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冬宫(布达拉宫)里乱作一团,人影憧憧,气氛凝重。
为今年的收成计,也按照旧日仪轨,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该率领全体僧人举行祈福大法会。先在冬宫设仪,然后移驾至大昭寺开坛,仪式绵延月余,阵势空前。大法会期间,前后藏以及山南一带,都像进入了春天的节日,人们从冬雪和酷寒中苏醒过来,拍掉身上的罡风,奔走相告,将种子供奉在佛龛上,给农具和牛羊记符,请求空行飞渡的神佛们予以加持和祝颂,期待秋天的丰收。更有无数发了愿的信徒们远足而来,一步一叩,口诵“六字真言”,用七尺之躯丈量着这一片黑色的大地。在路途中,春草发芽,风马飘洒,经幡猎猎,乌鸦麇集,空气里布满了一股新鲜酥油的气息,令人沉醉不醒。
人们逶迤而上,从草原、丘陵、雪山和大地的褶皱深处,一边发愿,一边餐风饮露,埋首默行。在冥思中,天道运行,六世达赖喇嘛已经在冬宫的法台上拈花微笑,将给信徒们布施、摸顶、开许,说不定还会有金刚灌顶大法会呢。人人都在猜想,祥云会罩在自己头上,来个意外的施洗。说不准,谁都说不准,惟有佛爷才知道这份应许。行进在修远的磕头之旅上,布达拉宫仿佛就是一只巍峨的巨鹰,蹲在须弥山巅上,金光烁闪,为人世间引路,给迷茫和疲倦的人们吹来一阵阵仙气——喏,听听!从声嗓里涌过的“唵、嘛、呢、叭、咪、吽”的诵念,就是一棵心愿的菩提树,发芽抽枝,浓荫如盖,荫蔽了这一片高迥的佛土。
春天了,春天是一道元神,万物轮回而至,春暖花开。
其实,人们的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的私愿。这私愿实属大不敬,却有着充足的理由,令人激动,夙夜难眠,——八年前的秋天,藏历九月,作为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来自山南门隅的一个15岁的少年,被藏王第巴·桑结嘉措确立为六世达赖喇嘛的真身,登上了法王的宝座。那一年的晚些时候,藏历十月二十五日,在一个钟磬齐鸣、法号高唱的下午,这个15岁的少年被迎至布达拉宫的司喜平措大殿里,正式坐床于无畏狮子大宝法座上,名讳洛桑仁钦·仓央嘉措。
此去经年,西藏十三万户百姓的心目中,布达拉宫有了主心骨。即便战乱、瘟疫、灾荒时起,纷争不断,但只要冬宫里桑烟缭绕,响铜播远,那一定是“全境之怙主、苍生之教亲”的六世仓央嘉措在祝福。天人众生,一切僧俗,时常面朝拉萨,记挂起冬宫里的幼小尊者,盼着尊者快快长大,圣心圆通,花落莲出,主持这一片福田上的大小事务。但盼望归盼望,大家都知道仓央嘉措犹在学法习经的过程中,佛珠要一颗一颗地念,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不可能揠苗助长。人们猜想闭锁深宫、远离红尘、一心修煉的尊者一定在做有情的业行,也一定会洞悉无余——是的!人们私揣着一种大不敬,都想在尊者仓央嘉措出关时,头一个去供香,头一个去伏拜,头一个领受赐福和摸顶,一睹天颜。
嗯,这想法常常会吓坏他们自己,仿佛一辈子看见了一回大象。
在藏区,人们描述着尊者仓央嘉措的容貌,说尊者生就一双丹凤眼,眼眸中有彩虹闪耀;说尊者不高不矮,双臂过膝,两耳垂肩,总是风采超俗,气度不凡。小时候,纵令尊者出身寒微,鹑衣百结,也胜过他人的锦衣华服。又说,尊者面容俊美,光彩照人,头发油亮蜷曲,关节不显,齿如编贝,一共40颗整。尤其奇异的是下边的右门齿,恰如一颗松耳宝石,颜色碧绿。还说,……这时,说话的人偶一回眸,看见了佛龛上的供像,分明是在描述观世音菩萨的真身么,便顿感唐突与冒犯,忙打住了嘴,掩面而走,去吆喝坡上的牛羊了。
期待像一坡的春草,渐渐的鹅黄浅绿了起来。
这天,尊者做完了早课,伸着懒腰,拨弄起了弦子。我亦洒扫停当,服侍完饮食,去打开窗子,想给囊谦(佛堂)里透一透气。
“出彩虹了!”我喊。
“呃,果真!还是双杠。”尊者俯身来看,又问,“夜里下过雨?”
