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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蜂人之恋

时间:2023/11/9 作者: 太湖 热度: 20779
栀子

  放蜂人之恋

  栀子

第一章 放蜂人赶春来到了芸花的村庄

1

  十八岁的山村女孩芸花吱呀呀地打开了自家的青色旧木门,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忽地扑进她的眼睛里来,在清晨的阳光和风里晃呵晃的,晃着她的眼。她惊喜地 “呀”了一声,昨夜里的一夜春风竟然吹出了这样一片花的海。

  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碎花的棉布衣裤,眼睛湖水一样清澈。

  而她所在的江西婺源的这座小山村也山清水秀,村子里都是白墙黛瓦的徽式旧民居。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三月里的一天。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顷万亩油菜花开。”芸花自语着,迈过门槛走出家门来,一边陶醉地看着四野里处处都是油菜花海的芬芳景象。

  这时,芸花恍惚听到了更多的嘤嘤嗡嗡声,她循声寻去,见离她家不远的山坡上,放置了很多排列有序的蜂箱,而蜜蜂们正从蜂箱的小窗口里进进出出地飞着,一顶相隔不远的军绿色的帆布帐篷不知什么时候搭起来的。

  芸花好奇地往帐篷的方向走去。这时,正巧从帐篷里走出来一个二十五岁左右、个子高高的男孩,男孩满脸纯挚,好像因为睡眠不足而眼睛红红的,看见芸花的瞬间,顿时满脸通红,而芸花也羞涩地赶紧将自己的眼光躲开。

  从同一个帐篷里走出一个呵欠连天、满身疲惫的六十多岁的男人来,他长着一张朴实而又沧桑的脸,抄着一口河北口音朝男孩喊着:“赶春,还不赶快去找水源?”

  “哦,好的爸爸!”那个叫赶春的男青年答应着,晃着手中的水桶茫然四顾。

  那个男孩的爸爸看见了芸花,笑问道:“哎,小姑娘,你们村里能吃的水源在哪里?”

  “哦,在村那头,有一口老井!”芸花用手指画着。

  那个叫赶春的男青年羞涩地向芸花笑了笑,提着手中的水桶疾走而去,一条小黑狗像忠实的卫兵般甩着尾巴紧跟在他后面。芸花恍惚觉得男孩的脸上洋溢着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牙齿洁白得耀眼。

  “天当被来地当床,追着花期走四方——”赶春晃荡着手中的水桶歌谣般念着,向前大步流星地跑去。

  “大伯,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芸花好奇地问。

  “从一个开满花的地方——”赶春父亲有些神秘地笑道。

  “昨天傍晚你们还没来哪。”芸花说。

  “我们是昨儿半夜里到达的,”赶春父亲告诉芸花,“这蜜蜂呀,跟人一样,是晚上休息白天采蜜的,必须在晚上蜜蜂回巢时连夜搬运,这样才能防止蜜蜂离巢走失。”

  “哦。”芸花好奇又有些发憷地向蜂箱走近,久久地看着。

  赶春父亲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眯着眼吸一口,揉揉猩红的双眼,笑吟吟地道:“别怕它们,只要不去伤害它们,小蜜蜂一般不会随意螫人的。因为一旦蜇了人,它们自己也就活不了了。”

  打水回来的男孩戴上白色的网罩开始侍弄蜂箱,样子看起来非常神秘。

  赶春父亲用湿泥巴和几块砖头在帐篷外垒了一个简易的泥灶。

  “当放蜂人真好,一生居住在花丛旁边。”芸花感慨。

  这时,戴着白色面罩的赶春兀地抬起头深情地看了芸花一眼。

  赶春父亲绽开灿烂的笑:“那倒也是,不过,其中的艰辛也是难以言表——姑娘叫什么名字啊?你家住哪儿?家里有什么人?”

  “我叫芸花,那是我家!”芸花扭头指着不远处自家的院落道,“我和卧病在床的外婆相依为命。”

  “你爹娘呢?”赶春父亲好奇地问。

  芸花眼圈一湿,低头摆弄着自己的麻花长辫小声道:“双亲早年生病去世了。”

  赶春又抬起头来看了芸花一眼。或者是同情吧?因为网罩的遮掩,看不清他的神情。

  “哦,真是个苦命的孩子!”赶春父亲道,“对了,你外婆得的是什么病?”

  “风湿性关节炎,犯了三年了,一到冬天的时候就犯得厉害,腿总疼,吃了好多药也不管事。”芸花满面愁苦道。

  “是么?那等我们安顿好后让赶春过去试试蜂疗,这是我刚传授给他的。”赶春父亲说。

  “蜂疗?是一种偏方?可以治瘫痪么?”芸花惊喜异常道。

  “简单点说就是用蜂毒治病。我们用蜂疗治好了不少关节炎患者,不过也因人而异,不是百分之百有效。”赶春父亲道,随手捉过一只小蜜蜂比画着。

  “那请您一定给我外婆试试!拜托了!”芸花目光烁烁地看着父子俩。

  赶春父亲站在花地旁,望着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海对赶春幽幽地说:

  “你那当了一辈子放蜂人的爷爷临去世前留给我一句话,说 ‘我这一生的积蓄,最贵重的珍宝,都留在那片花地里了’,你说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留下了什么?留在哪一片花地里?”

  赶春不解地摇摇头:“我也猜不到。”

  当天晚上,赶春便去了芸花家给芸花外婆做了蜂疗。

  2

  第二天夜里,突然春雷轰隆隆地响起来,大雨随即倾盆而下。芸花被雷雨声惊醒了,起床关窗户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无助的叫喊声:“天啊,这可怎么办啊?”

  芸花隐约听出这是赶春父亲的声音。

  “他们一定是碰到了什么难处!”芸花心想。她随即穿好衣服,顺手拿上手电筒和一块塑料雨布,撑起伞冲进了外面的雨雾里。

  芸花用手电筒的光照着,磕磕绊绊地跑到放蜂人家住的小帐篷前,但见那父子俩都被淋得全身湿漉漉的,正忙着用旧衣服、湿泥巴什么胡乱遮盖着帐篷。

  “我这儿有块大塑料布!”芸花喊着,将塑料布递给他们,很快便加入了那父子俩的行动。赶春惊愕地看着冒雨赶来帮忙的芸花,感动得泪水瞬时涌出了眼眶。

  赶春父亲也是,对芸花解释:“事先没发现这帐篷顶上有裂缝,没什么准备,结果这一下雨,唉!”

  三个人一番忙碌,终于将塑料布遮盖到了帐篷裂缝处,走进帐篷里察看,果然被抢修好了,不再漏雨。

  “谢谢你呀,芸花姑娘!”赶春爸爸喊,他浑身打着寒战。

  在手电筒光黯淡的照耀下,芸花打量一下这间简陋的油布小屋,只见一张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潮湿的地面竟然被雨水滴答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坑,看家的小黑狗正蜷缩在帐篷内的一角。

  芸花的眼睛就涩涩的,放蜂人的艰辛可想而知。与帐篷内的简陋不同的是,一个精致的花盆里养着一蓬叫不上名字的黄色野花,那几朵小花开得正盛,一下子将黯淡的帐篷点亮了。

  芸花忽然发现床上的棉被早已被雨水淋湿了,“你们等我一会儿,啊!”说着,芸花便撑着伞匆匆地又冲进了外面的雨雾里。

  赶春撩开帐篷门,看见狂风暴雨将芸花吹得左斜右歪的。

  赶回家后,芸花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新棉被来,用塑料布裹了裹,便往外跑去。

  外婆醒了,在后面喊:“芸花,你拿新被子干嘛去啊?那可是给你将来当嫁妆的新被子呀!”

