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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你

时间:2023/11/9 作者: 最推理 热度: 18446
桂源铺·刘念夕

  它静静卧于一大片繁茂却寂静的蒲草中。

  烈日跟它无关,只在快傍晚时会从它清蓝边缘那角经过,撒下柔和金色光圈。

  头顶,被高速公路横切的大桥在车辆与虫鸣的聒噪中,更加缄默。

  正是蒙城这年最喧嚣的八月。

  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

  “志雨哥哥,它真在这里吗?”雪儿噘着嘴,拉住了面前正专注拨弄蒲草的男孩。

  这是高速公路下的秘密,早年废弃的水田如今成为块状分布的沼泽地,前不久蒙城接连暴雨,被滋润得叶面肥大的蒲草们正懒洋洋地晒太阳,鲜少有人能找到这里。听玩伴哥哥说这里有种很漂亮罕见的蓝蜻蜓,于是正放一年级暑假的雪儿趁父母午睡,迫不及待地拽他到这片沼泽寻宝。可两人钻进那些与自己个头一般高的大草里半小时,鞋子腿脚全都烂泥,还被野地蚊子恶毒连咬几个大包也没瞧见半只蜻蜓的影子。

  “是这没错啦,我就是从这里捉到的。”男孩直起身子回话,信誓旦旦,他刮了刮面前可爱小鼻子,帮她把早已被汗水粘连一起的刘海理到一边。“你看你脸上晒得通红,回家你妈妈又该骂我了,快到那边躲躲太阳吧。”十岁的志雨指向不远处的桥洞,英雄气拍胸脯。

  “雪儿乖哦。到桥洞下面荫凉的地方等我,我捉到它就来找你。”

  “可是……我怕。”

  “不怕,有事叫我,我来保护你。”

  说完这话小男子汉就以更英雄的速度消失在草丛中。

  这真是蒲草军团,不,简直是蒲草森林啊……小雪儿艰难地拨开面前一支支长短不一却密密麻麻的大草,向唯一可见到水泥的方向迈进。这片盛绿沼泽需要她时刻留意脚下,没准哪块就又是腥气的水汪。

  也没准脚下哪块特别柔软的泥土就藏着可怕的黑老鼠?电视上那种能吞人的大怪蛇?

  早知道就不该来,雪儿想到这,因害怕和悔恨带来的泪水早已在眼眶里打圈。回头看,除了草只见到自己歪歪扭扭的一排小脚印。还有二十步就到了吧。她鼓足勇气倒数。

  “19”、“12”、“10”……“9” 、“8”、 “7”、“5”、“4”、“3”……

  “2”——步伐随语调加快的雪儿此刻顿了顿,她的脚已经踩在了桥洞水泥阴影里,目光却被右边草丛里一抹亮蓝所吸引。

  她立刻改变路线。直到那个物体彻底暴露在眼前。

  一个大的干净的长方形的蓝色箱子。

  雪儿想起了希腊神话里潘多拉的神奇宝盒,眼睛睁得浑圆。她为自己的猜想立即找到了新的证据—— 箱子没有上锁,只在外面简单的扣上了。而在扣眼充当锁具的,居然是两支用锻带扎好的白色玫瑰!

  雪儿屏住呼吸解开了锻带。

  她左手颤抖从扣眼里拔出了那两支白玫瑰。它们花瓣娇嫩,散发出缕缕芳香。

  “我要打开它么?”她在心中紧张而神圣地问自己。

  她的右手轻轻地拨开了搭扣,“啪!嗒!”一阵风从她身边吹过,顶盖自己缓缓地掀将开来。

  她踮起脚尖朝箱子里看去。

  她的双脚无法动弹,她听到了来自自己喉咙深处最凛冽的恐惧。

  风在沼泽地呼啸,她长发顽皮张扬,她松开双手。

  雪儿的身体慢慢朝后倒去。

  风继续在这片蒲草地绅士穿行,谁都没有发现,一条细的湖绿色锻带被它就这样温柔卷起,直上云端。

  就连曾触摸过它的雪儿也没看见,它上面书写的浪漫字体。

  “Kocham Cie”

  我爱你。

  2.

  “这生意究竟还让不让人做了?!”

