下调查秦公?”

  宋阅挠了挠头,尴尬一笑:“我也是瞎猜的!瞎猜的!哪能怀疑自己人呢!”

  说完,他啜了口茶,再抬起脸来时,已是满脸堆笑。

  他们闲聊起来,郑太守却始终不言,脸色愈发沉闷,过了片刻他才道:“先不提顾郎。赤驹的死若是秦钟所为,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另外三人登时愣住,王逸林刚嗑了一半的瓜子也掉在地上:“郑公,你这是何意?”

  郑太守神情有些阴鸷,缓缓道:“其实这些年来,我早就怀疑秦钟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恐怕是别有二心了。”

  众人你眼望我眼,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时郑太守又将这几年来秦钟与自己作对的事情说了出来,最后恨恨地将茶杯一放,叹道:“我觉着,他一直对我压在他头上有些不满,不管当初在京城也好,现在我来当了太守也好,他这心思一直藏在心里,现在是越来越明显了。”

  刘驰怔了怔才道:“之前秦大人输了以后立刻不辞而别,莫非是他派人杀了赤驹?”

  宋阅却仍是不敢相信:“可……可就算秦大人不满郑大人得胜,那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啊。”

  王逸林目光一闪,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年初上元节会时,我在京城遇见了秦公。他忽然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呢……”

  郑太守浑身一震,刘驰也瞬间闭上了嘴,神情古怪。宋阅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疑惑地询问了一句:“哪件事?”

  王逸林那张肥厚的脸上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还能有什么?秦公那会儿还说,要是林大人还在世,如今朝野上下,恐怕又是另一番格局了。”

  气氛瞬间僵持下来,犹如冷风过境,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宋阅脸上有些惊惶,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最后凝视着郑太守,视线里头五味杂陈。郑太守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又想装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他直起腰来地活动了几下肩膀,干巴巴地道:“都过去了,还提他做什么。”

  宋阅唯唯诺诺地开了口:“好像秦公一直没介怀,当时也是他一直犹豫……”

  郑太守猛一拍案,怒道:“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众人噤若寒蝉,有好一阵子,谁都不再出声。大厅里面落针可闻,太安静了,静得能听见外头呜呜地风声,深夜的虫鸣,还有看门的仆役打哈欠的声音。宋阅整个人几乎都陷进了他的椅子里,刘驰坐在角落不敢开口,王逸林吃东西的动作也停下了。郑太守面色苍白,双手因怒意还有些微微发抖,一旁伺候的丫鬟忙给他端来一杯热茶,他却看也不看,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远方。

  半响以后,刘驰第一个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道:“实在抱歉,时间不早了,在下先行告退。”

  王逸林也站起来,拽拽揉皱的衣摆,干笑道:“那我也……”

  郑太守却起身拦住了他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被刘县尉一提我才想起来,咱们实在耽搁得太久,外头都宵禁了吧。这时候你们回去不安全,要不在我府中留宿一夜?”

  刘驰略显犹豫,王逸林也想拒绝,想说他和宋阅就住在临街的客栈,离这里不过百来丈。可宋阅刚才被几人的一番推论吓得够呛,现在听他这么说,赶紧应道:“好好,我赞成,王公和刘县尉你们也不介意吧?”

  王逸林想了想,似乎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刘驰也对郑太守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叨扰了。”

  这一晚,郑太守彻夜难眠,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一刻也没停歇过。莫非真有鬼魂之说……

  是那人来报仇了么?

  一夜胡思乱想,直到天色半明半昧之时,他才勉强睡着一会儿。清晨到来,院中花树上已传来啁啾鸟鸣,他揉了揉困涩的双眼,从榻上坐起。侍奉他的丫鬟马上从屋外进来,又被他挥挥手赶了出去。

  没过多久,外头就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一个仆役惊恐地喊道:“老爷,西厢的王大人、王大人他——出事了!”

  王逸林倒在榻上,鲜血染湿了被褥,已经半干。他死状凄惨,胸口心脏处正正地露出一道伤痕,深及脏腑,触目惊心。郑太守一进屋就被血腥气呛了个跟头,再见到王逸林的死状更是不知所措。宋阅也被叫喊惊动,赶过来时吓得几乎晕厥。一众仆役也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做什么,有几个稍微冷静一些的已经跑了出去,说是去报官了。

  刘驰已在勘察现场,半个时辰后,衙役也一同赶来。

  “利器所伤,直接毙命,”仵作验尸后回答,“约莫是黎明前后出的事。”

  宋阅从不信佛,这时却蜷缩在一旁什么也不敢看,口中颠三倒四地念着佛号,谁问他话他都不答。郑太守也是瘫软在椅子上,仆役送来了浸过冷水的帕子,他拿来捂着脸,虚弱得好似一个大病不起的老翁。这里唯一还能勉强维持镇静的只有刘驰,身份使然,他只能公事公办。可他刚想开口,郑太守就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打扰自己。

  无奈,刘驰只能先去审问值夜的仆役,可得到的回答相当一致,说昨夜什么都没听见。其中有人说,太守昨夜发火,赶走了不少人,又让剩下的人严加守卫鸡舍。所以鸡舍那头灯火通明,人人提高警惕等了一夜,却一无所获。而西厢这头只留了两个小厮和两个丫鬟,丫鬟服侍完王逸林就歇息了,小厮虽在外头守着,但后半夜的时候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昨天、昨天似乎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然后特别困,眼睛都睁不开,只要眼一闭就能睡着,”其中一个小厮道,“真不是我们玩忽职守,我们——定是中了迷药了!”

