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老总被检察院带走了,再没回来。当然是因为腐败,那东西不抓工作,整天想的是搂钱、喝酒、搞女人,公司差点让他搞黄了。抓走他,大家心里都乐。
市里又派来一位新老总,原来是一家赫赫有名国有大企业的老总,以铁腕、铁面、无情而著称。大凡了解他的人爱用相同的一句话评价他“这家伙霸道”。但愿新老总能把这个半死不活的企业起死回生。
翌日,公司召开全体员工大会,新老总和大家见面。党委书记介绍说,新来的总经理姓盖,盖房子的盖。但姓氏上不能读盖,应读盖(葛),盖总。新老总立刻打断书记的话,我这个姓从上学时,老师、同学就没叫对过我的的名,愣是叫我半辈子盖福楼!……
员工们轰的一笑,会场气氛立刻活跃了。“清晨我来到青青的牧场,看那雄鹰披着那霞光……”会场一角突然爆响悦耳的手机音乐,和旋的、颤音的,是个不错的手机。书记抻脖四下撒目,谁的手机?关了!关了!开会呢不知道吗?音乐戛然而止。继续开会。书记没讲几句。音乐又骤然响起,这次是歌手“凤凰传奇”演唱的《荷塘月色》,只是音乐的方位换了地儿。“剪一段月光缓缓流淌,流进月色微微荡漾……”音乐虽美妙,却惹恼了书记。书记愤怒地斥责,我刚批评完,手机还响,怎么这么不自觉?都把手机关了!新上任的盖总一扫刚才的和悦,脸色似挂了一层霜,再一次开口说话了,今天是个见面会,我本不想说批评的话,这样的会场秩序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太乱!我原来在的单位谁手机敢在开会时响,我就让他当场把手机摔了!信不信由你。反正从现在开始,凡开会时谁的手机再响,就让他当场摔了!新来的盖总发了火,谁还敢造次,都悄悄关掉手机。会场再没有手机响起过。
小林
小林叫林浪,年轻、活泼、帅气,是个人见人爱的阳光男孩。他在省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当时他一门心思地想留在省城文艺团体,但到几家文艺团体应聘都碰了壁,无奈只好回到这座家乡小城,应聘到这家公司。公司也算发挥他一技之长,安排他到工会抓宣传。他常常感叹自己命运不济,称自己是凤凰落到柴草堆,瞎了材料。烦恼的日子里,他常常思念女朋友霍艳艳。艳艳是他大学同学,人长得漂亮,歌唱得好,刚毕业就被省城一家传媒公司看中,唱歌,灌光碟,连出了两张,在省里已经小有名气。半年前她又去美国留学深造。从此俩人鸿雁传书相思得要命。
起初,俩人一天一个电话,缠绵得很,渐渐电话的次数少了。艳艳说国际长途太费钱了。小林想想也是。艳艳也常用电脑发回来照片,在纽约、在夏威夷、在波士顿……,有单人照的、也有多人合影的,艳艳说合影的都是她的同学,安娜、彼得、麦克逊什么的。小林注意到合影中总有一个高个子的美国男孩喜欢挨得艳艳很近,一张照片上竟暖昧地一只手搂着艳艳的肩头,令小林醋意大发。小林电话一再追问,艳艳告诉他,那人就是彼得。并告诉小林,彼得的父亲是一个跨国公司的董事长,家产过亿,这让小林感到十分的不安。终于,昨天晚上艳艳的电话证实了小林的猜想。艳艳说,她不准备回国了,在国内充其量她只是个三流歌手,美国更适合她,那里她将会有别墅和花园、汽车和游艇、阳关和海滩……这一切都是她在国内倾尽毕生之力所不能得到的,也是小林所不能给予的,彼得很爱她。
艳艳的电话让小林如雷轰顶,一夜发狂,直到天光大亮……
早晨,小林昏昏沉沉走进工会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忙三迭四地通知他,小林开会!开大会!别迟到啊!小林怔了一下,反应过来,随着人流走进会场。择了一处偏僻的位置坐了下来。开啥会?知道吗?身旁是工会的女张,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小林问。不知道。爱啥啥吧!小林现在对什么都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有艳艳。纽约现在已是夜晚,灯红酒绿的曼哈顿,夜生活刚刚开始,艳艳此时会做什么呢?也许在夜总会、也许在咖啡厅、也许在林荫道上散步……小林心里知道,无论她现在哪里,陪伴她的人一定是彼得。小林心中顿觉酸酸的,十分失落。心情坏极了。