  芸花顾不得回答外婆的话,气喘吁吁地将新棉被送到了赶春父亲手里。

  “这是床新被子啊,我们俩脏了吧唧的男爷们怎么好意思用?!”赶春父亲推让,说这话时牙齿还打着颤,爷儿俩因为全身湿透,都冻得浑身直打哆嗦。

  “可你们的被子已经被淋湿了,难道你们这一宿就不睡了不成?”芸花有些生气道,扭身回家去了。

  芸花送来的新被子上,绣着鸳鸯的图案。

  当天晚上,赶春父子俩盖着芸花送来的新被子。

  “这个叫芸花的女孩,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姑娘,长得这么俊,心眼又好,以后谁家娶了她,真是福气。”赶春父亲念叨着,在极度的困乏中睡去了。

  而赶春却久久地睡不着,新棉被的柔软如一个姑娘的馨香,整夜包围着他。

  3

  第二天早晨,雨早已停了,灿烂的霞光照耀着大地,刺透了白色的晨雾。芸花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看见放蜂人的帐篷旁系的绳子上晾着自己的新被子和两床旧被子。她走向那里。她的麻花长辫上原来系的橡皮筋换成了两块花手绢。

  赶春正在帐篷旁摇蜜,见芸花来了赶紧站起来说:“你的被子,我想先晾晒杀菌,再拆洗后给你送过去。”

  “只用了一次,不必费力拆洗。”芸花笑道。

  “看得出来,这是从没用过的新被子,男人的汗臭味——我担心给你弄脏了。”赶春羞涩道。

  “你还会拆洗被子?那是女人干的活。”芸花好奇地笑问。

  “长年出门在外的,什么都得靠自己。”赶春说。

  芸花眼前兀地升起一个想象的场景,赶春那双粗糙的男人的手在昏黄的烛光下吃力地缝补被子,她的心顿时疼了一下。

  赶春家的那只小黑狗亲昵地偎在芸花的脚边。“这只小狗真可爱!”芸花搂着小狗道。

  “由衷谢谢你,昨晚如果不是你——”赶春说。

  “举手之劳的小事。你爸爸呢?”芸花四处打量。

  “他去附近的集市上买米了。”赶春回答。

  帐篷旁还晾晒着很多书,都是和养蜂有关的,什么《中国养蜂》、《蜜蜂科技》、《蜂疗》、《神奇的蜂胶疗法》、《神奇的蜂王浆》等专业杂志。芸花好奇地翻着,问:“你平时看这么多书啊?”

  赶春惆怅道:“在得知高考落选的那一刻,我一阵天旋地转,仰面朝天地倒在了地上,这一辈子的出路在哪儿啊?我问自己。‘跟着我去放蜂吧,’正在家里做蜂箱的父亲说,‘养蜂也是一门学问,不比大学里学到的东西少。’于是,我就跟着父亲出来放蜂了,至今,已经七年了。”

  “那你也称得上是养蜂行家了。”芸花笑道。

  “不过比起我父亲来,我还差得远哪,”赶春自豪道,“我和父亲是近百个蜂群的酋长。哪里有鲜花盛开,我们的大军就在哪里安营扎寨。”

  这个时候,村里一个叫郑青的年轻男子在不远处看着芸花和放蜂人赶春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的情景,眼睛里发出妒忌的光芒。

  “爱因斯坦说:‘如果蜜蜂消失,人类将只剩下四年的寿命。’”赶春忽然神情庄重地说。

  芸花惊得一下子目瞪口呆。

  “在当今人类所利用的1330种作物中,超过1000种以上的作物要靠蜜蜂来授粉。如果没有蜜蜂的授粉,绿色植物的果实将锐减,动物饿死,整个地球将会一片死寂。想象一下,那是一个怎样可怕的景象。”赶春又说。

  “是嘛?”芸花惊叫道,以异样的眼神看着那些嗡嗡嘤嘤的小蜜蜂,像看一些小精灵。

  “除了蜂蜜的直接经济效益外,养蜂业还是现代生态农业的重要组成部分。据美国农业部的资料,蜜蜂授粉产生的经济效益要比蜂产品效益高143倍。”

  “真的啊?!”芸花以崇拜的目光看着赶春,“那放蜂人岂不就成了丰收的使者?”

  “我也这么觉得,”赶春洋洋自得道,“每当我转场来到一片新花地的时候,我心里就喊着,‘我来啦!率领着我的千军万马,我能采到蜜,而这里的庄稼会长得更好!”“可不是!如果不亲眼看到小蜜蜂的执着与悲壮,就不会真正感悟微小生命的伟大。你看,每只蜜蜂一次次将花粉花蜜带回来,直到自己死去。当人们享用一勺勺蜂蜜的时候,不知耗费多少小蜜蜂的生命啊!”赶春叹息着,“你看这蜂箱四周地上的蜜蜂,死了一层又一层,而活着的还在劳动着。”

  芸花的心灵也被这小小的生命深深打动了。再看赶春,脸上也是满面伤悲。

  “这是个多么敏感的男人啊!”芸花望着赶春的脸心里感慨。

  赶春又在地上拣起了一只蜂,疼惜道:“这是只老工蜂,已经老得采不动蜜了。辛辛苦苦地采了一辈子的蜜,得把它养起来。”说着,小心地把那只老工蜂放回蜂箱。

  这时,赶春发现一块油菜花地长势不好,油菜花瓣上的雨水也干了,他去搬来了一箱箱蜂,一一打开,对他的蜂群喊道:

  “蜂啊,我的大部队!我的士兵们,出发!去给这片油菜花授粉吧,油菜是这片土地上主要的农作物啊!”

  那一刻,万道霞光下,赶春高大坚毅的身影挥舞着手臂不停地呼喊着,而成群的蜂蜜从蜂箱里蜂拥而出,嗡嗡作响,遮天蔽日。

  “蜂王!!”远处的一个村民看见了这一奇观不由地发出感叹。

  芸花也在围观的村民之中,她以迷恋崇拜的眼神看着赶春。

  而此时,赶春父亲正眼含笑意地看着芸花。

  芸花无意中一回头,发现赶春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回来了,芸花拿起自己的被子匆匆回家去了。

  当天晚上,芸花是盖着那床新被子睡的。她偎在被子里深深地嗅着,想嗅出赶春身体的气味。

  而在赶春的心里,因为有了芸花,这个村庄里的一切都是异样的了,甚至连村边大树下栓着的一头啃草的水牛,或从村子里踱出来的一只觅食的小鸡,都令赶春感到一种莫明的亲切。

  4

  这个黄昏里,赶春正坐在帐篷前的小马扎上扒拉着吃晚饭,碗里是一碗米饭和几块腌制的萝卜干。

  “你晚饭就吃这个?”忽然背后传来一声问话。

  是郑青,不知什么时候他来到了赶春的帐篷前。

  赶春扭头看见了来人,放下饭碗,热情地站起来问:“你好。买蜂蜜?”