“没下!该到大法会了,彩虹是佛在应许!”我老练地回答。
我叫仁青,是布达拉宫的一名侍僧。我在婴儿时就被丢在了寺墙外,是喇嘛们收养了我,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少年人了。我干过扫帚僧、粥僧、点灯僧,每天黎明即起,照料经书,擦拭佛堂,迎接四面八方的朝客。这里是我的家。
命是前定,所以我命定般地遇上了我的主人,我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尊者。我贴身服侍,近前聆听,主仆二人渐成兄弟。有时候,我或许有一点点谵妄,我幻想自己也可以肉身成佛,一直追随在尊者的左右,不弃不离。
“是啊!”
尊者语气黯淡,颓坐一旁,表情像一块寒冰。尊者说,“春天开始了,什么都醒来了,就我自己像一卷读毕的经书,被砌在经墙上,落满了灰尘,慢慢变黄。”——尊者的话让我也落寞起来。仆心随主,这一段软禁的时光,约摸有八年了。我劝慰说,“呃,拉藏汗的密探布满了整个拉萨城,盯着布达拉宫转悠,空气紧张,充满油火,一点就要着。拉藏汗就怕你和信众们接触,怕你真身闪露,受了拥戴。不过,虽说白昼里无奈,但夜晚是咱们的。夜晚广阔,金刚护法的乌鸦们伸开了密密麻麻的翅膀,遮蔽住天光,我陪你多溜出去几趟,尊者也好散散心,去街上听弹唱,听说书人的故事,像往常那样。”忽然,尊者立定,逼视着我,仿佛看破了我的心机,决绝地说,“从今晚开始,我决不再跨出宫门半步。你盯紧我,如有违犯,你就拿拂尘抽我的脊背,就停我的饭,停我的水。”——哎哟!尊者的话像一声发咒,我跪膝在地,忙扇了自己几耳光。尊者说,“人小鬼大的仁青呀,在这个囊谦里没外人,我不是达赖喇嘛,你也不是仆人,你记住我的话,照我说的去办。”尊者的口气越是央求,我越觉得是一种惩罚,一种忤逆不道,一种大罪过。我伏在地上,嘴里默念着嘛呢,请求宽恕。
“我怕我变成一只猴子。”我说。
“嗐!你就是猴子!”
