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一年正月,杜郁非初到京师,那时候他手里还没有踏雪剑,身边也没有罗邪。拥有一百五十万人口的南京城,仿佛一头沉默的猛兽坐拥天下。无须任何动作,就能将世上的青春和雄心一口吞下。
那一年,他二十一岁。
(楔子)
朝阳缓缓映出云层,十里秦淮河波光粼粼,河面上的画舫花船陆续传出人声。
“丁叔,昨夜晾出来的棋盘干了吗?小姐问了。”一俏丽小婢睡眼惺忪地走到甲板上。
“晚上小雨,半夜才停。那棋盘倒是干了,但还要擦一下。”仆从老丁正从船舷向上拉网,他拉的不是鱼,而是浸泡在水里的酒桶,有些果酒需要凉水封着才更香甜。“小姐怎么起得那么早?”
“小姐对选花魁上心,每日晨练可勤快呢。她说拳不离口曲不离手,琴棋书画,没有一样是可怠慢的。”小婢微笑道,“你快把棋盘给我,擦拭的事不用你做。我还怕你把棋盘擦坏了,那宝贝小姐可稀罕了。”
“你等我把酒桶拉上来,怎么那么沉啊!”老丁皱起眉头,用力拽了拽绳索,一下腰奋力一拉。
哗啦啦,酒桶连带着一大团黑影一起拉了上来。
“啊!啊!”小婢放声尖叫!
“我的娘啊!”老丁一屁股坐在地上。那酒桶和上头的黑影一同坠落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酒桶开裂。
“怎么了?”船舱高处的窗户被推开,一个冰肌雪肤的清丽佳人皱眉问道。但她随即看到了一片狼藉的甲板,一具浮肿的女尸和碎裂的酒桶混在一处,身上暗红色的不知是果酒还是鲜血。
(一)
不多时候,玲珑坊花船外的岸邊就围拢了看热闹的人。
“他娘的,那么多人看热闹。死人有那么好看?”应天府刑部的严梁骂骂咧咧地带领差官们维持秩序。他看着四十来岁,精瘦而干练,随后他巡视了一遍甲板,又嘟囔道,“这船上的丫头就这个水平?”
一旁老仵作甘孝琳闷声不响地把现场画了图,然后和学徒一起将尸体和酒桶的碎片分开。他身形高大,面容黑瘦,留着八字胡,两点眸子漆黑明亮。
女尸脸上的妆容被河水冲去,发髻散乱,但依然能看出是张漂亮的脸蛋。衣裙为红蓝相间的舞裙,下摆有好几层颜色但已污浊不堪,这是条隆重的大舞裙。
“尸体在水里不超过三个时辰,是凌晨时分入水的。颈部有勒痕,初步判断是手掌造成。”老头子低声道,边上有学徒认真将他的话记录下来。
一圈转回来,严梁发现围观的人群又靠近了,立即又把人群喝退十来步,发牢骚道:“动不动就说水鬼,哪里来那么多鬼。”
甘孝琳嘴角绽起一丝冷笑:“秦淮河每年都要死不少人,若有水鬼,肯定也不止一个。老严,你家新上司没来?”
“倒不是没来,他说要四处看看。”严梁笑道,“他说久仰您老大名,现场交给您他放心。”
边上学徒打起一把大伞,将尸体和外界隔开。
“拍马屁。他叫什么来着?”甘孝琳道。
“杜郁非,福建人。”严梁回答,“在南方很有名。”
“福建人,姓杜?”甘孝琳道。
严梁道:“为人挺和气。他连弟兄们的孝敬银都没收,希望不是嫌少。”
甘孝琳不再说话,进入大伞解开女尸的衣襟,翻看道:“前心和后背有碰撞的伤痕,不致命。后背有一片旧的烧伤。手臂和手掌没有防卫伤,左肩到左上臂有旧烧伤。下体未受侵犯。初定女子年龄在十八九岁,未曾生育。”他小心地检查尸体的双腿,脚踝到小腿处都没有伤痕。
严梁不敢打扰他,转身询问发现尸体的老丁和婢女。问了一圈之后,他有点焦急地望向河岸,杜大人怎么还没来呢?放着尸体不看,在附近转悠能有什么用?
岸边聚拢了几百号人,大家都在议论船上的女尸,甚至将衣服和头饰都已打听得清清楚楚。
“我说是凤来楼的阿娇。”
“我说是梦溪坊的司徒。”
“水鬼,一定是水鬼作祟。”
“什么水鬼?我看是那么多船,那么多灯惊扰了河里的龙王,派夜叉上来抓人了!”
“夜叉?明明是水鬼,拉下去一个才能让自己转世!”
杜郁非在周围转了有些时候,听着百姓的议论,目光顺着河道慢慢朝远处看。附近只有三条花船,再远端则密密麻麻排着数十条船。要说从河道上方漂下的尸体,那又是怎么绕过那么多船的?河道边那几条忙碌的小舟,上头的差官正在寻找其他可能掉落在河道的物品。杜郁非暗自摇头,秦淮河说长不长,但因为过于繁忙,捞起的东西要和凶案有关,那就是撞大运了。
他拿着纸笔沿着河道走了一遍,才转回玲珑坊的花船。
严梁等候已久,见到杜郁非恭敬施礼,介绍起这里的情况。
“我问过了,后半夜船上是停着的,就停靠在这里。”严梁比划了一下岸边,“尸体是老丁发现的,一起的还有婢女小琴。第三个看到的是这条船的花魁欧阳情。死者身份还不清楚,按理说应该是花船上的女子,但弟兄们询问了下,她不是附近船上的人。看水流的方向,尸体可能是从前头漂过来,挂在了船舷边的酒桶上。”
杜郁非看了眼一旁的老丁和小琴,发现老丁嘴里一直在嘟囔什么水鬼。“秦淮河有水鬼的传说?”他问。
严梁苦笑道:“这条河足够老了,只要有人淹死就一定会有人说是水鬼。”
“他们有看到什么特别的吗?”杜郁非问。
“所见即所得。”严梁道,“我来回问了三遍,说的内容都一样。一大早,提酒桶时发现了尸体。玲珑坊的老鸨立即报案,尸体没有人碰过。我们还问了这里的当家花旦欧阳情,是她提议立即报官的。老鸨希望我们尽量别惊动欧阳姑娘,她今晚要选金陵十二钗。”
“有事再问她不迟。”杜郁非目光扫向花船的阁楼,那边隐约有个窈窕的红裙倩影,“这边的船,为何离那边其他的船那么远?”
严梁道:“玲珑坊是扬州来的,那边的花船都是本地的。”
杜郁非点了点头,转而很有礼貌地对老仵作施礼:“老爷子辛苦了。”
来之前父亲杜佑程曾关照他,天下刑部的第一仵作在应天,名字叫做甘孝琳。若说他在京师有什么人可以做他老师,甘老爷子绝对算一个。
老头子瞥了一眼杜郁非,慢慢道:“脸上妆容完全被水洗化,但尸体还未彻底僵硬,以昨夜的水温,死者在水里不超过三个时辰,是子时左右入水的。”
“昨夜子时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候。”杜郁非道。
“没错,但也分地方。秦淮河再热闹,总也有死角的。”老头子掀开裹尸布,指着脖子上的勒痕,“喉骨被捏断,普通人做不到。”
杜郁非看了看手印,小声道:“之前有过类似的尸体吗?”
“被捏断脖子的尸体当然有,但弃尸河中,而且死者是女子的没有。”甘孝琳面无表情道,“我忙完了,待回衙门再做详细尸检。”
杜郁非扫视着女尸,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回身对严梁道:“叫各位管事来认尸。”
应天府刑部的差官办事颇有效率,他们第一时间查问了周围二十来条船,在得到无人失踪的报告后,很快就通知了秦淮河上几乎所有的花船。接下来各家花船的人排着队来辨认尸体,大部分人都是战战兢兢看过就走,不会去仔细端详。只有几家大青楼管事,这些人的级别高于妓院里的龟奴,经常替代老鸨去和达官显贵打关系,见惯了市面显得比较自然。
“有点面熟。”红楼的管事拉着彩云阁的管事道,“这像不像是鹿园的云霞?”
彩云阁管事倒吸一口冷气:“泡得都认不出了。”
“我看是洗掉了妆容,所以认不出了吧。”后头有其他管事笑道。
“请对死者尊重些。”杜郁非冷冷道,“鹿园的人来了吗?”
排在后面的一个后生挤出来道:“来了来了。”
“有人说,死者像你们鹿园的云霞。”杜郁非问。
鹿园的年轻管事皱眉低头,小声道:“的确是云霞。这怎么会?”
“你确定没有认错?”杜郁非问。
“在下鹿园吕征。在鹿园三年,认人不会错。”年轻管事弯腰指了指尸体的左耳,“云霞左耳后有一片胎记,就是这个形状。然后,她后背和左臂都有旧烧伤。”
杜郁非望向四周,问道:“有认识鹿园云霞的,可上前一观。”
人群里陆续走出几个,看后纷纷点头确认。
杜郁非对甘老爷子的小徒弟道:“死者确认,尸体你们带回去,该案可能影响近日的灯会,请老爷子第一时间办这个案子。”然后他对吕征道,“鹿园的花船在哪里?”
吕征皱起眉头,指着远端的河道说:“说远不远,船停在两座石桥外……”
杜郁非听出对方口中的犹豫,两座石桥外……中间隔着那么多画舫花船,尸体若是从鹿园的船上落入水中,是怎么越过那么多船只,挂在玲珑坊的船上的?边上那些青楼的管事们见公事结束,纷纷和杜郁非告別,献殷勤地向其推荐自家的“酒水节目”。
杜郁非并不排斥,一一以礼相待,并欢迎各家提供线索。他对吕征道:“我们边走边说。我来应天府才几日,关于鹿园你要对我详细道来。”他又轻声吩咐严梁,“这里搜到的每一件证物,我们回去后都要重新查看。你跟我一起去鹿园的船,你是老公门地面熟。另外,你要派人去鹿园,把云霞屋子里的东西都搬回刑部,要找做事沉稳可靠的人。”
看着他和吕征的背影,青楼管事们顿时又七嘴八舌说开。
“这位大人看着很面善啊。”
“我早打听过了,他是福建人,才来南京几日。”
“少有的年轻,又没什么架子。”
“福建人?怎么有点本地口音呢?”
“死鬼,你是不是见个男人就心动?”
“那也得是好看的男人呀。你看看那身板,一定是有武艺的。”
“云霞这是惹着什么了,你们说这是水鬼做的吗?”
“晚点去殓房打听不就知道了?”
“是只有我觉得纳闷,还是你们都没看出来,云霞的衣服有点眼熟?”
“你说隔着两条街远,尸体没挂在别家,却能挂到这里,不是水鬼做的是什么东西做的?”
“那是玲珑坊的风水不好。”
“呸!你们瞎说什么风水不好?又不是我们家死人,快给我滚下船去!”婢女小琴双手叉腰呵斥道。
(二)
“鹿园是金陵城里的老楼了,有五十多年的历史。”小船慢慢驶向鹿园的画舫,吕征认真介绍着自家情况,“我们的老板是吕灿,嗯,他是我的叔父。云霞在楼里有不少年头,是我们自家培养的姑娘。”
“你昨晚在船上吗?她也在吗?”杜郁非问。
“都在的。”吕征指着周围水面上的花船,慢慢道,“你看看这场面,十年难得一见的正月灯会,三千粉黛选花魁。不论哪家楼子都不甘落后的。”
“这个花魁选拔,到底是怎么个玩法?”杜郁非笑问。
吕征道:“在金陵城一共有七十二家园子参加,外府的有三十六家,一共一百零八家园子,各自推荐一个花魁,总共一百零八佳丽。从小年开始,欢宴就已开启,各家的花船画舫在秦淮河上公开表演。按照每日各家的人气做一个初选,前五十名的佳丽进入正月初五开始的正赛。到初十的晚上,也就是今晚,会挑出十二人得到金陵十二钗的名号。到正月十一时,十二钗齐聚天宫舫同台表演,正月十二早上,会宣布谁是“秦淮八艳”。到正月十五,最后剩下的三甲将进行最终表演,由退休的朝廷大员当场选出花国三甲,排定状元、榜眼和探花。”
“选拔的方式是?”杜郁非有些不明白。
“每晚花魁都会在河上表演,各自的金主知己给她们捐银子,谁得到的金钱最多,谁就胜出。”吕征慢慢道。
杜郁非恍然道:“放银子的地方,是不是花船外有人守着的那几个元宝状的箱子?”
“不错。这个法子听着公平,其实对大院子是很有偏向的。”吕征道,“您想,那些实力原本就强的院子,她们的恩客拔一根汗毛,也比老百姓的腰粗。怎么都不可能在十二强之前出局的。但真到了八强,那就是各显神通的时候了。”
“你说得有理。那今天是初十,晚上就决出十二强了。”杜郁非远远看到了鹿园的画舫,话锋忽然一转,“云霞在花船上属于什么位置?昨日午夜,她有没有回房,等到了船上,你必须给我查明。”
“是。”吕征抱拳一礼,转身命小船靠上画舫。
这是杜郁非到应天府刑部报到的第三天,连住处都没定下,直接住在签押房的休息室里。刑部主事陈云生原本不想将案子给他,但整个刑部都在背后议论这个青年的升迁,而杜郁非来京师之前,在福建就以擅长办凶案闻名。陈云生索性顺水推舟,看看这个青年到底有何本事。
作为本地的名园,鹿园侍女的相貌气质自然出众,船体的布置比玲珑坊的更为典雅大气。鹿园园主吕灿和杜郁非寒暄了两句,就将相关事宜全都交给了吕征。吕征也不推辞,直接带差官们前往云霞的房间。一路上有不少莺莺燕燕经过,一个个睡眼蒙眬玉肌轻露。
房间位于画舫尾部,是最靠近侍女和杂役的一间,可见云霞在鹿园的地位并不高。
“昨夜丑时左右,所有宴席都散了。云霞和其他人一起回的房间。”吕征指着屋前的一个婢女道,“最后一个见到她的是婢女小艾。”
杜郁非推门进入云霞的房间,里面的被褥并未打开,桌上有着一壶陈酒,但并没下酒菜。他问小艾道:“她嗜酒?”