  郑青并不回答,兀自走进赶春的帐篷,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然后走了出来,敌意地盯视着赶春的眼睛问:“以你这样的境况,怎么可能给芸花好日子过?”

  赶春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困惑地看着来人:“你是?”

  “从芸花十多岁起,我便暗中喜欢着她。”郑青说。

  赶春一下怔住了,躲开郑青的眼睛。

  “芸花是那么美的一个女孩,一朵花一样娇柔,你怎忍心让她跟着你过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的生活?”

  赶春被击中了什么,抬起头无语地看着郑青。

  “而我会给她安定的生活。我父亲是村支书,没有人敢欺负她。我高中毕业,是村里的会计,每月有工资发。我爹娘早就给我盖好了五间敞敞亮亮的新房子,给我娶媳妇用。”郑青说个不停。

  家境和职业使郑青不同于村里的其他青年,他穿着一件洁白的白衬衣,衬衣下摆扎在裤子里,袖管挽着,显得非常时髦。

  赶春沉默无语地走向蜂箱,开始黄昏的劳作。

  芸花是本村的小学老师。

  芸花走在回家的路上,郑青拦住了她,用心碎的目光久久地盯视着芸花。

  “你会被那个放蜂人拐走,是么?即便你不跟他走,我也能让你过上顿顿吃蜜的日子。”郑青说。

  芸花不语,低下头想绕开郑青往前走。

  郑青上前一步,再次拦住了芸花:“我问你,放蜂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花开人来,花落人走。像候鸟一样,四海为家,漂泊流浪。”芸花回答。

  “你知道就好。跟了放蜂人,一辈子风餐露宿的,会有吃不尽的苦头的!”郑青说。

  芸花毅然地绕开郑青继续往前走。

  郑青痛苦地看着芸花远去的背影。

  5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天黄昏,赶春父子正在侍弄蜂箱。赶春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块板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蜜蜂,他用毛刷子轻轻刷去蜜蜂,然后放入铁桶中,转动摇柄,浓稠的蜂蜜便流淌下来……

  这时,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正在油菜地里向赶春父子坐着的地方蜿蜒爬行,而父子俩并未发现。

  “这里的收成真好!”赶春喜悦道。

  赶春父亲笑眯眯地看着赶春道:“儿子,要不今天晚上我到芸花外婆那里去提亲?”

  赶春兀地抬起头,惊喜异常地看着父亲。

  就在这个时候,那条毒蛇不知什么时候已爬到了赶春的脚边,它吐着芯子忽然向赶春挽着裤角的腿上咬去!

  “啊!”赶春发出一声惊叫,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怎么啦儿子?!”赶春父亲惊恐万状地扑过去,拿起马扎便冲着那条毒蛇砸去,毒蛇快速逃走了。

  赶春父亲什么也没多想,他趴在那里耗尽全身的力气吸出了赶春身体里的蛇毒,而赶春父亲自己,却中毒病危了。

  赶春缓缓醒来了。“爸!!”他摇着父亲拼命哭喊着。

  他凄厉的喊声惊飞了树上的鸟,也惊着了正在做晚饭的芸花和外婆。

  芸花向着赶春的帐篷处飞奔。

  外婆拄着个拐棍一瘸一拐地也前去看个究竟。

  赶春父亲生命垂危之际,用粗糙的手指着旁边一棵开满花的樱桃树说:

  “就把我埋在这棵花树下吧。能让这树上的花开得更多,枝干长得更粗。以后你们每年放蜂路过这里的时候,就让小蜜蜂飞来采这树上的花吧,我吃了一辈子的蜂蜜,死了后,也该给小蜜蜂们回报些什么。”

  赶春、芸花和外婆都饮泣起来。

  最后,赶春父亲将赶春和芸花的手攥在一起,气息微弱地说:“你们别哭,以后的岁岁年年里,我只是变成花了。”

  6

  又做了一段时间的蜂疗,奇迹般地,外婆竟然能下床走路了!虽然走路不如正常人灵活,但已能自理。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里,芸花忽然听到了赶春放蜂箱的地方传来大卡车的马达声。

  她激灵一下,跑出家门,跑过去一看,果然是赶春在转场,蜂箱旁燃起了一堆柴火,冒出的青烟是用来麻醉蜜蜂的,以免蜜蜂四处乱飞蜇人。一块木板搭在卡车车斗上,赶春用扁担挑着,一箱一箱地,将蜂箱挑上车斗。

  “你这是真要走?”芸花紧张地问。

  赶春望着此刻黑幽幽的花地伤感地说:“这里的花落尽了,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了,花期不等人啊。”

  “具体去哪里?”芸花问。

  “每个养蜂人,都有自己的追花路线。我下一站到江苏南部采甘蓝型油菜及紫云英蜜;5月初到苏北、山东采刺槐蜜,6月进入黑龙江、吉林长白山区椴树产地利用山花繁殖,7月采集锻树蜜,8月底9月初在内蒙古采向日葵蜜,冬天去云南。”

  芸花从包里拿出来一个项圈套到了小狗的脖子里,“给这只小狗带上吧,留做纪念。”

  项圈上挂着俩铃铛,狗一走动的时候,铃铛就清脆地响起来。

  “小狗的铃铛一响,就是我在想你了。”芸花说。

  “明年的油菜花烂漫时,以后每年的油菜花烂漫时,我会再回来。”赶春对芸花承诺。

  “我在这里照顾着外婆,一年年地等着你。”芸花对赶春说。

  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郑青又充满敌意地看着赶春和芸花。

  过了会儿,蜂箱在车厢里摞得高高的,用粗绳子捆紧了。赶春的帐篷也拆了,家当也已经全部装好了。

  那棵樱花树下,赶春用铁锨给父亲的新坟又培了一层新土,朝着新坟深弯了下腰,便上了大卡车。

  “赶花去喽!”赶春大声喊着,忽然就泪流满面,以往每次转场赶往下一片花地前都是父亲喊这句话,而今,是他喊。

  大卡车开动了,缓缓融入了一片无垠的夜色。

  忽然,后面传来喊声:“等等我!”

  远远地,一个小黑影在后面追了上来。是芸花!

  追上赶春后,两个人去附近的乡镇上办了结婚手续,开始他们的追花之旅。

第二章 婚后放蜂的诗意与艰辛

1

  一辆装满蜂箱的大卡车从远处茫茫苍苍的原野里驶来,是赶春和芸花的放蜂车。

  那辆旧收音机里放着印度的 《流浪者之歌》,悠扬的歌曲在田野里飘荡。

  这是江苏南路的一个小村庄,村庄旁有一片槐花林。赶春和芸花远远地看见那些槐花白的影子,那些树的影子便让卡车从大路上朝这里奔来。

  “那里还有一条小河!停车!”赶春的眼睛一下亮了,惊喜地叫道。

  卡车停在了槐花林下,赶春跳下卡车,向四周望了下,满意地搓了搓双手道:“好地方,我们就在这里安营扎寨!”