尊者呵呵大笑。
我知道那个传说。传说讲,尊者乘愿而来,降生在山南门隅时,尚未显露一丝朕兆,也无奇迹。平日里,尊者常常和附近的娃娃们结伴去爬树,去河边摸鱼,去草地上捕蝴蝶,去骑牦牛,去抱小羔羊。那一日,远在千里之外的藏王第巴率着寻访队伍,星夜辗转,终于站在了圣湖边。藏王按照旧制,朝水里撒了五谷,献了坛城,供了祭物,还绾了金刚之结。那是一个菩提发心与宏愿实现的时刻,无风无云,天空晴明,水面宽展无垠,仿佛一面巨大的水银镜子。这时,藏王凝神细察,看见镜子里出现了一条十善之途,孔雀和琥珀交织在两旁,梵乐高奏,诸空行在天上掠过。在道路的尽头,藏王看见了一座彩缎和豆蔻之乡,蜜与流奶之地,馨香扑鼻,慈爱激越……后来,年幼的尊者出现在镜子里时,藏王和僧俗属下们忙跪伏在地,涕泪长流。他们知道,五世达赖喇嘛示寂后,如今已然归来,就在山南,就在门隅,就在毡帐前和一帮鼻涕娃娃们在玩耍。
玩了半晌,一个叫曲珍的姐姐输了游戏,玩不起,却恼恨地拿起柳条,抽在了尊者的脊背上。曲珍不知,她笑吟吟地抽打,实际上打在了观音菩萨的身上。不待察觉,娃娃们忽然看见有一只猴子从人堆中跑远了,跑进了密林里,边跑边哭。天黑了,大家才发觉不见了曲珍姐姐,丢了。大人们在林里林外地叫魂,也没找见曲珍,还当她落了水,或是被林中的野兽们给祸害了呢——不怕!这其实是另一头的藏王作的法,让曲珍暂时丢了一段时间,长长她的记性,权当她是一枚异熟之果。
还是在镜子里,藏王给曲珍记了符,放她回家,免得急坏了她家里人。天明时,曲珍回到了家里,站在毡帐前喊阿爸阿妈,邻舍们也都起来了,但大家骇然不已,惊慌失措。因为,原先长相娇美的曲珍,竟然长了一脸的猴毛,还抓耳挠腮的。有人念嘛呢,有人拿出了金刚杵,都以为是妖魔使怪,借尸还魂,来祸乱这一片和平之乡的。恰此时,睡眼惺忪的尊者上前,扑进了曲珍的怀里,阿姐,曲珍阿姐,一个劲地念叨。奇迹发生了,尊者的小手抚过曲珍的脸蛋时,像剥开了一枚煮熟的鸡蛋,曲珍恢复了先时的模样。不!比先时的娇美更加动人,愈加漂亮。大家觉得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梦,曲珍还是曲珍,但尊者的福德和法力却令人刮目相看——那以后,山南一带的女娃娃们被家中大人牵拽着,喜欢跑到门隅来,请求尊者摸一摸脸蛋,换一换眉眼,端正一番五官。
于是,尊者从那一天起,开始喜欢摸女孩子们的脸,乐此不疲。
一般情况下,尊者趺坐于法座上,口含一枚绿松耳宝石,念起嘛呢,挨个儿细细摸过,仿佛在摸一只从四川背回来的精美瓷器,心生不舍。直到有一日黄昏,从拉萨驶来的黄罗伞盖和寻访队伍涌进了尊者的家院,这项工作才告停止。
“我可不是猴子。”
我犟嘴。
“问题是,我可以随时一念,把你变成一只长毛猴子。”尊者举手,却思忖一下,恍然说,“舍不得!万一变你成猴子,我就落单了。我实在舍不得。”
我抱住尊者的胳膊,什么话也没讲,心里却在往死里哭。
“但,我刚才的话你记住。”
“遵法旨!”
“……,除非我心生厌离,出走布达拉和拉萨城,一门心思的,再也不回来啦。”尊者哽咽再现,脸上一度难过起来,叮嘱说,“外边的廊檐下有一只鸟笼,是我从门隅带来的一对绿皮鹦鹉,你快去把它们放了吧。其实,我也是一只囚鸟,只可惜没了翅膀。”
我斗胆说,“尊者,不如我们去逃,主仆二人,浪迹天涯!”
“天圆地方,均在佛祖世尊的手心里,逃去何处?”
“哦!”我一时还没思想好,便说,“反正,逃到一个清凉空荒之地,没有凶恶蛮横的拉藏汗和青海蒙古大军,也没有阴谋多端的笑面虎藏王,世外桃源吧。在那里,你念你的嘛呢,写你的道歌诗篇,我给你供香奉茶,攒糌粑,打酥油。”
“心不逃离,休奔何益。”
尊者道。
“呃,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尊者受夹板气,一头是拉藏汗,另一头是藏王;一个把你当死敌,一个拿你当傀儡;一个下毒,一个喂蜜;一个对你步步威逼,另一个给你穿衣戴帽。其实,喇嘛们私下里早就议论纷纷了,原先广大无边的佛国圣土,本乃尊者手中的领地,是从前一世里继承来的,可现在却被拉藏汗和藏王瓜分殆尽,尊者也只有蜷缩在冬宫的这一间囊谦里。即便这里是兰若之地,喇嘛们也叫屈,也替尊者日夜打抱不平。”——我没讲过这么多的话,一段时间以来的浊气与郁闷,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呈给尊者判决,好快快降一道法旨示下,让我去串连,去结伙。我搭了耳朵,又秘语说,“尊者你还不知吧,宫中有一班护寺的武僧,个个都是飞檐走壁、飞叶伤人的高手。也许可以!”