“回大人话,云姐谈不上嗜酒,只是借酒劲睡觉。大家忙了一晚,精神很亢奋,很难马上睡着,所以姐妹们都用不同的办法让自己快点睡着。”小艾轻声回答。
“她死时身着大舞裙。”杜郁非道:“她晚上穿那么大的裙子回屋?”
“不,云霞姐回屋时候没穿那舞裙。”小艾回答。
“你确定自己是最后一个见她的?”杜郁非又问。
“我送她回房,问她是否还要我卸妆。她说不用了。”小艾眼睛一红,“然后我就回房休息了。”
“你的屋子在?”杜郁非问。
吕征道:“转过这个条回廊,便是侍女们的宿舍。这几天通常都是午后才開工,所以没人发现她不见了。这间屋子的东西没有别人动过。”
杜郁非点了点头,他目光扫过房间各个角落,在酒杯边的座位坐了坐,然后走出房间,第一步跨出望向船外的风景。这里的视野不错,直接能望到两边的码头。杜郁非忽然走到左面的船舷,栏杆扶手上有一小处掉漆。他探头望向船身,靠外的位置大约有碗口大的一处碰撞痕迹。在那个痕迹外,有三道清晰的划痕。杜郁非比划了一下,仿佛是三根手指的抓痕。一阵河风吹过,他按住官帽缩回身子,微微吸了口气。
这时,严梁快步过来,小声说了几句。
杜郁非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对吕征道:“你没有说实话,我不知道事情到底和你们鹿园有没有关,但你没说实话。云霞昨晚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不是小艾。至于是谁,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以示清白。”
吕征面色微变,犹豫了一下,苦笑道:“说老实话,我们鹿园真不知道云霞出了什么事,也并没掩盖什么。”
杜郁非点头道:“那就说实话。”
“云霞见最后一面的是我们的少当家苏姑娘。”吕征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悄悄递出道,“我们苏姑娘是一定要跻身秦淮八艳的,这几天不能传出任何乱七八糟的消息,也不能让任何事影响她的状态。”
“人命关天。”杜郁非不接银票,打断他道,“吕先生,你希望我在这里和她谈,还是我带她去衙门?”
一旁的严梁看着银票偷偷咽了口唾沫,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爷们是真不好钱。
杜郁非在吕征的指引下登上画舫的顶层,来到花魁苏月夜的住所。这里有着空旷的露台,以及雅致的精舍。而杜郁非一踏上露台就皱起眉头,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最后一个见到云霞姐的,是我。”苏月夜一身水绿的罗裙,手臂扶于心口,在露台上款款相迎,清风衬起她青春窈窕的身姿让人遐思。
杜郁非见到她,眼中都是那美好而温柔的笑容。原本第一时间要问的话,居然一下问不出来。
苏月夜于琴台边,烹上一盏香茶,示意杜郁非入座。举手投足居然如此惊艳,杜郁非深吸口气,感觉心跳都加速了。他心念一动,手指轻轻在那古琴上划过,叮叮咚咚的琴声,瞬间将他的意识恢复清明。
苏月夜温柔笑道:“杜大人,原来是知音人。”
“不。我对音律并不在行。”杜郁非并不落座,而是换到了上风口的位置,低声道,“杜郁非是个只会焚琴煮鹤的粗人,今日来此,只望苏小姐能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苏月夜想要回话,却又被杜郁非打断道,“若说的是实话,就把这里的迷魂阵撤了。”
“今天遇到行家了,其实这不是迷魂阵,只是一个普通增强人好感度的风水阵。谁让我们做的就是讨人喜爱的营生呢。”苏月夜眼中闪过狡黠之色,轻轻将琴台转了个位置,又换了一盘檀香,先前的怪异感觉顿时消失了。
“我也不算行家,只是办过风水师的案子。”杜郁非松了口气,“现在你说吧。”
苏月夜低声道:“昨夜宴席散了后,云霞提出要和我单独聊聊。但见了面,她只是旧事重提,希望能调到我的院子来。这事我和吕大先生提过,他没有答应。所以我只能据实告诉她。她发现事情没有进展就回去了。我知你专程来找我,是想得到一些线索。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我和她的见面并未发生什么。”
“你和她平日算何种关系?”杜郁非问。
苏月夜道:“她曾是我姐姐苏曼的侍女,后来我姐姐离开鹿园后,她才被提拔了。”
“你姐姐……”
“她是四年前私自离开鹿园的,对鹿园来说她算是失踪。”苏月夜面色黯淡,“这事你在衙门一查便知。头两年我还小,云霞挺照顾我的。所以最近我上位以后,云霞也希望我能照顾她,但有些事我是做不到的。”
“你现在是鹿园的花魁,调她到你的院子,会做不到?”杜郁非问。
“第一,她早不是侍女的身份了。第二,她有些嗜酒的毛病,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吕大先生不喜欢她来我这里。”苏月夜回答。
杜郁非道:“她死时穿着大彩裙。她晚上没有表演,为何穿那么大的裙子?”
“不,云霞来我这里时,没有穿什么大裙子。”苏月夜回答道,“大裙子走路都不方便,她怎么上楼来?”
杜郁非摸摸鼻子,对方似乎说的都是实话,他沉吟道:“若只是如此,吕灿为何要隐瞒你见过云霞的事?”
“今夜就要决出金陵十二钗的名号,他怕我分心。”苏月夜看了眼杜郁非,笑道,“杜大人或许不理解此间的关系,如果我能入选金陵十二钗,园子就能得到五千两银子的分红,若我能得到秦淮八艳的名号,分红就是一万两。而这只是账面上的收获,是小头。所以他是全金陵城,最不希望我被别的事影响的人了。”
“这倒也说得通。”杜郁非点头道。
苏月夜眼波流转,笑道:“杜大人似乎不是本地人,若是初到京城这可是赶上了好时候,这十里秦淮的风月,可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迷人呢!”
“在下已有妻室,若非职责所在。我可不会在此多做逗留。”杜郁非抱拳告辞。
杜郁非一路回到云霞的住所,如果苏月夜说的是实话,那在鹿园可说是毫无所获,但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他吩咐严梁准备小舟,回到水面上抬头望向云霞的房间。
“你觉得在晚上,要多近才能看清船上的人?”杜郁非问。
严梁皱眉道:“离得远了就只能看到轮廓,离得近了……其实就在大画舫的下面,是看不清人脸的。”
“但那个缺口是新的,抓痕也是新的。”杜郁非道,“鹿园的人说不知那是怎么造成的,那就只能是昨晚留下的了。”
严梁摇头道:“大人不会真的认为那是凶手下手的位置吧?抓痕边并无其他痕迹,若从那边下手,又没其他挂钩的痕迹,凶手岂不是飞上船去的?这画舫的大小你也看到了,可不是普通的乌篷小船。别说普通人,就连我这种练过几年武的,也没办法上去。”
杜郁非道:“普通人是上不去,但若说没人能上去,则是胡说。”
“你能上去?”严梁笑道。
“让船再靠近些。”杜郁非吩咐。
小船靠近到畫舫两丈左右,杜郁非突然凌空而起,他人在半空如大鸟盘旋,突然匪夷所思地贴上了船舷。船上船下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杜郁非贴上船舷后,一手搭着那块掉漆的栏杆,一手按在边上的抓痕上。他低头看了看府衙的小船,又瞄了眼云霞的屋子。有鬼……杜郁非心里居然也冒出了这两个字。
(三)
一回到刑部,杜郁非就被主事陈云生叫去。陈云生并不询问案子进展,而是很简单地告诉杜郁非,锦衣卫来人接管此案。杜郁非皱眉,想要争取继续办案,但他也知道锦衣卫的权势,只能点头称是。
“刘大人已去接管在河里捞回的证物,他说要跟你聊聊。刘勉大人是北镇抚司衙门的百户,很厉害的人物,对他客气点。”陈云生见他懂事,微笑着叮咛道。
锦衣卫百户和刑部主事一样都是正六品的官位,但锦衣卫在大明权势滔天,刑部和锦衣卫比起来只能是低人一等。通常锦衣卫要管,刑部就得放手。杜郁非初来乍到不想惹事,但更不想轻易放弃自己的案子。他来到库房,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武官正蹲在那些证物前。
既然对方没穿飞鱼服,杜郁非就并不着急上前见礼,而是装作不知对方是锦衣卫,自顾自地扫视起那些物品。面前这些东西除了尸体身上的衣物外,都是在玲珑坊花船附近的河道中找到的,经初步筛选,有女尸的发簪、耳环、衣服碎片以及一缕彩虹色手巾。
杜郁非拿起那块,将它和长大的衣裙摆在一起。包括那发簪、耳环、手镯,居然都是彩虹色的琉璃工艺,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同一套舞裙,配合这套衣裳的舞蹈被称为彩云之舞。”刘勉道。
杜郁非道:“但是云霞昨夜并没有跳什么彩云舞,更没在人前穿过这身衣服。”
刘勉道:“我想你并不知道什么彩云舞。”
杜郁非抱拳道,“彩云舞,是鹿园当家花旦在最隆重的场合,带领三十人以上的队伍,一起表演的合舞。”
“你居然知道?”刘勉眯着眼睛道,“我曾看过三次,近来没人表演过。”
杜郁非笑了笑:“据说,如果鹿园的花魁苏月夜能入围金陵十二钗,她会当中表演彩云舞,以助她一举入选秦淮八艳。”
“据我所知,苏月夜不会彩云舞。”刘勉道,“或者说,从没人见她跳过。坊间传说,鹿园里只有云霞会彩云舞,而她昨夜死了。”
杜郁非道:“你想说云霞的死和彩云舞有关?”
刘勉道:“你也看到这套服饰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半夜盛装。”
“锦衣卫为何对一个妓女那么感兴趣呢?”杜郁非问。
“你叫杜郁非?”刘勉板着脸道,“或许在你们福建不是这样,但在京师你不能这样对锦衣卫说话。”
杜郁非坦然一笑,重新施礼道:“若说在下身在刑部调查命案,只知有王法,不知有锦衣卫。这也许有点不知好歹。”
“岂止不知好歹!”刘勉哼了一声。
杜郁非道:“锦衣卫有命,刑部自当遵从。但在下以为,大人肩头一定有更大的案子,云霞的人命与之相比并不重要。大人若愿为此案的苦主着想,是否能让在下继续调查,以尽职责?大人不论想从云霞案得到什么,郁非一定配合”
刘勉注视了杜郁非一会儿,慢慢道:“你胆子不小。不愧是福建名捕杜佑程的儿子。”
杜郁非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刘勉点头道:“你可以继续调查云霞案。”
杜郁非立即躬身道谢,然后又道:“那请刘大人告知,锦衣卫要调查的是什么案子?”
“你得寸进尺?”刘勉好笑道。
“在下不知大人查的什么,又如何替大人查案?”杜郁非笑问。
这时,外面有人禀报说,仵作甘孝琳让他们去一次。刘勉显然也知道甘孝琳的本事,毫无架子地前往殓房,但这一路上他并未回答杜郁非的问题。
甘孝琳刚解剖完尸体,身上并未沾到一点血渍。他先看着杜郁非道:“死因如我之前所说,是被捏断喉骨。凶手的手掌很宽大,应该是练家子,类似铁砂掌之类的外家功。死者生前喝了不少酒,死时应该并不痛苦。我听说了她失踪的地点,按理说,她若是被人拖下船,或者说拖下水,再杀死。身上应该有拉拽的痕迹,但没有。凶手仿佛第一下抓的就是她的喉咙。第二,死者落水前已经死亡,所以凶手掳走她的时候,肯定没有把她拖入水里。”
然后老头子对刘勉道,“除了捏碎了喉咙外,和你的案子在手法上有不小变化。也许是凶手更熟练了,也许并不是同一个人做的。好了,我还有好几具尸体要看。”说完他也不再多做解释,转身回去殓房。
刘勉皱着眉头,在后头追问了一句:“掌痕是同一个吗?”
“尸体状况不同,只能说接近。”说到这里甘孝琳忽然回头笑道,“如果你有第三具尸体,就能确定。”
看着对方背影,刘勉暗自骂道:“奶奶的,死第一个时跟我说第二个,现在说第三个,能不那么乌鸦嘴吗?”他看了看边上的杜郁非,“怎么?”
杜郁非笑道:“大人,在下還在等你介绍案情。第一个死者是什么情况?那老爷子之前跟我说,近来没有类似的尸体。”
刘勉眯起眼睛,缓缓道:“有些事自然不能对外人说。你要了解情况,就得和我到北镇抚司走一趟。”
锦衣卫分为南北镇抚司,其中南镇抚司负责锦衣卫内部的法纪,北镇抚司则专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所谓“钦定”往往界定模糊,具体办什么案,查什么人,许多时候是由锦衣卫指挥使自己掌握的,刑部、大理寺以及都察院,这所谓的三法司都无权过问。所以锦衣卫指挥使看上去只是三品的武官,实际权力则大得吓死人。永乐十一年的时候,锦衣卫的指挥使是纪纲,此人靖难时投军从戎,做过永乐皇帝朱棣的亲兵护卫,被朱棣非常看信重,在京师官场可谓是横着走的人物。
杜郁非进入北镇抚司,从外面看着气势巍峨的衙门,里面则相当冷清。放眼过去看不到什么卫兵,也没有想象中那种森罗殿的感觉。这里的一切他感觉似曾相识,好像多年前曾经来过。
刘勉觉得身后的青年非常安静,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以前来过?”