  “哪来的迷药!”刘驰气得跺脚,“你们就是玩忽职守,连个院子都看不住!”

  郑太守不在,这几个小厮他也无从发落,便让人带回衙门再审。结果另外两个丫鬟也说,昨日非常困倦,本来早早就该起身为王逸林准备热水洗漱,可她们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结果就看见了屋里的惨状。

  莫非真有迷药……?一屋子的人都这么说,要么他们都是串通好的,要么就是真如他们所言,凶手用了迷香之类的东西。想到这里,刘驰又进屋搜寻了一道,屋里窗户大敞,就算曾经有可疑的气味,也早就被冲散了。丫鬟也说她们府内的规矩就是早上开窗通风,至于有没有什么气味,她们都未曾留意。

  屋内摆件不少,都是郑太守平日里收集的珍宝古玩。刘驰怕底下人笨手笨脚碰坏了什么,只自己进去一一查看。东西都在原处,没有被挪动的痕迹,屋子另一侧的窗户也开着,他过去稍稍一推,整个窗页就轻而易举地被拆了下来,下头的空间完全足够一个人钻入。看来这木窗本身就不牢靠,只防君子,防不住小人。

  看来基本可以确定凶手是从何处入内了,就是这扇窗户。只是凶手杀了人以后逃去了何方,这还难以推断。正当这时,一个衙役匆匆向他走来,鞠了一躬后道:“大人,已经按您的吩咐搜过全院了,凶器一直没找到。”

  刘驰点点头:“可曾发现可疑之处?”

  “西北处临街的矮墙上,有两个脚印。”

  “带我去看。”

  衙役立刻领命,对他比了一个“请随我来”的手势。两人穿过中庭,快步走到临街的矮墙处。这里是郑府的边界,外头就是人来人往的街道。不远处有家装饰豪华的客栈,旁边是几家铺子,卖的都是玉器、香料之类的上等玩意儿。这一带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寻常卖柴米油盐的铺面很少看到。

  矮墙不及一人高,刘驰轻松一跃就探出了大半个身子。脚印似乎被人擦过,但没能擦干净,可见这人要么是不当回事,要么是过于匆忙来不及多管。这会儿街上人还不多,墙边站了个老汉,挑来一筐樱桃在卖。

  “喂!”刘驰张口就喊,“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下了早市就来了!您买樱桃么?”

  刘驰默默盘算,早市一般天刚亮就收了,这人恐怕来的挺早。他再问他有没有看见有人从郑府里头出来,对方想了想才答道:“好像有哩……又好像没有,俺眼神不大好,好像是有个人翻墙出来来着,昨天下午的事啦。”

  一旁的衙役听他说话完全不靠谱,气冲冲道:“你敢糊弄官差大人,跟你说刚才,没说昨天!”

  老汉急忙摆手,跪地求饶:“我是真看不清啊,刚才有没有我真的不知道!要不您问问别人,这附近这么多铺子,总有别人看到。”

  衙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郑府的守卫更是想上去赶他走,却被刘驰拦下。刘驰原本一直绷着脸,可后头神情就有些松动了,见他们要去赶走老汉,他直接喝止道:“别,把他的樱桃都买了。”

  衙役一怔:“啊?”

  老汉倍受感动,拉着刘驰的手说了好几遍多谢,但刘驰脸上似笑非笑,点了点头道:“哪有的事,我才应当多谢你。”

  送走了老汉,身边却多了两大框樱桃。衙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守卫也一脸尴尬地站在一旁,看到刘驰要走了,衙役才干笑着恭维道:“瞧不出来,您还是个大善人。”

  刘驰捡起一颗樱桃,吃了半口就扔了:“我也瞧不出来。”

  “这是怎么了,垂头丧气的?”

  秦钟没多久就找上门来了,看到厅堂里神色灰败的郑太守与宋阅,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斗鸡输了?”

  “你还挺会挑时候来,”郑太守阴沉着脸,冷冷道,“还有这闲工夫开玩笑。”

  “究竟怎么了?”秦钟一脸莫名地摊了摊手,视线环视一圈,他看到宋阅蜷在一旁,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却唯独不见王逸林,“宋郎昨夜在你这儿住的?那王公呢,怎么不见他?”