  隐于深巷的酒馆“桂源铺”内传来女声怒吼。

  酒馆前台正排队的主顾纷纷循高分贝尽头看去。

  他们平常熟悉的,纯情状的女老板正用一种从未见过的可怕神情怒视着面前一名穿警服的年轻男子。

  这二人占着这间只有30平方的小酒馆唯一的两个客座,却不坐,仇人般立在桌边,终极这般。

  正有一老客拎布袋美酒欲离店,见此情形小心翼翼道:“小雀你没事吧。”

  女老板笑魇如花与前秒判若两人:“没事,您慢走。”

  该主顾被这巨大反差惊得只敢连连点头,结果很不幸撞到门口挂的驼铃。在人们的关注中,又听到了门口车辆两次接连熄火之声。

  “不要生气。这次我保证绝不会再让你倒胃口。”朴迟边陪小心,边从包里取出一页纸递过去。他指的倒胃口源于一月前小雀协从破获的那起连环分尸杀人案,自打其中某天她独自守着几段半截的尸体在篝火边等待救援呆了一整夜后,应小雀听到“肢体”、“皮肤组织”、“杀人现场”这样的字眼就会干呕。

  今天这张纸上黑印刷体主题则是:协查尸源通报。

  他青梅竹马的玩伴轻蔑一笑:“得了,敬爱的朴警官,您现在跟我客气啥?”女子狰狞凑近,眉拧麻绳,“您上次不还把一A级通缉令贴我酒馆墙上了吗?怎么今儿倒给我手下留情了?”她拿起纸自顾自坐了下来。

  各友邻县、市警局:

  2008年8月19日下午,位于本市D高速公路33KM﹢100M桥下沼泽内发现一具无名女尸,死者被装在一铁皮箱内,经工作确认为一起杀人抛尸案件。

  一.死者体貌,衣着特征

  尸长160cm,长发,发长60cm左右,牙齿32颗,稍外突,体态偏瘦,身穿白蝉丝连衣裙﹙内标签已被剪除但已证实为香奈尔品牌﹚罩有黑色披肩﹙内标签为NOW、MADEINPoland ﹚披肩滚暗蓝边,披肩上无图纹。怀孕19周左右,年龄25周岁左右。

  二.作案工具特征

  1.铁皮箱:天蓝色,长方形,内用2.5厘米宽的铁方管做支架,外形尺寸为110×50×50cm,六面均用柳钉固定。

  2 . 距铁皮箱4M草丛发现的红酒:标签VORGOR, 容量:375ml wine bottle。高:330mm底直径:53mm瓶口外直径:29mm; 瓶口内直径:20mm 瓶颈长:100mm 产地: 法国年份:1992液体剩余20 ml

  请各地接此通报后,结合作案工具和死者衣着特征,协查本地是否有以上物品的生产,销售;并在本地常住人口,暂住人口和流动人口中梳理与死者特征相符的失踪,走失和去向不明女性人员。对提供线索,查明尸源破获案件者,市局将奖励人民币1万元。

  下面留了两组市局和个人联系电话。附录部分则是死者照片及几张现场相关物证照片。

  “这次你没准能混到一万块,”朴迟从包里掏出半根法国长棍就着桌上的艾叶水坐下就啃,“起床到现在还没吃半点东西,饿死我了”

  “美金?”对方反应比想象中冷淡,她指着这页其中一张照片道,“老朴,你有没有觉得这具尸体很奇怪?”

  那张是民警到达后抓拍的现场照。女尸平躺在铁皮箱里,头发顺直披散,上身盖着披肩,双手外露交叠于胸口。

  “奇怪?哪里奇怪?”

  “说不好。”应小雀食指关节轻敲下巴,某种直觉告诉她,这次案件确实非同一般,“有人认尸了吗?”

  “嗯,通报发出当天就已经确定死者身份了。她叫姜羽菲,经过调查生前职业是宁夏旅行社导游,后来结婚了就辞职专心做家庭主妇,直到出事。”

  “靠!那大哥你还找我做什么啊?确立身份,破案指日可待,你们大队干脆就把一万块均摊私了得了。”眼见又要发飙,朴迟连腾出只手捂住她嘴。

  “这事没那么简单。”

  “噢?”女孩掌心里眉头一挑,“什么情况?”

  “死者家属出示了死者本人遗书,不像是伪造的。”朴迟放下手,艰难地把喉咙里半茬的面包咽了下去,“另一面,有个男人却主动跑到警局自首,承认是他谋杀了这姜羽菲。”

  他注意到应小雀原本如迷雾笼罩的双眸逐渐明晰,压抑着心里高兴继续道:“关键是,姜羽菲遗书中自己预告的自杀时间,还是嫌疑人供诉的杀人时间,竟都与我们尸检判定的死亡时间有出入。”

  朴迟顿了顿,“现在就这么个情况,死者姜羽菲拥有三个死亡时间,且这三个时间都有相对应证明。作为坚定的无神论者,我无法相信同一人可以连续死上三回,所以希望小雀你能帮我查清这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递来,画面中格子小纸对折,正文只一句漂亮英文却残酷无比“2008-8-18,Death is no dream, For in death I'm caressing U”。

  “通过技术鉴定,这是姜羽菲笔迹无误。但死者却死于8月17日晚。应老板还有什么疑惑需要小的解答不?”