“呆货!”
尊者忿然叱道,拍案起身,吓了我一跳。
呆货,这是八廓街和拉萨城里骂人的话,鄙夷至极,说明尊者真动了气。尊者也自觉不妥,顿了顿,长叹说,“迟了!晚了!八年前的钟声落地,就已经不再是钟声了。”愚钝如我,不解其中的禅机,忙说,“一切都不晚,等拉藏汗和藏王来议事时,可以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嘛。”这回,尊者真的气恼了,拽住我耳朵,讥讽说,“喏!把一头牛牵到京师,它还是一头牛,你就是那头蠢牛。”我立时低眉顺目,乖乖聆讯。果然,尊者开示说:
“这枚酸果我已经咬开了,的确很酸!”
我插嘴说,“秋天就好!”
“咬开了,我就得继续咬下去,直到吞下它,消化了它。”——尊者握拳,轻轻捶打起我,像在加持我的信心和力量。又说,“我哪也不去,我就坐定在这座深宫冷宅中,一所悬命,看着业障一寸寸地报还,看着空气中有金莲花打开,也看着光阴和我自己一步步朽烂,成就平和,利益众生,好在经卷堆起来的山上,在佛尊宝座的膝下,写上我这一世的诚恳道歌。”
“我不甘心,喇嘛们也不甘心。”我说。
尊者道,“在这一世喧嚣和冥顽的光阴里,谁先开口,谁就败北。喏!我写下的这一行行道歌,便是证据”
“可隐忍不等于乖乖认输吧?”
我像辩经一般。
“我是个失败者!失败者,其實无从选择。”尊者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语气灰头土脸的,好像刚从阿里赶脚而来,精气皆疲。又说,“我是蛛网上的那个节点,我一动,定会有大的血光之灾,满城遭屠,兰若尽毁。”
“说不定,这样会收复失地。”我强辩道。
尊者说,“我每写下一行,我就收复一次。”
“不!人不能委屈,尊者更不能委屈。”——我虽不解禅机,却早已泣不成声,嘟囔说,“等一下,我会请求所有喇嘛们昼夜念诵,好让尊者化毒为药,领受盛大的护施。”
“不必!其实,我不孤单。”尊者说。
“可这样太煎熬。”
尊者微笑说,“至少,我还有诗歌,还有兄弟仁青你。”
这时,门外传来了求见声。
尊者闻听,慢慢整理好身上的袈裟,面色淡定,口诵嘛呢,趺坐在法座上。我紧走几步,打了帘子,看见布达拉宫的掌玺大法师惶惶而入。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大法师冒烟的表情上看见了不妙。
“尊者,刚接到两份专使急件。”
“如何?”
掌玺大法师回说,“一份来自藏王第巴,另一份是拉藏汗发来的。两封急件一前一后,却意思相同,让布达拉宫即刻取消今年春天的祈福大法会,宫门紧闭,任何人不得外出。”
“哦!还是让我来唱一首道歌吧。”尊者说。
仅仅穿上了红黄袈裟,
假若就成喇嘛,
那湖面上的金黄野鸭,
岂不是也能超度众生?
——唱毕,尊者忽然发笑,笃定地说,“也好!其实这样挺好,有了诗歌,至少我还能证悟自己,证悟这一世的生命。”
我也插嘴说,“哦,这下诗歌也是一枚妙果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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