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葛言诚一早开车离开昆明,到达大理巍山县境内的巍宝山时,将近下午三点。饥肠辘辘的葛言诚把车停在半山腰的山门,随便咬了几口随身带的面包,喝了点矿泉水,便冒着炎炎烈日,开始爬山。
巍山地区是南诏古国的发源地。葛言诚以前看过几部金庸大师写的武侠小说,小说里不少人物就是来自大理南诏。葛言诚在想象里天马行空,走着走着,在黑漆漆的古柏林里,竟然听到了黄老邪的笛声……而他今天要找的人,就住在这山中的长春洞。
长春洞位于巍宝山的后山山凹,如今是个道观。要去那里,必须先爬山然后再下山。在一条岔口,葛言诚看见了写有长春洞的指示牌,下面标明了距离——1500米。等最终走到那里,葛言诚觉得3000米都不止。
脚下一滑,葛言诚的思绪被拽了回来。这时,他才发现那笛声并不是出自想象。笛声婉转悠扬,在林间空隙里穿梭,若隐若无……虚幻与现实因声音连接,令葛言诚觉得一脚踏进了仙境,接着就看见,在阳光云影和苍天古林中,露出木房一角。
又快走几步,换个位置,葛言诚看清了這座在老林中掩藏的小院。小院一共九楼十院,楼院巧妙地布成八卦格局。这小院正是长春洞。火辣辣的天空下,长春洞所在的山涧却充满了爽凉之气。这真是一块修炼的宝地,积风汇水,采阳纳阴。
上得道观门口的台阶,时间已经将近五点。山风中有铜铃声传来,仿佛来自天宇。走进道观,迎面一棵大树,大殿掩藏在树后,两侧是偏殿。偏殿厢房窗棂图案各不相同,一共九十九种图案,并不重复。葛言诚站在院子一隅,顿时心清魄爽,感觉别有洞天。院中一角,有一名道士,长发长须,身穿蓝色自染布道袍,正在练习八卦太极。除此之外,观内再无他人。
葛言诚一直站在一旁,一边欣赏道士以柔克刚的八卦太极,一边平心静气地等待。
等到一套太极练习完毕,道士收功,葛言诚才轻轻走上前,询问起一个叫李助禾的人。道士点点头,说此人的确是在观里隐居,不过他现在爬山砍柴去了,要葛言诚稍等片刻。道士请葛言诚在小院里坐下,又端来自己炒的新茶。此时,山中再次响起笛声,道士说那就是李助禾,随后立在树下静心听了一会儿,说李助禾离这里还有三里地,说完向葛言诚点了个头,侧身进了偏殿。很快,太阳落山,白天的酷热一点点消失,四围更加清凉起来。
为了打听谁是画中隐藏的施水谦,葛言诚拜访了无数位昆明的魔术前辈。虽然这个人的名字是“施”姓,但他们都没有听说过施派里有施水谦这个人。谈着谈着,其中一位前辈忽然想起来,让葛言诚不妨去巍宝山找一找李助禾。这个人,以前和施派有些渊源,恐怕会知道一些消息。
“李助禾是谁?”葛言诚记得自己当时傻傻地问。
那位前辈一脸惊讶:“你和李美嘉不是朋友吗?她怎么没有向你提起李助禾?李助禾是她的父亲!”
又等了片刻,暮色里踏进一个老农装扮的人来,身上披着蓑衣,蓑衣外背有一捆柴,腰间别着一把竹笛。木柴形状长短各异,一看就不是急功近利从树上砍下,而是走遍了大山一枝枝捡回来的;笛子墨绿,竹制的本身里透着上等老玉的温润,被主人把玩了多年,脱去了竹器的短寿与呆板,添了天、地、人,时空四者融会贯通的灵气。
葛言诚一看老农的相貌,立刻确认他就是李助禾。李美嘉继承了他骨子里的冷傲和聪慧。
等李助禾放下柴后,葛言诚才上前介绍了自己,说这事和李美嘉有关。李助禾听后,犹豫了一下,便请葛言诚走进了自己住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陈设朴素到了极致。葛言诚把整个事情慢慢讲了一遍,讲完后才发现,尽管李美嘉已经去世三年了,而李助禾却对女儿的死亡毫无所知。
“我和美嘉,已经有八年没有联系了。”听完葛言诚的讲述,李助禾的双眼倒映出山中古井的苍凉。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葛言诚问。
李助禾站起来,走到窗前。通过窗口,葛言诚可以看见一小片天空,空中有一颗早起的星星,闪闪烁烁。等心情平复之后,李助禾走回来,告诉了葛言诚一件被掩藏多年的事情。
原来,李助禾年轻时,也是一个贼。那时,他有一个亲弟弟,叫李助雨。李助雨后来进了施派,便改名施助雨。
“施助雨是你的亲兄弟?!那么,他就是李美嘉的亲叔叔?!”葛言诚惊问。
“是的。不过,助雨在进入施派学习魔术后,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为此起了争执,他不仅不听我的劝告,还和我断了联系。美嘉是在我们绝交后出生的,我也从未告诉过美嘉,助雨就是她的亲叔叔。命运作弄,美嘉一定要拜他为师,我也无法阻拦。美嘉一意孤行,并且和我断绝了来往。”
“您当时为什么要阻止李美嘉拜施助雨为师学习魔术呢?难道就是因为他和您曾经是兄弟关系吗?而且,您为什么和施助雨断绝关系?难道也是因为他改姓‘施?说句不好听的话,相比偷窃而言,魔术可绝对是正道啊。”
“这件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简单。魔术虽然是正道,可是弟弟要遵循的施派,在魔术界并没有好名声。”李助禾说。
“就是因为 ‘镜花·水月那两个魔术吗?”葛言诚问。
李助禾点点头:“你知道这两个魔术是什么吗?”
“我只听说,‘镜中花是从镜中读心。对于‘水中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魔术,我一无所知。”
李助禾听到这里,仰天一笑,笑声短促,充满了凄凉:“镜花水月,镜花水月,为了这两个魔术,到底还要有多少人丧命?!”李助禾一边说一边像着了魔一样继续笑,居然笑出了眼泪。他伸手凭空一抓,在一无所有的半空里抓出一条手帕,递给葛言诚,“这就是你们苦苦找寻的‘镜花·水月!”
看到李助禾出手,葛言诚大吃一惊!这个李助禾,看来也不是普通的“贼”!他接过手帕,仔细一看,再次吃惊!手帕是白色丝质,天长日久,微微发黄,在手帕的右下角,用粉绿色丝线绣着三个字“镜中花”。葛言诚想起来,施助雨中风时手里攥着的、被撕破的手帕,角落上就绣着“中月”两个字。
葛言诚还看到,在手帕的中间,居然用鹅黄色的丝线绣着一些英文字母。字母娟秀连贯,像冰上芭蕾演出后,演员在白冰上留下的刻痕。
记得李美嘉曾经说过,这两方手帕绣有魔术口诀,象征着对这两个魔术的拥有权。可是,这方手帕上,却没有口诀,只有字母。一块代表着中国魔术界传奇的手帕,怎么会绣有英文字母呢?而且,隐居深山的李助禾又怎会有这手帕呢?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葛言诚迷惑地问。
“你看武侠小说吗?”殊不知李助禾突然反问。
葛言诚想起自己上山时的感受,点点头。
“那你相信武侠中的江湖吗?”
“有情有义,有爱有恨便有江湖。”葛言诚坦诚地说。
李助禾又点了点头:“魔术江湖的爱恨情仇,和武侠江湖相比,毫不逊色。”接着,李助禾对葛言诚讲述了一个被魔术江湖忘却了的故事,并告诉他,那个暗藏在“镜花·水月”背后的秘密,一个被时光打磨得换了模样的秘密。
2.