  芸花随后也跳下了车。她仰着头,让那浓郁的香气浸透她。

  赶春拉着芸花向那条小河奔去。

  “水!”赶春奔过去,跪在地上大把地洗着脸,他黝黑的脸。那一刻,他感到幸福极了。“放蜂场通常要选择靠河的地方,因为人生活要用水,蜜蜂也需要喝水。和食物相比,水源更重要。”赶春指导芸花说。

  洗完脸后两人开始卸蜂箱。一个个的蜂箱棋子般围成一圈散落在地上。卡车司机拿到运费后将车开走了,槐花林里只剩下了赶春、芸花和那只黑狗。

  他们用随身带的铁铲,在槐花林里一棵高大的槐花树下平出一块场地,四个角用铁钎予以固定,帐篷很快扎好了。一个简易的小家由此生成。

  “一个帐篷扎下去,就是家了。”芸花满意地搓了搓手。

  蜂箱门一个个被打开了,众多工蜂立刻拥了出来,一刹那,嗡……飞得漫天都是,随后它们抖起精神向着那些槐花扑去。

  就在这时,另一辆运蜂卡车也停在了槐花林里,从车上跳下一男一女来。那个女人戴着黑色面罩,一身都市女人穿戴。男人三十五岁左右,面色俊秀,气宇轩昂,而脸总罩在黑色面罩下的女人则身材姣好。

  男人走近赶春递过一支烟来说:“碰到同是放蜂的朋友真好,彼此也有个照应。”

  “是啊!”赶春热情地笑道,“我叫赶春,江苏人,那是芸花,是我从江西拐来的媳妇。你们是哪个省的?”

  “我叫范良,那是我爱人唐婉,我们来自浙江。”男人自我介绍道。

  芸花笑着和那个叫唐婉的女子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唐婉也对芸花点点头,却并不扯下脸上的面罩。

  范良和唐婉在不远处也搭起了帐篷,卸下了蜂箱。

  晚上躺在帐篷内的床上,赶春说:“我觉得范良和唐婉有些奇怪,你看范良细皮嫩肉的,一点也不像长年在野外放蜂的人。还有他们的穿着,放蜂人哪有穿他们那么好的衣服的?他们好像压根不是迫于生计而放蜂。那是为什么呢?”

  芸花说:“最奇怪的是唐婉,即便是黄昏后,蜜蜂都归巢后,无需遮面防蛰了,她还是戴着黑色面罩。她就一直没让我们见到她的真模样!你说这不很奇怪么?而且她好像不喜欢凑热闹,不愿意让我走得太近。”

  赶春忽然眼睛一亮,道:“也许,她是个被拐来的女人?”

  “真有可能啊!也许她是个有丈夫的,结果被范良拐来了,怕被人认出来,所以才一直遮着脸!”芸花说,有些紧张地往帐篷外看着。

  2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靠近槐树林的公路边上出现了四个城里男人,他们将小轿车停在路边,好奇地往那个神秘的女子那里张望。

  芸花见他们的行动有些鬼祟,兀地紧张起来,对赶春说:“会是来找唐婉的么?”

  这时范良拿着鱼杆回来了,对赶春笑道:“我钓了四条鱼呢,送给你们两条,”又转身对妻子喊,“唐婉,今晚咱们喝鲫鱼汤!”

  赶春好心走到范良跟前,小声道:“那几个人行迹有些可疑。”

  “啊?”范良莫名其妙地看着赶春。

  夜里,芸花和赶春躺在床上说悄悄话。

  “唐婉有可能是个女逃犯?唐婉是个化名?”芸花说。

  “那几个买蜂蜜的人会是便衣警察?我留意了,没看清他们兜里是否有枪。”赶春说。

  “或者,我们不该窥探别人的秘密,有可能被灭口?”芸花紧张道,往被子的深处蜷缩着。

  这时收音机里忽然播出了一个消息:

  “现播报一则通缉令:女,唐 (wanwan),35岁,温州人,为达到跟其他男人私通的目的,谋杀亲夫后跟情人一起逃逸,广大人民群众,若发现有形迹可疑者,立即上报公安部门。”

  芸花和赶春听罢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地把狐疑的目光投向范良家紧闭的帐篷门。

  第二天早晨,芸花醒来走出帐篷的时候,发现范良家的帐篷那里已经成了一片空地。

  芸花赶紧回帐篷推醒正熟睡的赶春:“快醒醒,范良和唐婉,他俩不辞而别了!”

  “真的?”赶春跑出来看,“怎么昨夜里也没听到卡车的声音哪?”

  “这是因为昨天傍晚他们也听到了收音机里播出的通缉令?所以才匆匆离开?”芸花看着赶春问。

  “怎么办?咱们报警?”赶春问。

  “可仅凭别人总带着面罩便报警,似乎有些荒唐?”芸花说。

  3

  一辆装满蜂箱的大卡车又从远处茫茫苍苍的原野里驶来,是赶春和芸花的放蜂车。

  那辆旧收音机里依然放着印度的 《流浪者之歌》,悠扬的歌曲在田野里飘荡。

  “哎呀,这里有一个桥洞!我们在那里搭个窝?”芸花忽然惊喜地叫道。

  “好啊!这下不用费那么大力气搭帐篷了!现成的屋顶、墙壁,而且不会漏雨。”赶春也惊喜道。

  晚上,两个人栖身在桥洞下。这是个有月亮的夜晚。

  芸花自得其乐道:“这桥洞能挡风遮雨,比房子还结实哪!”

  “月亮当灯,还不用耗电!”赶春也自得道。

  “枕着水声入眠,也不需要伴奏!”芸花说。

  赶春将芸花紧紧抱在怀里道:“对不起芸花,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芸花道:“我们今天的苦,是为了明天的甜,等我们挣多了钱,在老家盖一栋二层的小楼!”

  “对,等我们老了,跑不动了,就和我们的孩子们一起,住在咱家的二层小楼里享清福,不过还得养上几箱蜂和我做伴。我现在啊,每晚只有听到嗡嗡的蜜蜂叫声才能很快入睡。对我来说,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赶春说。

  两个人望着天上的月亮,陷入了某种憧憬里。

  芸花惬意地说:“这样简简单单的生活真好,远离嘈杂的城市,每天看着鲜花,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过着没有纷争、没有攀比、不用顾及太多的人际关系的清闲生活。”

  赶春说:“我也喜欢这种悠然自得的生存状态。只是放蜂生涯中有浪漫和诗意,也有难以言说的艰辛啊。”

  4

  不久后,赶春和芸花的养蜂场又扎在了某省境内一片苹果花附近。

  这天,赶春正在摇蜜,芸花忽然在蜂箱那边喊:“赶春,快看!一些蜂儿回到蜂箱后很快死掉了。”

  “是么?”赶春急忙跑过来看,“我也发现了,这几天蜂群明显在减少。明天早晨,我们跟着蜂群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赶春心焦道。

  “嗯!”芸花道。

  第二天一早,赶春将蜂箱打开后,眼看着蜂们朝着一个方向嗡嗡嘤嘤地飞去了。

  赶春推起那辆三九牌的自行车便挎上了腿,芸花在后面紧跑几步跳上了车座,两个人向着蜜蜂飞去的方向追去。

  穿过一条沟边小道,又一条条田间小径,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田间小径上颠簸了几里路,终于追上了自家的蜂群。

  那里有一片盛开的苹果园,果园的苹果花开得灿如云霞,他们家的蜜蜂儿在花间嗡嗡嘤嘤地采着蜜,一些动作快的小蜜蜂采的蜜肚滚圆滚圆的,但很快便掉在了果园的地上。往日里鼓噪不已的小生灵,在这里落了一地的死尸。

  赶春嗅了嗅,惊叫道:“打农药了!这果园里好像刚喷了农药!”

