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病了,已有一个月没有进食。在去过多家宠物诊所得到相同的摇头叹息后,我们放弃了治疗。
每次下班回来,它总是会围绕着四岁的女儿鲁鲁,在她的双膝之间厮磨问候。今天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刚进门,就看见它挣扎力图站起的样子,但终于摇晃几下,无力地颓然倒下。金红和鲁鲁近前,用手抚摸着它凌乱而又嶙峋的脊梁,已没了顺滑和光泽。它抬头望她们,胡子黯然无神地下垂着,眼睛大大乌黑,充满了痛苦、无奈、疑问和眷恋。
鲁鲁沉默不语,金红无声地啜泣。
我不觉叹息一声。躺在床上,受她们的影响,电视节目也显得无精打采。
咪咪要死了么?鲁鲁问我。
是的,我说着用遥控器换了少儿频道。
鲁鲁心不在焉地盯着屏幕中动画片,随着金红的每一声啜泣,她便转移目光看一眼厨房里母亲,再看一眼角落里的咪咪。
你怎么不哭呢?
我是…女子汉…很坚强。鲁鲁表情坚毅,眼神却在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惚着被鲁鲁推醒:爸爸,咪咪……死了。
我翻身而起,近前,咪咪身体已经僵硬,眼睛仍然大大圆睁,漆黑又深邃,美丽而生动。
我找来纸箱,垫实,装殓。
一行三人下楼,打算在楼区花园找个树根下掩埋。
却忘了锹。
我去找一楼王大爷借一把,我放下纸箱说。却看见鲁鲁的小身影闪人一楼食杂商店旁的暗角里,出来时手里拖着一把长长铁锹。
伧啷啷。
坑已挖好,正当金红准备把纸箱放进坑里的时候,鲁鲁哽咽道:妈妈,我想再摸摸咪咪。
纸箱打开,鲁鲁伸手抚摸着死去的咪咪,良久——在幽暗的小区中,鲁鲁的泪光晶莹闪动。
不久,在小区花园的一棵小柳树下看到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
“咪咪的mu”
一件过去的事儿
80年代初期的一个冬天,我爷爷和亲家朴重植二人在儿女过礼时相逢,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那天两人喝光了家里所有的小烧。
我当过朝鲜人。在承载朝鲜族亲家的马车消失在视野时爷爷失口咕哝了一句。
我忙问缘由,他讳莫如深。再问,却有了怒的意思。
转眼暑假,我来到朝鲜屯,以看望新婚不久的三姑的名义,见到了三姑的老公公——中等个头、金牙闪烁且和蔼的朴重植老爷子。
因为是家中长孙,享受到了和朴老爷子单独一桌进餐的机会。
我爷爷说他当过朝鲜人,但我没听明白,您老人家知道这事吧?在看到朴老爷子几杯小烧下肚,世界充满美好时我问。
他哪是当过朝鲜人,还当过日本人呢!
啊?怎么回事?您和我说说?
唉!朴老爷子长叹一口气,端杯饮尽后,向我娓娓道来。
那是康德元年,也就是1934年,刚开春。你爷爷逃满洲国征兵,去投奔老师李范五的抗联。走到半夜,实在是走不动了,就爬上山脚一棵大树的树杈上睡觉休息。早上他被乱遭的说话声惊醒,看见山下几个端枪的日本子和二十多个小伙子在不远的地方解手。听口音这些小伙子都是朝鲜人。你爷爷没敢动弹,等这拨人都走了,没动静了,才下树赶路。不想刚一下山就让日本子给抓住了。原来那时候谁都不愿当日本子兵,都想逃。刚才在山下撒尿时又跑了一个。日本子回来找人的时候,把他当成那个逃跑的朝鲜人了。把你爷爷一顿打之后,编进队伍继续前进。你爷爷上学时学过几年日本话,打小又和安重根在一起,又会朝鲜话,加上这伙年轻人相互也不认识,所以一直混到了牡丹江满铁医院。先是体检点名,日本子抻脖子喊了两声田京浩,没人吱声。你爷爷明白人呐,他答应了。尽管又挨了一顿揍,但有了一个朝鲜名字,叫田京浩。所以他当过朝鲜人。
你爷爷在体检中属于甲等合格,在接受三个月的集训后,直接入伍。那时候日本子缺兵,又信不过汉族人,就扩招朝鲜人入伍。结果你爷爷又成日本兵了!有了个日本名字:莆田京浩。
啊?那后来呢?
后来,你爷爷被分到山田悌一的开拓团,要到南湖头建立“镜泊湖什么实验农园”,5月中旬开拔。你爷爷早就听说李范五在镜泊湖南湖头一带活动,正中下怀。5月16号上午他和十几个日本子,2辆车路过庙岭的时候,瞅准一个拐歪,拉开三颗手雷后,跳车死命往山上奔。身后枪声爆豆子似的,但没有一枪往自己身上招呼。回头一看,对面的山上、山下接上火了——原来早已埋伏好几天的游击队开始了伏击,全歼了这些日本子。
随后你爷爷见到了李范五,进了抗联。再后来人了东野,打过土匪,参加了土改工作队,在地方工作,然后下放农村……。
拜访过朴老爷子之后,我来到了杏山村。孙子的到来让爷爷喜出望外。我适时把我到朴老爷子家和朴老爷子和我讲的事说给爷爷听。
就这些?爷爷听完问我。
就这些,我说。
他没说靖国玉碎通知书的事儿吗?爷爷问。
……没说。
这个老家伙,关键的地方还掐片子。爷爷点燃叶子烟,吸一口说道:那个被我冒充的田京浩,后来家里收到日本子发给他家的一张“靖国玉碎通知书”。爷爷眯缝着眼睛,搜寻着记忆:说是大日本皇军三士蒲田京浩于昭和九年5月16日为国尽忠,玉碎于吉林省宁安县庙岭公路,家属享受大日本军属待遇,还说什么将蒲田京浩供奉于日本东京都千代田区九段坂靖国神社什么什么——现在还在日本供着呢。
这事您怎么知道的?
嘿嘿,爷爷边笑边向我探了探身子:说白了吧,那当年的田京浩逃脱兵役后,参加了抗联,也和我一样,当了解放军,加入土改工作队,后来留在地方,最后也是下放了农村。不过他改了名字,他现在叫——。爷爷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盯盯看着我,口鼻喷着烟雾,一字一顿地说:
朴——重——植!
啊?!
在烟雾的辛辣和氤氲中,我大惊失色,目瞪口呆!
题外:不久前的一天,我指着电视喊爷爷,爷爷端着半导体问啥事,我说日本人又参拜靖国神社了。我爷爷听后嗤笑,感叹:有空干点正事儿多好!没事找事啊这是。说完转身进屋,搂着半导体继续听评书《林海雪原》——和他的老首长、老战友们会合去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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