李助禾告诉葛言诚,施助雨所拜的师父,名叫施曲南。施曲南的师父,叫施洪峰。施洪峰是施派的创立者,正是他设计了“镜花·水月”。这个故事,就要从他开始说起。
施洪峰创立施派时,刚好是抗日战争时期。不少人,因为战争的缘故,离开家园,从四面八方来到云南。其中,有一个魔术班,名叫“千年秋千”。后来马真将自己的魔术班取名为“千秋千”,就是有继承传统的意思。施派祖师爷施洪峰当年不到十八岁,在“千年秋千”跑龙套,做做搬道具打扫场地一类的工作。
多年的战乱已经让人心疲惫,“千年秋千”的魔术表演给昆明的人们带来了短暂的欢乐。“千年秋千”走红不久,一个叫“上帝之光”的犹太人魔术团也离开上海,通过越南辗转来到了昆明。那时候,犹太人的生活已经降到了最低限,他们颠沛流离,只为生存。两个魔术团体同时在昆明表演,免不了会相互竞争。
在老昆明,“千年秋千”一直走红,但是,自从“上帝之光”到来后,他们的两个魔术,立刻征服了所有人。不少“千年秋千”的老观众,都被“上帝之光”抢走了。
那两个魔术,一个名叫“水晶之夜”,用一个水晶球来算命,为人占卜凶吉。这个魔术,因为那个透明的水晶球,的确吸引了不少老昆明人。不过,最终夺走所有“千年秋千”观众的,是另一个魔术——“魔笛控绳”。
“魔笛控绳”这个魔术,是让表演者吹奏笛子,一根绳子便会自行爬到半空,然后一个女孩会爬上绳子和绳子一起升入天空,在绳子和女孩完全消失后,女孩的肢体会从半空散乱落下。站在地上的吹笛人将这些肢体拣进一个大竹篮,然后把篮子盖严,不一会儿,这个女孩就会从篮子里爬出来。这个魔术几近幻术。有不少人,看见肢体从空中落下时,有的呕吐,有的当场昏厥。
生意都被“上帝之光”抢走了,“千年秋千”的老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后来,他终于计上心来,想出一个挽救的办法。
一天深夜,一直不被“千年秋千”老板重用的施洪峰,却被老板悄悄叫进了自己的房间。老板要他离开魔术团,想办法混进“上帝之光”。老板对“水晶之夜”不感兴趣,他想要的是“魔笛控绳”。他要施洪峰一定弄到那个魔术的秘密。
在“上帝之光”里,为了守住看家魔术的秘密,从演艺人员到出苦力干活的小工,所有的人全都是犹太人。施洪峰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要想正大光明地加入进去,简直是不可能的。然而,老板另有计策。他让施洪峰偷偷潜入“上帝之光”,躲在暗处,人不知鬼不觉地偷窃他们的魔术秘密。
老板告诉施洪峰,“上帝之光”在甬道街附近的高山鋪租了一座两层楼高的四合院。他们就住在那里。那个四合院是典型的云南庭院构造——走马转角楼。也就是说,整个四合院所有房间是相通的,房间与房间之间,都有门相连。“走马转角楼”是个比喻,意思是只要把所有的门都打开,就可以骑着马毫无阻拦地在同一层楼跑上一圈。
老板悄悄配好了一把万能钥匙,要施洪峰溜进去,暗中和这群犹太人朝夕生活在一起,想办法偷到“魔笛控绳”。
老板说,只要施洪峰偷到了“魔笛控绳”,就可以让他独自拥有这个魔术,并且进行表演。
施洪峰很小就想成为魔术师了,一听便马上同意了。
经过精心准备,一天半夜,施洪峰找到一个机会,翻进了犹太人居住的小院。
他凭着老板配好的万能钥匙,在数十个房间之间穿梭躲藏。施洪峰时而躲在某人的橱柜里,时而躲在床下,时而钻进楼梯拐角,像一只老鼠,找寻着“魔笛控绳”的秘密。为了不被人发现,他每天只能在夜深人静之后,潜入厨房吃一顿饭;尿急了,也要等没人的时候才能解决。为了学习魔术,他必须跟随魔术团出门表演,而且还要趁他们不注意,安全地跟着魔术团返回小院。就连每天的睡觉打盹,也是被划成几块,还不敢睡熟,生怕万一打鼾,暴露自己。
就这样,施洪峰以惊人的自控力和智慧,成功地在“走马转角楼”里秘密居住了整整五个月。“上帝之光”四十多个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早起晚睡练功的、半夜起床上厕所的、没有一个人发现楼里住进了一个外人。
五个月后,“上帝之光”小楼,忽然起了一场大火;也是在同一天晚上,“千年秋千”的住所,一户两进的小院,也同时意外起火。大火烧毁了两个魔术团。团里的人不是死的死,就是伤的伤。两个在昆明风光一时的魔术团,就此同夜消失。
大火引起了很多人的猜疑,当时的警察也介入调查过,结果毫无线索,最后也不了了之。
李助禾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葛言诚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李助禾继续说道:“后来,昆明城出了一个新的魔术班子,名叫‘镜花水月。”
“班主便是施洪峰?”葛言诚问。
李助禾点点头:“我爷爷猜测,施洪峰从犹太人那里偷到了‘水晶之夜和‘魔笛控绳的秘密,并对它们进行了改进,变成了‘镜花·水月。这一方手帕,还有手帕上的外国字母,就是证据。施洪峰当年偷走了魔术,一并偷走了手帕。”
“手帕上的字母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德文?”
“也許吧。得到这方手帕时,我已住进山里。我没有刻意去查这些字母的意思。”
“我知道‘镜中花就是从镜中读心,这和利用水晶球来预知未来有相似的地方,但是,我记得莫凉曾经告诉我,‘魔笛控绳并不是‘水中月。魔术界现在,已经没有人清楚地知道‘水中月是个什么样的魔术了?您见过那个魔术吗?”
“我也从未见过。”李助禾说。他身后的圆形木窗棂里,镶着窗外夜色,夜色被窗棂格子剪成成百上千的碎块。
两人谁也没有拉亮电灯。李助禾沉默着,似乎是在等待葛言诚找出整个故事中隐藏的关键环节。
片刻之后,葛言诚忽然醒悟,急忙问道:“那么,当时被烧的‘千年秋千的老板姓什么?”
“李。”
李助禾对葛言诚的悟性赞赏地点点了头,心头微微一亮,然而悲伤的家族历史像一片乌云,很快掩盖了那一点光亮。李助禾继续告诉葛言诚,当时,在火灾之后,“千年秋千”的老板和他的儿子李宙天逃了出来。老板被烧得不成人样,几经挣扎,还是活了下来。一场大火,烧掉了他的所有心血,他已经无力回天,东山再起。
在告别几个从大火中幸存的魔术团伙计之后,他和儿子悄悄住到了距离昆明城三十多公里的小镇安宁。老板在火灾里捡了一条命,手指却失去了力量,连一个茶杯都抓不住。一个没有手力的魔术师,就等于一个没有希望的人。他的妻子没能逃出劫数,在火灾中丧生。老板在余生中,将所有的魔术秘密传授给了儿子李宙天,并让李宙天发誓,一定要为“千年秋千”报仇。
也巧,当时从“上帝之光”大火里逃出来的,还有一个犹太人道具师,他在医院疗伤时结识了李家父子。三个人都为火灾的事情感到蹊跷。虽然李老板一直没有说出派施洪峰潜入“上帝之光”的事情,但他在心里,已经把火灾和施洪峰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后来,生活无所依靠的道具师就随李家父子到了昆明附近的小镇安宁乡下。在加入“上帝之光”之前,道具师原来是个盗贼,是战争让他离开德国,偷渡来到上海,并在那里改头换面,加入了“上帝之光”。为了感激李家,道具师把所知的一切,包括偷盗,都教给了李宙天。只是,这个道具师并不知道“水晶之夜”和“魔笛控绳”的秘密。
李宙天成家之后,生了两个儿子。他又把手上所有的技艺都传授给了他们,也把家族的仇恨交给了他们。这两个儿子就是:李助禾、李助雨。
在李氏兄弟长大成人之后,施洪峰也早已撒手人寰。施洪峰有一个儿子,取名施曲南。施洪峰在魔术界曾经辉煌一时,凭的就是“镜花·水月”,但是后来,因为战乱,他的魔术团也解散了,再好的魔术也经不起战争的消磨。他死后,儿子施曲南便成了只能糊口的街头艺人,从昆明城消失了。
而在李家,仇恨一直在延续。李助禾和李助雨四处漂泊,掩盖了魔术世家的身份,以偷盗为生,目的就是为了找到施家后人。皇天不负有心人,直到有一天,李助雨在集市中撞见了施曲南。而当时的施曲南,正和女儿施水月把“魔术控绳”这个顶尖魔术当作街头小艺贩卖。李助雨本来就有魔术功底,很快就被需要人手挣钱的施曲南收为弟子。李助雨成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为了进一步得到施派的信任,得到“镜花·水月”,他改名施助雨。
一阵风从窗外吹过,葛言诚看到对面道士房间的灯,熄灭了。散失了那一抹微弱的亮光,葛言诚和李助禾之间的世界就更黑了。
葛言诚问:“你知道,在施曲南死后,施助雨成为施派掌门后,除了收李美嘉为徒外,另外还有两个徒弟吗?”
李助禾说:“当然知道。大徒弟莫凉,二徒弟马真,美嘉是他的关门弟子。到了现在这个社会,他们也就没有更改姓氏。”
葛言诚又说:“莫凉曾经告诉我,你的弟弟施助雨当年拜施派为师,是因为他爱上了施曲南的女儿施水月。这难道不是真的吗?”
李助禾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我知道得比莫凉清楚。莫凉所知的,可能是助雨告诉他的、经过删减改变的版本。”
“真实的版本是什么样的呢?”
“助雨对于施水月起先根本没有爱意。他不过是利用她罢了。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对施水月的感情,是后来慢慢产生的。就在助雨觉得自己真爱上了施水月之时,施水月就出事了。”
“我听莫凉说,当时施水月还有一个师兄,那人对施水月可是一心一意。不过,当时,施曲南看好的是施助雨,要把绝活‘镜花·水月传给他。最后,那个师兄因为无法得到施水月,心里由爱生狠,最后为了得到‘镜花·水月,竟然在表演中改动了水箱机关,害死了施水月。有这回事吗?”
“有。助雨对我说过。不过,那个师兄最终没有得逞,施曲南宁可让施水月丧生,也不把绝活传给他。”李助禾说。
“你知道那个师兄的名字吗?”
“知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人——施水谦。他在施水月死后,就消失了。所以,现在的魔术界,基本上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李助禾顿了顿,接着说,“按理,助雨得到那两个绝活后,应该退出施派。他的师父施曲南已经死了,师妹施水月也死了,而且,师兄施水谦失踪了,我们李家的仇算是报了,可是,他却一意孤行,仍旧留在施派。”
“为什么?就是因为他对施水月的感情?”葛言诚问。
“一半是吧。我记得助雨曾经说,虽然施派的祖师施洪峰是一切恩怨的始作俑者,但他的师父施曲南为人正派,待他不薄,冤冤相报何时了,施李二家的恩怨,应该结束了。既然一切尘埃落定,他没有必要改回李姓,他决定留在施派。”
“于是,你为他保留了施姓而不满,因此分道扬镳,也不允许李美嘉拜他为师?”
听到葛言诚这么说,李助禾轻轻笑了笑:“不是这样的。你不了解助雨。其实,他的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
“他是怎样想的?”
“为劝助雨离开施派,我们大吵了好几次。在一次争吵中,助雨忽然说漏了嘴,他告诉我,施曲南曾经多次告诉他,‘镜花·水月并不存在。它们只是施派用来虚张声势的谎言。”
“啊!”葛言诚不相信,反驳道,“‘镜花·水月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李美嘉告诉我,虽然她没有见过‘水中月,却见过‘镜中花。施助雨曾经给他们表演过。他当时表演的对象是马真。”
“真有这事?!”