  “没工夫跟你贫,认罪的那人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他叫陆恺,26岁,家境不错,姜羽菲大学同学,后来又一直在同一家旅行社共事。唯一不同,姜是境外游导游而他是宣传海报设计师。也是姜婚前众多爱慕者之一。姜羽菲婚后与丈夫搬到了高档住宅区“西园”,他便随后在姜对面楼上置房安了家。我们在小区做调查时发现,不少人都见过他鬼鬼祟祟尾随大肚子的姜羽菲或是超市购物或是散步,据说姜和她丈夫都有察觉,但竟没一次当面制止或是提出报警,邻里见多不怪也就习惯了。”

  “倒是个痴情种子。”应小雀爽朗笑道,“老朴,这案子确实不错,咱们该深入研究下。”她撇撇嘴,越发觉得这事件有趣起来,“死者丈夫呢?他又是做什么的?从刚才信息汇总来看,这人倒是很不寻常的低调作风。”

  朴迟不敢怠慢:“死者丈夫顾澄是本市某重点科研项目小组带头人,生性稳健,独立带领的小组在国际上屡获嘉奖,上个月刚过三十岁生日,可谓是当今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他突然沉默,语调透着惋惜“说起来,你还得管这顾澄叫学长,他是你母校东华大学96届生物系毕业的。可惜这么优秀的人,自己老婆还有再等几个月就出生的婴儿就这么莫名其妙死了。人哪,就是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明天的落日。”

  应小雀没有答话,眼睛眯缝望向黄昏中的窗外。

  驼铃叮当作响,又有客至。

  “我们走吧,该去会会你介绍的那些当事人了。”应小雀起身回头清脆唤道,“尾生!”

  语音刚落,一少年凭空而起般从吧台后的地下酒窖跃出,双手插袋,棉衫皓白如雪,着松石工装裤。脸透着逼人英气,身上散发桂源铺独有酒香足令在场人窒息:“姐,什么事?”

  尾生是应小雀16岁时在云边意外“得来”的家人,他微笑朝朴迟颔首示意,却恰迎她无限温柔目光,“我出去办点事,铺子就交给你了。好好煮酒。”

  “好,你注意安全!”少年神色安宁如水。

  那厢司机临发车才想起自己困惑:“哎,应小雀你还没问我姜羽菲死因呢?”

  “这有什么好猜的,没有搏斗痕迹,没有血迹,尸体表现太平,协查尸源报告里又那么着重提那瓶红酒,多半是从中检测出什么了吧。安眠药还是氰化物?”后座女孩一声长叹,“要想死的这么美,哪有多少种死法可以挑选。”

  等下!尸体照片,三个死亡时间,自首嫌疑人,东华学长,要想死的这么……美?!应小雀脑里忽然闪过一些碎片,待拾起拼接却再无踪迹。究竟是哪不对劲?她手托腮食指轻扣下巴,干脆阖目沉思。

  驾驶北京吉普的帅气司机从后望镜见女子这样却笑逐颜开。

  应小雀,你还是又跟我一道并肩作战了。

  3.

  路上塞车,原本30分钟路程,经过近一个半小时折腾抵达西园小区已万家灯火,偏偏训练有素的门卫毫不领情把车直接拦下。朴迟正欲发出咒骂,身后女子却抢先低语:“今天我们步行进去。”他诧异回头,却见应小雀已开门下车并无再开口模样,只好硬生生按耐。

  他将车倒回小区外泊在一宠物医院门口,步入小区找了半天才见应小雀正饶有兴致在中心小花园里跟几个小孩聊天。看到他来,应小雀低头说了句什么,孩子们居然一齐朝他笑了起来。

  朴迟顿时难堪至极,将她拖走:“今天是来办正事的,你瞎嘀咕啥呢。”

  到达B栋,朴迟键入密码1408。一首悠扬充满异域风情的小提琴曲放完后楼道门自动打开,应小雀径直走在前面对他继续无视。“你究竟跟那些小孩说什么了?他们笑成那样。”男人终归沉不住气。

  应小雀行到转角电梯口停下:“我找他们问点情况罢了。至于他们笑嘛,是因为我跟他们说‘我保证这警察叔叔到现在还不知道小区外停车是要罚款的。这答案你满意了么?”她进入电梯,朝目瞪口呆的警察鬼脸一笑“怎么?你不进来?”