会议已经开始了。谁在讲话、什么内容,他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手机的屏幕是艳艳的玉照,艳艳甜甜的笑着,一双美丽的眼睛,脉脉含情地盯着小林,像要对小林说点什么。她能说什么呢?他多想听到的仍然是那句话,小林我爱你!小林多么希望几天来发生的只是一场梦啊,一觉醒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睁开眼睛,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世界还是那么美……正想着,手机响了,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小林就知道是艳艳。这个乐曲是小林特意给艳艳选的彩铃。小林迫不及待地接通了电话,他忘记了此时正在开会。一个喂字刚刚喊出口,扩音器里就传出了盖总愤怒的斥责,谁?谁打电话?女张狠狠推了一下小林,夸张地挤眉弄眼,你疯了?不知道开会呀?你找倒霉呀!小林被女张推醒了,赶忙把手机挂断。谁打电话站起来!盖总严厉地命令道。盖总显然生气了。也是,自从他宣布开会一律关掉手机之后,开会时再没有手机响起过,今天却蹦出来一个挑战者,敢于藐视盖总的权威,敢于践踏那人人畏惧的规定。打手机的站起来!这次是党委书记的声音。会场上百十号人的眼睛刷地投向了小林。小林犹豫了一下,红着脸极不情愿地站起来。
坐在台上的领导这时才看清了站起来的人。小林,工会干事!党委书记轻声对盖总讲。盖总不熟悉小林,但看见小林畏惧的样子,话语稍稍平和了一些,开会的纪律你不知道吗?把手机关掉,这个纪律刚刚宣布没有几天嘛!知道。小林嗫嚅着答。声音虽小,台上的盖总还是听清了。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呢?上次大会我已经宣布了,开会打手机就让他当场把手机摔碎,你是第一个违犯的,那就从你这开始吧!盖总的话语虽平和,但极具威慑力。全会场的人,把目光再一次投向了小林。小林真的有点懵了,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摔还是不摔?从心里说,他不想摔手机,倒不是心痛钱,他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侮辱。况且,手机的桌面壁纸就是艳艳的倩影,手机里还有许多张他和艳艳的照片,有单独照的、有合影的、也有自拍的,这些珍贵的影像记录着他们从前的岁月和幸福的时光……手机就是他生活中的念想,无论谁也休想从他手里把手机夺走。接下来小林应该怎么做,在他的头脑中已经清晰了、明确了、坚定了。我不摔!小林话音虽低,但清晰可闻。会场立刻有了轻微的骚动,人人都把兴奋毫不掩饰在目光里,大戏到这个时候就有看头了。台上的几位公司领导先是惊愕,继之愤怒。盖总厉声质问,你为什么不摔?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摔!小林的回答毫不示弱。endprint
场面已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老道的书记知道,事情已僵住了,到这个局面已难以收拾了,但他老道圆滑,经验丰富,他知道此时一定要坚决维护住盖总的面子,盖总若是颜面扫地,今后在公司恐难立足。关键是要千方百计动员小林摔了手机,一方面给盖总一个台阶下,另一方面也向他展示一下自己在公司中的权威和能量。今后你姓盖的别拿我书记不当干粮……
书记站起来冲小林招招手,小林过来,上前面来!小林器宇轩昂地走到台前,书记也下了台,走近小林,几近耳语般地轻声说,小林,你把手机摔了,过后我让财务给你买个新的,比这个手机更好的。小林一梗脖,我不摔!书记急了,小伙子,怎么这么犟呢?给我点面子,要知道,你进公司还是我同意的。年轻人,还要为前途着想嘛……
书记连软带硬地劝说,小林有些为难了。稍顷,小林回道,我不能摔,这手机有纪念意义!书记被小林卷了面子,当即火了,一个破手机,什么纪念意义?我不管了,你看着办吧!……转身回到台上。
盖总看在眼里,虽然他俩的对话没有听清,但结果已经清楚了。他恼怒地指着小林,我给你三天时间,找单位,走人!找不到单位,公司除名。
全场震惊了,唏嘘声四下响起。盖总真是铁腕,名不虚传!小林鸡蛋碰石头,不知好歹,羊能斗得过狼吗?小伙子,这下傻了吧!