“是的。”
“那么,”李助禾在黑暗中转向窗外,对着广阔无边的夜空幽然长叹,“哎,看来,助雨最终还是找到了施曲南隐藏的第四个徒弟。”
“第四个徒弟?!施曲南不是只有施水谦、施水月和施助雨三个徒弟吗?哪里还有第四个徒弟?!”葛言诚问。
李助禾说:“为了得到这两个魔术,助雨已经走火入魔了。尽管施曲南告诉他,这两个魔术并不存在,他却不肯相信。他告诉我,无论使用何种方式,他都要找到‘镜花·水月的秘密。他一直对我说,在施派,除去他,施水月和施水谦之外,施曲南暗中还收有一个弟子。他说这是他凭感觉做出的判断。他总觉得,在他们身边,还隐藏着第四个人,和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
说到这里,李助禾叹了一口气,顿了顿才又说,“助雨猜测,他的师父施曲南已经悄悄地把这两个魔术传给了那第四个弟子,所以,就在表面上敷衍他,说这两个魔术并不存在。但对于这个说法,他当时没有证据。现在看来,既然他已经会表演‘镜中花,就说明不但真的存在第四个徒弟,而且助雨已经找到了他,并且从他那里学到了‘镜花·水月。”
“那么,你手里绣有‘镜中花三个字的手帕,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李助禾看了看手帕,缓缓地说:“手帕是美嘉交给我的。”
“你刚才不是说,已经有很多年没和美嘉讲过一句话了吗?”
“美嘉是用快递把手帕送到这里的。她在快递里什么也没有说。我当时看到这块手帕,就知道施派和李派的恩怨还没有完。我想,美嘉是想用这块手帕让我下山,但是,我早已决定退出这恩恩怨怨,就不会再介入魔术界的事情了。我一直沒有给她回复,保持了沉默。可是,没想到,美嘉她……”李助禾的声音哽咽起来。
谈起美嘉的不幸,葛言诚也难受极了。过了好久,他才重新找到力量说:“我可以借用一下这条手帕吗?”
“当然可以。这只是身外之物。而且,如果你能查出美嘉的死因,向我借什么都可以。”
3.
“镜花·水月”的秘密像一个魔魇,完全控制了葛言诚。他感觉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虚幻的江湖世界,但一切又那么真实。
施派祖师施洪峰,在李老板的授意下,偷窃了犹太人的魔术。一场大火毁掉中外两个魔术团,烧出一场百年恩怨。施洪峰有个儿子施曲南,施曲南收了三个徒弟,施水谦、施助雨和施水月。施助雨又收了三个徒弟,莫凉、马真和李美嘉,而施助雨的真实身份,却是李家的后人,李助禾的亲弟弟,李美嘉的亲叔叔。
施派与李派,时间以一种漫长的方式,让他们的后代难脱纠缠。即便是李助禾的隐居,也不能躲避。
在这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中,最让葛言诚难受的,还是李美嘉。
随着调查追索的深入,葛言成发现李美嘉背着他隐藏的秘密,越来越多。无论是什么样的秘密,葛言诚仍旧认为李美嘉活着时,是信任他的。李美嘉天性喜欢魔术,却诞生在秘密的襁褓之中,从一生下来,就被命运抛入了家族恩怨的漩涡。李美嘉对这些秘密的隐藏,是出于无奈,出于没有办法。每每这样想,葛言诚就不由一阵心酸。
从巍宝山返回昆明后,葛言诚完全停止了写作,一心一意扑在了“镜花·水月”之上。就在他感到这个案子无路可走的时候,几条接踵而至的线索,为他指出了一条路。
第一条线索来源于那方手帕。
手里攥着绣有英文字母和“镜中花”三个字的手帕,葛言诚跑遍了昆明的几所高校,终于得到证实,手帕上的字母并不是英文,而是希伯来语。在昆明,懂这门语言的人不多,几番周折,他找到了翻译。几天后,翻译交出了译文:
隐痛
在黎明后诞生
快关紧门窗
让心生锈
翻译解释说,这已经是他尽力翻出的,最忠实于原意的译文。原文读起来即像是诗,又像随性编写的歌词。翻译告诉葛言诚,在末尾,用丝线绣了个名字,也许是作者署名。
“什么名字?”葛言诚问。
“HANNAH。”翻译指着原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读,“读‘汉娜,是个犹太名字。”
“难道这些歌词没有其他译法了吗?比如一语双关之类的?”葛言诚希望歌词里隐藏着魔术口诀。
翻译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以我的水平,我看不出这些歌词后有什么双关语。”
图书馆的资料室,也几乎成了葛言诚的第二个书房。在那里,他又发现了几条新线索。
首先是两张难得的、刊登在旧报纸上的老昆明照片。两张照片登载在一起,仿若是在打擂台。
一张照片是犹太魔术团“上帝之光”的合影,黑白的颜色中透着旧时气息,十多个犹太人站成两排。报纸已被图书馆扫描存入电脑,葛言诚将屏幕放大,模模糊糊看清照片中每个人的五官,在他们身后,是昆明名寺圆通寺的山门。
另一张是中国魔术团“千年秋千”的合影。大家身穿长衫马褂,站在演出台前,表情有些拘谨。
照片旁刊登的文章证明了李助禾的故事。那时候,随着“上帝之光”的到来,两家魔术团为了争夺观众,的确是竞争激烈。
葛言诚存储了照片,去像馆请专业人士锐化,基本上看清了每一个人的脸。
葛言诚同时也在旧报纸里找到一些关于那两场火灾的报道。其中一条报道说,有一个犹太女子从“上帝之光”的火灾中逃了出来。她的拿手好戏是表演“魔笛控绳”。报道的内容很短,说此女子在火灾后,因无家可归,暂时住进了老昆明的一家教堂。
教堂还在,在上个世纪的历史洪流中,一度曾经被捣毁,后来又被重新修建。葛言诚跑到教堂,遗憾的是,教堂原来的文字资料,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被破坏烧毁了,现在工作的人都对这个魔术女子一无所知。就在葛言诚准备失望地离去时,教堂里接待他的工作人员忽然想起来,当年资料被破坏的时候,有一个名叫赵勇进的工作人员悄悄地保存了一些,也许葛言诚可以去找找他。
“他还活着吗?”葛言诚紧张地问。那场烧毁两个魔术团的大火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怎么说距离现在也有七十多年了。
工作人员点头说:“还活着。赵勇进是教堂在解放那一年收养的孤儿。六十年代人们疯狂破坏资料时,他才十六岁。算下来,他现在快七十了。他现在身体还很硬朗,每个星期天都来做礼拜。”
“如果他悄悄保存了資料,怎么不把资料交回教堂保管呢?”
“他现在在写一本回忆录。人老了,行走不方便,我们就把那些资料留在他家了。也许这刚好能帮上你的忙。”
在一处小巷的阁楼里,葛言诚终于找到了年迈的赵勇进。他不怎么抱希望。当年,当那个犹太女子逃难住进教堂时,赵勇进还没有出生呢。
赵勇进居住的地方十分狭窄,除了一床、一窗、一桌、一椅之外,便是满屋子墨绿的君子兰。
葛言诚说明了来意,赵勇进泡了一杯云雾茶,沉思了一会,遗憾地摇摇头:“当我住在教堂里的时候,没有听任何人说起过这个会变魔术的犹太女孩。不过,你等等。”
赵勇进走到书桌边,从桌子上拿出一本相册,递给葛言诚,“这是我偷偷保留下来的。当年差点就被抢走撕掉了。你看看,上面会不会有你要找的人?”
相册是深绿色硬纸封皮的,里面的照片大多数都是黑白的,即便是彩色,也是用颜料涂染到照片上去的。用那样古旧的方式染出的照片,上面的人不论男女,一律有橘红色的肌肤,粉红色的双颊,还有红彤彤的嘴唇。
相册散发出一种类似灰尘的气息。那是时光日月往日人情的味道。照片里多为合影,记录了在教堂里工作的职员和主要教民。
葛言诚一张一张看着,不停地摇头,叹息。在这些照片里,没有哪一张里有他要找的人。
赵勇进在一旁跟着看,忽然按住相页,手指其中一个男子,说:“哦,这个人,我还记得他!”
葛言诚顺着他的指尖看去,看到照片上,在教堂的神父中间站着一个男子。他是个外国人,大胡子,戴着犹太人的帽子。
“他是谁?”葛言诚问。
“他叫马丁·瓦罗维兹。是一位拉比。”
“你们,不是天主教堂吗?当年收留走投无路的外国犹太女孩,情有可原,但是,怎么会有一位拉比呢?”