  他话音刚落,郑太守突然暴起,一个箭步直冲秦钟面前,粗暴地拽住了他的衣襟:“你还有脸问?你还有脸问?!姓秦的,是不是就是你干的,啊?是不是就是你!”

  郑太守狂怒的吼声几乎冲破房顶,秦钟的衣襟更是几乎被他扯破。秦钟被他疯狂的举动弄得狼狈不堪,他想挣扎,但自己身材偏瘦,完全难以撼动对方一丝一毫。两人险些扭打起来,郑太守死死拽着秦钟衣服,秦钟则使劲推他的脸:“郑浦明!你到底要干什么!”

  宋阅早就被吓得面色苍白,浑身颤抖,根本顾不上理会场上发生的事。其余仆役更不敢上前阻拦,管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两人一圈一圈地打转,口中慌道:“二位老爷,不要冲动!二位老爷!二位老爷!”

  没人搭理他,郑太守与秦钟纠缠在一起,就像两只陷入胶着的斗鸡,谁也无法制服对方。最后两人都乏了,年纪放在这儿,僵持不了多久就浑身无力,气喘吁吁。郑太守第一个松开了对方,秦钟马上连退三步,攥着被抠破的衣领道:“郑浦明,你这个疯子!”

  这时宋阅才顾得上解释道:“王公……被人杀了,就在西厢。”

  秦钟浑身一颤:“到底怎么回事!?”

  宋阅揉着心口,这才哆哆嗦嗦地把事情说了。他说的颠三倒四,东一句西一句,但秦钟还是听明白了大概。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宋阅讷讷道:“而且,昨日还死了一只斗鸡,一模一样的死法,……郑公说,前些日子顾郎过世的时候,也有一只同样死法的斗鸡。”

  秦钟目瞪口呆,嘴巴张了半天才颤声道:“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此刻,稍有些安静的郑太守,又像疯了一般一跃而起:“姓秦的,昨日输给了我——不、不,你无数次输给我,是不是已经怀恨在心!?你从来不肯服我,从来不肯——”

  “这与我何干!”秦钟一跃而起,“我与你多年老友,到底是谁不把我放在眼里?!”

  “那顾郎为什么死了,王公为什么死了!我们五人彼此知根知底,也没有仇家,唯独就有——”

  秦钟像是想到什么,浑身一震,没有说话。

  “说什么你们,嘘——嘘——”宋阅也吓住了,“噌”地一声窜了起来,忙要去捂秦钟的嘴,“隔墙有耳!隔墙有耳!”

  三人这副鸡飞狗跳的架势,所有人都不敢言语了,识相的仆役早就溜了出去,管家缩在门口,好似在极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被宋阅这么一提醒,郑太守和秦钟都瞬间沉默下来,互相大眼瞪着小眼,胸膛因激烈的情绪而起起伏伏。一时间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他们粗重的喘息声。

  这时,管家声音突然横插进了三人中间:“刘大人,您回来了!”

  三人一同转头,只见刘驰站在门口,面色犹豫,似乎不知道自己应不应当入内。此时此刻,郑太守掐了掐鼻梁上方,泄了气般长叹一声,疲惫道:“进来吧刘县尉,案子查清楚没?”

  三人恢复了平静,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各自找地方坐下,刘驰把西厢破损的窗户、外头矮墙上的脚印这两个证据告诉了郑太守,又说自己已经去外面问过了,但当时天色昏沉,没有人看到逃出去的人影。

  “外头只有一间客栈还在营业,其他地方都没有人,”刘驰道,“就是附近最豪华的那间的客栈,‘闲逸居。”

  宋阅愈发惶恐地攥着手:“闲逸居?这……这不就是我们前几日所住的那间客栈?”

  郑太守立刻投去询问的视线:“你们?”

  “城里最好的住所就是那儿了,若不是昨日郑公您邀我和……住在郑府,我们还住在那儿呢。”

  刘驰听完,转念一想,犹疑着问:“那现在是不是只有秦大人还住在里面?”

  三人皆是一愣,秦钟第一个反应过来,顿时对刘驰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怀疑我!?”

  刘驰急忙低头赔罪:“不敢,不敢!”

  郑太守则冷冷看着秦钟:“秦公,刘驰是本地县尉,办过不少案子的。他不过例行公事地询问一番,你不必太担心。”

  秦钟只冷哼了一声:“年纪轻轻,能办多少案,我瞧着也是靠你才坐上这个位置。”

  刘驰干笑两声,也没有否认,只转了话题道:“另外,凶器一直找不到。”

  “没用的东西。”秦钟瞟他一眼,也不想搭理他们,说要去看看现场,直接起身往里走,在仆役的引领下进了王逸林过世的西厢。这里面的尸体还没来得急搬走,他一进去就被血腥味呛了个喷嚏,本来想调查一番,可王逸林的死状太过可怖,他的视线刚好和对方空洞的双眼对了个正着,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吓得急忙退后几步。这一退,他无意中撞倒椅子,直接被绊了一跤,跟进来的郑太守见状冷冷露出一个笑,鄙夷道:“秦公,就你这个胆量,还是别学着刘县尉查案了,难怪随时带着刀,怕是心里有鬼吧。”

  “闭嘴!”