  “那怎么办哪?”芸花心焦道。

  赶春蹲到地上,心疼地捡起一个死去的小蜜蜂,叫道:“赶快离开!离开这有人的地方,带着我们的小蜜蜂躲到深山里采野花去!今天晚上待蜜蜂回巢后我们就转场!”

  “好的!其实现在最大的天敌不是大黄蜂了,而是农药!”芸花气愤道。

  两个人说着便匆忙往回转。

  回到帐篷前,收音机里忽然传来一个消息:

  “过去几个月间,美国数百万蜜蜂陆续从美国35个州的养蜂场内飞走,随后神秘消失。这些蜜蜂在极短时间内 ‘逃离’蜂场,不但没有留下任何与去向相关的痕迹,而且至今生死不明。如果人们无法找到它们消失的原因,剩下的蜜蜂也会消失。科学家推测,蜜蜂可能采了喷了某种杀虫剂的花粉而染上了病毒——这种病毒能损害蜜蜂的神经,导致工蜂找不到回家的路。1克锐劲特农药就可以毒死1亿只蜜蜂一”

  赶春听罢大为惊恐,跑到蜂箱旁,有一小部分蜜蜂们还在蜂箱巢口嗡嗡嘤嘤地忙着。

  气喘吁吁的赶春激动得泪流满面,念叨着:“还好,我们的一部分蜜蜂还在,还在——”

  这时,收音机里又传来一个报道:

  “今年6月,美国罗德岛一家大型食品超市从货架上临时撤走了占总货品一半以上的237种食物,藉此唤起人们对蜜蜂危机的关注——这家超市表示:所有被撤出货架的食品,其成分都与蜜蜂的传粉有关。他们这样做,就是让民众体会一下,平时不被注意的蜜蜂,对人类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影响。”

  当天晚上,一只只空蜂箱被装上卡车时,赶春再也控制不住了,一个大男人,哇哇地痛哭起来:“咱们家三分之二的蜜蜂因为采了残留农药的花粉而中毒身亡了。这些蜜蜂就像我的孩子——”

  芸花也泣不成声:“不止损失了这么多蜜蜂,还白花了这趟运费。”

  “在这个蜂场采的蜜都倒了吧,咱不要了,即便损失惨重,咱也不能卖掺有农药的蜂蜜。”赶春说。

  “好的。”芸花答应。

  那只狗好像也知晓世事,临上车时,对着天空狂吠了一阵。

第三章 芸花被都市男人所诱

1

  这年初夏,赶春和芸花的放蜂帐篷又搭在了北京城郊一片盛开的熏衣草旁。

  在他们的放蜂场附近,是一片高档的别墅区。

  在其中一栋别墅里,一个儒雅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放下画笔背着画夹走到了户外。

  在一片薰衣草盛开的地边,一个绿色的帆布帐篷旁,画家看见一位头戴白色网状护帽、身穿宽松的白色单衣的年轻女子正在不停地摇动着打蜜机。她聚精会神地抽着蜂蜜,白纱的脸罩在风中微微地抖动,那个剪影美极了。

  一阵微风吹过,吹拂起了女子的白纱脸罩,那张眉清目秀的小脸露了出来,清纯如月。画家一下就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乡间女子,他灵感突显,赶紧用素描勾勒下了这个画面。

  而在不远处,一个年轻男子正在侍弄蜂箱。两人年龄相当,且眼前只有一顶帐篷,画家猜测他们应该是一对小夫妻。

  第二天黄昏,画家克制不住又走向那个帐篷附近,见那放蜂女子只身一人正坐在帐篷前的小马扎上看书,神情那么专注。

  终于,画家克制不住走向那女子。

  专注看书的芸花发现了来人,站起来热情地问:“你想买蜂蜜?”

  那张清秀的脸纯美得像一滴露珠,画家再次怔了怔。

  “啊?那么就买点吧。”画家说。

  画家见他们做饭的是煤球炉子,照明的还是一盏简单的油灯,生活之简陋,让画家心生感叹:“追花夺蜜的生活充满艰辛啊。”

  “可不是,我们走到哪里,就把家背到哪里。”

  画家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芸花。从河北的枣花林里赶来这里。哪里有花,哪里就有我们的身影。”芸花说。

  “每天面对这么美丽的花海,常吃到最新鲜的蜂蜜,放蜂,应是寿命最长的职业之一。”画家说。

  芸花以异样的眼神看着眼前穿着一身高档的休闲装的男人,他一点也不像其他城里人那样,在乡村人面前有一种莫明的优越感和傲慢表情。

  画家说:“工业化进程、都市化,在一步步蚕食着人类对农业文明与土地道德的眷恋,而那其实是人类灵魂深处最朴素、最美好的情感。现今很多职业已脱离了与自然、季节、物候最直接的关联,而养蜂人带着田园牧歌式的诗意,作为农业文明的一个人格表征,是自然之子最贴切的符号。他们与大地生灵的关系,体现着人类与自然最和谐宁静、最古老的关系。所以,每当我看到养蜂人时,总觉得他们像从悠远的远古深处一路走来,身上裹挟着大地与花事的神秘气息。”

  芸花似懂非懂地看着画家。

  “也不知放蜂这个古老的职业已有多长的历史,人类什么时候将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小勇士驯化成了酿蜜高手。放蜂人有点像吉普赛人。我一直觉得放蜂人很神秘,吉普赛人就是一个神秘的民族。”画家又道。

  芸花依然似懂非懂地看着画家。

  “放蜂的生活枯燥吗?”画家问道。

  “不仅不枯燥,还有意想不到的丰富哪。”芸花坦然道。

  “是啊,采花事、花语、花蜜。读花期、自然、世态。”画家说着便对着眼前的芸花、帐篷、蜜蜂和薰衣草园画起来。他时而抬头,时而低头涂抹着什么,夕阳在他身上反射出一团光。

  芸花怯怯地问:“您这是?”

  画家说:“在画画儿。”

  “画画儿?”芸花好奇地凑近了看,是自己和身后的蜂场,移挪到了画布上。

  画家说:“你看,我们可以将花朵和小蜜蜂画下来,花就不会凋谢,那些美便不会消失。最关键的,使画者的眼睛不同于其他人的,它总在寻找唯美的东西。”

  芸花兀地抬头看着画家的眼睛,眼神里满是崇拜。

  这时,赶春骑着自行车买米回来了,跟画家客气地点点头,画家告辞离去。

  2

  当天夜里,忽然就变天了,狂风暴雨拍打着帐篷,赶春和芸花瑟缩在帐篷内不漏雨的一角,狼狈不堪。

  画家踩着一路泥泞打着一把黑伞走近了他们,敲着帐篷的门。

  “这大雨天,别淋坏了,到我家里住吧,我家就在附近。”画家说。

  芸花和赶春面露惊喜地面面相觑。“只是,怎么好意思打扰您?”赶春说。

  “就别客气了!这鬼天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淋出病来更麻烦了,跟我走吧。”画家真诚道,将手中的另一把伞递给赶春。

  “实在是太感谢了!”赶春道。

  赶春牵起芸花的手,共撑一把伞走在画家的后面,来到了画家的小别墅前。

  画家开门自己换了拖鞋后,又将两只拖鞋分别递给赶春和芸花。

  芸花好奇地环顾四周道:“真像童话里的房子。”

  赶春羡慕道:“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小楼。”

  画家笑笑:“那是淋浴间,你们去洗个热水澡吧,驱赶一下寒气。”

  淋浴间内,赶春又赞叹不已:“连洗澡的地方都这么漂亮啊!”