“马丁是在解放后不久,五零年专门从波兰赶到中国来的。他来昆明前,已经到过上海。海外战后生存下来的犹太人,捐资进行了一个寻找亲人的计划。他们向各个国家派出人员,寻找战乱时逃难的犹太人。无论是已经死去了还是仍旧活着的,能找到的越多越好。马丁在这里收集了很多居住在昆明的犹太人的资料。也许……”
未等赵勇进说完,葛言诚就打断了他:“可是,马丁来时是1950年,他现在,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赵勇进是个老教民,他点点头:“不过,我们仍旧还有希望。上帝关上了门,还会打开一扇窗。”赵勇进说完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本地报纸,指着其中一条新闻说,“马丁去世前,将二战时在昆明逃难的犹太人资料编成了一本书。后来,他的后人把这本书捐献给了博物馆。也许,你可以去博物馆查一查,看是否能找到这本书。”
谢过了老人,葛言诚马不停蹄地奔向博物馆。一个多小时后,他捧着一本沉甸甸的复印件走出了博物馆厚重的黄砖大楼。葛言诚废寝忘食地阅读,在那份资料里,他发现了第二条重要线索。
在德国,“上帝之光”曾经是一个赫赫有名的魔术团。要不是因为战争,他们也不会背井离乡,千里迢迢逃到昆明。马丁找到一份“上帝之光”在逃出德国前的演职员名单,里面就有一个女孩名叫汉娜·布劳克。汉娜拿手的魔术就是“魔笛控绳”,因此在德国魔术界小有名气,德国不少报纸追踪报道过她。马丁从那些报纸中收集到了很多关于汉娜的报道和照片,甚至还有汉娜以前的全家福。
最让葛言诚激动的,是资料里关于汉娜的最后一段话:1942年,一场大火吞噬了“上帝之光”,汉娜·伍斯特逃了出来,在被昆明一家教堂收留后,她嫁给了一个来昆明逃难的犹太医生。1950年,当我踏上昆明这片饱受凌辱的土地,寻找同胞的足迹时,我有幸在一家小诊所里遇到了汉娜。她那时已经不再表演魔术,而是成了丈夫的行医助手,并且,也已经怀了五个月的身孕,即将成为一位母亲。
在这段话的末尾,有一个补记:汉娜和她的丈夫和孩子,后来几经辗转,离开昆明前往香港,最后在美国定居。
看到这里,葛言诚兴奋地一拍资料,立马给翻译打电话。当翻译一边接电话一边睡眼蒙眬地抱怨时,葛言诚才发现此时已是凌晨四点。
在翻译的帮助下,葛言诚通过美国领事馆等多个渠道,终于联系上了汉娜的后人——她的孙女蕊秋。
葛言诚和蕊秋通过电子邮件交谈,后来,蕊秋给葛言诚寄来了一样东西,让葛言诚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
那是一本诗集。
诗集的头几页,有汉娜在不同时期的照片。老年的汉娜满头银发,目光慈祥。在诗集的某一页上,蕊秋用一枚书签夹住。书签是用一叶三叶草做成的,却长了四片圆圆的叶子。葛言诚知道,长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是能给人带来好运的。蕊秋是希望这本诗集能给他的调查也带来好运。
葛言诚翻开被书签夹住的那一页,请翻译解释。
翻译看了看,表情惊愕,揣摩片刻后,译出了诗文:
隐痛
在黎明后诞生
快关紧门窗
让心生锈
我们
要隐藏多少秘密
才能
活
这首诗的前四句,和李助禾给他的绣有“镜中花”的手帕上的诗句一模一样!
诗句读起来十分伤感。似乎写诗人的一生都是在为了生存,坚守一个秘密,守望一段情感。
蕊秋在电邮里告诉葛言诚,祖母在每首词后面,都附有一个生活中发生过的、真实的小故事,但和这首诗词相应的,却是一个悲伤的童话。
童话里有一对精灵姐妹,身上传有上帝赐予的法术。有一天,这对精灵遇到了一个凡间男子。男子为了得到她们的法术,假装与她们相爱。姐妹之间,为了单独占有男子的爱,发生了隔阂。她们为了得到男子的好感,纷纷献上自己的法术。然而,男子在得到法术后,却放了一把大火,姐姐在火中丧生,妹妹流离失所。这个凡间的男子,还分别给这对姐妹取了两个凡间的名字——镜花、水月。
蕊秋说,当时她看到这个故事,就觉得它和放在文集中的其他故事很不协调,甚至是莫名其妙。她也问过祖母,祖母只是叹气,对原因闭口不言。蕊秋也希望能通过葛言诚的调查,找出逝去的祖母多年来的哀怨。
夜晚灯下,葛言诚凝望着汉娜的照片,苦苦思索着。
汉娜在一本记录生活的诗集中插入这个童话,一定是有意为之。葛言诚仔细看着马丁资料里汉娜的照片,忽然触电似的跳起来,拿起了放大镜。继而,他又发现了另一个秘密。
在那些照片里,有一张汉娜小时候全家福。照片上有十多个人,老老少少站在院中草坪上。照片是黑白的,人的脸都很小,所以,这个秘密一开始就让葛言诚忽略了。
在照片里,汉娜十二三岁,站在前排第三,微笑着;在她身后一排的边角上,还站着另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不一样的衣裙,没有微笑,表情严肃。汉娜的头发是卷上去的,而那个女孩的头发是垂下来的。
这个不被众人注意的女孩,便是解开所有秘密的基本扣!
手中的信息逐渐增多,而葛言诚需要的是能够一锤定音的证据。他再次拿出那几封标有数字的信件仔细观察,暗暗叹息除了数字,原来的内容已经消失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忽然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击中了他——果然是什么也没有留下吗?
这个念头如同一条救命的绳索,把这个一直吊在悬崖边的案件一把拉了起来。
葛言诚立刻给自己在警局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帮个忙。
第二天,葛言诚带着所有资料在警局办公室和处理马真一案的刑警碰面了。刑警们在仔细听了葛言诚的讲述后,同意帮助葛言诚,查出杀死李美嘉和马真的真凶。
此后,警方配合葛言诚的计划,开始了大规模、深入的资料调查。
很快,一个又一个隐藏的身份浮出水面。
几天后,葛言诚和警方做了最后一次碰面。在葛言诚的要求下,警方同意先让他理清施李两家的恩怨,然后再抓捕真凶。
在做足了充分准备之后,葛言诚和刘开妍主动取得了联系。他想要刘开妍借用她和马真的别墅,因为他要在那座别墅里,那个施助雨曾经表演“镜中花”的地方,表演“镜花·水月”。随后,葛言诚向施助雨、李助禾和莫凉发出了请柬。
4.
昆明的炎热果然是外强中干。几场大雨过后,整个世界骤然凉爽。
魔术表演定在别墅花园里。清凉,无风,一轮明月皓亮当空,如雪的月光照映着小院里S形的湖面。
被请的人都来了。刘开妍一脸好奇,莫凉冷冷地坐在轮椅里,经医生特许前来的施助雨半躺在一把藤椅上,身后垫了厚厚的棉垫。当刘开妍听到敲门声,带着李助禾走进院落时,施助雨从藤椅上艰难地抖动起来,嘴巴里发出怪声,过了好半天才平息下去。
所有的人都等待着葛言诚的表演,他们要看看这个魔术界的门外汉如何表演这两个诡异黑暗的魔术。
当着众人的面,葛言诚说他要先表演“镜中花”。
“我还是以湖水为镜来表演。不过这回,”葛言诚说,“为了证明我确实会表演这个魔术,我要让你们每一个人都和我合作一次,来湖边牵住我的手,从湖中看一看你們各自的恐惧。”
“啊!”刘开妍、莫凉和李助禾惊叹起来。施助雨也再次在藤椅上发出了“咕噜咕噜”的怪声。
月光里,首先站出来的是李助禾。
他站在“S”形湖面的腰部,面对湖水和众人,说:“为了这两个魔术,发生了两场火灾,毁了两个魔术团,无数人丧生,三代人的命运被改写,施水月死了,我的美嘉也死了,所以,我倒要先看看,这‘镜中花到底有何种魔力?”
葛言诚点点头,走过去,拉住了李助禾的手。
院子里安静极了。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仔细盯住了这恩怨传世的“镜中花”。
在一片寂静之中,葛言诚和李助禾同时向水中望去。
几秒后,李助禾先是以怀疑的表情盯住了水面,然后,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脸色开始发白,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
牵住他的手的葛言诚,也先是盯住了湖面,猛然间,他似乎也从湖水里看到了李助禾看到的东西,而且也被那份恐惧吓到了,猛地拔出眼光,用一种不敢相信的表情凝视着李助禾。葛言诚惊讶的表情仿佛在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而李助禾却没有发现葛言诚惊恐的目光。他盯着湖面,惊恐如同干燥荒野中狂风吹燃的大火,在他的心里越烧越旺!忽然,他像看到了恐惧的高潮一般,“啪”地甩开了葛言诚的手,迟疑片刻之后,才从梦魇中惊醒过来,转身快步离开了葛言诚。
看到李助禾如此反应,大家都即惊讶万分,又怀疑万分。就连施助雨也斜着眼睛,在藤椅上惊疑不定。
“你看到了什么?!”莫凉推着轮椅向前半步,问李助禾。李助禾刚要开口,却被刘开妍制止住了。
刘开妍说:“慢着!如果李助禾先说,葛言诚是可以附和的。”
“那你想怎么办?”葛言诚问。这时,他已经从湖边追了过来。
刘开妍说:“不如,你们分别写下来。”
于是,刘开妍找来纸笔,分给葛言诚和李助禾。李助禾接过纸笔的时候,表情还有些恍惚,仿佛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刚才亲眼所见的东西。
刘开妍还特意拿来了一盏可以装电池的,专门用在院子里的小台灯。
一分钟后,两张纸条放到了大家中间的桌子上。
李助禾的纸条上写:女儿的死亡。
葛言诚的纸条上写:李美嘉的死亡。
“啊!”莫凉第一个叫了起来,“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你的‘镜中花是假的!我研究这个魔术很多年了,你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个魔术的秘密,更不用说学会了。你一定事先就和李助禾串通好了!”
“如果你不相信,不如你来试试?”葛言诚说。
施助雨看到这样的场景,整个人在躺椅里疯狂地抖动着,李助禾走上去,按住了他的肩膀,说:“助雨如此激动,我看,还是让他先来吧?”