  秦钟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手一动,忽然在墙根处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他侧身回望,发现是一小块白色的膏状物,长得无比眼熟。另一边郑太守还在对他冷嘲热讽,他早就顾不得理会了,心里头一瞬间闪过无数个纷乱的念头,最后他猛地将那东西攥在手里,飞快地藏了起来。

  郑太守发觉有异,蹙眉道:“怎么了?”

  “没什么,”秦钟急于掩饰,直接快步出了门,“我去别处看看。”

  巳时刚过,天空愈发阴沉,接着雨点子就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一场阵雨说下就下,没多久就打起了雷。屋内瞬间阴暗不少,丫鬟点起了灯,又小心翼翼地给郑太守倒了茶。、

  郑太守摆摆手,他现在谁也不想见。见管家要退下了,他才缓缓抬起头,沙哑着嗓子问道:“鸡舍里还好么?”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管家忙不迭道。

  郑太守的语调死气沉沉:“没再死鸡么?”

  管家急忙摆手:“没有没有,现在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守卫,看得仔仔细细的呢。”

  郑太守“嗯”了一声:“一会儿请几个和尚来,念念经,做场法事,驱邪。”

  外头雨越下越大,闪电接二连三地划破天空,犹如一条条银龙嘶吼不止。秦钟在外面心事重重地转了许久,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刚才发现的膏状物,分明和鸡舍里的迷药如出一辙,如果他的推断没错的话,凶手只会是那个人……

  看来他必须留在这里,住上一晚,以便于继续调查。回去和郑太守一说,对方也同意了。下午,太守府里四处都响起诵经之声。郑太守这几天饱受惊吓,此刻犯了头风,一直拿冰袋捂着头。就这么一会儿,他好像突然苍老了几岁,不但全身软绵绵地瘫在椅子里,脑袋还担惊受怕地左右四顾,好似随时都能跳出一个杀手至他于死地似的。

  傍晚时分,雨依旧未停,还有愈下愈大之势。窗外朦胧一片,犹如起了白雾,在狂风中左摇右晃飘摇不止。郑太守的心也犹如这雨幕,被大风吹得歪歪倒倒,支离破碎。恐惧、担忧、愤怒挤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好几次,他闭起眼,全身像被抽干了力气是的瘫软在靠背椅里,口中下意识地喃喃道:“人心散了……”

  他想了个法子,暂时支开了秦钟,然后把宋阅和刘驰一同叫到屋内谈话。刘驰一看他这架势就明白过来,立刻压低嗓音道:“秦钟的确住在通宁道那间客栈内,他的保镖也在。以在下所见,那保镖身材魁梧,拧断一个人的脖子完全不成问题。”

  宋阅反而露出狐疑的表情,讷讷道:“可是……再怎么魁梧的人,顾郎也会反抗不是?可你们说,顾郎身上完全没有挣扎的痕迹。”

  “这又说不好的,”郑太守道,“而且,我瞧秦钟一直带着一把刀,搞不好那就是杀了王公的凶器。”

  刘驰则摇了摇头:“在下检查过他的佩刀,上面光亮如新,并没有血迹。”

  郑太守见怪不怪地哼了一声:“都过去快一天了,再多的血迹都被擦干净了吧。”

  宋阅还是难以置信的模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小半饷后,他才讷讷地开了口:“凶器……真的是秦大人那里的么?”

  “府内里三层外三层都翻遍了,没有。肯定是凶犯带着凶器跑了,”郑太守道,“他是最有可能的,专挑我们几个下手,不图财只害命,显然是旧时仇怨。”

  刘驰恭维道:“郑大人果然心思缜密,能想到这一层。”

  这时,屋外忽然有人敲门。管家带着一个仆役走了进来,冲郑太守欠了欠身道:“老爷,他有事向您汇报。”

  郑太守略显不耐烦:“何事?”

  仆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说之前斗鸡结束以后,他曾经看到秦钟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朝鸡舍走去。郑太守听完险些跳起来,其余几人爷露出惊异的表情:“此话当真!?”

  “千、千真万确!小的之前看到秦大人离开,没想到过了不久他又回来了。小的以为他有东西忘了取,就没上去问……”

  郑太守挥挥手斥退了下人,猛一拍案,噌地站起:“好你个秦钟,果然是你!”