三天时间联系调转,开玩笑哩!明显就是在治人,年轻人,服个软吧!这年头找个工作多不容易,为了置气就把工作弄丢了,值的吗?
小林没有出现意料之中的沮丧,相反他脸上呈现的是大家十分意外的淡淡的笑容,语气平和地对台上的几位领导说,盖总及各位领导,谢谢你们给我三天时间联系单位,其实一天也不用,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我已经决定了——辞职!就在今天。再见!
一瞬间,会场上所有人都愣住了,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小林挺绅士地向台上的人微微颌首致意。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会场。临出门时,他转过身,满脸含笑给会场上所有人来一个飞吻。
走出公司,阳光晃眼,天气真好,万里无云。已是夏天了,满眼都是花红草绿。纽约那儿天气不知怎样?他要给艳艳打个电话,告诉她,他马上就去办护照,去美国。他要和那个彼得竞争……
王副总
王总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就听到屋里电话铃响个不停。王总紧走几步到了办公桌前,抓起电话,哪位?请讲!来电话的是环保局刘副局长。啊!刘局,你好!你好!我也正要给你打电话哩,罚款的事局里研究没有?王总急切地问。我打电话告诉你也就是这事,昨天晚上研究了。罚款全免是不可能的,这件事群众舆论太大,媒体都曝光了,谁也不敢不罚。按规定罚四十万不多,你找我,我头拱地也得给你办,往下减了,减去十万元!不少了,咋也得让你在盖总面前有个交代呀……
谢谢啦,谢谢啦,我替盖总谢谢你。现在反腐败抓得紧,等过些日子,消停消停,我们班子和你们班子,咱们聚聚。王总说。
那倒不必了。现在整那事不是时候,真要出点事犯不上。你们的心情我们领了。回头我和我们老大说,他也不会挑你们理。不过,我和你说得那件事,你们也得抓紧呀!你和你们老大说了没有?你们别往歪了想,不是我给你们公司办这点事就要人情,我完全是冲着咱哥们私人情谊。你在你们公司抓环保,我咋也得让你在你们老大面前挣点面子……
刘局长说的是他小姨子黄桂芬提职的事。他小姨子在公司财务科,四十五岁了,还是个会计。以前的公司老大谢总看不上她,人老珠黄的还不会来事。谢总看上的都是年轻漂亮,会拿情,敢上床,肯奉献的,那些骚货都提拔了。王总心里说,还说不是要人情,就是他妈要人情。心是这么想,嘴里却不能这么说。刘局,你放心,桂芬的事,我一定办好。桂芬论能力、论水平、论资历,早该提拔了。你也知道她,桂芬是个本分人,老谢能看上她吗?盖总和老谢不一样,人虽然霸道点,肚里没花花肠子,他喜欢听话的、本分的、实干的,我和盖总说过桂芬的事,他基本同意。不过这件事再等等,公司的财务科长提起来才一年多,环保又刚出了毛病,这节骨眼提拔她,容易让群众产生想法,你是她姐夫全公司谁不知道。这件事给捅出去,对你我都不利……不说了,不说了。
挂断电话,王总心里直骂老谢,这家伙就知道搂钱,从不在环保上投钱,环保欠账也是太多,动不动就让环保局逮住,还得和他们说小话,不然谁吊那个姓刘的。王总心里骂着老谢,手包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是女儿打来的。他知道,女儿打电话,还是问大学录取的事。他接通电话,雨燕,别急呀,爸爸一会再给你赵叔打个电话!电话里女儿都带哭腔了,我都急死了,很多同学都接到通知了,就我没有!女儿这么一说,王总的心不由也急了。姑娘,姑娘,爸爸马上就打电话。