莫凉转过脸,看了看师父,点点头。
葛言诚和李助禾要去抬施助雨的藤椅,把他抬到湖边,被莫凉阻止了。莫凉说:“既然‘镜中花可以任意选择镜子,就不要费力挪动师父了,不如请刘开妍找面小镜子,就在原地表演。”
刘开妍一听,急急忙忙进屋,很快拿出一面半径为8寸的圆镜。
葛言诚接过镜子,放在施助雨的面前,并且牵起了他的手。
本来就呼吸急促的施助雨,对着镜面,看着看着,仿佛受到了剧烈的刺激一般,用比刚才更大的力量抖动起来,越抖越猛,居然一抬手,打飞了葛言诚手里的镜子。镜子落地被砸得一片明亮粉碎。施助雨的脑袋随着破碎的脆响,猛地歪朝一边,流出了更多的口涎。
“师父,你看到了什么?”莫凉忍不住问。
大家此时忽然意识到,无论施助雨看到了什么,他都无法说出来。施助雨的身体还在抖,手臂上下一颤一颤。
“他是要写。”刘开妍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拿来纸笔,把笔交给施助雨,自己抬着纸。
可是施助雨的手指没有力气,根本拿不稳笔。莫凉想了个办法,用一个布条,把笔和施助雨的手,紧紧捆在了一起。
施助雨费了大劲,歪歪曲曲地写下了两个字。
同时,葛言诚也写好了两个字。
两人所写内容一模一样。
它们是:水月。
“魔术‘水中月?”莫凉问。
施助雨的眼珠在眼眶里左右摇摆。
莫凉看懂了,却又糊涂了:“师父,您的意思是不是魔术‘水中月?那是什么?”
“是施水月。”葛言诚说,“你师父年轻时的师妹,那个在数十年前、和李美嘉以同样的方式丧生的女孩。”
听到葛言诚这么说,施助雨的眼珠才安顿下来。
“现在,终于可以轮到我了吧?”莫凉问。
葛言诚点了点头。
没了镜子,莫凉自己滚着轮椅走到湖面半腰处,葛言诚快步跟过去,拉住了莫凉的手。两人同时向湖水看去。
莫凉的手一开始是冷冰冰的,但很快,他的体温升高,手也变得很热,额头上冒出了虚汗。猛地,和李助禾一样,他甩开了葛言诚的手。不顾一切的莫凉,抽出一直放在轮椅侧面的小半瓶矿泉水,向湖面砸去,试图砸碎湖中景象,嘴里大叫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等莫凉安静下来回到众人身边,他和葛言诚分别用纸笔,写下了所看到的恐惧。
莫凉写的是:水中月。
葛言诚写的也是:水中月。
“难道你们也看到了那个女孩?”李助禾和刘开妍几乎是异口同声。
“没有。”莫凉和葛言诚的回答也是异口同声。
“那你写‘水中月是什么意思?”李助禾才问完,就醒悟了似的“啊”地小声惊呼,“难道你看到是‘水中月这个魔术?”
莫凉点点头说:“我的确看到‘水中月这个魔术,这是一个让人恐惧的魔术。”
“这个魔术是什么样?”李助禾问。
莫凉摇了摇头:“太可怕了,我不想说。我希望,我这一生再也不要见到这个魔术。”
所有的人都见证了“镜中花”,最后只剩下了刘开妍。她盯着面前的几个男人,感到不可思议和害怕。这时候,葛言诚向她伸出了手。
刘开妍哆哆嗦嗦地跟着葛言诚向湖边走去。她这一生,害怕的东西很多很多,但是,哪一样才是自己最恐惧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知道。
与其说是葛言诚牵住了她的手,不如说是葛言诚扶住了她。
在湖边站了不足十秒之后,无风的湖面诡异地泛起微波。刘开妍望着湖水,忽然大叫一声“马真”,就要闷头栽下去。还好,葛言诚一把将她拉住。
当他们回到众人面前之后,刘开妍推开莫凉递过来的纸笔,惶恐地看了一眼葛言诚,惊恐地说出了一句话:“我不相信!”
“你看到了什么?我听到你喊了句‘马真,难道你看到了他?!”李助禾向前迈出一步问。
刘开妍转身要走,被莫凉用轮椅挡住,“告诉我们,你是不是看到了马真的死?”
葛言诚也向前一步,对她说:“告诉大家!”
刘开妍被莫凉逼到湖边,只好停住脚步。她转过脸,凄惨地笑了笑,把目光转向葛言诚,用揶揄壮胆,颤颤地说道:“大作家,你刚才不是也看到了我的恐惧了吗?还是你来说吧。”
李助禾也追问:“葛言诚,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葛言诚说:“刘开妍她这一生最大的恐惧,是一个被困住的、无法逃脱的人。”
“啊!”刘开妍听到这里,后退一步,指着葛言诚,喃喃地说,“你!你胡说!”
施助雨在藤椅上抖动着,他好像有话要说,可是却没有办法说。看着自己的弟弟变成这样,李助禾心疼地坐到他的身边,握住了他的手。施助雨无法转动脑袋,只好斜着眼睛看着哥哥李助禾。一股奇怪的暖流,顺着他的手,延伸到李助禾的手上。
在他们对面,被惊惧弄得口齿不清地刘开妍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仍旧手指着葛言诚说:“你这个伪君子!你的‘镜中花是在骗人!”
“你能揭穿我吗?”葛言诚问。
刘开妍喃喃地说:“我,我……”又一次語无伦次。
“可是,”葛言诚向前迈进一步,说,“我却能揭穿你!”
“揭穿我什么?!”
“马真的死!你刚才不是亲眼看到了吗?”
“我没有看到马真的死!”刘开妍狡辩着,“我,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被绑住的人!”忽然,刘开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下子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葛言诚先看了一眼刘开妍,又看了一眼众人:“在回答刘开妍的这个问题前,我先给大家讲个几个小故事。”
葛言诚望了一眼天上的明月,拿出李助禾交给他的手帕,先讲述了施派祖师施洪峰偷偷潜入“上帝之光”盗取魔术的故事,接着又讲述了他如何联系上汉娜的孙女蕊秋,以及汉娜诗集中那个关于精灵姐妹和凡间男子的爱情故事。
在讲到故事结尾时,葛言诚说:“我当时一直在琢磨,汉娜为什么要提两个有上帝赐予的法术精灵呢?犹太人的魔术团叫做‘上帝之光,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重要隐喻?后来,我从犹太拉比马丁收集的资料里找到了一张汉娜小时候的照片。接着,我就在照片里发现了这个……”
葛言诚从提前准备好的文件袋里拿出一张在警方的帮助下放大并且锐化的照片。照片上有两张脸,被葛言诚故意用圆圈圈起来。葛言诚把照片递给大家,就着那盏小台灯传看。
“这两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李助禾感叹。
“是的。”葛言诚说,“因为她们的法式和衣着不一样,表情也不同,加之一个站在第一排,一个站在后面,又是老照片,就很容易被人忽略。其实,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妹。”
听葛言诚说到这里,坐在藤椅上的施助雨又一次激烈地颤抖起来,李助禾连忙弯下腰,轻声安慰,施助雨“嗷嗷”地喊着,谁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李助禾只好给他纸笔,但他写得很慢,加上着急,很长时间都写不全一个字。最后,施助雨愤怒地甩开了纸笔,盯住了葛言诚。
葛言诚看了一眼施助雨,抱歉地说:“对不起,为了解开所有谜团,这个压在众谜之下的秘密,不得不说了。”
葛言诚接着说,“当施洪峰潜入犹太人的走马转角楼,偷学“魔笛控绳”的时候,潜伏帮了他的忙。他在暗中发现,在‘上帝之光里,还有另一个人和他一样,隐藏居住在众人的视线中。这个人就像幽灵,一直和这群犹太人生活在一起。施洪峰一边探寻魔术机关,一边寻找那个人。两个多月之后,他找到了那个人,也发现了‘上帝之光的秘密。
“很多看似十分高难的魔术,其实一旦被揭穿,机关十分简单。原来,这个魔术除了需要特定的机关协助之外,还需要一对双胞胎来表演。双胞胎中的一个人爬上绳子消失,而另一个提前躲在篮子里。竹篮的侧面有两层,是个夹层。女孩把身体弯成与竹篮相同的弧度,躲在夹层里,等时机一到,再从篮中爬出来。虽然魔术中有两个人,但对观众来说,他们只看到了一个人。为了保住魔术的秘密,‘上帝之光的老板,一个矮胖的犹太人,只让其中的一个双胞胎在众人面前出现。所以,就连魔术团里的人,都不知道团里还有另一个人,一直和他们一起生活,一起逃难,一起演出。汉娜是表演魔术的双胞胎姐妹之一。”
葛言诚顿了顿,似乎是在整理思绪,然后又接着说,“我请汉娜在美国的孙女帮忙,查找了祖母的家谱。经过一番周折,蕊秋终于查到,汉娜小时候,的确有过一个双胞姐妹。姐妹俩一起跟随一位魔术师学习魔术。最为巧合的是,汉娜给自己的孙女取名蕊秋,而她的雙胞胎姐妹,就叫蕊秋。她给孙女取了同样的名字,就是为了以此来纪念自己的姐妹。”
“而且,”葛言诚叹了一口气,“因为魔术的秘密是不能外传的,所以,汉娜在记录那部分历史的时候,不能明说,只能用童话故事来做隐喻。汉娜和蕊秋就是那对精灵,而那个背信弃义的凡间男子就是施洪峰。”
李助禾忽然看向弟弟施助雨,明白了他刚才那么激动的原因。施助雨并不希望葛言诚讲出“魔笛控绳”的秘密,忽然,李助禾恍然大悟,他问施助雨:“你原来告诉我,当年在你跟随施曲南学艺时,你怀疑除了你们三个徒弟,还有第四个人?”
施助雨“呀呀”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用手指指湖面,又指指天空。李助禾看得莫名其妙,而葛言诚却已会意,葛言诚弯腰按住施助雨的手,对他说:“你是想说,为了继续表演‘魔笛控绳,你的师父也用了双胞胎?”
施助雨连连点头,抽出手,又指了指湖面和天空。
葛言诚接着说:“你的意思是,除了你的师妹施水月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施助雨点头。
葛言诚继续说:“那个人叫‘施镜花?”