  宋阅却依然在犹豫:“郑公你未免偏激了,秦公与你不和是不假,我觉得他仅仅是想与你斗个高下,没到这地步啊……”宋阅迷惑地望着郑太守,“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了,他也不至于——”

  “他至于!”郑太守猛一拍案,新仇旧怨堆在一起,令他烦躁不安,“他肯定还在为林骧的事情愤愤不平,找我们报仇来了!”

  “林骧!”宋阅浑身一颤,这个几十年来他们不肯再提的名字,犹如一个阴魂不散的恶鬼,吓得他哆哆嗦嗦连话都不敢再说。

  刘驰顿了一顿才道:“二位大人,在下只知道有位‘林大人,你们都不愿提及。如今这案情与他有关,在下不得不问一问了。当初究竟发生过何事?”

  宋阅只顾着摇头,整个人的力气如同一瞬间耗空了,他脸色苍白,好似面前就飘着一个即将索他性命的鬼魂一般。郑太守并不比他好多少,勉强鼓起一丝勇气,缓缓开了口。

  “十多年前,我们都还在京中……”

  这就打开了话匣。

  那是郑太守还没当上太守时候的事。郑太守是宗室,虽出了五服,但身份放在这里。他父母亲属都有权有势,于是不少人巴结不到他的亲属,只能从他这里下手。许多年轻的贡生都愿意与他结交,从而谋得一官半职,这其中就包括了宋阅他们一行。

  宋阅与顾轩是同乡,秦钟与林骧也是同乡,王逸林则是后来认识的。他们一同来参加京考,其中林骧的成绩最为优异,是榜首的候选。秦钟次之,宋阅与王逸林则成绩平平,顾轩更是基本已经放弃,就等着落榜回家了。所以顾轩一到了京城,就开始拿着家里给的盘缠吃喝玩乐,不再理会温习之事。他玩着玩着,就听人提到了郑太守——也就是当时郑公子。

  顾轩就开始打歪主意,考上已经没什么指望了,不如巴结巴结那位郑公子,没准儿还能谋点差事。他回去一说,宋阅和王逸林都拍案叫好,秦钟也有几分好奇。可林骧这人一贯心高气傲,平日里最看不起好吃懒做的顾轩,听到他这个主意,顿时嗤之以鼻。

  顾轩也一直恶心林骧的做派,嫌他假清高,两人谈不和,他顿时气冲冲道:“呸,你就挑灯苦读去吧,到时候别来求我们!”

  于是顾轩开始与宋阅和王逸林谋划起来,秦钟偶尔参与,但林骧从来没理会过他们。一开始他们就写些诗文之类的托人递给郑公子,想得到他的赏识。然而没多久他们发现,这郑公子是个声色犬马之徒,只好玩乐,尤其喜欢斗鸡。这就更好办了,他们天天去笙歌燕舞之地与他一同寻欢作乐,去斗鸡台与他一同观赏斗鸡,久而久之,这帮臭味相投的人就厮混到了一起。

  后来,秦钟也受不住诱惑,跟着同去,林骧就被一点点疏远了。他心性高傲,自命不凡,此时愈发笃定自己与这帮人不是同等货色,于是更加不与他们为伍。直至京考放榜以后,林骧毫无悬念地拔得头筹,除了他和秦钟,其他人都落了榜。然而他们完全不介意,都被郑公子打通了关系,有了一官半职。

  林骧为此愤愤不平,因为顾轩常来他面前显摆,更是被他数落了无数难听的话。久而久之,这些话传到郑公子耳里,梁子就结下了了。后来他们同朝为官,官职相当,摩擦就越来越多。林骧越是摆出一副清高模样,就越被顾轩宋阅等人耻笑。他又从来不肯放低姿态,更不懂大丈夫能屈能伸之道,在官场上走得磕磕绊绊,始终郁郁不得志。

  眼看着顾轩等人如鱼得水,林骧又急又气,终于与他们大吵了一架,彻底分道扬镳。顾轩等人气不过,回到郑公子这里煽风点火,而郑公子也对林骧有些不满,于是他们几个谋划,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人。

  参与的人,自然就是顾轩、宋阅和王逸林,秦钟虽然知道,但正好林骧当时占着他上头的一个位置,于是他一开始阻拦了两句,后来犹豫了,索性假装不知,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林骧被嫁祸了一桩大案,丢了官职,全家人一同被流放边疆。然而顾轩他们还觉得不够,郑公子也怀着看好戏一般的心态,想法子托人在林骧的食物里下了毒。林骧死了,大快人心,然而内心中还是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情愫在作对,他们绝对不会承认那是一种叫做懊悔的东西。

  然而随着年岁的增大,他们却越来越不愿提及这事。秦钟毕竟与林骧是同乡,后来愈发后悔,连带着对郑太守他们也没了好脸色。如今顾轩同郑太守一同来到盛州,其余人还在京中,尤其秦钟,位置越爬越高,现在与郑太守旗鼓相当。