王总关了女儿的电话,亟不可待地拨了赵鹏飞的电话。赵鹏飞是他大学同学,现在是省城工业大学学生处处长。女儿考试成绩虽入了录取分数线,但分数不是很高。他想起了这个老同学,这时不求啥时求哇,他几乎天天给赵鹏飞打电话,赵鹏飞先前说,不急不急,等分数出来再说。昨天赵鹏飞在电话里说,实话实说吧,按照姑娘的分数是进不了我们学校,现在就得想办法啦,知道吗,想办法!你懂得……原定今天赵鹏飞是要回信的。现在,王总已经等不得赵鹏飞来电话了,自己得主动些。
电话拨通了,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王总心里有些发毛,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呢?王总急得直搓手。正在这时,门推开了。办公室主任探进半个身子,叫道王总,王总,怎么没去开大会?盖总叫你呢,一会儿你不是还要在会上讲事嘛?快去吧!
王总一拍脑袋,坏了,坏了,开会的事忙忘了。他收起手机,拿着手包奔了会场。会已经开上了,盖总正在讲话。王总挨着盖总坐下来。盖总不悦地瞅了他一眼,王总心里明白,低声对盖总解释道,来了个客户,辽宁的,让他们耽误了……盖总说,不管哪来的,凡开会就不接待。话语虽然相对温和,王总知道这是盖总对他的批评。他微微一笑,点点头表示接受。不争气的是王总的手机偏偏这时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了。刚才忘了关机。王总暗暗叫苦,真是不做脸哇,谁这时候来电话?不过还得接,否则电话会响个不停。王总黑着脸,气恼地打开手包取出手机,一看来电,是赵鹏飞!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王总也顾不上理会盖总的脸色,拿起手包,大步流星地走出会场。走廊里,王总接通电话,急切地说,鹏飞,鹏飞,事怎么样了?赵鹏飞电话里说,刚才我去校长那儿汇报点事,手机放办公室了,一回屋看见你的来电,着急了吧?王总说,能不急吗,都快急疯了。孩子整天作我,真是受不了!快说,怎么样?赵鹏飞说,成了!成了!费老大劲了,到底成了!王总高兴地连叫,太好了!太好了!你真是帮我个大忙呀,太谢谢啦!赵鹏飞说,说实在的,也就是你,换个别人我不待管的,这得冒多大风险啊,这事要是露馅,我饭碗子就打了。说真的,我堂弟找我办,我都没管。王总挺感动地说,咱是生死弟兄,赶上亲哥们啦!哥不待忘的!鹏飞,后天我就去看你,这几天你别出门。赵鹏飞连连拒绝,不用,不用,咱哥俩不用整那个!王总说,我看咱老爸还不行嘛?王总知道赵鹏飞有个年逾八旬的老父亲。赵鹏飞笑道,你呀!你呀!王总早就准备好了二十万元钱,他知道这钱必须得花出去,赵鹏飞的人情得还,线不能断,将来女儿大学毕业还用得着赵鹏飞。女儿最好是留校,那可是全国的名校,小清华……endprint
赵鹏飞电话撂了。王总感到出来的时间不短了,想到盖总,心里不免有些打鼓,正开会出来打电话他肯定不高兴,该怎么和那霸道的家伙说呢?他稍一思忖,便有了主意。他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做出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兴冲冲地回到会场。果不其然,气氛不对。全会场的人都在瞅他,盖总一脸怒容。王总毕竟是王总,他从一个普通工人能当上团委书记,又从团委书记当上副总,肚里没有点韬略行吗?他脸上的喜气仍保持不变。回到座位上,盖总还在歪着头瞪他,他故意视而不见,把头凑向盖总,似乎压抑不住内心喜悦地说,大哥,刚才我接得是环保局的电话,罚款的事昨天我去沟通了,刚才环保局就回信了,四十万改罚三十万了,给咱省十万,是不是挺够意思?……盖总没吱声,不过脸上的怒容消退了。