  芸花说:“什么时候,我们自己能拥有这样的房子,该多好啊!”

  赶春道:“只要我们好好放蜂,就有指望。浙江、江苏的养蜂大户家里就能盖起这么漂亮的二层小楼!”

  “真的啊?”芸花惊问。

  “可不是!现在我们不是有100箱蜂么?我们的蜂群会越来越大,日子会越来越富裕,终有一天,我们也能盖起这样的小楼。”赶春信心满满地说。

  “我坚信这一点。”芸花坚定道。

  夜里睡在画家的客房里,两人还在感叹不已。

  “这床真松软啊!要是天天睡这样的床,多舒服!”芸花感叹。

  “这个城里人心真善,赶明儿我们送他几瓶蜂产品,还一下这个人情。”赶春说。

  “这是应该的。这个好心肠的大哥是个画家。”芸花说。

  “画家?有文化的人就是好,以后让我们的孩子也当画家。”赶春说着将芸花搂过来。

  总是这样,芸花只有躺在赶春的臂弯里才能很快睡着,像婴孩在母亲怀里易入睡一样。待芸花睡着后,赶春再抽出自己被压酸了的胳膊。

  当天夜里,画家在自己的床上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爬起来耳朵贴着墙想听些什么,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但在画家的心里,雨声响了一夜。

  因为昨夜的疲惫,第二天早晨赶春和芸花两个人都醒得很晚。

  画家出去晨练前,莫明地看了眼他俩紧紧关闭着的房门,里面还没有一丝动静。

  画家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正巧赶春和芸花从房里出来,芸花的头发凌乱着,散着夜间女人的气息。两人道谢后回自己的蜂场干活了。

  画家走进昨夜他们睡过的客房里,在一个枕头上发现了一根长头发,他俯下身,脸贴在跟那个枕头对应的被子上,嗅着什么。

  3

  满野的月光,芸花和赶春坐在帐篷前的马扎上。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这月光也照着咱们各自的家乡吧。”赶春惆怅地说。

  “是啊,我外婆的日子也不知过得怎样?”芸花说。

  这时,芸花看见不远处的树丛后站着一个人影,似乎是那个画家。

  芸花开始心神不定,对赶春说:“我困了,咱回屋睡吧。”

  躺在那张吱呀呀叫的简易床上,芸花说:“赶春,咱不在这儿放蜂了,好吗?”今晚,她有一种隐隐的害怕,觉得这日子的前面蛰伏着什么。

  只是赶春已经发出了鼾声。芸花久久睡不着。

  帐篷内的油灯散着微弱的光,画家从树后走出来,久久看着那顶帐篷。

  第二天早晨,画家等赶春又骑着自行车远去后,走向了芸花的蜂场。

  帐篷前,芸花正仔细地将一条条不过两毫米长、半透明的蜜蜂幼虫用小棍子挑出来,放进另一排稍大一些的蜂巢中。

  画家望一眼如梦如幻的熏衣草园声音潮润地说:“你知道么,昨天夜里我在你们的帐篷外站了很久,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冲进你们的帐篷里,把你抱出来。”画家说着,把自己的手搭到了芸花的肩上。

  芸花的心兀地一跳,触电般赶紧将自己的肩抽出来,紧张地往四下里看看。

  画家重新把自己的手搭到了芸花的肩上,鼓足勇气直白道:“你可以做我那栋别墅的女主人。那别墅是用我自己卖画的钱买的,家里人都不知道,你可以住在这里,绝对不会有其他人来打扰你,当然,除了我。我会经常过来陪你。”

  芸花兀地抬起头来问:“你的夫人、孩子呢?”

  “她们住在城里。我大部分时间在城里的家中住,有时为了专心创作便来这里独住。”

  “你又有本事又善良,是个好人。我一个乡间女人,配不上你。”

  “你比那些市侩浮躁的都市女人美多了。”

  “我喜欢像只小蜜蜂一样,天南海北地到花丛中去采摘自己所喜欢的,而不是被圈养着,享受现成的。”芸花说。

  “芸花,女人的花季是很短的。你现在还年轻水灵,惹人喜爱。如果你不及时抓住眼下这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继续放蜂,十年、二十年之后你会是怎样?长年野外劳作的风吹日晒,你会变得皮肤粗燥,面色红黑,像那些长年在田野里劳作的农村妇女一样。当然,放蜂是一项崇高的有诗意的行业,但那应该是乡村男人们做的事,不该由你这样容貌娇美的年轻女子来从事。”

  “但那些放蜂男人需要女人陪,需要女人暖他们的心。”芸花说。

  “你扪心自问,真的不喜欢我?”画家攥住了芸花的手问。

  “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让赶春一个人在野外放蜂的,不知道他会遇到哪些意外,人身安全令人担忧,大自然的威胁又险象环生。”芸花说。

  画家离开前丢下一句话:“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等着你。”

  这时,赶春又骑着自行车买了油盐酱醋回来了,满身的疲惫。

  芸花的心口一阵咝咝啦啦地疼,这个单纯的男人,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正在面临什么。

  如果再呆下去,她担心会把握不住自己。

  她内心聚起了一股疯狂的力量,向帐篷那里走去。“赶春,你快联系卡车,我收拾收拾行李,咱们走!我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了。”说着便收拾衣物。

  “可是花期还没过哪,干吗要走?搬一次家费多大的劲?”赶春在一旁不住地嘟囔。芸花以悲哀的眼神看一眼赶春,面对生活将要出现的狂涛巨浪,他竟然没有一丝察觉。只是他越这样单纯,越该善待他。

  “我就是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了,今天黄昏咱们就走!”芸花坚定地说,这就去收拾东西。

  4

  小别墅里的画家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早晨的阳光已经照在了他的床头。他起身穿衣下床走进室外的霞光里,忽然他发现自己的院门口放着一束熏衣草。“是谁放这儿的?”画家心想,他忽然就向芸花的放蜂帐篷那里跑去——

  只见放蜂人所有的蜂箱在一夜之间都被拉走了,连同那顶帐篷。几只没来得及入箱的蜜蜂在那里嗡嗡乱飞着。

  芸花走了,那个清纯如水的放蜂女子,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从没来过这里一样。

  除了那一束熏衣草。

第四章 赶春一个人放蜂的日子

1

  赶春和芸花的放蜂帐篷又搭在了一片棉花地旁。

  这天,正在取蜂王浆的芸花忽然一阵呕吐。

  赶春放下手中的活计说:“芸花,你的脸色这么差,可怎么办哪?”