  “应小雀!!!”

  按门铃时又听到那小提琴曲,应小雀莫名有些痴迷。

  边上男人适时推搡让她回过神来,音乐也戛然而止。与开门的如树身形一齐而至,主人憔悴声音。

  “请进。”墨绿衬衫的主人简短招呼后侧身到一边,弯腰从玄关鞋柜取出一双拖鞋递来。“家中平日很少来女客,因此没特意准备。这是内子的拖鞋,这位小姐将就穿吧。”他抬头,满是胡茬的下巴和血丝充盈的双眼传递着连日疲惫,应小雀接鞋穿上,心陡生不忍。

  看来同时失去爱人和孩子的噩耗足以摧毁任何常人意志。

  “顾先生节哀,无论如何,身体不能垮了啊!”朴迟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了句废话“今天我们冒昧到访,主要是想了解……”

  却被屋主客气打断:“朴警官请到客厅坐下再说吧。”

  他引着穿过狭长玄关,眼前豁然开朗。在若有若无奇异香气环抱下,墙体柔和的浅黄色调与价值不菲的羊皮吊灯投射出的湖绿光芒相互辉映,宛如油画。客厅一角静逸的睡莲池更无声诉说着主人的卓然品位。池边,几张报纸散落在地,一把老藤椅背影落寞。

  客厅再无其它累赘设计,三人桦白木质沙发坐下。

  “正好顺路,就来看看你。”朴迟憨笑,一个劲挠头。进客厅前收到应小雀眼色,他只好换措辞,“这是我……”

  “我是他邻居应小雀,麻雀的雀。我现在开着个酒铺。虽然地方小点,但卖的酒绝对一段!熟人八折。”这回是女声打断:“听说学长您也是我母校东华毕业的,是真的吗?经常在电视上看到您,没想今天见到真人了。”天可怜见,有了铺子后她就没享过一天看电视的福。

  顾澄报眼前崇拜相以宽厚笑容,这个扎利落马尾穿白T恤牛仔背带裙的女孩,目光狡黠却从见到伊始就令他感觉亲近:“嗯,我算是东华一手培养起的。看来这位应小姐该改称应学妹了,你名字真是非常清新可爱。对了,两位需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谢谢。”一位道。

  “我要农夫山泉!”另一位则嚷着:“学长你家冰箱在哪?”不待人指,她自己见门就闯。

   “应小雀!”朴迟刚想表达不满,就被屋主默许的眼神震到:“警官今天找我怕不单是看望这么简单吧,有话不妨直说。”

  “啊……”既然态度配合,就没必要绕圈子。朴迟果断道:“在下是给你带来一个消息,一个叫陆恺的男人昨晨到我局投案自首,说是他谋杀了你夫人。不知——”他声音刻意拉长,直视对方,“顾先生认识这个人吗?”

  男人眼中果真闪过异样:“陆恺?他自首了?”

  “看来认识,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是认识,羽菲生前跟他共事过。不过也就只是认识,这人生性怪异,平日与我家素无往来,所以谈不上关系。”

  “生性怪异?”应小雀不知打哪冒出来,没拿任何食物却举着一个背后有磁贴的天蓝小本。

  “我发现一个秘密。”她翻开本子,“这是我从冰箱上取下的,没想到学长家这么浪漫呢。”

  朴迟凑近一看,本子每页都标注日期,起头:“可爱的你今日食谱”,接着便是几道菜名,边上用不同颜色水笔俏皮画着螃蟹,鱼,芹菜,马铃薯等。页底,总画有粉红色“吻”和三个并列的白蓝紫小长点奇特落款。

  顾澄抚摩本子,隐忍无尽:“这些都是羽菲写的,她每晚都会和我讨论第二天的食谱,等我上班,这个傻丫头就会去超市买菜,按食谱上做给我吃。”

  “羽菲生活简单,几乎没有朋友,怀孕后也不便出门,顶多去楼下散步。每天傍晚她便坐那安静看书看报纸,等我下班和她一块吃饭。”男人扭头望向空空藤椅,四周顿然寂静。

  应小雀拾起池边报纸,折好,一只手搭在顾澄肩上:“学长,请振作。因为我们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她眼神清澈却坚定,“就是尽快查明真相。”

  男人埋首依旧沉默,末了道:“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的地方呢?”