“怎么可能。”杜郁非回答。
刘勉笑了笑,让杜郁非在回廊外面候着,自己先去了一个院子。不多时,他出来带杜郁非穿过几道高墙,路上经过了一座森然肃穆的建筑,刘勉介绍到那是北镇抚司衙门的“功名阁”,凡是为衙门立过大功的锦衣卫,在死后都有牌位在里头供着。
“那得多少人?”杜郁非问。
刘勉道:“去年为止,三十一人。”
杜郁非打量着四周,意识到这个中年百户并非那么简单。
“我请示了苏大人。他同意你参与调查此案。”刘勉来到自家小院,慢慢道,“一般来说,苏老大人没有那么好说话。但你是杜佑程的儿子,所以他就对你信任有加。”
“苏老大人是?”杜郁非苦笑道,“我也不知,家里老爷子为何那么有人脉。之前在福建也没那么大面子。”
“锦衣卫千户,苏晋南大人。总之。”刘勉从一旁的书橱抽屉里拿出一摞卷宗,“这是早于云霞的案子。你看一下。”
四日前,正月初五晚,户部侍郎的夫人郑娉婷夜游秦淮河,在大报恩寺前的河道失踪。郑娉婷的父亲是镇守大同的武安侯郑岩,她的失踪绝非小事,因此锦衣卫连夜参与寻找。但第二天一早,尸体在广平巷的河岸边被发现。郑娉婷死时身着华服,最后见到她的仆人说她是在甲板上透气吹风。经检查现场,船舷镂空较低,右船舷处有裂痕,但甲板上无挣扎厮打的痕迹。郑娉婷身上无财物,也并未受到奸淫。小腿骨折,疑被拖入水中,身上有多处淤青,都不致命。仵作将死因定为喉骨折断。
“的确很像。”杜郁非深吸口气道,“但有一点不同,郑娉婷被弃尸于岸上,云霞则被丢在水里。似乎凶手更希望郑娉婷被找到。”
“这两个案子当然有不同之处,所以还不确定是同一个凶手。”刘勉慢慢道,“两个死者长得并不像,身份更是天差地远,并无交集。看起来真如那甘老头说的,必须有第三具尸体,我们才有更多线索。”
“若他是胡乱杀人,有再多尸体又如何?”杜郁非问,“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案子?我看刑部是不知道。”
“锦衣卫知道的不少,但锦衣卫一般和外面的人交流不多。你怎么看?”刘勉稍微停顿了下,道,“听说你在福建破了不少案子。”
杜郁非想了想道:“京师我不熟,所以可能要多点人手。”
刘勉道:“我熟,人要多少都有。”
“这不可能。”杜郁非说完却发现对方淡淡一笑,才意识到刘勉不是随便说说,于是很认真地道,“第一步,我们要在秦淮河上撒网。”
“撒网谁不会?”刘勉问。
“结点要认真选,要保证每一个决定都不能错。”杜郁非沉声道,“另外我必须去郑娉婷的案发地点看看。”
两人讨论了半日,刘勉离开议事厅出去调动人手,不多时他就召集了近百的锦衣卫。“还有更多的人。现在还要什么?”他问。
“这个……”杜郁非打量着那么多飞鱼服的锦衣卫,笑道,“你们穿成这样凶手敢出来?换身衣服行不行?”他压低声音在刘勉耳边道,“听说锦衣卫密探多,你能不能找点密探来,别弄那么多官老爷?”
刘勉摸摸鼻子,尴尬一笑将众人解散。
他们说话间衙门前忽然来了一队锦衣卫,正中簇拥着一个高大威严的武官。刘勉拉着杜郁非恭敬跪倒,那人经过他们面前时,看了杜郁非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等这个队伍过后去,刘勉才轻轻松了口气。
杜郁非小声问:“这是纪……”
“正是指挥使大人。”刘勉点头道。
(四)
杜郁非先和刘勉去了广平巷的河岸。
“一大早岸边的居民发现尸体在乱草里。锦衣卫比刑部早到现场,所以这个案子刑部没有记录。我是第一批到这里的。”刘勉指着一片石板路,“尸体被整理过,衣衫整齐,连头发也不乱。”
杜郁非脑海中浮现出老百姓发现女尸的场景,微微皱起眉头,眼睛扫向河岸远端。河岸另一边不少妇女正在洗衣,几个孩子在一旁玩耍,这边根本没人靠近。“至少几个月里都没人敢来这边洗衣服了。”他低声道。
“这你放心,京师的老百姓易被惊吓,但也很健忘。很快大家就会忘记这件事。”刘勉回到船上示意手下开船。
黄昏时分,并不宽阔的河道上船只繁忙穿梭,两边街市的叫卖声,河面上花船的嬉笑声,不时传到耳边。不多时,远处大报恩寺巨塔的轮廓慢慢浮现,雄宏的钟声悠扬传来。
这是杜郁非第一次看到那么高的佛塔,不由惊叹道:“去年开始建塔,才这点时间就那么高了?”
刘勉颇为自豪地笑道:“不要太诧异,这佛塔的高度还不到一半,等建成了你再来看。”
“十多丈高了,还不到一半?”杜郁非啧啧称奇。
这时船又靠近了些,刘勉道:“这才几层?这座塔要造九层的,如今才三层半,只能算打好地基。”他指着前方的河水,又道,“我們猜测,郑娉婷就是在那边失踪的。”
“那边就是酒肆,没有人看到什么?”杜郁非问。
刘勉回答:“虽然案发时周边很热闹,但的确没有人看到凶案。如果有,卷宗里我会记录。”
杜郁非认真看着四周的情况,忽然问道:“你有这个区域的地图吗?”
“有。”刘勉皱眉向后招了招手,有手下递来一张秦淮河的地图。
“你们居然随身带地图。”杜郁非笑问。
刘勉笑而不答。
“可惜地图不够具体。”杜郁非指着地图道。
“很具体了啊。”刘勉看了眼地图,“你还想要上面有什么?”
“沿街店铺的名字和种类,最好再有民居里大户的标注,以及……”杜郁非道,“曾经发生过什么案子。”
刘勉皱眉想了想,笑道:“的确最好有这么张图。我会让衙门里的主簿们研究下。”
“笔有吗?”杜郁非又问。
“有。”刘勉又招了招手,有人递上笔墨。
杜郁非将地图在甲板上铺开,将郑娉婷案发的地点和尸体发现地标出,又画出了云霞案的两个地点。他低声道:“通常只有两个案子,很难确定凶手的活动范围。但因为尸体发现的地方不同,因此就多了两个位置作参考。”
刘勉见他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问道:“这代表什么?”
“我爹说,这个圈的范围是凶手用脚走的活动区域。”杜郁非低声道,“但凶手如果是用船,我们可能就要有更大的布防。”
刘勉道:“行,我们就试试看。”
杜郁非指着远处的大报恩寺,问道:“那么多轿子去寺庙,但寺里不还是工地吗?”
“香火灵验自然拜的人多。”刘勉回答。这时有灰衣人上前施礼。
“密探我帮你调来了。田七,你要多少密探,他都会帮你找到。”刘勉介绍道。
杜郁非看着田七那张毫无特征的面孔,点头道:“那么关键地方交给锦衣卫,外围布防的事给刑部。”
丝竹声悄然而起,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纷纷亮起花灯。不多时随着红霞渐隐,秦淮河化作一片闪亮若星的世界,缤纷闪耀,幻若天宫。
杜郁非和刘勉来到鹿园,他们要了一张露天的桌子,由此展望整个河道。鹿园的红粉们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节目,云霞的死亡对他们没造成一点影响。
“如果有秦淮河上所有选花魁的花船,各自的表演时间表就好了。”杜郁非笑嘻嘻地看着刘勉。
刘勉一言不发地从怀里拿出一份清单,摊在桌子上。
杜郁非赞叹道:“锦衣卫还真是什么都有。”
“和锦衣卫没有没关系。”刘勉低声道,“这是我办差多年养成的习惯,不打无准备之战。”
“所以你到刑部前也调查了我。”杜郁非道。
刘勉没有回答,而是示意杜郁非别说话。
整座画舫也安静下来,然后轻轻柔柔的丝竹声缱绻而起。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轻轻柔柔的几句,抑扬顿挫,百转千回。有人小声抽泣,更多人在大声喝彩。
“那么早花魁就出场了?”杜郁非听出这是苏月夜在抚琴歌唱。
“今晚是选金陵十二钗的冲刺表演。有机会的候选人有十五六个。每条船表演半个时辰,你说要多久?自然要早早开始。苏月夜人气很好,但毕竟是新起的花魁,她被安排早于其他花船出场也是意料之中。”刘勉眯着眼睛,手指敲着拍子,“这首《生查子》,也算是符合鹿园失去云霞的事,由她唱来丝丝入扣。”
“大同周大爷赏银五百两!扬州包老爷,赏银八百两!博陵崔公子赏银一千两!”画舫的小厮此起彼伏地高叫着。
“都是有钱人。五百两省着点用,都够人用两辈子了。”杜郁非扫了眼苏月夜表演的舞台,目光转回秦淮河,心里默念着那两句“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刘勉不知他为何情绪低落,皱眉起身巡视了一遍画舫。忽然远处响起轰隆一声,刘勉顿时不管杜郁非,甩着发福的身子掠上小舟,锦衣卫的小船立即如离弦之箭般蹿出。
严梁小心靠近杜郁非道:“大人,我们不去?”
杜郁非道:“我们抓的是凶手,不是来维持治安的。”严梁挠挠头退后两步。杜郁非又道,“老严,我发现你在地面上人头极熟。”
“好说。我是老捕头嘛。”严梁笑了笑。
杜郁非道:“你去查一下,刚才苏小姐表演时是谁在哭,另外再打听一下苏月夜的背景。”
不多时,刘勉回到酒桌,笑问:“你怎么知道不是凶手,那么稳坐钓鱼台?”
“那个凶手,出手快,下手狠。不会闹出很大动静。”杜郁非回答。
刘勉道:“的确,方才是两条游河的客船撞在一起。但你说对方下手快又狠,那我们在这里守着,岂不是守株待兔?”
杜郁非道:“河面上有那么多探子的巡逻船,若大人还不放心,大人可以到处看看,我就守在这里。”
刘勉于是带人在秦淮河上闲逛。对杜郁非他是做了初步调查的,此人十四岁入公门,养父是福建名捕杜佑程,在福建泉州刑部当差,父子二人被誉为老少神捕。杜郁非十六岁的时候就独当一面,连续破获多件福建的大案,名动南中国。去年大将军薛永明在福建犯事,妄图偷渡出海,就是杜郁非将其擒杀。
这种少年天才都会有些骄傲,所以杜郁非不对他多做解释,刘勉并不在意,但他实在无法理解“守株待兔”的意义。
不知不觉过了近两个时辰,时间进入亥时,河道上风月渐入高潮,划拳行令的声音也越发高涨。
严梁道:“哭的是小艾。”
杜郁非道:“完事儿后,带她回刑部。”
“您,不看好守株待兔?”严梁有些吃惊。
杜郁非看着水面,低声回答:“我只是不希望事情太复杂。”
一旁的翠屏画舫丝竹声起,花魁李锦瑟抱着琵琶翩翩起舞,美人披着色彩斑斓的舞裙,仿若彩蝶划过三层高的画舫彩阶。“锦瑟无端五十弦,一旋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严梁嘟囔道:“你说她们也不唱个小曲儿什么的?”
“投钱的大爷们,嫖个妓也爱装文化人。名妓们自然不能像花街站门洞的那么低俗。”杜郁非眯着眼睛望向那边,思绪不禁飘向遥远的过去。
“哎,我就爱低俗的。”严梁笑道,“越荤腥越好。”
这时刘勉又回来了,他苦笑道:“喝酒打架的不少,大案没有。但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杜郁非问。
“我每次回来都发现苏月夜在看你。”刘勉笑道,“你与其在这里坐着,不如上去和她交流交流。”
杜郁非刚要回答,忽然远处锦衣卫的巡逻船响起了一连串的铜锣声。杜郁非和刘勉面色一变,立时掠向河心。刘勉刚在快船上站稳,就见杜郁非贴着湖面连续跳跃,从一条掠向另一条,三个起落就将他的小船远远甩在身后。
“追!追!”刘勉急道。
画舫这边对诸多差官的离开并不在意,所有人都沉浸在纸醉金迷的夜色中。
李锦瑟于一颦一笑间,表演着招牌节目“锦瑟五十”,喷火的胴体在舞裙中若隐若现,引得无数酒客为其喝彩打赏。
直唱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锦瑟暮然觉得背后升起寒冷的感觉,最后一个音差点唱偏了。她抬起纤细如玉的胳臂,轻拂过琵琶才稳住声调,而听得如痴如醉的酒客们爆发出如潮的掌声。
这时不远处的游船上有人喊道:“苏州刘老爷打赏锦瑟姑娘五十两金子!”
游船和花船间的浮桥很快架好,边上有人送上薄纱披肩,李锦瑟笑盈盈地轻摇玉步走向游船。浮桥边黑沉的水下,有一双鬼火般的眼睛正注视着她。画舫和周围的游船彩灯齐放,照耀的河水斑斑驳驳,让人眼花目缭。
李锦瑟应付了两轮酒水,在婢女的搀扶下回到了浮桥,她暮然停下脚步,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这时身后有人鼓噪,她回眸对游船上的客人风情万种的一笑,迈动莲步腰肢摇曳地返回画舫。
突然水下冒出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脚踝!