王总对盖总讲的话声音虽小,大家还是通过扩音器隐约地听到了。王总的目的达到了,他就是让盖总和与会的人都知道,他接电话是工作上的事,是关系到公司的大事。
王总站起来,似乎意犹未尽,还有话说,他的戏还没有高潮。他知道对于盖总这样霸气的人一定要给足面子,这很重要。于是收敛起满脸喜气,换成一副诚恳相,我打断一下会议,说几句话。首先我为今天开会迟到的事向大家道歉。再是,我为我今天开会中途出去接电话,向大家做检讨。虽然打电话是为了工作,但是违反了会场纪律。盖总已经在大会上宣布过,谁开会时接打电话,或者手机响,令他当场把手机摔碎。军中无戏言,既然规定的纪律就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今天就从我这儿开始,执行规定!说着,王总把手机举过头顶,用力摔向地面,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手机的碎片向四下溅去。人群中发出哇的惊呼,出现了小小的骚动,坐在后面的人甚至站起来,伸长脖子向前张望。苹果手机!有人认货,惊讶的叫出声来。王总并不心疼,他家里还有两部别人送的新手机,一个苹果一个三星,手机淘汰率快,模拟、数字、智能,一茬一茬,走马灯似的变化着,让你反应不过来。王总向台上的盖总和书记做了个手势,我说完了。盖总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看得出他对王总这番表现相当满意。书记心里想,这小子不当演员算是瞎了材料。该书记说话了,得说表扬的话,夸赞的话,正能量的话。企业书记嘛,就是溜缝!敲边鼓!谁让书记角色窝囊了,角色窝囊却不能窝囊着干,该说得说。于是,书记开了口,刚才王总给大家上了深刻的一课,王总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在纪律和规定面前人人平等,谁也不能搞特殊化。纪律和规章制度定了就要执行,执行就要严格。再重申一下,开会时坚决不允许接打手机,违反的就像王总今天的样子,把手机当场摔碎!盖总,你再讲讲吧……
盖总摇摇手,不讲了,继续开会!……
老汪
老汪五十有八,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一般到这个年龄都换了轻松的工作,所谓退二线。老汪不退,还在质检组,当组长。他倒不是图希这个官,主要是觉得这个工作很重要,这是生产最后一道关口,产品都要通过这里流出公司,别人干这个工作他不放心。他甚至想,等退休了,他还要在这个岗位干几年,公司不另外给他工钱也无所谓。他这些年一直是劳模,国家级的、省级的、市级的,公司级的,奖励证书摞起来比他个子都高。
老汪这几天挺上火,一是组里人手少,女小马休了产假,下马驹,半年上不了班。待检产品积压得挺多。二是昨天妹妹从江西打来电话,说老母亲病了,住院了,茶饭不吃,看样挺不了几天了。这两件事,把老汪整个人都快压垮了。组里人少倒好办,公司往里调人呗。关键是第二件事,老娘九十多岁的人啦,熟透的瓜,说不行就不行,老娘这一病是凶多吉少,看起来是躲不过去了。一想起老娘老汪就愧疚。老汪离开家乡瑞金四十多年了,只回过一次家,还是省里组织劳模到沿海开放城市参观,归来时路过瑞金,他在家里住了两宿,一晃又有二十年没回去了。老汪家里不富裕,媳妇脑血栓五年了,半边身子不好使,整个一个药罐子。一个女儿在泉州鞋厂打工,前年结了婚,姑爷也是打工仔,小两口买不起房子,还在租房。前几年公司不景气,压资,这几年公司情况稍好一些。老汪平时很少往家里邮钱,即使邮也就三头二百的。老娘全靠两个妹妹养活了。瑞金是革命老区,大凡老区都是穷地方。