  “仔细想想,秦钟就是那时候渐渐疏远我的,”郑太守叹道,“下毒的时候他不知道,等他知道以后,跑来我这里撒了一通野。啧,真是当了婊子还立牌坊。”

  “您不必太操心,就交给我来办,”刘驰上来作了一揖,“我已将您府上仆从暂时撤下,换上我手下的衙役,不论谁是凶手,保证他被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插翅难飞。”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郑太守心想,口中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入夜以后,太守府里的仆从果然都被撤下了,换上了全副武装的衙役。秦钟却在这时离开房间,再度回到王逸林遇害的地方。房内还维持着早上的阴凉,棺木已经买来,就停在角落之中。屋里阴风阵阵,令人心生不安。秦钟快步环视了一圈,四周一切果然刘驰所说的完全一样。

  然而出门以后,他却顿住脚步。雨虽然大,但回廊都修了屋檐,雨水绝对不会流进其中。但秦钟却在回廊与屋墙相连的角落,发现了一摊诡异的水渍,巴掌来大,他蹲下去仔细一看,发现里头有血。

  这是怎么回事?

  秦钟陷入困惑,外头的雨水不可能进来,那这摊水一定是人为的。里头有血,又在凶案附近,就说明和王逸林一案相关。可按时间推测,如果是当时留下来的痕迹,没理由到现在还没干。那就是后来留下来的?为什么?

  秦钟想了许久,隐约觉得自己捕捉到了什么。突然令他全身一震。这么热的天,莫非是——冰!

  他面色惊诧,身躯僵直犹如遭到雷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懂了,难怪凶器一直找不到,太守府里就修着冰窖,冰块随手可得。到时候直接把冰块削成冰刃,杀了王逸林后,再丢至一旁。炎炎夏日,冰块会很快融化,难以寻觅。

  凶器找不到了,这里所有人又都知道自己随身带刀。到时候,他再伙同那个县尉,嫁祸自己杀了王逸林。哼,他早就计划了好了吧,难怪千方百计和自己作对,好你个郑太守,郑浦明,如意算盘打得真是精妙,可惜骗不过我秦钟。

  不过……他为何要害顾轩和王逸林?

  罢了,那是他们的事……如今该怎么做才好?他环顾四周,心如擂鼓,咚咚跳个不停。正在这时,他听到门“吱嘎”一响,好像有人走了进来。

  “谁?”

  莫非是郑太守回来清理现场!?

  他回过身去,可眼前黑影一晃,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入夜以后,雨已经渐渐停了,地上的积水反射出灯笼的亮光,犹如一双双金黄色的眼。亥时前后,一队由五人组成的衙役小队在行至鸡舍附近时,突然发现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有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一晃而过。

  “谁在哪里?!”

  人影瞬间就消失了,衙役们对视一眼,拔足追击。绕过曲曲折折回廊之后,他们没抓到那人,却和正从另一边赶来的刘驰打了个照面。

  “头儿,刚才有人跑过!”

  刘驰点点头,表示他也看到了,正追过来:“是从鸡舍那头出来的,你们来三个人跟我追击,其余人去鸡舍!”

  “是!”

  夜色昏沉,天上无星无月,堆积着层层云雾。四人虽打着灯笼,这微弱的灯光却穿不透浓重的黑暗,数丈外的路面依然漆黑一片。他们穿过几段回廊,绕过一座巨石垒成的假山,刘驰已越走越快,将其余三人甩在后头。这三人虽然奋力追赶,但仍然比不过对方的脚力。快步跑过一座横在水潭上的九曲桥后,他们发现刘驰的背影在前头的月洞门下一闪即没,再也寻不着了。

  “我看见他了!你们快点!”

  刘驰的声音远远传来。

  三人一溜小跑,却怎么都找不到刘驰的去向。这下他们心中有些慌了,担心刘大人不是那可疑之人的对手。正当这时,他们听到刘驰一声大喝:“你做什么!”

  接着,一声惨叫划破了夜晚的安宁,犹如一瓢清水倒进了滚烫的热油里,整个太守府瞬间炸了锅。惶急的脚步声响成一片,郑太守一个箭步夺门而出,看见所有衙役都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狂奔而去。

  是后院!

  “出什么事了!”郑太守大声嚷嚷,谁也回答不了他。旁边的宋阅一面系着腰带一面跑出来,两人对视一眼,然后一同望向周围。刘驰和秦钟怎么不在?他们一瞬间就慌了。

  赶到后院,正好看到刘驰被两个衙役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倚墙站好。他浑身透湿,不住地发抖,脑袋都被磕破了,一旁是一口水井。看到郑太守他们赶过来,一个衙役赶紧叫到:“我们追着一个可疑人影过来,县尉大人就被他推进井了!还好发现的及时!”