片刻之間,杜郁非就掠过了两段河道。就见远端有女子落水,而锦衣卫的暗探有两个在水里救人,另一些则围着一艘客船,大声呵斥着船上几个男子。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大汉手持钢刀冷笑面对差官。
“什么情况?”杜郁非觉得事情不对,那个凶手绝不会在客船上抓人。
被救上来的女人惊魂未定话也说不出,她的侍女怒道:“这条船有客人打赏八百两银子,今天我家小姐答应凡是打赏超过五百两的,她都会下来陪喝一杯酒。没想到喝了酒之后,他们就纠缠不清。还让小姐落了水。”
杜郁非沉着脸,望向一旁的锦衣卫探子。那几个探子知道犯了错,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道:“我们见有女人落水,而且动手的是个大汉,情急之下就敲了锣。”
“我就说你们要沉住气!”
“还不是你拉了我一下,让我锤子碰在锣上!”
杜郁非苦笑了下,对急匆匆赶来的刘勉摆了摆手。刘勉顿时大怒。而这时……
一声极度凄惨的女人叫声划破夜空,这一嗓子压过了众多丝竹锣鼓,很多年后还出现在一些人的梦魇中。杜郁非循着声音沿着河岸大步冲起,这声音来自鹿园另一边的河道,正和他们刚才的位置相反。
杜郁非掠上画舫的屋顶,从众多歌姬之中穿过。在画舫不远处,有一具女尸躺在翠屏楼的浮桥上,船上的灯火若隐若现将女人的脸照得分外狰狞。杜郁非如大鸟般落在小船上,对周围的船只叫道:“可看到凶手?”
“鬼!鬼!”一个游船上的老妇指着河心惊恐叫道。
杜郁非顺对方所指望去,被灯火点缀如火海的河面上隐约有一层波纹荡向岸边。他大喝一声,贴着河水掠向远端,但那缕鬼影在水里也陡然加速,双方的距离并未拉近。杜郁非的佩剑脱手掷向水中,突然鬼影一个翻身拨开水花,神奇地移开了有三尺距离。长剑落空!
这时刘勉带着锦衣卫从远端包围上来。杜郁非见援军已到,立即抖去衣袍跃入河中,双臂展开大力划水追着对方。
突然那鬼影一翻身,带起巨大的水波压得杜郁非后退了两尺,而他则向前猛冲,把距离再次拉大。这家伙穿着水靠!杜郁非咬牙紧跟,但那水鬼对秦淮河熟悉无比,几个起伏居然在河里消失不见。
他去了哪里?杜郁非在水里茫然四顾,周围却连一点波澜都没有了。
(五)
李锦瑟躺在浮桥上,她原本极有机会提名“金陵十二钗”,如今却在水波中香消玉殒。目击的百姓说,她去游船上喝了酒,然后一步步从浮桥走回花船,河里忽然冒出一条灰影,将她带入水中。外人只见水波翻腾了几下,李锦瑟就浮了上来。
“确切说是被人推上了浮桥。”严梁由于赶不及追杜郁非,留下来反而目睹了这场凶案。
“没人下水救人?”刘勉问。
“谁都没反应过来,发生得太快!”严梁道,“还是锦瑟的侍女小翠叫起来,大家才意识到出大事了。”
杜郁非看着那被捏断喉咙的美女尸体,慢慢地眼前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亡妻的容颜和李锦瑟的相貌合在一起,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瞬间悲从中来。
附近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诸多秦淮艺妓哭成一片,使得原本喜气洋洋的河道一片呜咽声。
“周围的游客都有几分醉意,遇到突发事件不知如何处理情有可原,你们身为公门中人,在此把守就是为了保护百姓,为何没有反应?”杜郁非瞪着周围的差役寒声道,他心情降到冰点,一整晚守在这里就是这么个结局!
严梁低着头,他的确无法反驳,可那是水鬼啊!
刘勉并没训斥身边的探子,但他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边上有人递上干衣裳,杜郁非深吸口气,重新俯身打量尸体。女人身着长大华丽的舞裙,头饰已被水浪打掉。脸上的浓妆因为河水的冲刷变得斑斑驳驳。
“一样的大舞裙,一样的漂亮女人,都是勒死的。”刘勉扭头吩咐道,“去叫甘老来。他要的尸体有了。”
“但他杀人前是藏在哪里的,若是在客船上,应该有人看到他下水,若是他自己有船,那人逃了,船呢?而刚才又是从哪里逃走的?”杜郁非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刘勉道:“他是从水里消失的,不排除一早就躲在水里。但即便水下有逃跑的路,我们也只能等天亮才派人下去了。现在下去也看不见什么。”
杜郁非仔细看着水波的流向,低声道:“没有河道图吗?”
“府衙有。但我想问个人会比找河图更省事。”严梁小跑出去,然后拉着个黑瘦的中年差官回来道,“这是张涛,他常年负责在秦淮河巡逻。如果水下有路他一定知道。”
杜郁非问:“凶犯是从那边消失的,那边有没有水道?”
张涛道:“有的。防汛的时候,在那边的河岸留有两条分流河水的地下通路,通道很宽可以容得下一个人站立。”
“你能马上带我下去吗?”杜郁非急道。
“那地方平时没人去。万一真有凶手在里头,天亮更安全。另外……”张涛又迟疑没继续说。
“另外什么?”杜郁非问。
张涛皱眉道:“晚上这么漆黑的河道,从水下是进不去那两条河道的。至少我觉得大多数人都进不去,一口气能憋多久?”
“我们去看看再说。”杜郁非临行前提醒严梁,把鹿园的小艾带回刑部去。
严梁挠了挠头,心里道怎么还要找那丫头?
“这边算是半废弃状态,这几年秦淮河并没有大汛期,所以没人看管。即便是汛期,也只是每天有人巡视一遍而已。”张涛一边打开地下通道的石板,一面介绍情况。尽管黑灯瞎火但他显然对此极为熟稔。
“你对这里很熟啊。老张。”杜郁非赞道。
“我就是负责秦淮河的差役,如果这都做不好,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张涛笑道。
杜郁非点点头,看着黑咕隆咚的地下通道,毫不犹豫地走了下去。这时,刘勉带着几个锦衣卫,在后叫道:“等等我!”
一行人步入地下水路,此时并非汛期,水道基本是干涸的。他们来到靠近河道的一边,潺潺流水有序地排入水沟。张涛用火把照了下天顶,低声道:“如果他真是在上头消失的,那就只有这一条路。但是排水的管道不算宽敞,由外头进来更不容易。”
杜郁非看了眼封住水路的铁栅栏,手指轻叩两下,那铁框就被他推开。“凶手从里面拆了栅栏,进出方便得很。”他道。
刘勉用火把仔细扫探周围的地面,指着一排水痕道:“他故意沿着水路走,但还是留下了痕迹。这边!”
众人沿着水痕一路急追。拐了好几个弯,终于来到一处分岔路。
张涛道:“东边通向乌衣巷,南边去往大报恩寺。”
“一人一边?若没有收获又如何?”刘勉问道,他这一路上除了些许水痕,连清晰的脚印也没找到一个,难免有些失望。
“分头行动,事后到刑部甘老那里集合。”杜郁非说完,直奔大报恩寺这条路,刘勉只得去往乌衣巷。但一直走到头,都没发现新的线索。那家伙难道真的是鬼?杜郁非骂骂咧咧了一句福建话。这个凶手是个很擅长隐藏行踪的人啊。
杜郁非抬头望着灯火通明的大报恩寺佛塔,想着这一整天到过的地方陷入了沉思。他所不知道的是,在很远的高处有人也在窥探着他。
“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杜郁非对身后勉强跟上的张涛说,他带着老差官去往郑娉婷失踪的地方。
“这里附近有没有地下水道。”杜郁非问。
张涛道:“地下水道是有的,但像方才那样的入口则有一段距离。南面的在大报恩寺的排水口,北端的要过去两座石桥的样子。”
杜郁非四下看了看,走向路边的一家胭脂店。他询问胭脂店的老板娘,有没有注意到几天前花船上有人落水的事,老板娘表示什么都没看到,说前两天有官差来问过,那段时间她虽然在店里,但没有注意到这个事。河上来往的船只太多,她只顾着岸上的客人。
杜郁非扫了眼河岸另一边,小跑几步由石桥绕过去,路上顺便买了一壶老酒。这边相对比较冷清,路边两条巷子更是冷清得仿佛熄了火的炉子。几个流浪汉横七竖八地倒在巷子里。有的闷头大睡,有的不管是什么天气,居然打着扇子跟着河上的丝竹哼小曲。其中有个巷口和别的地方不同,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乞丐靠墙坐着,手边的破碗还剩下一口酒,而靠墙的那些破烂显然很久都没收拾过,几乎堵塞了巷子的通路。
杜郁非笑著走过去,给对方的酒碗满上酒,然后居然如流浪汉一样地蹲在对方身边。
那乞丐翻起眼睛瞪了他一眼,又看看他身后的张涛,皱眉道:“老张,这是谁啊?”
“刑部的杜大人。”张涛笑道,“李瘸子,你有酒就喝。杜大人是好官。”
“好官坏官,与我何干?”乞丐把瘸了的右腿搬了一下,几乎跷到了杜郁非的脸上。
杜郁非面不改色,举起酒壶敬了对方一口酒,笑道:“我叫杜郁非,初到京城。李老大,这一片是你的地盘吧?”
“算你有眼力。”李瘸子一口就把碗里的酒喝完,胡子上的酒渍一抹,月色下显出一张硬朗的面庞。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这里是想问几日前,有个大户小姐在这里落水的事。”杜郁非慢慢道。
“没看见。”李瘸子淡淡回答。
杜郁非目光收缩,慢慢道:“那凶手到今日已在河上杀了三个女人,他第一次杀人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李瘸子笑了笑:“那些娘们整天在河上骗人钱财,多死几个又如何?人命本就贱如蚁。”
“女人出来卖笑,自然有其原因。从没见过毫无理由,喜欢出来过这种日子的。”杜郁非看着对方的伤腿,低声道,“你当年出来打仗,见惯了死人。人命在战时贱如蚁,如今靖难已结束十多年,世事已变。”
李瘸子瞪着他,一言不发。杜郁非并不追问,给对方把酒满上,笑着起身离开。
“小子,你怎么知道我打过仗?”李瘸子忽然问。
杜郁非道:“我家老爷子喝了酒之后,和你一个德行。当兵的再怎么潦倒,坐姿和站姿都不会变。”
李瘸子道:“那天有一个男人在岸边傻站了很久,远看有点不正常。后来那条游船过来时,他突然疯了般飞掠上船,船都被他撞坏了。我那天已喝得差不多了,还以为自己眼睛出了毛病,怎么会有人能贴着水面蹿上船的?但只一眨眼的功夫,女人就被带到水里,再找人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若非后来有官差来问,我还真以为是做梦。”
“官差来问你怎么不说?”张涛皱眉道。
“普通的衙门来,我说不定就说了。但来的是锦衣卫,我凭什么告诉纪纲的狗?”李瘸子瞪眼道。
“那个凶手的长相你有看清?”杜郁非问。
李瘸子摆手道:“我这眼神哪里看得清。但有一点,那人穿的衣服和鞋子是大报恩寺那边的。”
“那边的?”杜郁非道。
“就是,他穿的是工地上的衣服。”李瘸子解释道,“穿着僧人的麻鞋。我就看到这些。”
杜郁非将酒壶抛给对方,抱拳施礼转身离去。
张涛追着他喜滋滋道:“如此,凶手是真的在大报恩寺了!”
杜郁非道:“那边工地的工人何止几千,要找一个说不清相貌的,谈何容易?”
“可以让锦衣儿去查,他们人见人怕,也从不怕把事情弄大。”张涛笑道。
杜郁非摇头道:“那样得有多少无辜的人受牵连?”
“仍不能确定是同一个凶手?”刘勉皱起眉头。
甘老头面无表情道:“这次凶手勒脖子用是胳臂,而不是手掌。”
“所以三具尸体,算是三种手法?”杜郁非问。
“怎么是三种手法?”刘勉瞪眼道。
“第一个是在游船上将被害人带入水中。第二个是掠上画舫杀人。第三个是在大庭广众下掳人入水。杀人方法或许接近,下手地点的选择却各自不同。”杜郁非道,“这难道不奇怪吗?”
“那你说怎么办?”刘勉摸着胡子问。
“先跟我来。”杜郁非道。
已经过了丑时,杜郁非在刑部夜审鹿园的小艾。
小丫头从未到过衙门,更别说过堂了。她只看了一眼周围那些沉着脸的老爷,就马上低头再也不敢动一下。
“白天你没说实话,你说最后一个见到云霞的是你。但我们现在知道并非如此。”杜郁非慢慢道,“我觉得你还隐瞒了很多事。”
小艾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声音颤抖着说道:“是老鸨让我这么说的。大人就算要抓也该抓老鸨。这事完全和我无关。”
“什么事和你无关?”
“就是,就是云姐死的事和我无关。”小艾回答。
这时有人递来一份卷宗,杜郁非翻了两页,低声道:“鹿园里人人都不喜欢云霞,唯有你和她最亲近。我知道她不是你杀的,但若对方杀了云霞,你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我知道云霞最近一直在酝酿一些大事,你不如给我说说。”
“说什么?”小艾颤声道,“杀人的难道不是水鬼吗?今晚锦瑟姐姐不就是死在水鬼手上吗?”