两个妹妹家也过得捉襟见肘,亏了老娘有点烈属抚恤金,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活呢?昨天老汪接到电话就掉了眼泪。老娘苦了一辈子呀,没享过福。老汪的爷爷是老红军,长征过草地时,活活地陷在沼泽里。老汪的父亲参加解放军,打淮海战役,炮弹把尸首都炸没了。家里出了两个烈士,换来一块“光荣烈属”的红牌牌,可该穷还是穷。老汪家乡的村子是“将军村”,上将、中将、少将出了三十二人。烈属也多,全村三分子二的家都是烈属。十年前,北京来了位部长到市里视察,听说老汪在这个城市,特意把老汪找到宾馆,一见面就对老汪说,我和你爸是老战友,一个排的,你爸是排长。打淮海战役全排活着的就剩我一个人。你爸那人打仗不怕死,冲锋号一响,冲到最前面的准是他,功臣哪!功臣!你是功臣之子呀!说吧,有啥要求?有啥困难?别客气,尽管提!老汪憋了半天,脸通红,吭吭哧哧地冒出一句,都挺好的,就、就缺点煤,眼瞅到冬天了……部长睁大眼睛,追问,就这些?……
事后,班上外号叫嘎子的小伙子埋怨他,让你提,你就提,解决个科长、副科长啥的,最起码给你老婆整个正式工作呀。老汪说,这就不错了,给拉了一大车煤,这也是走后门,搞不正之风呀!嘎子不屑地一撇嘴,嘁!……
老汪上班之后,科长一见面就告诉他,公司开大会,别去晚了。老汪嘴里答应着,随着科长进了会场。坐定后,老汪想起公司开会的纪律规定,特意把手机的铃声调为震动。他实在放心不下老娘,毕竟九十多岁的人啦,熟透的瓜,这个坎能不能迈过去很难说。他把手机装进衣兜里,又怕震动小感觉不出来,以至于耽误了大事,他把手也揣进了兜里,紧紧地攥住手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其实,他不把手机调为震动也不会有问题。他几乎一整天也没有一个电话。但他觉得必须要有一部手机,因为他每天放心不下的一个是老娘,一个是媳妇,也就是说,只要有电话来,多半没好事……尽管如此,他感到手机也的确是一个好东西,这件小小的现代化的小机器能把相距遥远的亲人、朋友一下子拉近,甚至连远在地球那边的美国、英国拉近的如同在身边一样,虽然他从没有和那边任何人通过话,也没有这种需求和必要通话。他有这么一个物件还是他女儿的贡献,他女儿把自己已经简陋的、淘汰的手机给了他,从此他少了许多思念和惆怅之苦……endprint
会议在有声有色地进行。盖总讲管理,说公司浪费现象严重,跑冒滴漏随处可见,甚至大白天厂院里的路灯还亮着,盖总为此很气愤。接下来是王总讲,他还是讲环保的事,讲教训,让大家一定要提高环保意识,讲的情绪激昂。足足有二百人的会场一片肃静。自从公司宣布了会议纪律和王总摔了手机之后,开会时再也没有响过手机,会风好了不少。看起来执行规章制度得动真的,来实的,说了不做,等于没说。
这时,老汪突然觉得手掌一阵发麻,发颤。有电话,这是他的第一反应,这时候来电话他知道意味着什么,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瞬间大脑竟有一种空白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掏出电话,一看果然是幺妹的号码。喂,喂,幺妹,说话呀,快说,娘怎么样?老汪把头狠命地往下低,让前面的人用身体遮住自己,压低声音急切地问……什么?病危!……嗡的一声,老汪脑子真的空白了。