  刘驰仍在呛水,一张脸苍白得像纸。郑太守像是突然醒悟了什么,抢来一盏灯笼提到井口一看,幽深的水面上,果然浮着一只淹死的斗鸡。

  “他……本来想杀我的,”刘驰虚弱地喘着气说,脚下一软,险些跌坐在地,“我追着他过来,看见他往井里扔了什么。然后等我走到井边时,我……我看见了里头的斗鸡……这时他忽然冲了出来,直接把我推了下去……”

  郑太守转头一看,井边摔破了一盏灯笼,显然是事发突然,从刘驰手中滑落的。刚才救人的衙役也凑上来道:“刚才我们都在院子外头,正要进来,突然听见刘大人大声问那人在做什么,接着一声落水的巨响,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刘大人都晕过去了,再晚一步怕就出人命了。”

  刘驰又呛咳起来,一旁的宋阅赶紧帮他顺了顺气:“是谁干的,你看见了么?”

  “没、没有……我的头碰到了井沿,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刘驰艰难道。

  “秦钟人呢!”郑太守怒气冲冲地大嚷起来,“他跑哪里去了!”

  守卫有些委屈:“我们按您的吩咐,分出两人跟着他了。”

  “那他们两个呢!?”

  “不、不知……”

  “废物!”

  宋阅站在一旁,眼神无助地瞟来瞟去,眼眶中竟然再度泛起泪花:“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凭什么、凭什么遇到这种事!”

  他的咆哮又被刘驰的咳嗽打断了,刘驰体力不支,咳得无比凄惨,仿佛没多久就会直接晕厥。郑太守心烦意乱,感觉一颗心憋得都要爆炸了,巴不得一人扇一巴掌让他们统统闭嘴。他几乎是用尽平生最强的意志力,忍下了几乎撕裂胸膛的愤怒,咬牙切齿道:“刘县尉,你先回去疗伤。宋郎,你也回去。”

  接着,他转朝在场的衙役,爆发一般扯着嗓子嚎叫道:“去找!把秦钟那厮给我找出来!”

  然而太守府之大,一时半会儿搜不完。明明还是三伏天,却冷得像掉进了冰窟窿里。郑太守站在井边,接二连三的事态将他吓得不轻。刘驰回去休息了,衙役们有发现都直接来找他汇报,这时又跑过来一人,冲他道:“大人!我们按照刘县尉的吩咐,将秦大人的鞋底与外面墙上的脚印比对,完全一致!”

  郑太守顿时一激灵:“当真如此?!”

  衙役点了点头。郑太守顿时一跺脚,骂道:“那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抓秦钟啊!”

  “是、是!”

  可秦钟就像凭空蒸发一般,彻底消失了。郑太守吓得浑身哆嗦,好似秦钟就埋伏在暗处,随时都能冲上来取他性命一般。

  他赶紧找衙役要来一把佩刀,死死攥在手里防身。等他跌跌撞撞回到屋中时,只看见自己的床上又放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死鸡,脖子被割断了,鸡头正对着自己的方向。

  就在这时,“簌”的一声轻响,郑太守身边的灯笼被风吹灭了,瞬间就把他抛进了彻头彻尾的黑暗之中。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沿着脊椎缓缓升起,犹如一道阴风萦绕不去。郑太守开始发抖,双手合不拢,额头渗出冷汗。漆黑的环境里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所有的镇定都是强装出来的,他很怕,怕得要死。他觉得有人要来了,来杀自己了。是秦钟,或者是林骧,化作一个厉鬼,正飘荡在身边,看他的笑话。

  正在这念头出现的这一刻,他突然暴起,指着黑洞洞的窗子大骂道:“有种滚出来!滚出来啊!”

  “秦钟!滚出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你这没脸没皮的卑鄙小人,有种滚出来跟老子较量,偷偷摸摸像什么话!”

  “林骧死了!他早就死了!你们别想骗我,他已经死透了!”

  远处的衙役被他吓得不敢吱声,以为他着了魔了,疯疯癫癫早已不像个正常人。郑太守狂吼了一刻钟,无人回应,只有冰冷的夜风继续在身边打转。他嗓子哑了,喊不动了,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这时他突然听见脚步声,如同一个幽魂,轻轻飘飘出现在了他的门口。

  接着门被敲响了。

  郑太守握紧了手中刀刃,感觉手心里全是湿漉漉一层汗。来了,是来杀自己的了,怎能轻易如他所愿?他肯定想不到自己手里有武器,必须先发制人,让他尝尝自己的厉害——

  门被推开的一瞬,他挥刀刺了上去!

  “啊——”

  鲜血四溅,一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是宋阅!

  他还有气,刀刃似乎没扎到要害。郑太守嘶嘶地喘着粗气,慌乱的脑子里似乎闪过几分清明。外头冲进来几个人,还有宋阅身边的小厮,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郑太守,一脸说了好几个“你”,终于吐出一句话:“你为什么要杀宋大人!大人是来找你商量事情的——你为什么要杀他!!”