“世上没有鬼,有鬼的只是人心。”杜郁非沉声道,“你若心中无鬼,就把你了解都说出来。”
小艾道:“不知大人想听什么。”
杜郁非道:“就说你和云霞的关系,云霞和其他人的关系。你们和谁最合不来,平时和她有仇的是谁。”
“我,我说。”小艾低声道,“就是不知道是否有用。”
刘勉对周围的官差挥了挥手,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三人。
“我们这一批姐妹都是靖难之后,由鹿园从小教坊买来培养的。我六岁进鹿园是最小的一批,今年十六岁。云霞姐比我大三岁。我们之前是一起服侍秦月儿姐姐的。秦姐姐死后,云霞姐就被提为小姐不做丫头了,但她终究是没有红。”
“秦月儿?”杜郁非问。
刘勉道:“是鹿园前两年的头牌,说来鹿园这几年已经换了三代头牌,四年前是苏曼儿,苏曼儿失踪以后是秦月儿,大半年前鹿园的画舫大火,秦月儿死在火中。就轮到了苏曼的妹妹苏月夜。他们的花魁总是会有这个那个事。”
“你了解得倒清楚。”杜郁非笑道。
“坊间人人皆知。”刘勉淡淡道,“有人说是鹿园风水不好,才会事故频发。但因祸得福的是他们的生意因为头牌轮得快,反而比其他青楼更好。丫头你继续说。”
小艾点头道:“那场大火之后,云霞姐是受了点刺激的。所以她虽然升为小姐,但客人并不多。主要是月儿小姐生前的朋友偶尔来照顾她一下。”
刘勉道:“我看她保留着代表鹿园花魁的彩云裳。”
“是的,彩云舞是鹿園的招牌节目,只有花魁能表演。月儿突然出事,当时一起葬身大火的有十多个人。那支舞就是云霞姐还会,别人都不会了。”小艾回忆着之前的事,“云霞姐姐因此被升格,但她不愿意教人彩云舞,也不愿意交出这套舞裙。所以当时得罪了很多人。她脾气本来就不好,这样一来在园子里的朋友就更少了。”
“现在苏月夜会彩云舞吗?”杜郁非问。
“会的。老鸨请了退休的前辈回来交她,出了不少银子。彩云裙也做了套新的。”小艾苦笑道,“其实苏姐儿人挺好的,但我们跟惯了秦姐姐,和别人就怎么都处不好。”
“你是讲苏月夜和云霞的死有关?”杜郁非问。
“不,不。”小艾摆手道,“苏姐儿算是整个鹿园最照顾我们的人了。她不会的。”
“云霞在鹿园和谁的关系最不好?”刘勉问。
“和老板吕先生。”小艾犹豫了一下慢慢回答。
杜郁非道:“苏月夜说,云霞想调去她的院子,但老板不同意。”
“有这么回事,是正月前的事了。”小艾点头。
“你们不仅是秦月儿的婢女,也曾是苏曼的婢女?”杜郁非问。
“我不是,云霞姐做过苏曼姐的婢女。”小艾确认了苏月夜的话,“四年前我还小,所以和苏曼姐没啥接触。”
杜郁非道:“最近云霞有离开的计划吗?”
“这我不知道。但她曾经问过我是不是想离开鹿园。我说,离开这里去哪里?”小艾忽然哭了起来,“有谁愿意给我们赎身呢?我们都是很小就被卖入勾栏了。离开这里能去哪里?”
刘勉微微点头,因为从云霞的房间查到的结果是,云霞将不少物品做了打包,应该是有离开的打算。
让对方小哭了一会儿,杜郁非忽然问:“昨晚鹿园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啊。”小艾想了想,“对了,昨晚云霞姐的客人比往常还多。但她谈话的时候,没有要我陪。”
“什么客人?”刘勉问道。
“不是熟客。”小艾摇头。
之后就问不出了什么了,杜郁非让小艾描述了那几个客人的样子,他很快画了几幅肖像出来。
“好笔法。”刘勉赞道。
杜郁非道:“未必和真人像。一般从人嘴里说出的样子,都有走样。”
午夜,两条小船在冷僻的河道汇合。
“那个杜郁非到底什么来头。”女人问。
“据说是福建调过来的名捕,背景我也不太清楚。他的卷宗等级很高,我拿不到。”男人回答。
“尽快搞到,此人不简单。不知他底细就无法对付他。”女人道,“你们还没查到水鬼是谁吗?”
“衙门完全没有方向,地下水道通往乌衣巷和大报恩寺。不过他也可能在其他地方。”男人苦笑道。
女人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在大报恩寺的可能性更大,但我们暂时不用帮锦衣卫。”
“杜郁非正在夜审小艾。会不会有问题?”男人问。
“不怕。你按照我部属的去做就没事。”女人慢慢道,“我们的计划要提前发动,你将具体方案告诉各位姐妹。”
“就在明晚发动会不会太急?”男人问,“李杰书还未确定行程,原本他说是在正月十五才到。”
女人低声道:“这个消息我比你灵通,他明晚必定会出现在天宫舫。如今衙门盯上了秦淮河,我们必须提速,避免夜长梦多。之后你们务必要听我的少杀人。原本把云霞带离京城就可以了,何必一定取她性命。”
男人轻轻叹了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到这里两条船慢慢分开,女人追加了一句道:“弄到杜郁非的资料。”
“夜审小艾,你是怀疑鹿园有问题?但我们今天亲眼所见,那水鬼不是鹿园的人。”尽管夜深,刘勉思路依然清晰。
“三个死者,死的场合与方式不尽相同,所以我以为未必是同一个凶手。”杜郁非坐在审讯室的门口,看着夜空道,“说好云霞的案子归我,你就放手让我管吧。”
“那李锦瑟的案子归谁?”刘勉问。
“她是歌姬,自然也归我。”杜郁非笑道。
“这三个案子都归锦衣卫。”刘勉微一停顿道,“但你也要参与调查。说吧,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杜郁非道:“大人准备怎么做?”
刘勉苦笑道:“毫无头绪,今晚这样部署下都被那厮杀了人。接下来除了封河没啥办法阻止他杀人,但灯会选花魁时牵动的各方关节太大,绝不可能让我们封河。”
“公开此事会引起恐慌。”杜郁非道,“就着李瘸子的线索,我们明日先去大报恩寺看看。”
(六)
早晨,秦淮河边大报恩寺的工地,数千劳力挥汗如雨。这些老爷们都在议论昨夜秦淮河上的风流韵事,新选出的金陵十二钗在他们的心中也是各有地位。
此地原为长干寺,如今永乐帝命人在此建造大报恩寺,以纪念生母碽妃娘娘。该寺坐东向西,金碧辉煌,壮丽如同皇宫。其标志建筑琉璃宝塔通体用琉璃烧制,高九层过二十丈,如今虽未完工,但已能感受到磅礴的气势。
杜郁非和劉勉一大早来到大报恩寺前,刘勉告诉他鹿园的苏月夜选上了金陵十二钗。而探子们根据肖像认出了几个人,其中愁眉苦脸的是金波楼的陆长安,胖子则是本地富商游少坤。
“要带他们回来审吗?”刘勉问。
杜郁非道:“并非所有的客人都有问题,这几日所有花船的生意都很好,云霞多几个客人很正常。这些人我们要排查,但不用打草惊蛇。昨晚李锦瑟的死,对最后的评选有影响吗?”
刘勉道:“李锦瑟当时排名第十三,而第十二的苏月夜算是小有优势,所以没有什么实际影响。”
他们等了一会儿,堪称金陵土地公的严梁才姗姗来迟。
“你怎么了?”杜郁非皱眉道。
严梁恭恭敬敬递上一份卷宗:“这是您让我查的苏月夜的背景材料。我一个大老粗,查事情还行,写卷宗有点笨。拉着个文书帮我整理了一下,这才晚了。”
刘勉接过卷宗翻了翻,笑道:“一晚上就能弄出那么多内容来,你很能干啊。”
“谢大人!”严梁一躬身。
杜郁非匆匆翻了一遍,里面详细记录了苏月夜的出身背景,她家是建文帝朱允炆的臣子,其父苏正彦是大内亲军都督府旗手卫的千户。朱允炆战败后,苏家被抄家,其父被砍头,她和姐姐苏曼被卖入“小教坊”。苏正彦这个名字有点熟,但杜郁非不记得具体哪里听过了。
边上刘勉道:“这种资料我们锦衣卫都是有的,你直接找我拿就行了。”
“有些事只是我个人的怀疑,不能因此去影响你的判断。”杜郁非合起卷宗对严梁道,“带路,介绍情况吧。”
“这个工地啊,人真的挺多的。”严梁带二人参观起琉璃塔的工地,“主要分为苦力、军工和手艺人三种,所谓苦力和军工就不多说了,手艺人嘛,就是漆匠、瓦匠、画师、琉璃匠等等。工地是永乐十年开始,也就是去年开工,但招人是从永乐九年就开始的。”
“我们要找的是手艺人。”杜郁非道,“必须是那种有自己活动空间的,否则他没有办法处理尸体。苦力住的都是大通铺,有个风吹草动人人都会知道。”
“您说得是。”严梁想了想抬手道,“那我们就去那边看看。”他带着二人走向工地后头的宿舍区,头几排一片片的大棚都是苦力们的住处。再向后是一片竹林,竹林里有几片小平房。“这里是手艺人们的住处,手艺人分两种,一种是本地的,每天从家里出发来干活。另一种是从外地来的,就住在这里。普通的是两三人一间房,高级的是单人房。比如说高水平的画师和琉璃匠,都是住在这边。再后头是一些带着家眷来干活的师傅,这些人技术可能更好些,寺里就给他们更大的便利。”
“云霞身上那套彩色的琉璃首饰,算是什么水平?我这个外行觉得似乎很特别。”杜郁非忽然问。
刘勉道:“不算名家的手艺,但已足够精致。”
杜郁非笑道:“那我们先去琉璃匠那边看看。”
由于整座报恩塔都是琉璃,这里几乎招揽了整个南方的琉璃匠,但有资格住单人宿舍的也就十来人。严梁打头,以刑部捕快的名义去一户户了解情况。杜郁非和刘勉这边看看,那边望望,很快一半的宿舍过去。
忽然一个高大的男子半佝偻着身子从边上路过。杜郁非心里微微一动,转身望向对方。
“请问,这位师傅。”杜郁非微笑问道。
那男子侧过脸,脚步微微一顿,突然拔腿就跑,沿着竹林的小路冲向工地。杜郁非同时高速掠起,现在是岸上了,看你往哪里逃!但那人显然地形要比杜郁非熟得多,在竹林里七扭八拐就到了繁忙混乱的工地。
对方连续撞开了好几个苦力,杜郁非在人群里不断变向,借机将二人距离拉近。但那人突然向上飞跃,展示出可怕的轻功,两个纵跃就闪过了人群,跨过琉璃塔的护栏。
杜郁非深吸口气,绕过人群。那人突然举起路边一大包沙土抛向后方,杜郁非侧身一让,对方又丢过一包。杜郁非蜻蜓点水般,踩在沙包上掠上过护栏。
那人大吼一声,人如九天神魔旋转而起,手脚并重打向杜郁非。杜郁非不躲不避,手掌扣向对方脉门。砰砰砰!两人交换六七招,杜郁非一掌劈在对方肩头,手掌竟毫不着力地滑了过去。杜郁非身子一歪,肚子上反而中了对方一脚。他忍痛回手一掌劈在对方胸口,但居然又一次滑出。
那人冷笑一声,抓住杜郁非的胳臂,奋力将他举起。杜郁非天旋地转间,忽然扣住敌人手腕,生生将对方一起拽倒。两人摔在沙坑里,都是一样的灰头土脸。这时,刘勉和严梁才一东一西地追了过来。
那人翻身就逃,杜郁非移形换位拦到对方前头。那人猛一跺脚,掠上了琉璃塔!
“杜郁非,不能上去!”刘勉在塔下大叫。
但杜郁非哪里听得到他,脚步一挫,身子轻摆,凭空移到敌人身侧。那人忽然揪住外墙檐角上的铜铃,改变了方向。两人仿佛两只燕子,一前一后在琉璃塔上追逐。琉璃塔虽未建成,但外墙的每个檐角都已挂有镇平风水的铜铃。在二人追逐时,铜铃纷纷响动,引得塔下的工匠们都停下手里的活抬头观看。
那人手搭着塔边的支架,连续向上攀升,很快就冲到“顶端”。杜郁非紧随其后,那人忽然低头阴恻恻一笑,回手一拍琉璃塔的边沿。那一块新封上的塔体还未加固完成,被他一拍顿时开裂落下。近百斤重的砖石从上掉落,杜郁非一身冷汗斜飞向一边,上头忽然又散落了各种色彩的染料。杜郁非被浇得满头满脸都是油彩,无奈从塔端滑落下。
“我说了不许你上去。损毁佛塔是抄家的罪!”刘勉一把抓住他。
杜郁非怒道:“我不上去,难道看着他逃?”他再望向塔顶,敌人已经不见踪影,不由恼怒得跺了跺脚!
这个琉璃匠登记的名字叫秋冥,自报年龄二十三岁,陕西人。去年九月在工地登记,之后由于手艺出众,被定为一等琉璃匠,有了独立的住处。邻居和同事都说此人平日言语不多,但识文断字很有禮貌,看着性格很温和。杜郁非将秋冥的肖像分发给各个衙门,吩咐全城追捕,然后他进入秋冥的屋子。
“除了被褥和换洗衣物,可以说身无长物。”刘勉已先一步在研究,“那厮逃时身上带着包裹,重要的东西已随身带走吧。”
杜郁非认真查看着屋子,屋里一个铜板也没有,对方的确是将重要物件都带在身上了。随后他发现木桌上刻着许多细小的文字,那些文字都是刻上去又抹掉,然后再重复刻上,似乎是一个“月”字。
“发挥点想象力,这个月字指的谁?”刘勉轻轻敲了敲桌子。
杜郁非道:“总不会是嫦娥吧。”
刘勉道:“他杀的三个人,有两个是歌姬。而名字带月字的青楼,分别是秋月阁、冰月轩和广寒宫。但那三家都没有死人。目前为止牵涉最大的是鹿园,而鹿园前有秦月儿,后有苏月夜。”
“一提到青楼,你的思路就格外清楚啊。”杜郁非有些好笑道。
刘勉摸着肚子笑道:“这也算是天赋。”确定了凶手后,他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杜郁非眯起眼睛看着那个磨损的“月”字,低声道:“这是要我们常驻鹿园的意思吗?”