施助雨“哇”地一声,放下手来。
葛言诚从施助雨身边直起腰来,对着大家说:“在我看了汉娜诗集中的童话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既然那个凡间男子给那对精灵姐妹取名‘镜花和‘水月,那么既然有‘施水月这个人,说不定就会有‘施镜花。施镜花,就是那藏着的第四个人。”
“那么,施镜花在哪里?”莫凉插话。
葛言诚说:“为了证明我的猜测,我借用了警方的力量。我们跟随施水月的历史,一直往回查,发现施水月原是一名孤儿。警方找到了曾经收养施水月的孤儿院,施曲南为了延续这个魔术,从孤儿院里领走一对双胞胎女孩,重新给她们取了名字,施镜花和施水月。”
“你可有证据?”刘开妍问。
葛言诚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刘开妍说:“在施曲南领养这对双胞胎的年代,什么都是要写证明的,而且那时候,吃饭买东西都有固定配额,有记录。”葛言诚说着,从包里拿出几样东西来,一一打开,“这些就是你要的证据。”
在那几样证明里,其中一份是孤儿院开的证明,前面写着姐妹俩改名前的名字;后面是派出所证明,写着姐妹俩被改后的新名字:施镜花、施水月;其次就是购粮卡,上面也并肩写着姐妹俩的名字。
“还有呢。”葛言诚说着,又从包里拿出另一份东西,递到刘开妍面前,说,“警方在寻找中,找出了所有叫‘施镜花的人,检查了她们的结婚证明和户口册,其中一份上面居然有你的名字。接着,警方检查了你的出生证明。两者一比较,铁证如山,真相大白。”
李助禾抢过那张证明,仔细一看,原来在刘开妍的出生证明上,母亲一栏填写的是:施镜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助禾问。
葛言诚看着刘开妍,意思是:是你说还是我说?
刘开妍看了看众人,觉得已经毫无退路,只好承认:“施镜花确实就是我的母亲。从我出生开始,就是伴随着仇恨长大的。我的母亲告诉我,在我的生命里,除了复仇,什么也没有。”
“向谁复仇?”李助禾问。
刘开妍说:“施助雨!”
一阵停顿后,刘开妍说,“这件事情,是我的母亲亲口告诉我的。施派的祖师施洪峰得到这个魔术的秘密之后,就到处寻找双胞胎。当时战乱,他没费多少力气,就用几个铜板买到了一对卖身葬父的双胞胎姐妹。后来,当他把这个魔术传给儿子施曲南时,那对姐妹年纪已大,不久就先后病死。
“为了延续这个魔术,施曲南在孤儿院里又找到了一对双胞胎。这一点,警方和你葛言诚,查证得没错。施曲南将她们取名为施水月和施镜花。在表演中,施水月在明处,施镜花在暗处。为了保住这个魔术的秘密,施曲南连自己的徒弟施水谦和施助雨都没有告诉。这就是为什么,施助雨老觉得和他们住在一起的,还有第四个的徒弟。
“我的母亲告诉我,当年,施水谦为了得到‘镜花·水月的秘密,在施水月表演水箱脱逃的时候,改动了机关,想以此要挟师父施曲南。
“施水月被捆在水箱中时,为了逃生,使劲拍打着水箱的门,被施助雨发现了。施助雨爬进水箱去搭救,却被躲在一边的施水谦再一次关上了机关。那时候,我躲在剧场楼顶的母亲看到了整个过程,她想去救施水月,但是,当她从藏身之处爬下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看见,师父施曲南只有时间救出一个人。他只救出了施助雨。施水月死后,施水谦也就消失了。
“我的母亲看到师父施曲南情愿选择去救施助雨,而放弃了施水月,心都凉了,也就此悄悄离开。后来,她生下了我,在教给我魔术技巧的同时,她告诉我,无论如何,我都要为她的姐妹报仇。而且,我的母亲还告诉我,施派还有比‘魔笛控绳更诡异的魔术——‘镜花·水月。我的母亲后来因为长期抑郁,换了癌症。在她去世前,她要我发誓,在复仇的时候,同时找到‘镜花·水月。”
“所以你假装不会魔术,接近马真。在马真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之后,杀死了他?”莫凉说。
“对此,你只猜对了一半。”刘开妍说。
“哪一半?”莫凉问。
“呵呵,”刘开妍看着莫凉说,“其实,我们都是欲望的祭品。为了得到魔术秘笈,为了复仇,我们都忘了自己是谁。是的,我是为了接近施派才嫁给马真。当时,莫凉你一心恋着李美嘉,我没有机会,所以才选择了马真。不过,马真并不是我杀的。他,死于意外。”
“是吗?”莫凉一阵冷笑反问,然后从轮椅侧边掏出一个遥控器,按下一个按钮。无风的湖水忽然荡漾开来,反规律地向两边展开,露出一个水下的房间。房间安装着玻璃顶。在房间正中,站着一个被捆绑的人。
“这是马真设计的暗室,本意是用来变魔术时用的。刚才,当葛言诚拉住你的手站在湖边时,我就悄悄按下了键钮,露出了这个房间。这就是让你恐惧的,一个被捆绑的人。”莫凉说。
刘开妍的目光迅速扫过湖底,忽然恍然大悟,转向葛言诚说:“葛言诚,我差点上了你的当!还以为你真会这个‘镜中花的魔术呢。”
葛言诚说:“若不是你当时心中有鬼,以你多年对魔术的修炼,怎么会相信我的障眼法呢?告诉我,你如何杀了马真?”
刘开妍苦笑了一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马真死于意外。不过,在我说出真相之前,我只想问一句,你们是怎么发现马真被囚禁在这间暗室里的?”
葛言诚说:“在我发现了你的身份后,我就猜想是否马真也知道了。也许,马真正是因为发现了你的身份才被你杀害的。如果这个推理正确的话,马真死亡的地点就不会是在路上。我问过警方,警方告诉我,尸体解剖后,在马真尸体上发现的刀傷中,有一个特别奇怪。那个伤口在后脑勺,伤口的形状和其他伤口不一样。其他的伤口一看就是出自同一把刀,而那个伤口,却不是。而且,那个伤口受的力和其他伤口也不同,更深更大。所以,我想,滇池路并不是第一现场。由于你的假身份,我第一个就想到了别墅。你在别墅里杀死马真,再把尸体移到路上,造成抢劫杀人的假象。可是,我只有推论,没有证据。于是,我假称向你借用别墅。我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后来,我记得美嘉曾经告诉我,马真在这间别墅里安排了很多机关。于是,我请莫凉来,找到了这间湖底暗室。我们在那里,发现了血迹。血迹经警方化验后,证明就是马真的。我记得你曾经告诉我,你们从未请过用人。对于这间密室,也只有你和马真有机会知道。所以,那时候,我就断定,你就是凶手。”
“哈!”刘开妍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原来,今晚的表演是一个早已为我设计的陷阱,我还给了你演出地点自己跳。是的,马真的确是死在这间暗室里,不过,马真的确是死于意外。”
“你反反复复说是意外,倒是给我们解释一下。”葛言诚说。
刘开妍说:“马真其实一点也不傻。在我们结婚后不久,他就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
“等一等!”葛言诚打断刘开妍,“你说马真在你们结婚后不久,就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那么,他当时为什么不揭穿你?”
“哈哈!”刘开妍大笑道,“葛言诚,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原来,你不知道在马真发现我的秘密后,这些年一直被囚禁在这个密室中?”
“啊!”就连莫凉也吃惊了,“既然马真这些年一直被囚禁在密室中,那么,这几年,我们见到的马真又是谁?”
“是我呀!”刘开妍说着,走到莫凉面前,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先低下头,然后慢慢抬头,月光下,刘开妍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子的脸——马真的脸。
刘开妍用马真的声音说:“这就是和你们一起生活的马真。难道,你们谁也没有发现,我和马真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同时出现过?”说完,她再一次低头抬头,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啊!你!你怎么会……?!”莫凉像受到严重惊吓一般,忽然失去了表达能力。
“你是想问,我怎么会变脸?!”刘开妍耸耸肩说,“这是我母亲,施镜花教我的。我从小就开始了练习。不过,听我的母亲说,‘镜花·水月比这变脸还要厉害。为了从施助雨那里打探到‘镜花·水月,我只好装成马真。”
“既然你可以假扮马真,以假乱真欺骗我们,那你为什么不在马真一揭穿你的时候就杀死他呢?”葛言诚问。
刘开妍回答:“感情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在嫁给马真后,我对他居然渐渐产生了依恋,让我没法下手。为了说服他,和我联手,我就一直把他囚禁在暗室中。后来,出现了那封字迹会消失的信,才导致了马真的死。”
“那封标着数字‘1的信?”葛言诚问。
刘开妍点点头,却忽然转变了话题:“葛言诚,你手里拿着的都是好牌,可你却没有按顺序出对牌。”
“你这是什么意思?”葛言诚问。
“你居然相信了莫凉。”
葛言诚看了一眼莫凉,表情十分疑惑。
刘开妍冷笑一声,说:“葛言诚,我不傻,你敢今晚布局,是因为你已经拿准了我的把柄。我想,警方已经等在外面了。不过,坐在这里能被称作凶手的人,应该被警察带走的,不止我一个。”
“还有谁?”葛言诚问。
“莫凉!”刘开妍手指轮椅上的莫凉。
莫凉大叫:“你!你血口喷人!”
刘开妍再一次朝莫凉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声说:“你、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刚才做了变脸,难道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在刘开妍的脸上,露出一张中年妇女的脸,接着,她一甩头,这个妇女居然一下子变成了莫凉。莫凉大叫一声:“黑影!”
“你终于明白了!”刘开妍变回自己的模样说,“是莫凉,亲手杀死了李美嘉。”
李助禾一听,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刘开妍,说:“你给我说清楚!”
