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爹从部队转业,回到了巴王村。那时,他没有想到,今天的巴王村,渐渐又回到了他二十岁的生态。
爹当兵的那年,巴王村到处砍树,开荒,修梯田。屋后的那壁峭岩的老虎洞门口,竖着八十度的一大片森林蔓延下来。爹走的前几天,队长用了一捆干玉米杆,在熊熊火光中把那片森林变成了生产队斑驳的农田。爹想,等他回来的时候,那个挂坡不定就成了大片的梯田呢,过个几年,肯定不会差粮食了。没想到,差粮食闹饥荒的时候,三年自然灾害,爹在部队,体会不深。等到爹从部队转业的时候,粮食又缓过来了,吃草根树叶兔儿泥什么的,在爹的印象中只是一个传说。当然,期间随着爹一年一次的探亲,爹对这个传说越来越深信不疑。几十年过去,地又荒芜了,长满了灌木杂草,那时开的荒田,已经复原成葱郁的森林。巴王村的地少了,人也在经过一轮高峰后,外出了,或者嫁到城里去了,地里经常一整天看不到有几个人干活。
爹当了十五年兵。从排长转业。他在部队没有转志愿兵,有十二年属于超期服役。爹回到了村里,村里的农业合作社已经没有了,只剩下生产队。公社武装部的人找到爹说,到文工团去吧。在部队里,爹学会了吹笛子、口琴什么的,二胡也能拉一些小调。爹转业的时候,据说除了一箱子衣服,还带回来一支笛子,一把二胡。但爹不去文工团。爹和妈结婚了,不想分开。公社干部说,到大队供销合作社去吧。爹也不去。爹听说谁算错了帐,赔了一年多的工分,全家饿得肠子贴在背脊骨上。不久,大队长找到爹说,到村里的小学去教书去吧。爹把头摇得风声水起的,却始终找不到一个不去的理由。爹还是没去。后来,再就没人找爹去这去那了,爹穿着军装,扛着锄头,跟妈一块下地,一块回来,种玉米,种油菜,种小麦。渐渐添了制服,添了咔叽布裤子,成为一个地里的好把式,分了红薯玉米,连夜背回家里。后来,爹主动当了大队民兵,协助过民兵训练,得了一个参谋长的绰号。
不知道谁传出来的,说爹转业的时候,部队给了爹一大笔转业费。有多少呢,有的说有一千,有的说是四百,没一个人知道准确数字。爹的转业,现在想来,应该是有些钱的,要不是一场大病,他可能还不会转业到地方,起码不会回到乡下。爹转业前,在部队住了好几个月的医院,迫不得已,才转业到地方继续治疗。爹的病是肺结核,现在还落下个头晕的毛病。
一千啊,这么厚一沓!村里人有时候议论,爹的转业安置费到底有多少,崭新的十块钞票有多少张,五块钞票有多少张,就像他们帮爹数过似的。爹听见了,就笑笑,啥态不表。别人就说,存着吧,下崽呢,心里暖和啊!爹动动嘴巴,终于还是没有表态。别人又说,攒着呢,留给仔将来上大学读书用呢,放心,我们不借!
从那时起,村里人都知道爹有钱,存在县里的银行。那钱,像蚂蚁下蛋一样。白花花地一窝一窝地增加,将来连利息都花不完的。村里谁家钱一时挪不过来,多半就在半夜来找我爹,铺垫了大半天才开口说,你看我这,羊儿还在山上跑,皮已经剥了几层,实在是周转不开来,只好来找你参谋参谋。有时候,爹也会找妈问问,家里还有几个钱,有就借他周转一下。更多时候,爹只能表示同情,妈压在箱子里的钱包里只有几张布票,一两块现金。
渐渐,妈在生产队听到了关于爹有存款的一些风声。以前,妈也不知道爹有没有安置费。妈就问爹。爹说,你算算,家里这几年的开支,要多少花销?
这都是几十年过去的事情了。我后来陆续听村里人讲的。讲完了,免不了要问:你爹那笔存款怕有几十万了吧?