  芸花无奈道:“自查出怀孕以来就没怎么吃东西,身体能好么?真没想到,我害喜会这么厉害。”

  赶春眼睛一亮:“芸花,要不你回家养身体待产吧。整天在野外风餐露宿的,尤其是坐卡车转场的颠簸,万一有个好歹——等孩子安全生下来你再出来陪着我养蜂。”

  “不行赶春!咱们两个人互相鼓励着,还能熬过一个又一个黑夜。你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过啊?万一生病了或遇到歹徒、猛兽,该如何是好?!再说,寂寞会让人发疯的。”芸花难以割舍道。

  “为了咱的孩子能顺利出生,我能克服的,烦闷时,我可以和咱的小蜜蜂们说说话。”赶春说。

  芸花渐渐被说服了。“好。咱们俩还年轻,以后还有大把大把的团聚日子,外婆她老人家已经那么大岁数了,也需要我的照顾。”

  临走时,芸花给赶春洗净了所有的衣服、床单、被罩,并蒸了足够多的馒头。

  临别那天,赶春将芸花送到火车站,两人依依不舍,满心的酸楚。

  芸花偎在赶春的怀里说:“困难是暂时的,只要我们努力,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赶春对芸花说:“明年的油菜花开时,我便回家去看你,那时,你也快生了。我们的孩子生了后,不管是男是女,都取名蜂儿。”

  “蜂儿。”芸花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

  火车就要到站了,芸花向车站走去,一步一回首。

  那个时候,芸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别意味着什么,她做了一件令她毕生都懊悔不已的事。

  原本热闹温馨的放蜂人家只剩下了赶春一个人和他那只已经瘸了腿的黑狗,他收拾好蜂箱,向下一个花场赶去,坚毅而孤单的身影,渐渐融入了苍茫的远方——

  2

  长途跋涉的赶春这天带着蜂群来到了东北地区一片盛开的向日葵地边安营扎寨。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赶春正兴致勃勃地摇着蜜,时不时地望一眼那片金灿灿的向日葵地,心里说,这次一定有好收成!

  而就在这时,十多个村民拿着棍棒、锄头等家什忽然从远处气势汹汹地朝着这个方向跑来,不由分说就冲着赶春拳打脚踢起来,边打边吼道:

  “你的蜜蜂把我们的向日葵花都吃了,结的葵籽就少了,带着你的蜂马上离开我们村!”

  “蜜蜂授粉会让向日葵增产的!”赶春赶紧解释,“是真的!蜜蜂采花给你们的向日葵增产的钱,比我们卖蜜挣的钱多多了!”

  “瞎咧咧什么?!马上拆了你们的帐篷,离开我们村!蜂吃了我们的向日葵花,结的葵籽就少了,怎么会增产?”其中一个村民说,继续殴打着赶春。

  就在这时,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大喊:“住手!干什么你们这是?欺负外乡人还是怎么的?!”

  话音落处,一个浓眉大眼的漂亮女子扒拉开人群冲上前去,只见赶春蹲在地上,抱着头,由着村民对他拳打脚踢。

  “蜜蜂授粉让农作物产生的经济效益要比蜂产品效益高143倍!”赶春还在试图沟通,“向日葵是完全依赖蜜蜂授粉的,没有蜜蜂,葵花凋萎后,葵籽不会粒粒饱满。”

  “以往我们村没来过放蜂的,一样有葵籽吃!再不走,放狼狗咬你!”其中一个村民说,继续殴打着赶春。

  “那可能是野蜂无意中做的好事。”赶春忍着疼痛说道。

  “还不住手!”那女子上前护住赶春,对那几个村民厉声喝道,并对他们拳打脚踢起来,且对着村庄的方向大喊:“打人了,救命啊!打人了,救命啊!”

  “这个骚娘们,多管闲事!”那几个村民念叨着,又见赶春出血了,也有点慌了,落荒而逃。

  女子上前搀起赶春,心疼道:“你为什么不还手?”

  “一还手就生怨结仇了,就无法在这里放蜂了,”赶春说,“以往遇到过抢蜜抢钱的,我都跟他们以死相拼,可这些村民,是因为无知,所以我下不了狠心还手。”

  “这些人真愚昧!太可恨了!非但不感激你,还恩将仇报!”那女子气愤道,看到赶春满脸是血,紧张道:“啊哟,流了这么多的血!快去村卫生所包扎!”

  赶春试图站起来,但失败了,疼痛难忍道:“我的腿,走不动了!”

  “那先包扎一下!”女人说着拿出自己的手绢递给赶春捂住伤口,竟然拼尽全身的力气背起了赶春,将他背进了帐篷内的床上。

  血从手绢上渗出来了,赶紧用卫生纸按住,卫生纸也浸透了血,再换成用毛巾裹,毛巾也浸透了,也不知流了多少血,帐篷里都是粘着血迹的卫生纸和毛巾,被子上也有血迹。

  女人的泪水出来了,哽咽道:“你先坚持住,我去喊村里的赤脚医生!”随后,那女人跑出去了,因为着急,在帐篷外一下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跑去。

  不一会儿,女人将背着药箱的赤脚医生带来了,给赶春消了毒,上了药,用干净的纱布包扎了。“眼眶上被打了一个口子,还好没有伤到眼珠。腿上的伤很重,并没有伤到骨头,但得卧床半个月才能下地。”医生给赶春做了全身检查后说。

  医生走了,赶春这才看清这女人三十岁左右,长得浓眉大眼,煞是漂亮,正是放电影时说过话的那个女子。

  赶春由衷感动道:“真不知说什么感谢的话才好,太谢谢你了。我叫赶春,来自江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葵花。”

  那个叫葵花的女子这时才仔细打量一眼帐篷,只见帐篷正中一张简易床铺,后面存放着半袋大米,床前一溜摆放了六个大铁桶以及一些塑料小桶,里面装满了黄澄澄的鲜蜜,角落里放着锅碗瓢盆,一棵萎蔫发黄的白菜和一串红辣椒,葵花的眼角涩涩的,放蜂人清苦的生活由此可见一斑。

  她不言不语地拿起小锅便忙活起来,很快,一碗热腾腾的窝着鸡蛋、飘着油花葱叶的面条端到了赶春跟前。“快吃吧。”葵花说。

  “素昧平生的,怎么好这样麻烦你?”赶春道。

  “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又伤成这样,不麻烦我麻烦谁?”葵花俏皮道。

  桌子上放着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

  葵花轻声问:“这是你媳妇?”

  “是的,”赶春拿过像框抚摩着芸花的照片说,“她已经怀孕了。我压根不知道她在老家一天天是怎样过的,这不只是一种遗憾,有时甚至变成了一种折磨,”赶春说着脸上出现一抹不易觉察的忧郁,“上不能赡养老人,下不能照顾妻儿,是所有养蜂人不为外人道的酸楚。”

  “她长得很清秀。”葵花异样地说。

  待赶春吃完饭后,葵花又给他洗净了碗筷、毛巾、被单,打扫了房间。洗净的衣物晾晒在帐篷外临时系的绳子上,在风中啪啪地抖动着,散发着肥皂的清香。

  3

  在葵花的精心照料下,十天后赶春的伤好了,能下地干活了,他起劲地摇着蜜。

  葵花挎着一个菜篮走来了,支起了小饭桌,并将饭菜从篮子里拿出来摆好了。

  “这么丰盛啊!还有酒!”赶春笑道。

  “这是我们自家酿的酒。”葵花笑道。

  两个人一杯一杯地对饮起来。

  “这村里的男人,一个个一辈子窝在巴掌大的这个小村庄里,没什么见识,而你就不同,走南闯北的,一定有很多见识。”葵花说。

  赶春岔开话题:“葵花,干脆你也养蜂吧,不占耕地又能促进种植业增收,具有可观的经济效益,当然,养蜂也是个苦活计,被蜂蜇是家常便饭,多的时候一天被蜇一百多口,你看看我这胳膊上,全是肿块——”

  也不知怎么的,葵花的嘴唇就吻在了上面——

  赶春赶紧躲开了。

  葵花嗔笑道说:“我还能吃了你!”