刘开妍冷笑着,看着莫凉。
莫凉怔愣了片刻,捧住了头,喃喃地说:“还是我来说吧。”
莫凉说,“我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看到了李美嘉签的魔鬼契约。我当时既惊讶又释然。惊讶的是这个关于魔鬼契约的传闻居然是真的,而且以美嘉的人品,居然会去签契约;释然的是,原来美嘉的魔术变得那么好,是背后签了契约。在发现那张契约之后,我没有立即质问她。我悄悄查了查她的电话号码,发现有一个号码,美嘉要么频频拨打,要么发短信约定见面时间。美嘉所有的号码都有名字,而那个号码却是空白。我依据美嘉的短信内容猜想,这就是‘黑影的号码。我用美嘉的手机,偷偷发去短信。一番联络之后,对方便立刻察觉出我不是美嘉。我也就直接承認了,但我告诉黑影,我要见面。
“黑影在和我见面时,居然用变脸的手法用了我的脸。当时,我并不知道黑影就是刘开妍。她骗我说她知道‘镜花·水月的秘密,只要我帮她做事,就会教我这个魔术。我看到,她居然能扮成我,魔术功力一定很高,我就答应了。不过,在和她接触时,我悄悄地从她身上偷到了一块手帕,上面绣着‘镜中花三个字,还有一些字母。这块手帕让我对她的话,更加深信不疑。后来,美嘉发现了这块手帕。我们当时在二楼上争吵,在争吵中,美嘉推了我一掌,我从楼梯上滚下,摔断了脊椎。上半身保住了,我却永远不能走路。从那天晚上起,我们便不说话了。不过……”
莫凉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从未想过,每次用我的脸和我的嗓音与我见面的人,居然就是刘开妍。后来,在李美嘉出事那天,黑影,也就是刘开妍打电话给我,说她决定把‘镜花·水月传授给我。不过,我必须事先为她做一件事。她说,她已经在美嘉表演的水箱机关上做了手脚,只要我到时候关上水箱门,等李美嘉死后,她就单独教我‘镜花·水月。她还说,‘镜花·水月在世上独一无二,她也只能传给一个人。美嘉让我失去了腿,我没有怪她。但是,为了这两个魔术,我却杀死了她。”
莫凉顿了顿,语音悲伤地说,“当时,就要解开绳扣的美嘉隔着水箱玻璃,看到是我在机关上动手,心都凉了。自始至终,她都看着我,一动不动。直到我关上了机关的门,她也没有去解身上的绳扣。我记得,美嘉虽然在水中,可我却清楚地看到,美嘉的眼里流出了一行眼泪。”
李助禾盯住了莫凉,一手捂住胸口,眼中流下两行老泪,一阵唏嘘。
莫凉抹了一把眼睛,转过头,看着葛言诚说:“葛言诚,你早就知道是我杀死了李美嘉,对不对?你让我来帮你,无非是设个局,让我们自己说出真相?”
葛言诚点了点头。
刘开妍问:“葛言诚,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葛言诚从莫凉手里拿过遥控器,按下另一个按钮。
水面下的房间亮起了灯。在灯光下,大家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床边还有一截极粗的铁链,而站立在房间正中的,却是一个女孩。女孩的脸上戴着一个蝴蝶造型的面具,身上绑着绳索。
“她、她是谁?”刘开妍问。
莫凉冷笑一声:“她是知道一切真相的人。”
葛言诚朝女孩招招手,女孩一抖,便抖掉身上的铁链,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她站到了大家的面前。
女孩走近了,揭开了脸上的蝴蝶面具,众人一看,“啊”地叫了一声。
那是李美嘉!
李助禾也震惊地说:“这,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真是美嘉?!”
“她不是李美嘉,她是张秋玲。”葛言诚说。
葛言诚接着说,“既然汉娜有蕊秋,施水月有施镜花,我想,那么,除了李美嘉之外,肯定还有另一个女孩。我问过李美嘉的父亲,他说李美嘉就是一个独生女,没有姐妹。后来,我亲自去找了施助雨。施助雨在听了我的叙述后,决定帮我,写下了张秋玲的名字。原来,在收李美嘉为徒之后,施助雨暗中找了一个和美嘉长相相近的女孩,做了几次整容后,她基本上就和美嘉一模一样了。”
听到了这里,女孩张秋玲插进了话:“和那对犹太双胞以及施水月、施镜花一样,美嘉生活在明处,我生活在暗处。美嘉出事那天,我亲眼看见是莫凉改动了美嘉逃生的机关。当时,我就躲在演出台顶棚上。我一直十分信任莫凉,根本没有想到他会下手,所以,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我想不通的是,深爱着美嘉的莫凉为什么要杀死她呢?我和美嘉虽然不是亲姐妹,但这些年,我们之间的感情,胜于姐妹。美嘉一直在查师父中风的原因,后来她又意外出事,让整件事情更加蹊跷。我觉得,在这件事的幕后,除了莫凉,还另外有人。后来,我感到,只凭我一人暗中调查,找出真相似乎遥遥无期。于是我想,需要有一个局外人站出来,搅一搅这潭浑水,让藏在水里的人自己跳出来。”
葛言诚说:“于是,张秋玲就给我寄来了标有数字的信,并且在老昆明地图上假扮成小丑,表演了李美嘉设计的球变雪变花的魔术。”
“是的。美嘉活着的时候,曾经向我提起过葛言诚。我想引起葛言诚的好奇,让他参与进来,但又不愿意立刻出面,就跟踪他,故意露出马脚,让他偷走手机和我联系。然后,我让葛言诚到工厂来,和朋友合作表演了那个魔术。本来,我想表演的是美嘉,美嘉在水箱中没有解开绳扣,但后来我想,美嘉的死亡和施水月的死亡太相似了,她的死一定和过去有關,而且,关于李美嘉的死,葛言诚恐怕已经知道了很多细节,于是我就表演了施水月遇难时的情景。我是想告诉葛言诚,这一切已经有过先例。我想告诉他,不但要调查现在,还需要寻找过去。”张秋玲说。
“那么,那封给马真的信也是你寄的?”刘开妍问。
张秋玲说:“是的。当时我查来查去都没有头绪,师父又中了风,所以我就想起来,师父以前总是收到标着数字、字迹会消失的来信,所以就依葫芦画瓢,写了一封,寄给马真,要他来见我。没想到,那天晚上,却在约会的地方,看到了马真的尸体。刘开妍,现在,你该告诉大家你为什么要在囚禁马真这么多年后又忽然杀死他的原因了吧?”
刘开妍沉默了一会儿说:“实际上,是你的那封信杀死了马真。”
“我的信?”张秋玲十分不解。
“是的。你刚才不是说施助雨经常会收到字迹会消失的信吗?其实,那些信,都是我写的。”
“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信?信中写了什么?”葛言诚问。
刘开妍看了一眼施助雨:“我写这些信,是要报复他。我的信,是以死去的施水月的名义写的。我写的都是一些我母亲告诉我的,发生在施水月和施助雨之间的事情。我这样做,是要从心理上不断地折磨他。但是,”刘开妍转向张秋玲,“当你以同样的方式寄来信时,我以为我的身份暴露了。”
“于是,你对马真下了手。”张秋玲说。
“不,”刘开妍说,“对马真,我已根本无法忍心下手。我把信带到暗室,问他是否知道是谁寄来的。谁知,当我走近他询问的时候,他却用铁链勒住了我的脖子。暗室里放置的是一张铁床,床头和床尾的栏杆边缘都是尖角。争斗中,马真摔到了铁床栏杆的尖角上,尖角刺进了他的后脑勺。
“他死后,我十分害怕,就按照信上的地点,在约会时间之前把马真的尸体放到了那里,并且用刀在他的身上留下伤痕,制造成抢劫杀人的场景。放好尸体后,我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在确定马真已死后就匆匆离开了。当时是夜晚,我没能看清楚他的脸,没想到却是你。
“为了找到‘镜花·水月,我一直在施助雨的公寓里翻找,意外找到了那幅红色的画。这是一幅很独特的画。我对施助雨一直保存这幅画感到十分奇怪,也一时找不出头绪。我偷偷保留了那幅画。后来,当葛言诚冒充网络记者来采访的时候,我一开门就认出了他。葛言诚曾经被电视台采访过,我刚好看过那期节目。我想,葛言诚冒充记者来找我,一定是心中有鬼,知道了什么。于是,我心生一计,我趁拿画的时候,根据马真收到的那封信的习惯,在那幅画上写下一个数字,并把画塞进了信封,在信封上写上葛言诚的名字,假说是马真留给他的。我想看看葛言诚介入这件事情有多深。”
听到这里,葛言诚这才明白,他收到的两封标有“2和3”的信,是张秋玲寄来的,马真收到的标有“1”的信,是张秋玲寄给他的。而,标有“4”的那幅画,来自施助雨,数字是刘开妍写的。
刘开妍转过身,问葛言诚:“既然张秋玲看见的是莫凉杀死的李美嘉,你是怎么把这件事和我联系上的呢?”
葛言诚说:“当时,为了找出是谁画的画,我请警方提取了画面上的所有指纹。后来,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我想找出谁是和美嘉签契约的‘黑影,也请警方从这张魔鬼契约上提取了指纹。居然发现,在画面上和契约上,有的指纹一模一样。马真死后,你作为亲属,警方特别提取过你的指纹。就是那些指纹帮上了忙。经过鉴定,你就是那些指纹的主人。你背着众人,背着马真,认识李美嘉。”
刘开妍说:“葛言诚,你倒是查得很详细啊。是的,数年前,当我看到李美嘉成为魔术界的新星时,我就找到了她,说服她加入施派,暗中替我查找‘镜花·水月的秘密。我会变脸,当时,我并没有以刘开妍的面貌出现在李美嘉面前,而是用了我母亲施镜花的面貌。我告诉李美嘉,只要她同意,我就把所有的魔术秘密传授给她,于是美嘉同意了,和我签下了契约。”
葛言诚说:“这些年来,美嘉一直为你做事,暗中向你学艺,从不知道你就是令她厌恶的刘开妍,你为什么忽然安排莫凉杀了她?”