我只能像爹当初那样笑笑。但这事被村里人说了几十年,有时,我也觉得,爹怕是真有一笔钱存着的。但爹跟没这回事似的,时间一长,都淡忘了这事。
爹是十八岁去当兵走世界的,我也是十八岁那年离开巴王村开始闯世界的。
那年,我一个人跑到武汉,又从武汉到深圳,打了一份又一份的短工,手里始终没有挣到什么钱,看着别人吃肯德基什么的,咽喉泛起一股股胃酸,冒出来又被我强压下去。看着别人穿得敞亮,坐在饭馆里吃着鱼肉,我经常暗暗下定决心,不仅要在外面混出个人模狗样出来,还要挣很多很多的钱,在城里娶一个漂亮的媳妇,然后回家过逍遥日子。不想,我在外面这一挣扎,就是十几年了,跟爹当过兵似的。不同的是,我在外面有了女人,女人又跟我生了娃儿,娃儿一直留在老家,爹帮忙带着。
每次回去过年,爹就说,回来吧,别老在外面漂着,娃儿要爹妈管呢。
娃儿已经十岁了。一开始,在村里的小学上一年级,后来村小合并到集镇上去了,只好寄宿在学校,一个星期接回来一次。爹说,娃儿每次放学回来,身上就像长了痱子,摸上去糙手。还有的孩子,身上长了虱子,一捏一个血泡。爹说的时候,我就想起爹的那双手,手掌手背都裂开了细密的口子,像街上贩卖的哈密瓜皮上的皱纹,他哪还能摸到娃儿皮肤的粗糙?
爹说,我用嘴巴亲呢。
其实,我也想回巴王村。在城市久了,巴王村就渐渐在梦中清晰起来。那里的水比城里榨出的甘蔗汁还好喝,那里的空气一呼进肺中感觉在全身循环了一圈,那里的狗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顽皮劲,很多很多的东西,渐渐打上了乡音乡情的烙印,仿佛都击打着我身体对应的穴道,让我每次的离开,总是感觉失魂落魄。但我在城里娶的女人不愿意回去,尽管她是另一个地方的乡下女人,我也无可奈何。
是还没攒上钱?爹在阳光下,手上飞快地走着蔑刀,长长的篾片从他的指逢间吱吱直蹿。几十年的农村生活,爹不仅把地种得茂盛,还能锯木做桌子,破蔑编篓子,甚至在堂屋门口还立了一个小小的铁炉,农闲的时候锨锨卷口的锄头什么的。只是,难得听到他拉拉二胡,吹吹笛子了。
看着爹忙乎,我觉得这些农活很难学会。我虽是个农民,在城市干过比农村还苦还累的活儿,但我知道巴王村的地里长不出城市的两室一厅,巴王村的小铺子里也没有我的女人想要的口红和眉笔,更重要的是,至今我手里还没有积蓄,如果回去,比爹三十三岁开始种地还要晚呢,我能种出个什么名堂来呢。
爹叹口气,那你就自己去折腾吧。我们在家守着,啥时候想回来了就回。endprint
恩。我模糊地应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会回到这里。等我挣到十万了,我就回来了。我说。
爹抬起头看着我,好久才说,你在外面,钱要挣得干净,不偷,不借,该是你的才是你的。
恩。我依然只有点头,这样的嘱咐,爹已经给我说过若干回了。我的女人嫌我挣钱少的时候,我甚至会曲折着说给她听了。
想做个什么事,差钱的话,我就跟你想想办法。爹把一束薄薄的蔑片圈起来挂到屋檐下,说,我这把刀,还是有很多人看得起的!
爹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传说中的那笔存款。
春天的时候,我在南方运气渐渐好转起来,做了将近十年的组长后,终于被新上任的一个厂长把我提拔成车间主管,薪水往上涨了一千。为了这个职位,很长的时间,我一心想在工作上,巴王村逐渐淡出我的日常生活,只肯在梦里隐约出现。
女人说,你赶紧升官发财,我要把儿子接过来!女人是外省某个镇上的,追我的时候,当初是我的组员,追到了我,就成了我的家长。要不是女人的姐姐的孩子给她父母带着,女人肯定不会让娃儿在巴王村给我父母带着。每次回去过年,我们像打仗一样,总是先到她的娘家,呆上几天,又从她的娘家奔赴我的家中。
把娃儿接来,我也很想。只是有些问题,我还不能解决。娃儿要读书,难道去厂门口那个私立学校?那所学校,只要站在厂办公室的阳台上,听听课间操老师蹩脚的口令,就不敢拿娃儿的前途去赌了。再说,我们工作都很紧张,娃儿来了,要吃要喝要玩,谁来照顾?要是由着娃儿去闹,等到我们到处去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的时候,那可就什么都晚了。
要不,把他爷爷一起接来?我跟女人说。
你嫌钱多了啊?女人回过头,眉毛拧到了一起,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开支!我们赶紧攒钱,到时候到我家去买套房子,眼看年纪越来越大,你准备这样混到几时?
我这不涨工资了嘛!我说,我们到时候付个首期,慢慢供着,天还塌下来不成?