老汪打电话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在这静寂的会场还是格外的刺耳。谁呀?谁打电话?正在讲话的王总问,看得出他很不满意。老汪清醒了,胆怯地站起来。是我。报告总经理,我、我娘病危了!我幺妹来电话了!年近六旬的人,话语里竟带有哭腔,会场上所有人目光都投向了老汪,目光的含义极其复杂,怜悯、同情、遗憾、担忧,兼而有之。老实人哪,怎么偏偏这时候来电话呢?真不是时候。会场霎时很静,掉根针似乎都可以发出响声。发声的王总语塞了,显然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虽然老汪坐在最后排,主席台上的盖总还是看清了站起来的人,抑或说是打电话的人,盖总虽然没有和老汪接触过,甚至叫不上老汪的名子,但盖总还是认出了他,知道他是劳模。那是从公司光荣榜上劳模照片上认识的。当时,盖总看见老汪的照片忍不住笑了。只见老汪没穿衬衣,光着膀子,穿着西服,脖子上系着一条领带,像挂着一截绳子,傻乎乎冲着大家笑,很滑稽,很可笑。怎么不穿件衬衣呢?盖总自言自语,笑着直摇头。其实,老汪照相那天事前一点准备都没有,他正在班上干活,工会通知他照相,他工作服没脱就去了。摄影师一看,说这哪行?穿得油渍麻花的,这照片可是要上光荣榜的,赶快换件衣服!老汪就向身旁的人借了件西服,可衬衣没人肯借给他,雪白的衬衣借给他就糟蹋了。老汪着急回去上班,就势把领带往脖子上一套,催促道,照吧!照吧!将就着照吧!摄影师也不愿意在他身上花费太多时间,一按快门,咔擦,就照成这副模样。盖总从别人嘴里了解了老汪许多故事和趣事,他对老汪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台上领导的沉默,老汪越发的心慌。他竟然浑身哆嗦,不住地道歉,不住地忏悔,不住地讨饶。话音颤抖,声泪俱下,公司定的纪律,开会不让打电话,我老汪举双手拥护,我不是故意破坏纪律,老娘病了,九十多岁的人了,说走就走哇,我惦记呀,我放心不下呀,这不幺妹来电话了,老娘不行了。我知道错了,我愿意受罚。王总前些日子因为公事打电话都摔了手机,何况我这还是私事,我更应该摔,这我都知道啊,但是我今天不能摔,我回家乡一路上离不开手机呀,我、我求领导了,等我回来,我当着大家面一定把手机摔了……快六十岁的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大家禁不住鼻子发酸,有的人别过脸去,有的人低下了头,不忍直视老汪。
盖总从主席台起身,径直走下台。其他公司领导见状,急忙紧随其后。
起来,老汪,站起来。盖总声音低沉,不失威严。老汪顺从地站起身,不敢直视盖总,只顾用手掌抹眼角上的泪水。老家在哪?盖总问。江西瑞金。老汪答。唔,出红军的地方。盖总若有所思。书记接下话茬,介绍道,老汪的爷爷是老红军,牺牲在长征路上。老汪的父亲解放战争,牺牲在淮海战役。盖总似有感慨,自语道,难怪呀!
尔后,话锋一转,命令道,别开会了,给你假,处理老母亲的后事。你准备怎么走?
老汪这时已经平静下来,答,今晚坐火车到省城。明晚省城有直达南昌的火车。到了南昌再转车去瑞金。到了瑞金离家有一百多里路,就好办了。盖总说,这么说没有三天时间到不了家。王总说,光省城到南昌火车就得走三十七个小时,再加上换车、等车什么的,最快也得三天。王总常去南方,九江、庐山、井冈山都熟。曾夸口说,中国的名山大川、名胜古迹、各大城市都走遍了。
盖总说,不能坐火车,耽误事,坐飞机!从市里到省城这段,用公司的小车送。老汪有些为难,这、这、这……这了半天没有说出个所以然。盖总看出了他的心思,喊道,黄桂芬,黄会计在哪儿坐呢?黄会计忙不迭地从人群中站起来,连声说,在这儿!在这儿!盖总说,给老汪支一万元钱,赶快去办!老汪简直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了,腿一屈,又要跪。被盖总一把拉住。书记小声地提醒道,老汪是工人,这……合乎嘛?