  “当然有!”朴迟为他打气,“比如你可以再仔细回忆,除了笔录的那些,有没什么关于你夫人失踪当天遗漏的情况?”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你称夫人是于8月17号下午4点后失踪的,当天你在单位,四点时曾给家里挂了个电话,说自己参加聚餐让她不要等你先吃饭,她接了。而当天你晚上6点左右到家就发现人没了,是这样吗?”警察目光突然锐利“那么顾先生,你当天为何没有报警?按理说贵夫人素无交际又怀有身孕,莫名失踪,你该很担心才对啊?”

  “确实没报警。因为我猜到她正跟谁在一起。”顾澄走到窗边,猛的拉开窗帘,颤抖指向对面楼一个阳台,身子却瘫软,“是我错了……”他不断悲怆重复这句。

  朴迟连忙将他扶起,重回沙发坐下,应小雀不知从哪弄来一杯水,递来。对视的一瞬,顾澄分明感受到对方无声慰藉。

  “陆恺……”顾澄接过水,迟疑片刻道,“他其实是羽菲大学时期的恋人。”

  “啊?”朴迟闻话立刻从沙发跳起,“可我们调查旅行社的时候没人说他们交往过啊?”而一旁女孩却如旧安座,倒像她意料之中。

  “他们大三时就因性格不合分手了。所以许多人都不知道他们过去之事。看得出,分手后陆恺还是很爱羽菲,要不然也不会处心积虑和她进一家单位工作,后来又搬到这。羽菲对他人前非常冷淡,不过我想私下,她对陆恺还是有种特殊情感吧,毕竟是初恋。”顾澄举杯双手微微颤抖,“想必你调查过也知道,陆恺对羽菲一直没死心,经常纠缠,还给我家送礼物。我和羽菲结婚第二天他托人送来一盆花,当时羽菲一见这贺礼脸色就变了,也就是那天我才从她口中得知他们以前的关系。”

  “陆恺当日送的花是三色堇?”应小雀突然清脆接口,朴迟听闻一脸迷茫,却令顾恺大为惊异“你怎么知道?”

  “来您家时我闻到一种奇特花香,因不常见,所以一时想不起来,直到刚才看到这,才敢确认。”她再次翻开小本,指向食谱页面末端,“白蓝紫三个小长点其实是你夫人姜羽菲用来代表自己的简单标记吧,所以每页都以落款出现。这也正是她最爱花的基本形态,花瓣三色交集,香味独到的波兰国花三色堇。联想夫人生前不喜交际,那么能知道她有此偏爱的人便也可想而知。”

  顾澄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应小雀,她温纯叙述,透着过人聪慧,与最早进来那副唧唧喳喳样子对比鲜明。谜样女孩,他暗暗惊叹,恍惚觉得她名字似乎哪见过。

  女孩却将他思路打断,她朝顾澄微笑鼓励道:“学长您继续。”

  他深吸口气:“那日我到家不见羽菲,四下寻找,在沙发上找到她丢在家里的手机,发件箱里有条短信,是傍晚5点零三分发给陆恺的,看样子是个回复,上面就五个字:好吧,6点见。我一看这短信就明白了,因为之前几天羽菲跟我说过陆恺表示想和她谈谈,把关系了断,但她没应。这次想必她赴约了,所以我也就没多想,加上那天聚餐喝了不少酒,昏沉沉居然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中午醒来,去房间换衣服从枕头底才发现那份遗书,打给陆恺,手机和家里电话都没人接,我吓坏了,一心只想赶紧找到她。”

  “于是你又忘记报警,两天全出去找她了?”朴迟皱眉道,手里材料表明顾澄从发现遗书的8月18日以及发现姜羽菲尸体的8月19日都没提供任何不在场证明,本人笔录关于这段只潦草二字:找人。他又想起局子暂押的那位投案自首却使人疑惑更甚的嫌疑犯,心情无由来烦躁。

  “是的,我四处找她。去了许多地方,困就车里睡,醒来继续漫无边际找,不停往家挂电话,期望羽菲突然回来,能接到。”说到这,顾澄从口袋默默掏出支烟点上,再不答话。烟雾袅袅,他右手戴的别致婚戒上,雕刻图案的蓝贝散射光芒。

