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车窗,葛天宝不时地看到橘红色的环卫工人,在认真地清扫街道,这橘红色的颜色和这些工人让他感到亲切。他想到了一张布满褶皱的面孔,一个瘦小的身子,不禁眼睛有些湿润。
葛天宝是父亲在45那年才得的儿子,高兴得他虔诚地认为这完全是老天爷给他们老葛家送来的宝贝,于是葛天宝这个大名就出现在老葛家的户口本上,而亲朋都亲热地叫他宝子,即便现在当上了房产局长。
按说葛天宝有点生不逢时。他出生那会儿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饭都吃不上的母亲没有多少奶水给他吃,饿得宝子整天哇哇地揪心地叫唤。无奈,老葛头就用小米粥的汤一勺一勺地喂他,然而米汤就是米汤永远代替不了母奶,宝子日渐消瘦,眼瞅着就要人间蒸发。
或许该是宝子有福,恰巧赶上三姑在他之后生个女孩,且三姑家里条件不错,姑父祖上留下厚实家底,他的小表妹自然不缺奶吃,于是三姑便让姑父把宝子抱来,索性一起养活,直到宝子能吃饭了的时候才由老葛头接回家。
好景不长,姑父因为阶级成分问题被造反派抄了家,老葛头的兄弟姐妹也因此受牵连,纷纷与姑父、姑姑划清界限,亲人从此不敢相认。那个时候,三姑正怀着孕,不久生下一男孩。至于三姑是怎么抚养一双儿女的葛天宝一无所知,记事儿的时候好像母亲跟父亲念叨:也不知道三妹他们现在怎么样了。父亲叹口气:唉,还能咋样?就那样了呗。那时葛天宝对三姑的记忆很模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三姑家如此败落他也不明白。倒是奶奶不管这些,他记得有年春节,奶奶气愤地指着父亲和几个姑姑叔叔的鼻子,哆嗦着大骂:你们这群没良心的狗东西,都看着你三妹一家死吗?
直到葛天宝结婚那天才在租住的新房再次见到三姑,葛天宝记得,那天三姑一脸皱褶,花白的头发,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新暖瓶,他怎么也想不出这个老太太就是喂过自己奶的亲姑。葛天宝从三姑打量自己的浑浊的眼神中感受到了母亲般的关切,这让他感动和难忘。那天来的亲朋很多,他刚参加工作不久,很多人都需要应酬,也就顾不得与三姑多说话。但是坐席的时候,他特意寻找三姑的身影,却怎么也没有找到。听母亲说三姑放下东西就走了,说姑父残疾需要照顾,其实怕给侄子丢面子。
一晃近二十年过去,葛天宝也曾想去看看三姑,却总是被各种杂事给耽搁了,就慢慢的好像忘记了三姑这个人。而葛天宝通过孜孜不倦奋斗已不是当年,在这个城市里也可谓重要的人物。他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和舒坦,舒坦中也似乎忘记了曾经的一切。可就在前几天,他乘自己的专车去外县检查一个房地产项目的途中,他似乎见过三姑。那瞬间飘过的穿着橘红色背心的女人那么像自己的三姑。他心猛然揪起来,脑子嗡地一片空白。
当车子迅速通过南马路的刹那,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板着面孔目不斜视的葛天宝突然被一个熟悉的脸庞惊呆,他不由得“呀”了一声,脸色犹如初春的绿叶突然遭遇霜冻一样变了色。司机见状急忙一个点刹,随着一声尖叫,车子磕头似的前扎。葛天宝迅速调整一下自己,指示司机继续开车。
晚上他去了父亲那儿,说今天看到的人像是三姑。父亲叹息着,说:都六十多岁的人了,真对不起她啊。她家落难的时候咱家谁都不敢帮她。你说当时怎么就那么听话那么傻呢?搞得亲不像个亲。葛天宝现在知道了那段历史。他问父亲:环卫工的活儿谁帮三姑找的?姑父现在干什么?表妹和表弟呢?父亲说:具体我也不知道,你姑父总有病,家境不好。你表妹、表弟干什么我也不清楚。唉,只是难为你三姑了。特别你当官以后,我找过几次,想帮助一下,可他们总是不肯亲近我们家。父亲说到这,低着的头半天也不抬起来。那三姑家住哪呢?葛天宝问。父亲说:我只知道在郊区有个平房,你三姑也不让去,她要骨气啊,一想起你三姑的好,我就觉得愧对她。
接下来的日子葛天宝的心情格外沉重,常常一个人坐在那发呆,三姑的形象总是浮现在脑海。葛天宝已经不止一次地意识到是三姑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是吃了三姑的奶才活下来的。姑既是妈,难怪人们把姑姑叫做姑妈。母亲曾说,三姑宁可少喂表妹几口,也要让他先吃饱。如果当初没有那么多的人为的波折,那该多好。不过,这人间亲情的疏离又怎么能全部诿过于社会?想到这儿,葛天宝十指伸进头发,泪眼婆娑。
这天上午,安排完近期工作已是上午十点。葛天宝坐上车缓缓驶向南马路,告诉司机慢点开别着急,头却伸向右边不停张望。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身着橘红色背心的环卫工哈腰打扫街道,那鲜艳的橘红色在今天的葛天宝的眼中格外亲切。
停。葛天宝忽然命令道。
车子前方十多米远处一个熟悉身影正慢慢向自己这边移动,阳光下,橘红色背心分外耀眼。葛天宝推开车门,心情激动地快步向前并一下子挡住这位环卫工人的路。
三姑。葛天宝伸手抱住三姑瘦小的身子。
呀!你,你不是大宝吗?你挺好的吧?三姑脸颊的汗珠蹭到葛天宝的衣服上,橘红色的环卫帽下露出一缕白丝。
葛天宝不忍看去,他拉着三姑竹节一般的手,哽咽着说:三姑,走,咱们回家。
葛天宝不由分说拉着三姑走向自己的车。
三姑边走边挣脱边大声说:大宝,别的,我还没干完活儿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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