盖总眼一瞪,啥叫合乎?到名山大川开会,还有出国考察,坐小车、乘飞机、住高级宾馆,哪个不是公款报销,这些事干部还少干了嘛?老汪虽是工人,老母病危,着急料理后事,火上房的事,还有比这急的吗,况且,人家是两代英烈,忠良之门,他还是个劳模,坐把飞机就不合乎?大惊小怪!一番抢白,书记闹了个瘪,心里那个气恼哇,愤愤地想,呸,和坤脸上抹锅底灰楞装包龙图!还是看看自己屁股上屎擦干净没有吧?这个王八犊子,啥都你说了算……
与会的员工听得真切。猛然间会场响起暴风骤雨般的掌声,似惊涛拍岸,如万钧雷霆。老汪泪流满面。盖总心如潮涌。众人感慨万千。
唁,啥也别说了,眼泪哗哗的。
老汪从家乡回来的当天,就来到盖总的办公室。盖总关切地问,老妈怎么样?老汪答,老娘过世了,亏我回去的及时,老娘还明白事,总算活着见了一面,老娘是笑着走的。若不是坐飞机回得快,我和老娘绝不会活着相见了。盖总,我真得感谢你呀!我从家乡给你带回点茶叶……老汪把一个塑料袋包放到盖总的办公桌上。
盖总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老汪着急了,解释道,这是我妹妹家茶园自产的茶叶,一分钱也没花。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好茶、名茶。江西有十大名茶,我这不是,纯粹的土茶,拿不出手。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老汪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盖总看。
盖总见状解释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心情收下,茶不能收。手往天棚一指,看,有监控!老汪顺指看去,果然墙角天棚下悬着一个摄像头。老汪叹道,现在廉政可真严!盖总诡诘的一笑,似乎默认了。其实,这也是盖总无奈之举。他在办公室和家中楼道,各按了一个摄像头,并没有导线与机器连接。这招还真管用,不费口舌,就成功地拒绝了很多送礼者。老汪挺遗憾地离去了。
公司始终没有召开大会,老汪自然没有机会当众摔碎手机。许下的诺言无法兑现,这令老汪很是不安。这之后,公司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件,老汪再也无法实现摔手机的想法。盖总被市纪检委传走了,和从前的谢总一样,再也没有回来。公司怎么了?犯什么邪?专栽总经理!来一个掉进去一个,真是邪门了!群众议论纷纷。有懂点易经的说,总经理办公室门开的有问题,办公桌的摆放位置也不对,还有挂钟挂得方向不对……
这一天,市委组织部部长来到公司,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宣布了市委的决定:免去盖福楼同志总经理职务。任命王谦同志为总经理。王总由副转正了,真正意义的王总。主席台上王总满面春风,一脸灿烂的笑容。部长宣布完决定就匆匆离去了。会议继续进行。党委书记主持,他简略地说明了盖总免职的原因。盖总,唔……盖福楼同志的错误主要发生在原单位,现在还没有发现经济方面的问题,他的主要问题是搞专制,搞个人说了算,把听他话的人都安插在工厂重要部门,企业管理采取一言堂。听说厂保安队长把一个惯盗打成残疾,……盖福楼同志到我们公司仍然作风不变,譬如摔手机吧,就不是人性化的做法……
王总打断说,从今天起开会打电话的不采取摔手机的惩罚措施。当然,不惩罚不是允许接打电话,还是要强调一下,开会时一律把手机关掉。
盖总被免职的事在厂里不胫而走,老汪怎么也想不明白,盖总多好的人啊,来公司后不贪不占,生产上去了,情况好转了,专制又不是为了自己?怎么就给罢官了?盖总现在在什么地方,应该去看看他,这时候人是需要安慰的,要告诉他,好人有好报,是非曲直总会分得清,没关系要挺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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