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瑜

　　三叔70岁生日那天晚上，三婶呆呆地望着墙角立着的日本战刀，怅然若失。

　　半年前三叔摔了一个跟头，医生确诊为脑血栓，说是血栓局部球胀，可服药疏通。还说该血栓球胀末梢压迫了脑神经，虽不影响肢体活动，但恐有记忆和思维障碍。

　　果然，一天后三叔在医院醒来时，眼神怪异，没有了人们习惯的和善，如刀的目光逐一扫视着四周守护人员，让所有人暗自心惊。

　　三叔出院当天，找出我爷爷当年缴获的日本战刀，挥舞不辍，身影过处皆嗖嗖的风声，整得三婶也随着三叔的身形变化，不断跳出圈外。

　　一日，去老干部活动中心，正逢一獐头鼠目、人缘极差的原同事张罗喝喜酒一孙子结婚，并满脸谄媚上前和三叔说，也算是给您接个风，大难不死啊……，不想被三叔骂了个狗血喷头：喜酒？你孙子几婚了？完事该过你今年第三个生日了吧，恬你个大馇子脸，你算老几？！

　　这人愕然。

　　一日，三叔和三婶坐线车外出，车内拥挤不堪，一男子不慎脚踩一女子，引得女子破口大骂，此女电眼、黑靴、豹纹、短裙，手握线车把杆，像钢管女又似悟空。男子连连道歉，仍骂声不止。另一男子看不过，劝女人歇口，不想那货调转枪口，火眼频翻，将劝慰男子的祖宗八代操于口中，骂声更高。

　　三叔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耐不住，骤然出手，拳脚相加，打得女子悲号南北，蒙圈东西。

　　最后，三叔喝令司机停车，开门后将女子一脚踹出车外。

　　此类人等，不知自爱，不打不足以平民愤，三叔气喘吁吁地自我总结。

　　三婶在旁目瞪口呆、一个劲地往肚里咽心脏，然后目光充满仰慕，把手伸进了三叔的胳膊肘，让三叔感觉如大英雄。

　　一日下午，恍惚听到上初二放学回来的孙女和三婶在厨房啜泣低语，便蹑足偷听，得知是被校外男生摸脸。

　　第二天，估摸孙女放学，只身带战刀前往学校潜伏，少顷，见几个嬉皮男生截住孙女没话找话问长问短。三叔勃然而出，现出戴鞘的佐刀一顿劈头盖脸，打得三五个嬉皮士狼奔豕突，四散奔逃，要不是三叔撵飞了一只鞋，估计能抄到人家里。

　　三叔又成孙女的偶像。

　　之后的日子三叔愈演愈烈，最终演成了他的生活方式：

　　早上遛早市因城管不公骂之，因商贩掺假骂之；

　　从早市回来时见大货车在街上行驶且汽车喇叭刺耳骂之，没有反应，抡起砖头砸之，车主识之，逃之。

　　早8点环卫收垃圾，车上播放主流歌曲。嫌呱噪，亦不忿，眉头皱之，下楼斥之。

　　上午到老干部活动中心乒乓，没有人敢赢三叔，三叔不悦，遂自命裁判组织比赛，大家惶之，参赛、看赛的都在冒汗，一屋子的汗味。三叔欣然。

　　中午饭罢，午睡甚酣，此时方是三婶捂心长舒一口气时间。

　　然睡至下午放学，遂起身肩扛佐刀，准时巡迴学校，见到孙女也不回家，只等到学校门卫战兢赔笑锁门方才安然离去。

　　于是有的人喜之、有的恨之、有的摇头，有的远避，学校校长、派出所所长见了都缩头小跑一一老领导是劝说不了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着……

　　然而正当家人各个怀揣着如肉馅般的心脏，感叹不知何日到头的时候，三叔忽闭门不出了！——终日手捧法学书籍孜孜不倦。

　　三婶胆突突地问为啥？三叔不语，只是眼睛盯着日历，手中不断掐算。

　　入夜，三婶欲厕，月光之下惊见三叔瞪眼天棚出神。

　　三婶慌问：咋啦？

　　想事。

　　什么事？

　　大事。

　　啥大事？

　　……杀人……！

　　三婶心脏喷薄欲出。

　　杀……人……？犯……法啊？

　　再过4天就不犯法了。

　　啥？4天？

　　再过4天我70了！

　　……那又怎样？

　　70岁以上杀人不偿命！

　　三婶当场昏倒。

　　三叔生日那天手里端着酒杯，盯着墙角中的战刀像看菜一样，看一眼，喝一口，并不动菜。

　　一斤小烧下肚。搁盏，倒头便睡。

　　入夜，三婶忽听砰然一声，见三叔头坠床下。但无妨，接睡。

　　三叔不知，此一坠恰到好处地使头部血流骤聚，流速加快，竟然冲开了血栓。

　　天亮的时候，三婶坐起，惊见三叔鼻孔血痂，褥子滩滩血迹，哭喊三叔。三叔醒，惊异看三婶，爱抚地帮三婶揩去泪痕，目光柔和问：咋了？这哭？

　　三叔环视四周，目光停在战刀上：这玩意翻出来干嘛？

　　三叔好了，又恢复那个谦逊、和善、胆小、坚忍的退休老干部——笑意写在脸上，哼一曲乡间小唱。

　　当第一百位知情人路遇三叔并与之叙述过去轶事时，三叔耐心地听完，习惯地连连抱歉：没伤过你吧？

　　没有没有。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哈，三叔礼貌和人握手告别。

　　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三叔忽然扑哧一笑，摇摇头，也走远了。父亲节

　　晚上加班，回来很晚，习惯地推开女儿房间，看见5岁的女儿已经熟睡，睡相可掬。只是手里却捏着一盒香烟，不觉惊讶，媳妇说女儿知道明天是父亲节特意到商店为我买礼物，拿着自己平时积攒的十元钱说要买香烟，明天送给爸爸。

　　我有些动容，一贯反对我吸烟的女儿，为了庆贺父亲节，竟如此体贴爸爸。生女如此，父复何求？我俯首照着女儿的脸蛋狠狠地亲了一口，惊动了女儿。她朦胧地睁了下眼，翻身依然睡去。手里的香烟却攥得更紧了。

　　早上刚刚起来，女儿忙不迭地从房间里出来，郑重地背着手对我说：爸爸呀，祝你节日快乐！然后从身后现出双手递上香烟：送爸爸一个礼物，爸爸，我爱你。

　　……爸爸……也爱闺女。我说。

　　早上上班时我特意去了趟老年活动中心，看父亲正和一班老伙伴乒乓得正欢。

　　咋的，有事吗？父亲边用毛巾擦汗边问。

　　噢，没什么事，今天父亲节。我掏出那盒烟，……我……祝您节日快乐……这是你孙女买的。

　　啊？……噢……谢谢……谢谢孙女……，父亲笑。

　　晚上回家过节，父亲说。

　　我点头。

　　晚上正点下班，我到父亲那里时，就听到家里充满了女儿奶声奶气的声音。媳妇和女儿已经先到。

　　父亲正和母亲在厨房里忙碌。媳妇正摘洗着刚买来的菜。

　　女儿正费力地晃着摇椅。

　　坐在摇椅上的我爷爷惬意得像窗外的彩霞。

　　别吃饱啊，92岁的爷爷在开饭前说，过会去你老丈人那替我带个好，说我祝他节日快乐，咱们大家都爱他，呵呵，别忘了把这个捎给他。

　　希望他也加入咱们戒烟的行列！爷爷补充道。

　　爷爷递过来的，还是那盒女儿买的香烟。

　　这是一盒戒烟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