刘开妍说:“都是因为李美嘉的一个电话。李美嘉说,她在帮师傅施助雨收拾东西时发现了几张旧照片。照片里有一张是施曲谦、施水月和施助雨三个人的合影。我在和李美嘉见面时,用的是我母亲的脸。于是她打电话给我,开始质问我的身份,让我不得不起了杀意。”
葛言诚点点头,“难怪美嘉在出事那天,忽然打电话告诉我,她已经查出了头绪。”
莫凉也恍然大悟,说:“刘开妍,你当时必须假扮马真在台上表演,抽不开身摆弄机关,所以你才以‘黑影的身份,让我为你实施谋杀。而我,”莫凉盯住刘开妍走去,“却为了一个魔术,‘遵循了你的‘旨意,杀死了美嘉!”
刘开妍无视莫凉的目光,淡淡地说:“现在,一切都明了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葛言诚问:“什么事?”
刘开妍看了一眼施助雨说:“在我冒充马真,终于说服施助雨为大家表演‘镜中花的那天晚上,当施助雨用右手牵住我的手时,他立刻就发现了我的秘密。他当时小声说‘你不是马真。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之时,我溜进了他的房间,想问个究竟,没想到,我不但没有问出结果,还让他受了刺激,中了风。”
“什么样的刺激能让助雨中风?”李助禾不相信地问。
刘开妍再次转向李助禾,“这样的刺激。”说着,她的脸开始变幻,一会儿是马真,一会儿是刘开妍,还有一次是莫凉。不用手来操作,只凭利用抬头低头的瞬间变脸。
刘开妍忽然收住,变回自己的模样,说:“就是这样的刺激。几年来,我一直掩藏得很好。我不明白的是,那天晚上,施助雨是怎么发现我不是马真的呢?”
葛言诚说:“我刚才说过,施助雨是李家的后人。他在学习魔术之前,一直是个贼。作为贼,他学过摸骨术。你的骨骼,是女人的骨骼。那天晚上,当施助雨抓住你的手时,他就发现你不是男人。在施助雨中风后,你却不甘心,冒充莫凉的模样,频频进入他的病房,继续逼问魔术的秘密。为了避开你,施助雨才假装根本没有恢复。后来,因为你总是冒充莫凉,施助雨就连真正的莫凉都无法信任,他就悄悄给我信息,让我避开莫凉,单独去找他。施助雨手写困难,我就带去电脑,他用手指敲击键盘,对我讲出了你的秘密,告诉我世界上还存在一个叫张秋玲的人。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利用这个别墅,设一个陷阱让你说出真相的原因。”
一阵沉默后,莫凉说:“既然这一切都是因‘镜花·水月而起,那么,我们这群为了得到这两个魔术的人,有谁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镜花·水月呢?”
“答案就在那两方手帕里。”葛言诚说,“刘开妍,你能交出你从施助雨那里抢走的手帕吗?”
刘开妍苦笑了一下,掏出贴身藏着的手帕,交给葛言诚。
葛言诚拿出施助雨剩下的那个小角,和刘开妍抢走的部分合在一起。手帕上除了丝绣的“水中月”三个字外,另外还用同色的丝线绣了几行字母。
葛言诚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几分钟后,大门被敲响,走进一个年轻男子。
葛言诚向大家介绍这名男子就是一直帮他的那位翻译。葛言诚把手帕交给翻译。翻译一看便说:“这上面的文字和汉娜那首诗的后半句一样:我们/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活。”
翻译说完,指着这几句词的末尾,补充说,“这里还有一个名字——RACHEL,蕊秋。”
刘开妍忍不住问:“难道‘镜中花就是‘水晶之夜,而‘水中月就是‘魔笛控绳?”
施助雨痛苦地发出“不”的声音,葛言诚会意,对刘开妍摇了摇头:“施助雨已经告诉我,世上并没有‘镜花·水月这两个魔术。这两块手帕,就是‘镜花·水月。这两个人称怪异的魔术,只是一个用来为施派扬名的障眼法。谎言越大,人们越相信。你们施、李两家,尽然为了两个不存在的东西,斗了三代人。”
“那施派当年为什么非要编出一个‘镜花·水月呢?”刘开妍问。
“或许……”翻译忽然插了句话。他的话听起来像局外人的观点,却又很有情理,有些“局外人清”、一语道破天机的意味。他说,“也许施洪峰并不是那么丧尽天良,他在放火之后,满心歉疚,便用这两个不存在的魔术来纪念两个存在过的犹太女孩。‘镜花·水月是一个故事,一段不该发生的感情,一个悲剧。”
5.
事情过去一年之后,月夜下,葛言诚和张秋玲在滇池边和两个老人见面了。他们便是施助雨和李助禾。李助禾替弟弟推着轮椅。这时候,施助雨已经能相对流利地说话了。
李助禾告诉葛言诚,他们三人决定离开昆明,隐居巍宝山。
施助雨告诉葛言诚,刘开妍找到的那幅画,是施水谦在失踪后寄来的。施水谦用他们传统魔术的技巧在画中隐藏了自己的名字,就是为了提醒他,世上只要还有“镜花·水月”,他们之间的恩怨就不会了结。
现在,所有的恩怨已被理清,施助雨决定,在今天晚上,把“镜花·水月”的真正秘密告诉葛言诚和张秋玲。
他说:“对于师父的临终遗言,我还是撒了谎。师父临终时告诉我,‘镜花·水月是的确存在的,它实际上就是一个魔术,之所以用了两个名字,是为保护这个魔术,用了一个障眼法。对于真相最大的掩藏方式,就是让你得知真相的同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它。‘镜花·水月这个魔术,刘开妍已经从她的母亲施镜花那里学会了。它实际上就是一个模仿别人的戏法。施洪峰为什么能在犹太人中成功躲藏五个月,是因为,他在躲藏的过程中,研究出一套模仿他人的方法。后来,他把这个方法和魔术中的障眼法相互糅合,把川剧变脸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刘开妍和她的母亲施镜花早就学会了‘镜花·水月,却一生未知。秋玲也学会了一些,在工厂里的表演,也只是一些皮毛。”
“可是,张秋玲又是在哪里学的呢?”葛言诚问。
张秋玲说:“美嘉拜黑影为师后学过。是她教我的。是的,我也只从美嘉那里学到了一点皮毛,”张秋玲转向施助雨,问,“那师父,你愿意教我真正的‘镜花·水月吗?”
施助雨点了点头。然后,他问葛言诚:“葛言诚,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我已经不把你当外人看了。这个魔术,可以让你一夜成名,你要学吗?”
葛言诚想了想,摇摇头:“我还是喜欢写作。在故事中,我可以变成任何人。那里,才是我的天地。”
告别施助雨、李助禾和张秋玲后,葛言诚顺着滇池湖畔的海埂大坝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记得,在所有的一切发生之前,他曾经和李美嘉多次在这条大坝上走过。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月还和以前一样美好,只是在月影下少了李美嘉,多了一个孤单的影子。面对着滇池边延绵壮阔的西山,葛言诚背后是整座散发着橘黄色夜灯的城市。夜风拂动,水波上碎出千百片月色,如同躺在他脑海深处的、关于李美嘉的记忆。在这旧景中,这些记忆一片片拼接起来。尽管案情已大白天下,葛言诚对李美嘉的思念却更深了。
数个月后,为了纪念李美嘉,葛言诚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取名为《镜花水月》。虽然不能改变李美嘉的命运,但葛言诚认为,至少,这是一件他还可以为她做的事情。
在中篇小说《镜花水月》发表后不久,葛言诚又意外收到了一封信。后来,他和写信人见了面。那是一个混血女子。她说,她的祖父就是小说中从火灾中逃生的,和李家父子一起生活的德国窃贼。为了证明自己说了实话,她拿出了一扎祖父的日记。
看完那些日记后,葛言诚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潜下心来,开始了新的写作。几年后,他挖掘出了关于“上帝之光”的更多资料,写了另一个长篇小说《魔术师的秘密》,并且亲自改编成了电视连续剧。
这次写作成了他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他第一次脱离“影子写手”的身份,在作品上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直到电视剧即将拍摄时,葛言诚才忽然醒悟,不由开始怀疑,施助雨在带走张秋玲之前,在滇池边对他们说那一番话的真正目的。也许,施助雨为了保住真正的“镜花·水月”,对他撒了谎。“镜花·水月”是真实存在的,但并不是变脸。如果施助雨告诉世人“镜花·水月”并不存在,那么还是有人会不相信,还是有人会惦记。施助雨那么说,是为了让葛言诚就此安心,通过他的笔,让所有的局内局外人都安心。最终,施助雨只会把真正的“镜花·水月”传给张秋玲一个人。
或许,葛言诚又想,施助雨并没有撒谎,是自己想得太多。
无法得到答案的葛言诚,在拍摄杀青时,忍不住自问:生活与江湖,哪个更真?
后记:
有件事情,需要补充一下。
在現实中,“上帝之光”拿手的魔术并不是“魔笛控绳”,而是另一个魔术。那个魔术,比“魔笛控绳”还要神奇百倍。但是,因为下面的原因,葛言诚在写作时做了更换。
事情是这样的,葛言诚在写完中篇《镜花水月》之后,在把故事发给《最推理》的编辑某许某猫之前,决定先把小说拿给李助禾和施助雨两位老人看一看。两人看后,坚守“不能将魔术的秘密轻易示人”的原则,强烈要求葛言诚换掉。
葛言诚明白,魔术师是不能将魔术的秘密公布于众的。左思右想,他就将其换成了“魔笛控绳”。
之所以选择“魔笛控绳”,是因为这个魔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因为,马可·波罗在他畅销世界数百年的游记中就早已记述过这个魔术。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