不多久,刘勉和杜郁非就在中午,这个青楼里的人最困倦的时间段,出现在鹿园画舫,并同时召集了秦淮河上所有园子的当家人。
严梁被安排给大家通报案件进展,刘勉和杜郁非则在人群里观察众人的反应。
“目前我们有理由相信,大报恩寺工地的琉璃匠秋冥,同云霞和李锦瑟这两起凶案有关。此人在二十五岁左右,陕西口音,身材高大。这是他的肖像。”严梁命人将画像递给到场的众人,问道:“有没有人认识他?”
没有人说话,但几乎有一大半人都望向了鹿园老板吕灿。“怎么?大家的意思是吕大先生知道?”严梁挑起眉毛,望向看着文质彬彬的吕灿。
“这个。”吕灿支吾了一下,他尴尬地看着周围的人,慢慢道,“这个,有点眼熟。”
“你能不装吗?这个人我都记得了,你会不记得?”说话的是翠屏楼的老鸨。
吕灿揉了揉眼睛,清了清嗓子,重新道:“这个人像是我们鹿园的老客人,段星辉。”
他这么一说,周围各家园子的管事立时议论纷纷。严梁高声道:“吕老板,你最好详细解释一下。”
吕灿嘴角抽了抽,恨声道:“他曾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主顾,但也是我们鹿园最大的孽缘。这事要从永乐十年的恩科说起。”
段星辉是赴京赶考的举子,文武双全,年少多金,据说是陕西玉商之子。他从小家教极严,虽然家里有不薄的家产,但几乎没有什么钱能经他的手。此次赴京赶考,其父给了他不少银两,用于在京师打点关系。而段星辉在永乐九年就到京城备考,一不小心在秦淮河上,陷入了十丈红尘的脂粉阵。
人称“玉兔”的秦月儿,是鹿园的“头鹿”,和段星辉“一见倾心”,二人山盟海誓,你侬我侬。段星辉直接住进鹿园,半年不到的时间,就在秦月儿身上砸下近万两银子,把本该用于打点官场的金银用尽。
吕灿很快发现段少爷用完了家当,却不着急驱赶,而是一面借钱给段星辉,一面鼓励他给家里写信求款。因为此时距离科举只有半月时间,一旦段星辉金榜题名,那他的身份自然不同。
“你算盘打得倒好。”刘勉笑道。
“我也是不想拆散月儿和段公子。”吕灿叹了口气,继续讲下去。
但是永乐十年的壬辰科,段星辉落榜了。他不仅落榜,更被家族发现将金银用在了烟花女子身上,其父一怒之下将其逐出家门。这下段星辉的人生陷入了绝望。
“我当时劝他快点回家,还会给他一百两银子做盘缠。他爹就他一个儿子,一定会原谅他的。”吕灿苦笑道,“但他不听。”
“废话,他花了一万两在你这里,你就给他一百两?”杜郁非冷笑道。
吕灿道:“这秦淮河的生意不都是这么做的吗?我已是仁至义尽,但他却想要带月儿一起走。秦月儿哪里会跟他走呢?她是这里的花魁啊!”
“他花了万两白银,买来的感情是假?”杜郁非问。
“有什么真假,这里是烟花之地,感情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吕灿扫视四周,发现同行们都很认可他的话,随即补充了一句,“这里当然也有假戏真做的时候,但更多的是梦醒时分的痛苦。”
事情到了此时,已无法顾全对方的面子,吕灿要求秦月儿亲自和段星辉说清楚。于是在五月初三,说到这里吕灿面颊再次抽动了一次,秦月儿和段星辉在画舫喝了最后一次酒。当夜,画舫起火,秦月儿这一组十多条人命葬身火海,只有云霞幸免于难,而段星辉不知所终。
吕灿低声道:“很凄惨,也很狗血,是不是?我低估了段星辉的武功,留下的保安根本没有用。”
“他家里人没来找过他?”杜郁非问。
吕灿回答:“有的,但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自然是不了了之。”
“你明明还拿了欠条给段家人,想让他们还银子。”苏月夜忽然很不给面子地插嘴。
“是很大一笔钱好吗。他烧了我的船,这笔账我都没算。”吕灿冷笑道。
接下来杜郁非接待了许多愿意提供段星辉情报的人,但这些人多数只是说些往事,都不知道段星辉最近发生了什么。而他们都确认了吕灿的说法,客人迷恋小姐那是常有的事,为了狐狸精倾家荡产也不少见。但接受不了还纵火杀人的就不值得同情了,毕竟秦淮河上家家都做着这种生意。
苏月夜目送吕灿离开画舫,回身翻开了桌案上一本灰色的簿子,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杜郁非,锦衣卫同知陆天冥之子。杜郁非,原名陆鹏华。十一岁时其父陆天冥死于日月神教余孽之手。陆鹏华流落街头一年,被福建名捕杜佑程收养,改名杜郁非。十四岁入公门,长于办案,很快青出于蓝。永乐十年,杜郁非在泉州捕获大将军薛永明,其妻死于薛永明之手。
原来他是陆家的人,苏月夜转身来到天台的另一边,偷瞄了眼甲板上的杜郁非,怪不得第一次见他就觉得面熟。他的夫人已经故去了啊,苏月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疼。
苏月夜脑海里浮现出姐姐苏曼曾说的话,“我苏家本是大内亲军都督府的大将,和京师里的陆家、李家关系都是极好的,我打小许配给李侯爷家,你打小许配给陆家,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
“我可不记得这些。”苏月夜嘀咕道。
苏曼笑道:“你当然不记得,那时候你还小嘛。我印象里陆家的公子可是个俊后生。可惜。”
“有何可惜?”苏月夜脸上浮起寒霜,“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如今那个人就在下面,苏月夜的眼睛忽然红了,那个本该相依为命的人,原来也是一身坎坷。
边上的小婢悄声道:“姐姐,杜大人他们好像不会走了。”
嗯?苏月夜这才发现杜郁非在昨夜那张酒桌上摆满了卷宗,边上不断有公差来回奔波,那家伙居然在青楼办起了差?“去,我们去厨房。”她吩咐道。
“去厨房?小姐,今晚你要去天宫舫表演的,不该准备一下吗?”小婢皱眉道。
“天色还早呀。”苏月夜微笑走下天台,心底却已翻江倒海。
“陆家在南京城破时被人袭击,你家相公也就失踪了。其实我有时候在想,是家破人亡好,还是留着贱命做鸡好?”苏曼慢悠悠地望著远处的酒客,低声道,“说出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种话的人,其实很不要脸。”
“你好不要提什么相公了吗?”苏月夜嗔道,“完全没影的事儿!”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哪天他突然出现,吓你一跳哟。”苏曼伸出葱葱玉指,刮了一下妹妹的脸皮。
苏月夜擦了下眼角的泪水,默默在心里再补了一句,过了今天又该如何相见呢?
小婢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苏月夜并不说话。
(七)
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
刘勉恭敬地站立一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华丽的飞鱼服,默然翻着卷宗。此人为锦衣卫千户苏晋南,是在太祖时代就加入锦衣卫的老臣子,即便是指挥使纪纲对他也要礼让三分。
老头子先是看了这两日的办案记录,又翻看了永乐十年四月“鹿园画舫大火”的卷宗。卷宗里关于那场大火的描述非常简单,只说他们死于意外大火,并记录了死者名单。唯一的目击者,是秦月儿的侍女云霞。她说,段星辉要秦月儿和他私奔,随即就开始争吵。两人发生厮打后,碰翻了屋内的油灯引起大火。
苏晋南合上卷宗道:“这里只说了段星辉和鹿园有仇,但这无法解释他为何要杀郑娉婷,为何选在此时杀云霞,为何要在昨晚杀李锦瑟。去年四月大火,他在去年九月在大报恩寺登记入住,为何会选在今年下杀手?”
刘勉低声道:“属下以为,凶手可能不止一人。但目前我们能关注的只有段星辉。离开南京的道路我们贴满了他的画像,就怕他不走潜伏下来。”
苏晋南道:“如果他是正常人,早就该离开南京城了。但他不是。这世上是有疯子的。小刘,我们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点。杜郁非怎么看?”
刘勉道:“杜郁非认为,不论段星辉为何会突然开始杀人,但他和鹿园有大仇,这是可以确定的。所以我们只要盯着鹿园,就能等到他。”
“鹿园的女人们当然可能最危险,但若他去杀别的人呢?”苏老爷子喝了口茶笑道。
“他说我们既然不能停止选花魁,不能禁止歌姬们穿大舞裙,不能派卫兵去每座青楼站岗,就只能盯着鹿园。他正在做这件事。”刘勉苦笑道,“他希望锦衣卫负责河道上的警戒。”
“他倒指挥起你来了。”苏晋南哈哈大笑。
刘勉摸摸鼻子道:“他的确比我擅长分析案情,而且所有的做法都让人非常信服。您老教过我,做事要听内行的,才会有成绩。”
“你倒是听我话。”苏晋南摆手道,“我们派兵封锁地下水道,然后每个河段留一条船的卫兵,是可以做到的。”
刘勉领命退下。
这时另一侧小门出现了一道暗影,老头子小声道:“鹿园那件凶案是怎么回事?”
“回禀大人,属下不知,但不论如何,属下会守在小姐身边。”暗影回答。
苏晋南皱眉走出屋子,忽然露出微笑自语道:“那两个娃娃碰面了啊。”
鹿园的生意冷清了不少,所有人都在担心,不知何时那个杀人狂就会从水下冒出来。那些多情的公子,风流的客商,昨夜还信誓旦旦,山盟海誓,今日就一个个都消失不见。
杜郁非受苏月夜邀请,到天台上小坐。他看着那优雅绝美的面庞,笑问:“为何还不离开秦淮河,是觉得自己还能赢?”
苏月夜道:“有人建议当家带姑娘们回自家园子避风头。但吕大先生怎么可能放棄金陵十二钗的红利。他可是一个连死人债都要追的人。”
“我又查了云霞的屋子,她不是被人拖下水的。船舷边撞击的痕迹有假。”杜郁非忽然道,“而且云霞的梳妆台没有动过,她晚上没有重新化妆。”
“你是说她不是水鬼杀的?”苏月夜皱起娇俏的鼻子。
“是的,尽管我还没有具体的证据,但是我猜……”杜郁非笑了笑,“应该是船上人做的。”
“身为衙门里的大人,可不能胡乱猜疑,模棱两可的话不能说,捕风捉影的事不可做。”苏月夜笑了起来,眼波流转荡漾得秋水天长,“不过,我还真好奇你怀疑的是谁?”
杜郁非看着对方的美眸,低声道:“值得怀疑的人很多,也许是平日里和她相处不睦的小婢;也许是阻碍她离开鹿园的吕灿;也许,是某个被她抢了客人的歌姬;又也许,是和她相识已久,却早已形同陌路的你。”
“也许,不作数的哟。而且凶手难道会是女人?那么大的力气,绝对是个男人。”苏月夜微笑挪了挪桌上的小碟子,“尝尝如何?”
面对如此殷切的佳人,杜郁非无从拒绝,尝了几口点心,由衷赞道:“鹿园的厨子远超普通馆子。”
“这是我家小姐亲手做的。”小婢在旁插嘴道。
杜郁非眉头轻扬,抱拳道:“这可真是唐突了。”
“反正今天也没客人。”苏月夜淡淡看着冷清的画舫,“既然杜大人在此保护我们姐妹,替你做些点心是应当的。若大人不去别处,看月夜替你舞上一曲如何?”她眼中闪过些许期待,以及一丝担心。
杜郁非不禁奇怪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微笑点头。
苏月夜回屋换衣,边上小婢嘟囔道:“这个当差的一直在暗指我们是凶手。小姐,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而且姐姐你今晚还有大事要做,既然没有客人打扰,就应该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才对。”
“你不懂。”苏月夜并不解释,“来,帮我补下妆。”
三年前,苏月夜依旧曾经在姐姐离去的悲痛中。她去栖霞寺进香,遇到一个道人替她算了一卦。道人直言无忌,告诉她今生难见姐姐,但仍有机会和真命夫婿见面,见面的地点就在金陵。
会是真的吗?苏月夜戴上心爱的耳环,拉开抽屉,里面露出一柄短剑,剑锋映照着青春动人的面庞。她幽幽叹了口气,只是见了又能如何?可惜当时没有多问一句。
杜郁非等了有大半个时辰,刑部的官差不断过来禀告调查的进展,忽然杜郁非眼前一亮。
苏月夜怀抱琵琶,一身白色的舞衣,配有蓝色的丝带,红裙及地仿若流云,如出尘仙子款款而来。她远远对着杜郁非深深一礼,玉手一拨琴声绕梁而起。叮叮咚咚的琴声,时而悠扬,时而铿锵,时而温婉,时而狷狂!
杜郁非看着对方的舞裙,脑海里骤然闪过一些凶案的画面,隐约把握住了什么。
忽然,苏月夜开口唱道:“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她清晰悠扬地唱出每一个字,身子随着诗词舞动,人在天台上若风而舞。唱到最后一句时,身后正是那气势磅礴的大报恩寺佛塔,叫所有人心头一恍,不只是痛苦还是期待,抑或只是被深深打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苏月夜轻叩琵琶,尾音徐徐落幕,目光流转凝望杜郁非。而杜郁非在恍惚间,也几乎忘了来此的目的,依稀觉得对面的佳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杜大人!”忽然锦衣卫密探田七在楼下叫道,“出事了!”