  朴迟见此情形,明白今晚不会再有收获,望向应小雀,却见她侧脑袋正思考着什么。感觉到注视,她撇嘴示意可以走了。于是警察收起文件,“9点我们该告辞了。顾先生别太难过,身体要紧,早点休息。有什么关于案件的新情况记起,无论事情大小时间几点请立即联系我。”他加强了语气,“请相信警方,我们绝不会让贵夫人白死的。”

  似是听惯这套官面,顾澄相送表情并未有几分期待。

  应小雀却在即将踏出门时停下:“学长,你家做门铃的那支小提琴曲叫什么?我觉得它很特别,很好听。”

  对方一愣,强颜欢笑“确实特别,这是在塞威尔广场录的,当时我跪下向羽菲求婚,广场上有位流浪音乐家受到感染,为我们即兴创作演奏了这曲子,他给这曲取名‘可爱的你。婚后我们也一直以这曲名彼此称呼对方。”

  门缓缓关合,想到这道门内曾有过的爱与快乐此刻尽湮。门外二人同时闭眼,步伐如铅,竟都不敢回头。

  门内。顾澄轻轻靠墙坐下,身影如一株掉光叶子的老树。

  可爱的你。羽菲,可爱的你却已永远离我而去。

  4.

  怎样让应小雀顺利见到已经在押的陆恺,着实让朴迟操了不少心。虽说她是警局连保洁阿姨都认识的常客,但毕竟身份目前还只是“普通市民”。

  好在全部搞定。朴迟满意看向右边,应小雀穿着明显大一号的短袖制服,裙里没穿丝袜的小腿在冷气充足的审讯室止不住哆嗦,最乐要属脚上那双同是向值夜女警借来的皮鞋,无非几厘米鞋跟,已经痛苦摩擦地面数次了。此刻她帽檐下双眼正自顾翻阅本案卷宗和尸检报告,专心扮演着记录员。当然,他们对面端坐的嫌疑人还没贡献出一字需要她动笔。

  “我说哥们,你到底还打算耗多久。”朴迟声音无奈,“既然来自首,就要懂自首规矩。虽然我们这肯定管饭,但不坦白哪能指望我们‘从宽不是。”

  与顾澄阳刚气质完全不同,陆恺皮肤白皙长相阴柔,头发微黄,一件CK淡灰条纹T恤,加上不羁神情,颇像日本明星堂本刚。

  听了苦口婆心的劝导,“堂本刚”瞟向警官,眼神涣散,又飘走。

  倒。朴迟已是抓狂。身边女记录员总算有所动作:“你把姜小姐的结婚戒指弄哪去了?” 她漫不经心道,“你口供中说自己8月17日傍晚7时,在约定桥下用添加氰化物的红酒将姜羽菲杀害,并移尸早已备好的铁箱内,既然过程没有遇到反抗拉扯,那么尸体左手失踪的婚戒,应当在陆先生手里吧。”

  突兀的问题使陆恺涣散视线总算化为惊异集中,“戒指……没留意,她那天戴了吗?可能是搬运尸体时不小心掉在哪草丛里去了吧……你问这干吗?”

  女记录员不置可否:“就随口问问。再请教陆先生,当日你为什么会选择那个桥洞与死者会面呢?那里地理位置偏僻,她没带任何通讯工具赴约却还能找到,不易啊。莫非,这是你们以前到过的地方?”

  “嗯,那是羽菲的私乐园,她喜欢沼泽和野生蒲草,只要心情不好或想躲开大众就会到那儿。大学交往时,我们经常带着书和吃的在桥洞下一坐就是一整天。那有我最美好的回忆,所以我决定也在那里,将故事终结。”

  “原来如此。你为什么杀她?”朴迟见缝插针。

  “我凭什么告诉你?”对方干脆驳道。

  “因为阁下必须要证明案发当天确实是你杀了她。”应小雀神色平静,“而陆恺先生你,现在还无法取得我们这方面的信任。”

  “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你早该醒悟的事。比如,作为一名不称职的凶手,你在供述谋杀过程及死亡时间判定上居然连续犯下错误。姜羽菲当日穿着真丝白裙,而她假使真是被你毒杀,从倒地到后来被搬运全过程内,戒指都在草丛弄丢了,而她全身竟没沾一滴淤泥,丝绸也没出现半点脱线或勾破,这说得过去吗?此外通过尸检,死者正确死亡时间也并非你供述的17日晚7点,而是当晚8点至9点间。尽管你有杀人动机也有认罪诚意,铁皮箱和毒杀她的关键红酒瓶上也都留下指纹,可谓证据确凿。但我还是想问,既然记了时间,怎么你记忆会误差达两小时?综合这几处疑点,唯一可得出结论就是:你供词撒谎了。说吧,为什么欺骗我们?究竟你又在隐瞒什么?”