女人看我一眼,除非,你家里人能拿个几万块钱支持我们!我们结婚时,我的父母没有给她家拿彩礼,也没有给我们现钱,女人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这些年,他们也没什么负担了,总该攒上一些钱了吧?女人的眼睛柔和下来,仿佛爹正从衣兜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大叠钱来,一张一张地数给我们。
我忽然想起,爹说不定真的有一笔存款攒着,要有的话,都攒了几十年了啊,本利加起来,该也是一个数目。
要不,你问问他们?女人眼光柔和下来后,把手绕到了我的脖子上,问。
恩。我应着,但我的心里,真不愿和爹说钱的事,尤其是找爹要钱。其实,我们家也是很富有的,我说,家里有七十亩山林,十五亩土地,你想想,将来要是像深圳这样开发了,是不是一大笔钱?我喜欢拿这话逗女人,经常能有效地转移话题,使女人对那片茂密生长的树林充满向往,七十亩山林,那该有多少棵树,每棵卖一百元,得是多少钱啊!
得得,你别再跟我说这个!女人说,我们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你就问问你爹,看看有没有钱给到我们!
爹应该还是有点钱的,要不,我们今年过年的时候回去,想想办法?我说。
我和女人回到巴王村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爹没有下地,在堂屋编着一个竹筐。儿子躺在床上,胳膊上缠着绷带,睡得很香。
爹看着我们回来了,站起来,把编了一半的竹筐搁到旁边。你们回来的正好,明天换药,你们自己带他去医院。爹说。
我问,爹,要不要紧?
女人往前移了一步,嘴巴张了几张,被我往后拉了回来。他怎么摔的?我问。
玩疯了。爹说,不小心掉到坎下了。借了别人一些钱,你去还了吧,我跟别人说你一回来就还钱的。爹说着把一张纸条递给了我。
那张纸条,是从娃儿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小小的米字格,不规则地写着几排名字和数字。我看了一眼,问爹,你手上都没钱了?在我的心中,爹一直是有钱的,即使在村里最困难的时候,很多人把黄荆叶摘下来煮粥充饥,爹也能买回我们爱吃的糖果。这么些年,爹没找过我开口要钱,我也从没有想过爹在家里有没有钱了。爹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光环,一直还在我的心里藏着,特定的时机,就浮现出来,里面有爹崭新的军装,闪亮的五角星,还有那笔在村人口中流传已久的转业费。
爹,你钱不够花了?
爹点点头,低着头说,一代管一代,你们自己的事情,该你们自己解决。
女人留在家里帮忙做饭,我带着那张帐单去还钱。爹找了好几个人借了钱,笨叔五十块,大伯一百,门口的三婶八十,一家一家的,都是小帐,加起来不到五百块。我一家一家的去还,一家一家的道谢。
到笨叔家时,笨叔收起我还的钱,把我拉到旁边说,你的爹呀,对别人大方,对自己的娃儿真吝啬,孙子都那样了,都不肯出一个子儿,攒的钱还带进土不成?!笨叔跟爹是还没出服的堂兄弟,当过民办老师,虽然早就不教书了,说起话来依然保留了他在课堂上的手势。
笨叔,你是说爹舍不得花钱?周围没有别人,我不知道笨叔还要回避谁,把我拉到旁边要说些什么。爹不会,爹现在都不会心疼我,只心疼他的孙子呢。我装做开心地说。
啥?那他怎么舍不得花自己的钱?你们有寄钱回来吗?娃都摔伤了,还等他借了钱才去医院,要是摔得重一点,那一等说不定就等得一辈子后悔哟!笨叔猛吸一口香烟,拿着已经燃到滤嘴的烟蒂看看,一把丢在地下,拿脚踩了踩。那烟是我敬给他的,我才抽到一半,他就已经抽完了。我再递一根给他,笨叔连连摇手说,不抽了。见我执意要给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摸出打火机啪地点上,猛吸了一口。
你爹有钱啊。笨叔说着,笑得深不可测。
笨叔一直是我家很亲近的人,有个什么事情,相互都打个招呼,跟爹几十年的交情,跟我也有十几年的交道。笨叔的话,使我心里升起的疑团逐渐变大。爹如果有钱,他还存着做什么呢,怕我不回来养活他,自己养老?
我说,笨叔,我爹真的有钱?endprint
笨叔摇摇头,你爹是排长转业呢,排长,是个干部,懂波?回到农村,就养了你们兄弟两个,像我,没有转业费,还养他们姊妹四个呢!