杜郁非一扬眉,立即告辞跑下天台。苏月夜茫然望着对方的背影,秀眉紧锁,拳头微微握紧。
“我们在大报恩寺附近再次发现尸体,尸体身份还没确定。刘大人正往这边汇合。”田七驾着快船疾奔大报恩寺。
杜郁非问道:“是怎么发现的尸体?”
田七道:“我们在各个河道都布置了暗探,不久前发现地下水道露在外头的位置有可疑的东西,上前一看发现是尸体。”
“是否是身着舞裙的妇人?”杜郁非问。
田七道:“我也没到过现场,听描述是那样的。”
小船逐渐靠近大报恩寺的河道,田七指着前方岸边一处隐蔽的通道,“就在那里!”他挥了挥手,让附近负责警戒的巡逻船让开,那些船缓缓退出视线。
杜郁非搭着铁门,进入地下通道,一具身着蓝色长裙的女尸伏于地上。他皱眉扫了眼周围,低声道:“要催仵作快些来,要不然等涨潮,这里会被淹没的。”
“也许这也是段星辉弃尸在此的原因。”田七笑道。
杜郁非点了点头,弯腰查看尸体。看到女尸的正面,他不禁一愣,怎么会是小艾?她明明还在刑部大牢里关着。
面色煞白的小艾突然睁开眼睛,手中匕首直插杜郁非的胸膛。杜郁非长吸口气急向后退,匕首划开他的衣襟并未造成伤害。丫头不甘心地又刺一刀,被杜郁非一掌劈翻在地。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杜郁非抓住小艾,转身喝问站在通道口的田七。
“你不用知道。”田七拍了下石壁,落下的铁栅栏将通道牢牢封死,此地俨然成了一座水牢。
“我还在里面!”小艾大叫。
杜郁非道:“你以为他在乎?”
“谁都不如我的计划重要。”田七从怀中拿出一架手弩,对着水牢里的杜郁非就是一弩。
杜郁非轻松避开,同时将小艾挪到一边。“要杀我,就进来杀。”杜郁非连续挡出三支弩箭。
“那就不必。”田七看了看天色,微笑道,“你背后是死路,而这里很快会有河水灌入。等到涨潮,你就是死路一条。相信我,你在刑部初来乍到,不到夜晚没人会关心你去了哪里。”
“若是如此,你何不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这么做,让我做个明白鬼?”杜郁非沉声道。
田七眯起眼睛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必要对死人浪费时间。”
看着对方上船消失在远处,杜郁非重新打量起水牢,拳头粗细的铁栅栏完全无法撼动,而这里距离远端的河岸不但位置隐蔽,更距离遥远,大叫也没人会听到。即便听到了,也没多少人能找到这个位置。看来还是大意了。杜郁非用拳头敲了敲土墙,三面都是实心的,这里可能是锦衣卫临时关押犯人的地方。
这时小艾翻身恢复了意识,吃惊地看着面前一切,颤声道:“他真的丢下我了?”
杜郁非冷冷道:“不错,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他为了什么大事,丢下了你。”
“我,我。”小艾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是好。
杜郁非瞪着她道:“不要再对我说谎。否则我保证你会先我一步去见阎王。说谎的人,在地狱会被割舌头下油锅的。”
“这事,其实我也不算很清楚。”小艾苦笑道。
“知道多少,说多少。”杜郁非敲了敲铁栅栏,那铁门纹丝不动。
“事情是这样的。”小艾看着外头迅速逼近的河水,颤声道,“我们的目标是要杀一个大官,李杰书。”
靖难结束后,有许多建文帝的臣子被抄家,这些豪门大户的女人,成年的被直接卖做官妓,未成年的则被几家门阀瓜分,有很大一批被贩卖给秦淮河上的“小教坊”。这批女孩成年后,在秦淮河成立了一个叫“红裙”的秘密组织。
由于她们有着共同的惨痛经历,也有着相近的成长背景,所以她们相互扶持,互为支援,很快在秦淮河上打出一方天地。而“红裙”最大的敌人,不是青楼老板,也不是讨厌龌龊的客人,而是当年将她们贩卖给青楼的始作俑者。
这不是该怪永乐帝吗?杜郁非当然没有把这句心里话说出来,而是认真听对方继续说。
那些“仇人”并不容易对付,大多数时候“红裙”只能在心里流泪,幻想着报仇而已。但从三年前,苏月夜正式在鹿园出道开始,“红裙”忽然找到了领路人。苏月夜是一个知书达理、心思缜密的女诸葛,不像她姐姐那么霸道蛮横,很讨大家欢喜。在她的参谋下,“红裙”成功收集到了几个仇人的贪墨证据,并通过锦衣卫的关系,将其一一扳倒。
但有一个大官始终无法靠近,那就是汉王的近臣李杰书。李家原本是建文帝的官,在永乐帝兵临城下时,李家第一时间选择投诚。之后,不断为永乐帝出谋划策,提出了许多对付建文帝旧臣的建议。将未成年的女孩卖给“小教坊”,就是李杰书的主意。
此人對外号称是清官,持有操守,两袖清风,从不靠近青楼。对公对私,都难找到他的把柄。但“红裙”的女人们,人人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这一次苏月夜使用关系,让李杰书前来参加“花魁大典”,据说此间迂回了很多人,最终是汉王下旨,令李杰书必须陪同。这是个近距离刺杀李杰书的绝好机会。
“这事有多少人知道?”杜郁非皱起眉头,“那个田七又算是什么角色?他可不是青楼女子。”
“我不知他是什么身份,其实之前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小艾哭道,“但有时他会帮苏姐姐传递消息。”
“云霞到底是怎么死的?”杜郁非问。
小艾道:“是被田七杀的。云霞姐厌倦了鹿园的生活,所以想离开园子。她也是红裙的人,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知道了苏姐姐的计划,她……她就想讹诈苏姐姐。这真的是不对的。然后苏姐姐让田七把云霞姐带走,田七在那晚杀了云霞,还要我帮忙一起把彩云裙穿在云霞的身上。他用船把云霞运去了玲珑坊附近。”
“玲珑坊的欧阳情也是红裙?”杜郁非问。
小艾道:“这我也不清楚,但刚才那个大爷做事,总有道理的吧。啊!水进来了,水进来了!”
说话间天色已晚,秦淮河开始涨潮,大量的河水漫入水牢。
杜郁非平静地看着河水,依旧不紧不慢问道:“所以那晚审问你的时候,你是事先准备好如何回话的?”
“是的,苏姐姐都给我排演过。她跟我说,她没想要云霞的命,是田七自作主张。我信。苏姐姐知道你盯上了鹿园,她让我给你们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这样就能增加你们的工作,转移你们调查的目标。”小艾哭道,“我要死了!我不会游水的!”
“你不要急,我有办法离开。但要再等等!”杜郁非将女孩抱到高处,又问,“李锦瑟是谁杀的?你知道吗?”
“这我怎么知道!”小艾怒道。
杜郁非皱眉道:“红裙有几个人选入了金陵十二钗?”
“我不是太清楚到底谁是红裙。”小艾心急慌忙道,“我只是个丫鬟啊!红裙的事都是听云霞说的。她说许多名妓都是红裙的人,她们的舞裙都有一大片红色。”
许多名妓都是,杜郁非脑海中浮現出诸多美丽的女子,同时向人拔剑的场景:“秦月儿是不是红裙的人?那天大火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当时我不在那里。后来听云霞姐说,段公子想让秦姐姐跟他走,说只要回老家一切都有办法。但秦姐姐不肯,说是她不能走。云霞姐是红裙的人,秦姐姐自然也是。”
这时河水已漫过膝盖,杜郁非再次来到铁门边,用力晃了下铁门。下方的泥土似乎有所松动。他连续跺了几脚石壁,但效果不大。
河水急速漫到他腰间,并且淹过小艾的胸口。小艾大声叫喊了几句,很快就叫不动了。杜郁非潜入水中,用力一拔铁栅栏,终于将一根栅栏拉开!他一手挽着小艾,一手划水奋力游出水牢。
(八)
苏月夜出发前往天宫舫,她心里却在想田七带杜郁非去了何处。说来,她的生活本和杜郁非没有交集,但才见了两次,心里居然就放不下他。“你都不知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怎么就这么花痴?”苏月夜在心里暗骂自己。
今夜的表演将决定谁能入选秦淮八艳,十二个被选为金陵十二钗的美丽女人,将轮流演绎自己最擅长的曲目。而台下则会坐满金陵城的文人骚客,李杰书已处于半退休的状态,领着汉王府的虚职逍遥度日。他绝不会想到,时隔多年后,自己将会在正月灯会深陷红粉杀阵。苏月夜对此有十二分的把握。
在小船靠近天宫舫的时候,田七的锦衣卫快船也靠拢过来,苏月夜没有看到杜郁非,不由心里一紧。
“我只是把他关起来,并没有杀他。他一直跟着你,不方便我们的行动。”田七经过她身边时小声道,“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你放心,我会作为护卫,进入贵宾席。到时候助你们一臂之力。”
“谢谢。”苏月夜知道对方没说实话,淡淡回答。
田七面色略有尴尬:“我以为,我们之间无须客气。”
苏月夜望着被灯火点缀的灿若星河的秦淮河,低声道:“我知道。你我都要保持冷静,大局为重。必须杀死李杰书。”
这时,玲珑坊的欧阳情、芳菲阁的邓笑茹和火雨楼的林婉寅等秦淮名妓相继出现在甲板上,一时间连空气都变得旖旎芬芳起来。苏月夜和她们点头致意,这次的事是所有人的事,这仇也是所有人的仇,她们的自尊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一直燃烧着。青楼女子的执著,甚至胜过世间的男子。
田七退到一旁,只能远远看着苏月夜的背影,自己失去冷静了吗?是因为嫉妒才提前对付杜郁非?他家从前就是苏家的旧部,三年前他从外府调回京师,奉命寻找苏家的后人。那时候的苏姐儿仍显青涩,遇到无理取闹的客人,遇到跋扈的权贵常无所适从。这个世界空有智谋很难解决一些简单的问题,还需要有粗暴的力量。
“哦,你是我父亲的旧部。”苏月夜笑了起来,“我记得你。有一次你犯错,被我父亲罚了二十板子。”
“这……”田七面孔顿时通红。
苏月夜慢慢收起笑容:“但你在我面前已不用拘谨,苏家早就没有了。”
“苏家,永远都在属下心中。”田七看着女孩的眼眸道,只见这一面,他就决定为其赴死。
这几年有田七为苏月夜护航,苏姐儿除了不能赎身外,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而“红裙”也在他锦衣卫情报网的保护下,外人根本无法靠近。这次“红裙”计划刺杀李杰书,鹿园的云霞居然决定讹诈苏月夜,这是他绝不能接受的。所以他为苏月夜杀死云霞,并为死者穿上彩云裙,以模仿郑娉婷一案,试图转移官府的视线。
我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却完全都不在意我的感情。而我在她面前也根本表达不出自己的感受。人在外头无论是叱咤风云,还是碌碌无为,遇到感情的事总是无可奈何。田七深深叹了口气。
“你在这里,小杜呢?”刘勉忽然出现在田七身旁,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说回刑部一次,之后我就没见他。”田七回答。
刘勉奇道:“回刑部?可是老严说,他跟你走了。”
田七道:“是,下午有弟兄发假警报,我和他去确认无事后,他就回刑部了。”
“这不符合那小子守株待兔的性格啊。”刘勉皱起眉头,“这里情势怎么样?”
田七道:“外围我派了十二条船的卫兵,里面则有五十人护卫着内场。暖场的表演已经开始,我会保持警惕。”
刘勉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看到杜郁非,叫他来找我。”
天宫舫,是由秦淮河上二十家青楼和“小教坊”共同出资,建造的一艘巨星画舫。这里的主舞台足以容纳五百人观看表演,从“金陵十二钗”点名开始,之后每一个晚上都有表演在此举行。日落时分,场内鼓声响起,正式表演从公孙小乔的《剑器舞》开始。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公孙小乔无愧为秦淮第一名妓,她昂扬起舞,彩裙飘逸,一手持剑器,一手执鼓槌,舞得片刻,又去击鼓,引得观者合着鼓声欢声雷动。之后,欧阳情、邓笑茹、林婉寅等花国名媛相继出场,她们有的唱词,有的调笑,还有的逐波起舞。
每一人出场后,都会去往贵宾席敬酒,敬完酒就在席后侍立。李杰书首当其冲无法拒绝,连饮几杯后略有醉意。
终于轮到苏月夜出场。她懷抱琵琶坐于场中,目光望向前方座位上的老人,脑海中浮现出十年前对方带队抄家时的样子。苏月夜闭上眼睛,那副凶恶的嘴脸依旧挥之不去。她待四周安静轻轻一拨琵琶,将所有人的心弦撩动。
古戍连山火,新城殷地笳。九洲犹虎豹,四海未桑麻。天迥云垂草,江空雪覆沙。野梅烧不尽,时见两三花。
这赫然是本朝刘伯温的作品《古戍》,刘伯温是大明百姓奉为活神仙的人物。在这个喜庆的时刻,她选择唱了如此悲伤的一首歌,而不是表演鹿园的经典曲目彩云舞。十余年前的靖难战争,哪怕是这里的达官贵人也都对当年的浩劫心有余悸,不由心头一阵黯然。台下观众先是沉默了片刻,随后掌声潮涌。
只是,他为何还不倒下?苏月夜看着台下的李杰书,他已喝了至少五杯酒,为何还不倒下。原本应该在我唱完后,他就倒毙于席上才对。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苏月夜目光望向远端的田七,田七也摇了摇头。
苏月夜深吸口气,微笑向周围的观众致意,随后怀抱琵琶走向贵宾席。琵琶的夹缝中藏有一柄短刃,苏月夜心跳飞快,但仍旧义无反顾地向李杰书走去,与此同时田七也向那边包抄。
“住手!”当苏月夜距离李杰书还有五步远的时候,杜郁非的声音忽然响起。
田七眼眶收缩,不等苏月夜上前,拔剑刺向李杰书的后心!