  陆恺额头渗出冷汗,双手握拳 ,“羽菲确实是我害的。好吧,我原原本本告诉你们。”

  “愿闻其详。”记录员开始提笔。

  陆恺以下供述的版本却让人大跌眼镜,他说当日他约姜羽菲傍晚6点在桥洞见面做个了断。姜比他先到,而他则带着道具准点而至。这幕在他心底盘算良久“殉情剧”预备好的全部道具是:两支白玫瑰,一个可以满足“死而同穴”而从货运公司特意买来的蓝铁皮箱,小半瓶 “殉情专用”已事先被他添加氰化物的红酒。接着陆恺孤注一掷,拉起已是人妻的姜羽菲柔嫩小手大叙旧情,期望她还能回到他身边。

  “而她却再度使你陷入绝望了?”应小雀冷声。

  自打世间出现“情”字,就也平添无尽事端。沉溺其中的痴男怨女何时才能明白,自己根本没必要去做另一人“不需存在”的天使。

  “羽菲说她爱他。她说自己过得很幸福,请求我放手,哈哈,她还让我试着开始没有她存在的全新生活。她希望她老公顾澄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爱她,她的家庭不会被人说三道四。”陆恺面部分明在笑,却皱似悲泣,“那我算什么?我和她的爱情又算什么?我们也说过天长地久不离不弃,现在我还在坚守,可为什么她却说放下就放下了?!”

  “所以你一怒之下就把她杀了?”应小雀眼珠儿骨碌一转,“不对呀,既然是‘强制殉情,那你怎么还活着,没陪她一起?”这句出格言论立即引来寒光一道,她垂下帽檐吐吐舌头。

  “不!我怎么会杀她!”陆恺情绪激动,双拳对着桌子就是一阵猛捶。

  拜托……是你自己招认的好吧。两警官迅速交换了个“崩溃”眼神。

  “好,你没杀她。那请你冷静下来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朴迟尽量使声音做到沉稳有耐性。

  “当时我终于意识到我的爱已经永远回不去了,她已经不再属于我。不,她早就不属于我了,更不可能愿意陪我这个傻子一齐死。我接受不了这现实,从箱子里拿出那瓶毒酒就要喝,却被羽菲夺下。她从身后抱住我,哭着重复说对不起。我们长时间就保持那样的姿势,直到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挣脱她跑了。”

  “跑了?!”对面的二位面面相觑。

  “嗯。她抱住我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想明白了,爱情不能勉强,以前是自己太执著。所以决定放手还她自由,可当时怎样都难以启齿。于是我就跑了。”

  “你跑哪去了?”女记录员扔下笔。

  “我朝她反方向的蒲草地里跑,后来到了个水渠边实在跑不动了,坐下来哭了阵。等到哭累了,就索性躺下望着天空发呆,那风挺大,呼啦吹在身上很舒服。也不知道过多久,我才想起来时间不早,该把羽菲送回家了。准备在车上跟她谈清楚,以后各自生活再不交集。原路返回,却发现——她已经服毒自尽了。”

  “自尽?!”男警官听得表情僵硬。

  “她误会我了!羽菲说过一直对我有很深负罪感,而她,则跟少女之花一样单纯。之前我再纠缠不清,她也未怪过。见我跑了,她一定以为我还想不开,痛苦自责之下就选了不归路。”

  “等下,少女之花是什么花?”朴迟刚问,就被边上人猛飞白眼。

  “三色堇。欧洲有些国家管它叫女孩花。”她简明扼要。

  我是真不知道啊。可怜的警官暗暗揣度,我只知道这几天广告上有个卖防晒霜的牌子叫“东洋之花”,广告模特倒也是些清纯少女。

  “你确定她是自杀?”女记录员又道。

  “嗯。我回到那,就看见箱子大开着,羽菲躺在里面,表情平静。手里握着那瓶酒,但已经被她喝的所剩无几了。”男青年悲痛欲绝,“是我害了她,我这样这跟亲手杀她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前提是你说的是实话。我们会调查。不过,你真确定她是自杀?”

  “这我当然能确定!那里太偏僻,我去过那么多次,反正就没见过一回生人。再说,虽然我在羽菲相反方向,但如果有什么动静还是能听得见的,毕竟这块沼泽也就那么大。”继续悲痛欲绝。

  “之后你就迅速处理了现场,把酒瓶扔桥后草丛,把她身体摆成更安详的‘圣女祭祀状,盖上披肩,箱子一关用玫瑰卡着就跑了?”