我还是有点疑惑。
笨叔说,有天晚上,我还听见,你爹在家一个人拉二胡唱小调呢,为啥啊,存的有钱,心里不慌呀。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自己的好奇,终于没问爹存款的事情。当我走进那栋土屋,不知为什么,仿佛同时感到了夏天的清凉和冬天的温暖,这种奇妙的感觉第一次裹挟着我,使我这么多年来,认真地打量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屋。
阳光从屋顶的亮瓦上斜着透进来,那光线就有了金黄的颜色,光柱里面,升腾着晶莹的尘埃,弥漫着玉米和腊肉的香味。门还是黑乎乎的,墙壁依然斑驳不堪,那副石磨静静地呆在我离家时的角落,堂屋的门槛磨出了树的年轮,门的后面,挂着剥落了油漆的木称,镰刀一些小的物件。屋里唯一的变化,似乎就是篾器多了,几张簸箕叠在一起,几个大筐子也叠在一起,墙壁还挂着筛子,筛口竹蔑的青黄还没有褪尽,还有一大束宽蔑片挽在梁上。看着这个家,很难想象出爹曾经是一个军人,家里的一切,都表明爹是一个有着手艺的农民,淳朴,知足。
这个老屋也许住到爹这一代,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渐渐在巴王村荒芜湮灭,而我的记忆,却在这种荒芜中逐渐长得格外青翠。爹对他的孙子,因为一时的疏忽受了点小伤,是带着比当初对我还疼爱的歉意,我没有去感恩,还要想说什么呢?我知道,到了爹这把年龄,很多人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棺材和寿衣,把攒下的钱财分给了子女,已经坦然面对这个世界。
晚上,爹把我和女人叫到火垄。我进去的时候,娃儿靠在爹怀中,好似对我没有太多的感觉。我跟娃儿说,你在家要好好读书啊,我在外面这么辛苦,就是吃了读书少的亏了。娃儿却似乎没有什么读书的概念,他最在行的,还是拿着爹给他做的弹弓到竹林里射鸟。
爹忽然说,你们在外边,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点点头说,一直注意着。
这个是头等大事,实在挣不到钱也不要紧。爹说。
女人说,爹你就放心好了,我们挣的钱少,就是不做那些危险的事情呢。
我也总明白了,人的一生,就是一个念想的过程。爹点起一根香烟,咳嗽了一声说。就像这娃儿,生下来了,一开始是你们想他这样想他那样,他慢慢长大了,他就自己开始想要这样想要那样,到五十岁吧,他各种各样的念想在生活中不断实现,再以后,就慢慢地一个一个地不要了,念想—个—个地放弃,闭上眼睛的时候,就跟刚来到这个世界,什么念想也没有了。
娃儿现在是培养他念想的时候,你们现在是实现念想的时候,我现在是放弃念想的时候。爹敲了敲烟袋,我想了想,你们还是把娃儿带在身边吧,你们的世界跟我不同,娃儿将来的世界,又跟你们不同。
爹的想法,怎么和我想到了一起!我几次想跟爹说把娃儿带出去,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跟爹说,爹似乎知道我想什么,正好说到了我的心坎。
很多人都以为我有存款,爹说,我从部队转业回来,当时是有一笔钱呢!
你还存着?我问。爹终于说出了我多年想问,一直未问,已渐渐淡忘的问题。
存着,也花了大部分了。爹说着解开一个小小的帆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叠纸币,带你们那艰苦的十几年,就是靠这钱补贴着,一步步走过来的。
你当时有多少转业费?我问。
一百零四块。爹说。
我诧异地看着爹,你不是当过排长么?就这点?
还少?不少啦!当时粮食九分钱一斤,可值一千多斤粮食呢!爹说,我知道,村里很多人说我小气,因为谁也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少转业费,连你妈都不知道。那时我就在想,钱攒着救急,也是一家人度过难关的一个信念。心里有着存款,什么困难,咬咬牙就过去了!爹笑了起来,把钱递给我,以后该你们存款了!
我看着爹递过来的钱,忽然发现,那一张张贰分伍分的纸币,早就已经停止流通了。
爹,你就存这么多?没有存在银行?有的话,哪怕是十块,存了几十年,该有翻了好几十倍了。要有,就赶紧去取了。我说。
就这六块六,再没有了。爹说,就这么多,不告诉你妈有多少钱,就是让你们知道家里有钱,大家都有好好活着的信念。
爹,这钱不能用了。我说。
我知道。爹笑着说,我拿到医院里他们都不收了,你就存着,将来给娃一个念想吧。
我抬起头看着爹。透过他花白的头发,我看到了他挂在墙上的那把二胡,弦上凝了一层粉状的东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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