杜郁非突然掠过,凭空横在李杰书和田七之间。两人剑拳交换,连拆十余招。两人对了一掌,各自退出三四步。与此同时周围有锦衣卫闯入会场,将苏月夜和一干名妓团团围住,观众席上的群众不明就里地乱作一片。
刑部的严梁高声道:“大家不要乱,请跟着官差退场。”他和张涛连喊十来嗓子,才控制住局面。不多时,场中只剩下刺客、官差和李杰书。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杰书气急败坏道。
“是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公孙小乔等人为代表的名妓也同时起哄大喊。
“少安毋躁。”老头子苏晋南在刘勉搀扶下来到会场,身边跟着数十个锦衣卫,那真是百分的跋扈千分的傲气。李杰书见到苏晋南不由一怔。苏晋南扫视周围道,“李大人受惊,请你先行离开。此事,容我事后解释。”
李杰书扬了扬眉,抱拳离开。
苏晋南看了看苏月夜和杜郁非,慢慢转向田七道:“你怎么解释?”
“李杰书必须死。他不死,很多人一辈子活在阴影里。”田七沉声道,“老大人,原谅属下自作主张。原本我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刺杀他,我预备下了毒酒。只是不明白他为何没有中毒。”
“因为我回来了。”杜郁非微笑道,“对女人而言,刺杀有风险,用毒更隐蔽。虽不知你们如何下毒,但我让刘勉大人将席上的酒菜都换掉了。”
“我真该当场杀了你。”田七恨恨道。
杜郁非道:“若你能杀,你绝不会手软。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为何要杀李锦瑟?”
“你怎么知道李锦瑟是我杀的?”田七反问。
“第一,那天我们在河上布置了那么多警戒,只有你这样身份的人才能在那么多人的眼皮下潜伏。第二,那条地下水路,像段星辉那样的外地人是不会知道的,但你可以。第三,因为李锦瑟不是红裙。”杜郁非慢慢道,“所以,你能认真回答吗?”
田七深吸口气,沉声道:“不错,李锦瑟也是我杀的。那天因为云霞的事,鹿园筹得的赏银并不多。李锦瑟若不死,苏姐儿就成不了金陵十二钗。今日的谋划虽可进行,但她就看不到仇人偿还血债。”
苏月夜怒道:“田七!我说了让你少杀人!”
“我不能冒险让你的计划成空,我必须确保事情做好!”田七同样怒道,“参与此事的人,谁不想亲眼看到李杰书死?”
“那么这里有几个红裙?”杜郁非打量着周围那些个名妓,至少有一半人的裙子上有红色。
苏月夜高声道:“什么红裙子?这次的事,是我一手策划,由田七帮忙执行。和其他人无关。”
杜郁非冷笑道:“你说无关就无关?当别人都蠢?为报私仇,却连损多条无辜的人命!”
“你!我从未想过要杀外人!”苏月夜为之气结。
他们争吵了几句,忽然远处传来凄惨的喊叫声!杜郁非面色一变,大步掠向场外,而田七趁机拉着苏月夜夺路而逃。杜郁非只得回身阻拦他,苏晋南在后叫道:“小杜,不要伤了苏月夜!”
两人再次交手,这次田七完全是拼命的打法,力量和速度都提升了一截。此人的武功十分灵巧,极尽闪转腾挪的能事。更难得的是,每到危险的境地他都能做出还击,每一招都用得恰到好处!
杜郁非拿着从刘勉那借来的绣春刀,见招拆招,尽管占据上风,却也不能马上拿下。周围的那些属于“红裙”的名妓都在等苏月夜的号令,但苏月夜既不逃走也不发令。那句为报私仇,连损多条无辜的人命。让苏月夜陷入深深的自责。
砰!突然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田七转首望向击发火铳的苏晋南,又看看一脸惊吓的苏月夜,苦笑了下轰然倒地。
苏晋南走近田七,沉声道:“我让你照顾她,不是让你叫她万劫不复。”
李杰书一路心不在焉,外面锦衣卫准备好了小船送他回府,他由于喝了酒全身发热,站在甲板上吹着夜风,远端的河面有人在放烟花,而这边的河道因为之前的事,显得格外寂静。他知道方才在会场里,那么多名妓至少有一半是因为他才会一生坎坷。但那又如何?当年那些事,即便他不做,别人也会做的。若是别人做了,或许更狠更惨也未可知。那个苏月夜,就是苏家的女儿吗?
正当李杰书胡思乱想时,突然一双大手抓住了他的脚踝。李杰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到水里。他喉咙被紧紧箍着,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这来自地狱的纠缠。生命就这么慢慢向外抽离,他眼前白光闪动,无数女孩的冰冷目光投射在他的身上。李杰书想要大喊,冰冷的河水不断渗入他的口鼻。
船上的卫兵不断向河水击发弩箭,不多时河水泛出一片红色。李杰书两眼如死鱼般突出,身中数箭忽然冒出水面,卫兵大声惊呼,上前照看李杰书的尸体。这时段星辉突然冲出水波,一下将两个卫兵推下水。但他并不驾船逃跑,而是慢慢靠坐在船舷邊,双目空洞地望向远方的夜空。
不多时,杜郁非和刘勉来到了小船上。杜郁非看了眼段星辉身上的弩箭,就知道对方命不久矣。
他坐到段星辉近前,低声道:“我知道,云霞和李锦瑟不是你杀的。但你那天为何要杀郑娉婷呢?”
段星辉看了他一眼,慢慢道:“那天很多人在放烟花,每一朵烟花都让我想到那场大火。那个女孩的船正巧经过,她穿的裙子,月儿也有一条。我失控认错人了。”
“你和秦月儿?”杜郁非问。
段星辉道:“我爱她,但她只是想赚我的钱而已。我不是故意要放那把火,我不是真的要放火……”
他脑海中闪过秦月儿当日那发了疯的叫喊,“怎么?你很生气?你觉得我毁了你?那我该怎么做?抱着你的大腿说愿意跟你走?然后我们就能快乐一辈子?你别傻了!你真以为这世上会有宁得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女人?你以为你是第一个答应我什么狗屁幸福的男人?你以为你是第一个跟我说,日后可以衣食无忧的男人?你的答应,算什么?我跟你回去,你爹能接受我?我能过得惯你家的日子?我在这里不会受白眼,我跟你走你能保证什么?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从十年前开始就是这样了!这不是自暴自弃,我这辈子就是这个命了!我毁了你,就该负责。那毁了我的人呢?我又能把他怎么样?”
“我和她的关系……很复杂……”段星辉茫然道。
“你来杀李杰书,是想替她报仇?秦月儿是红裙子,你知道的吧?”杜郁非慢慢道,“如果她告诉你她是红裙,那她对你应该是有感情的。她只是觉得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生活罢了。”
段星辉张了张嘴,但没有继续说话。这时远空亮起一片大而璀璨的烟花,杜郁非低头再看段星辉时,男人已经死在这秦淮河上。
“这是他的自杀任务。”刘勉低声道,“看他在琉璃塔的身手,绝不会死在几支弓弩下。”
“秦淮水鬼是个痴心人,他原本可以远走高飞的。”杜郁非伸手合上了段星辉的眼睛。
(尾声)
“我不记得你了。”苏月夜看着面前的苏晋南,低声道,“我不知你是不是真的和我家关系好。你现在说想帮我,但那么多年,怎么现在才来?你和陆天冥,如果真是我家的好友。为何当年不来救我们?”
苏晋南道:“靖难之后,我去了云南,当时不只是我。陆家也是一样。我和杜郁非的爹陆天冥都想和你们在一起,但我们身上还背负着其他责任。陆天冥连自己的儿子都顾不上,又哪里腾得出手来救你。我直到今年才回京城,但我两年前就已经派田七去找你们姐妹,结果苏曼已经不在了。我知道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但我现在真的可以帮你。”
“你能怎么帮我呢?”苏月夜小声问,“我参与刺杀李杰书,还是两起杀人凶案的帮凶。”
“杀人凶案,你都没有直接插手,我可以帮你抹去。李杰书最后也不是因你而死。”苏晋南缓缓道,“这些都不是大事。”
苏月夜笑道:“那什么是大事?若说我这些年在青楼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从来都不会有凭空得来的自由。你要我做些什么做回报呢?”
“我不要你任何回报。”苏晋南道,“人生有起落,月夜,你的生活重新回到自己手里了。”
“我的生活重新回到自己手里了?”苏月夜忽然眼睛一红咬着牙,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我在青楼十年,受了不知多少羞辱,吃了不知多少苦,你现在跟我说生活回到自己手里了?说得真简单,真轻松!简直是放屁!毁掉的日子,怎么可能回去?”
苏晋南疼惜地看着对方,轻声道:“靖难改变了很多事。我们每个人都是乱世里的棋子,而乱世结束了,你可以重新开始。”
苏月夜用力止住眼泪,问道:“你也跟杜郁非这么说了?他怎么讲?”
苏晋南道:“我还没和他谈,他的处境还不错。虽然少年时吃了点苦,但如今年青有为,出人头地的机会就在眼前。”
苏月夜咬着嘴唇,慢慢道:“我姐姐说我和他有婚约,有没有这回事?”
苏晋南点头道:“确有此事,但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毕竟陆天冥那家伙常年在外,和自己儿子一年也见不了几次。但我可以为你做媒!”
“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听你的,重新开始生活。”苏月夜抬头打断对方的话语。
“你说。什么要求都可以。”苏晋南道。
“我希望能在锦衣卫里找到位置,以便协助大人你,日后对杜郁非也能有所助力。”说到这里,苏月夜深吸口气道,“但是永远,请您永远都不要告诉杜郁非,我和他曾有婚约。若能答应,我就听您的话离开鹿园,重新开始生活。”
“孩子,你这又何苦?”苏晋南的老眼也红了,“沦落青楼不是你的错啊。”
“我已经配不上他了。不管您是否承认,在这个世道我已经配不上他了。”苏月夜嘴角带起一丝绝决。
刘勉带杜郁非来到东城的一处宅院。他将钥匙交给对方手里道:“我知你在京城还没有住处,这栋宅子就暂时借给你落脚。算是感谢你帮我破了秦淮水鬼的案子。”
“那么大的礼。怎么好意思。”杜郁非打量着院子,发现这里居然和福建老家的宅子有几分相像,不由很是喜欢。
“是借给你的,不是送!”刘勉提醒道。
“好是好。但我怕给不起房钱。”杜郁非笑嘻嘻道。
刘勉道:“自家兄弟就不说那么多了。苏老大人让我来问你,是否愿意来锦衣卫。他很看好你。”
杜郁非皱眉道:“自家兄弟,你应该知道锦衣卫的名声并不好。”
“名声不好怕什么?”刘勉瞪眼道,“只要你自己做的事是对的,锦衣卫这唬人的名声,难道不能帮你做好事?”
“呃。听着居然很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刘勉笑道。
杜郁非看着院里的大树,慢慢道:“让我考虑一下?”
“不要想太久,机会不等人。”刘勉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笑道,“年华楼的梦里星落,换你回答个问题。”
“请说。”杜郁非道。
“你对比了头两个案子,就觉得不是同一个人做的。为什么?”
杜郁非道:“云霞的彩云舞裙,我看到尸体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清。后来,我看了苏月夜的舞裙后,发现云霞那套舞裙的下摆穿反了。一个歌姬如果自己打扮是不会把舞裙穿反的。所以我就确定一定不是同一个人做的。”
“所以你前期只是怀疑,也是后来才确定的。”刘勉道,“靠直觉吃饭?”
“我家老爷子常说,直觉是最说不清的东西,但通常要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若非我确定这几个案子不是只有一凶手,下午田七和小艾伏击我时,恐怕就中招了。”杜郁非接过酒瓶尝了一口,赞道,“果然好酒!说起来那个田七利用锦衣卫的权力掩护红裙,这会不会让你们上头很恼火。”
“在锦衣卫的人都有些手段,权力没有什么好坏,关键看谁在用。”刘勉慢慢道,“恼火又怎么样?大家都是在这么做的。如果田七没死,未必真会得到赦免处分。上头都喜欢能干有本事的人,锦衣卫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
“你们的权力不干净,所以才会受到那么多非议。”杜郁非笑道,“最后红裙那些女人怎么处置?这么一闹,选花魁的事没办法继续了吧?”
“选花魁的事仍旧继续,但苏月夜落选了秦淮八艳。选花魁那么大的事如果停了会得罪很多人的。”刘勉道,“至于这些女人,她们背后都有大人物保,而且苏月夜的计划滴水不漏,哪怕有环节出错,也牵涉不到别人身上。所以最后都放啦。不过老大人告诉这些女人,在一年内离开青楼,否则就把她们逐出京城。”
“这不是在帮她们吗?肉痛的怕是开青楼的。”杜郁非笑道。
“要从良肯定不会那么简单,但谁说锦衣卫的权力不能用来做好事?”刘勉得意道,“我家老大人是好官吧?”
“好,好。”杜郁非道,“那苏月夜怎么处置?”
刘勉道:“表面上她还在鹿园,但很快就会离开了。真正了不起的人,哪怕深处逆境仍会向上走。”
杜郁非点了点头,目光眺过院子望向遥远的南方,忽然有点想家了啊。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