  靠,折腾半天这案整一闹剧,就是不知那个在家正为爱憔悴的科学家知道真相了会怎么想。加之边上这记录员一万块彻底没希望了,这回估计得大出血才能打发。

  “不,我一直在边上守着她。直到18号中午才离开。”痴情倒是被低估了,但总归还是肯定答复。又想到晚上那张一出小区就“果然”中奖的车罚单,朴迟直摇头。

  必要的程序话说了一遍,人被带下去。

  应小雀仍一副“不死心还在”模样,朝着面前自己画的一堆“鬼符”发呆。于是都已走出审讯室的警官只好折回推攘。

  “我说应小雀,这其实是好事。这案整一意外,你不是打上回后听到凶杀就吐吗?为了庆祝这世道清明,朗朗乾坤,我决定明天请你吃饭。当然,今天夜宵也行。”

  “世道清明?”对方站起又白了他眼,表情却相当复杂。

  “但愿如此!”紧接是一声狮子座女很少见的叹息。

  咋了?朴迟当真见不得她这副惆怅。

  却见对方快步如飞已走在他前,边走还边用脚潇洒的把高跟鞋挨个甩了出去。

  是借来的鞋唉。

  果然还是应小雀,果然很强。

  5.

  朴迟接到电话是隔天上午十点半。

  “大姐你能不能让我多睡会儿啊。”昨夜自己身后捡鞋的悲壮场景立即脑海重现。

  待她换好自己衣服又被拉到路边排挡痛宰,之后自己醉醺醺目送连喝四瓶生啤还神色自若的“酒馆女老板”开着自己的吉普车离去。而他本人却走了一小时五站路才倒在自家床上。

  这世道确实不够清明。

  “赶紧出来。你们组那票实习警员现在可都在我边上,你再睡懒觉会引起公愤的噢。”

  噢什么噢。不就是:我们组的,实习警员,全在你边上。噢?!

  “大姐你又搞什么啊?!”听到咆哮应小雀把手机丢身边一帅哥。幸亏朴迟昨天公文夹落车里没带走,其中除了两袋“好丽友”最有价值的莫过于一份“警队夏季实习名单”了。只是几通电话,她交代的事就都在一上午内,该查的查该办的办全部妥当。

  “朴队长,我是XXX,我们现在在D公路33KM﹢100M地段,发现新情况,等你过来汇报。”帅哥态度不卑不亢。有前途。

  应小雀完全可以想象,她认识十四年的朴警官此刻神情。

  一定很有趣吧。

  但一夜没睡的她此时笑不出来。快到11点,正是烈日当空。桥上无处闪躲。她眯起眼睛使劲朝太阳看去。只是刹那,任凭光线穿越自己躯壳。

  低下头看,突然一片黑暗,眼睛在自我救赎呢。视线再亮起时,她见到下方成群的翠泽飘摇,似是无声呼唤。

  那个人,它们是在呼唤你内心的最后救赎么?

  她掏出手机,按下一个号码。

  她说。

  她最后说:学长,就到桂源铺见吧。

  6.

  桂源铺内。19岁的尾生正忙碌。

  现虽暑假,他要做的事依旧很多。这个酒馆小,但生意一直很好,秘诀便是自酿的美酒。

  11点3刻,玻璃外。蒙城艳阳高照。

  中午相对客人不多,他得把酒从坛里一瓢瓢舀出,灌进特制的桂源铺布袋,再用搓成细鼓的麻绳扎吉祥结放篾篓里备售。挂墙上的羊皮纸写着今日备忘,呆会他得去医院给一骨折了还嘴谗的老主顾送酒。少年专心做着手上事,偶尔从步满菱形木格的吧台朝外看,视线总会落在客坐静止的二人身上。

  其中一人只背影也使心头温柔万分。

  她昨夜未归,与朴迟一同离去,想必又碰上了什么案子。她未如对面人一般饮酒,却在品一杯自己泡的艾茶。她回来后换了套衣服,显得格外飘逸,一件淡茶色袍子配上宽裤白绸,青丝被墨绿石簪随意斜穿。落座不久,两人低语着什么。

  凝神,尾生只听得不真切的飘忽。

  “还是瞒不过你,女侦探。”男音释然。

  少年舒颜。又忙起手里活计。

  “你指这个?”女子从容将一张照片放在桌上。上面是那份姜羽菲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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