  郑太守茫然四顾,在场有许多人,有他家里的仆人,有值夜的衙役。他开始使劲吞咽口水,像在努力组织语言做出解释,又好像是无话可说。他的脸苍白得像一个死人,神情疯癫而绝望,几乎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地相信——郑太守疯了!

  他这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疯子!

  宋阅被抬走包扎,郑太守脚一软,颓然垮在了门口的门槛上,两手抱头,状若癫狂。他抬起头,看见天色混沌一片,层层叠叠的云就像堆在一起的破棉絮,还隐隐泛出一丝红光,犹如一个人的狞笑。

  秦钟?秦钟!

  都是他害的,都是他害的——

  可秦钟不见了,再也没出现过。郑太守就在这里胆战心惊地蜷缩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原本说伤情并不严重的宋阅,却突然死了

  犹如无数个惊雷在耳朵里炸响,郑太守完全做不出反应。为什么?怎么可能?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不少人都瞧见了,现在看着太守的眼神也都有些闪烁怀疑。

  “不是我!不是我!”郑太守自然知道那些眼神的含义,不自觉辩解道,“我没伤到要害,不是我干的!是别人害了他!是秦钟!肯定是秦钟!他不是还没找到人吗!”

  直到刘驰来了,郑太守仍在吼叫、谩骂。所有人都看见他刺伤了宋阅,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已无法申辩,最后只能嘶哑着嗓子,犹如浑身失去力量一般喃喃道:“埋了他,把事情压下去……都压下去……什么都别查了,这个案子结束了。”

  转眼便是数日过去,秦钟依旧没有找到,郑太守彻底过上了担惊受怕的生活。他害怕被抓,也害怕秦钟会来杀他,日复一日地生活在焦躁和不安之中。每个夜晚,他都噩梦不断,总是会梦见每个人惨死的模样。他的头风越来越厉害了,甚至连脑子都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犹如一个真正的疯子,惶惶不可终日。

  常来与他相聚的朋友,如今也只剩下了刘驰一个人。后来刘驰出现的次数也变少了,秦钟更是如人间蒸发一般。他时时在想:人生无常,真犹如荒唐一梦,才一个月过去,什么都变了。

  三伏天结束了,炎热的夏季就只剩个尾巴,秋天要来了。直到这一天,这个一切都被颠覆的日子。郑太守刚刚用过晚饭,又把黑凤抱来自己腿上,爱怜地捋着对方油亮的羽毛。外头的秋风一阵比一阵寒冷,成群的秋蝉发出低哑的鸣叫,更让人背生寒意。

  郑太守听着凄惨的蝉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好逃似的去街上散步。本来好端端地坐在轿子上,他却突然看到有一群人围在河岸上窃窃私语。间或一两个词传过来,说的都是“死人了”“好几天了”这样的话,出于好奇,他让仆役搀扶着他过去看了一眼,这一眼就成了他心中的梦魇——

  河面上飘着一个死人,正是秦钟本人。他的身上绑着一只同样死去的斗鸡,尸首已经腐烂发臭了,爬满了苍蝇,令人作呕。

  正在他眼前天旋地转的时刻,管家一面大叫一面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老爷!不好了!鸡舍的斗鸡、鸡舍的斗鸡——”

  “把话说清楚!”

  “死了、死了一大批——”

  “什么?!”

  这几日他连斗鸡都不玩了,更是许久没去过鸡舍,可怎么会、怎么会——

  他跑回家中,只见一直拴在屋里的黑凤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倒地不起,浑身抽搐。很快,黑凤不动了,一股黑血从它的喉咙里溢出,蛇一般蜿蜒了一地。郑太守倒退数步,只见那鸡头不偏不倚地对着他的双眼,一动不动,像个死而复生的鬼魂。

  郑太守最终还是被投入了大牢……

  人们只知道有一封书信出现在大理寺,里头是一张写满了郑太守罪行的状纸。上面每一条郑太守的罪证:徇私舞弊、嫁祸同僚、玩忽职守,甚至侵吞府库钱财,中饱私囊……

  此案连同太守本人在内,一共牵涉了数十人,绝大多数都是他的亲戚与同僚。民间纷纷传言,事发当晚太守府内有大量斗鸡离奇死亡,而在本案中被处死之人的数量,恰好和死去的斗鸡数目完全一致。

  此刻去往南疆的官道上,一人骑着瘦马悠然地前行着,这一路的风景既陌生又熟悉,他记起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还是个身高只够扒在马车窗沿的孩童,他一面探头探脑,一面回头与家人说话。

  娘,我们要去哪里?娘,为什么不住在京城了?娘,为什么爹爹不见了?

  然而母亲始终以泪掩面,说不出一句话。

  到了南疆不久,母亲受不了这里的酷热与瘴气,也病逝了。他被这里的一户刘姓人家收养,对方摸摸他的脑袋,柔声道:“从今天起,你就不姓林了。”

  刘驰听话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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