  赶春去拿了几大瓶蜂产品给葵花:“这些蜜和王浆送给你。”

  葵花大胆地盯着赶春的眼睛道:“我想要你这个人!”

  赶春一下子面红耳赤,指着芸花的照片说:“你知道的,我是有媳妇的人,她叫芸花。”

  葵花环顾四周:“她人在哪儿?”

  “她在江西老家等着我。”

  “这不得了?我又没想要你的一生一世。”葵花说。

  赶春惊讶地看着葵花。

  葵花心虚地问:“你是否听说了我什么?”

  赶春摇摇头,认真地说:“你是个好女人。”

  葵花说:“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只要是我喜欢的男人,我便要,才不管这个那个。”

  赶春再次惊讶地看一眼葵花。习惯了芸花那样的传统女性,葵花的思维让赶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范良和唐婉的放蜂车就在这个时候也到了这片向日葵边。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范良对坐在后座上依然黑纱罩面的唐婉说:“那不是赶春么?”

  “确实是他啊。那女的是谁?他的新相好?”唐婉说。

  “可怜那芸花,一个人回了老家,赶春就在外面有了新相好。”唐婉说。

  “我们还是到另外的地方放蜂吧,别让赶春看见我们,免得他尴尬。”范良说。

  两人匆匆离去了。

  赶春见自己的帐篷门上夹着一张纸,便好奇地打开看,竟是范良写的。

  “赶春,你和芸花都曾因我爱人唐婉总戴着面罩,而觉得她可能来历不明。

  我犹豫再三,决定向你道出原委:

  唐婉原本貌美如花,是个越剧演员,我有一个千人员工的公司,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只是好景不长,一次意外的火灾烧毁了妻子的容颜,使毁容后的她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我花了一笔昂贵的资金给她做了整容手术,但并不十分成功,伤愈出院的她躲在家里不愿见人,几次选择轻生,整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

  从天而降的这场横祸使我们这个原本幸福的小家庭陷入了困境。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见路边的养蜂人带着面罩忙前忙后的场景,心里灵机一动,心想我们何不做一对放蜂夫妻呢,陪原本爱好旅游的妻子外出散心,游遍天下美景。于是,我解散了工厂,义无反顾地带着唐婉走上了养蜂的道路。我打算用一生的时间陪妻子走遍祖国的角角落落。现今,唐婉已渐渐走出了那场火灾的阴影。”

  赶春看罢惊得膛目结舌,以异常敬仰的心情回想着范良,那个英俊逼人的年青男人,有一颗怎样忠贞坚韧的爱心啊!

  “只是范良既然来了这里,为什么不等自己回来?为什么选在这个节骨眼儿向自己和盘端出他妻子不愿见人的隐秘?”赶春忽然回过味,“范良看见了自己刚才和葵花——想对自己提醒些什么?”

  “范良啊,我的好兄弟,即便你不教导我,我也知道,既然娶了自己深爱的女人,就要对她挚爱一生。”赶春心里说。

  4

  葵花再次走向赶春的养蜂场的时候,赶春正在一担一担地往卡车上挑着蜂箱。

  “你这是要走?”葵花眼里含着泪说,“这么大片的向日葵,还有各色各样的野山花,足够你的蜜蜂采三个月的!你这一走,得耽搁多少收入!”

  赶春闷不作声地继续干自己的活。

  “带我离开这个地方!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葵花又说。

  “不行,芸花天天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我回去。”赶春说。

  赶春临走时除了给葵花留下了一些蜂产品之外,还给葵花留下了六箱蜂蜜。

  “葵花,我走了。芸花在家等着我。蜜有吃完的时候,而只要有了蜜蜂儿,一切就不同了——”赶春在留下的信里这么说。

  在赶春离开不久,葵花和另一个来自江西的放蜂人产生了情愫,并跟着那个江西人浪迹天涯,一块放蜂去了。

  5

  这天,赶春又来到了东北小兴安岭的一座深山里采野花蜜。蜂场安置在河边。

  “到深山里采蜜好啊,这漫山遍野的野花,没有农药,没有空气污染,没有恶人的打砸抢!”

  赶春看着四周的环境满意地念叨着,深深地吸一口甘甜的空气。

  只是第二天醒来走出帐篷时,赶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河水上涨了,只见蜂场附近一片汪洋,大水向他们养蜂的地方缓缓漫过来……

  已经下了十天了!雨还在下。

  “这老天爷,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赶春站在帐篷门口,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自言自语,连续的阴雨天气让他的眉头紧锁,言语中充满焦灼。小饭桌上只剩下一包黄瓜条咸菜。

  帐篷内也积满了雨水,被褥上仿佛要滴出水来。几只被淋湿了翅膀的蜜蜂在狭小的空间里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音,那只黑狗瑟缩在床底下也是满面病容。

  赶春焦躁不安地在帐篷里走来走去。

  “将蜜蜂都扔下吧?现在走,还够回家的路费钱。可实在舍不得自己的蜂群。坚持吧?快没钱了,再不走,家都回不了了……”

  赶春心急如焚地哀叫苍天,他满面悲苦地对着茫茫的雨雾喊着:

  “我的芸花,你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我举目无亲,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啊!”他鼻子一酸眼泪禁不住扑扑地滚落下来,“凄风苦雨愁煞人。我的芸花,我被大雨所困,恐怕这回人和蜂都要毁在这深山老林里了……”

  这时,帐篷外的大雨骤然大起来,不一会儿,外面便白茫茫的一片了。陡涨的河水冲走了箱蜂,赶春什么也不顾地顶风冒雨地冲出去抢救,那只黑狗随后也冲出来一v老弱病残专座瘸一拐地跟在赶春后面……

第五章 漫漫寻夫路

1

  第二年芸花家乡的油菜花开的时候,芸花大腹便便地站在村口一天天等着。

  这时,郑青开着一辆拖拉机在旁边驶过,深情地看着芸花。

  在那个贫困的年代,郑青有了一辆拖拉机。郑青开着自己的拖拉机突突地在大街小巷里驶过时,惹得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眼热无比。

  直到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凋落了,赶春也没有回来。

  第三年芸花家乡的油菜花又开的时候,芸花怀中抱着一个近一岁的男婴站在村口一天天等着。

  赶春依然没有回来。

  “蜂儿,你爸呀,不知让哪里的 ‘花花世界’给迷住了。那个整天追花夺蜜的男人,说不定因为在遥远的什么地方有了另外女人的牵绊而抛弃忘却了咱们。”芸花对儿子念叨。

  郑青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2

  一座新坟,芸花满脸泪痕地用手抓土在给坟上添土,旁边跪着一个男孩蜂儿。

  “外婆,您老人家已经入土为安,学校里也来了新老师。我要带着我们的儿子蜂儿找赶春去,哪怕天涯海角,哪怕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我也要找到他!他还没见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哪!”芸花边哭边说。

  给外婆上好了坟,芸花牵着儿子的小手一步一回头,向村庄走去。

  这时,在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郑青正满怀忧伤地看着芸花。

  这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整个村庄还在沉沉地睡着。

  一辆空荡荡的大卡车停在了芸花家的院门外,卡车司机跳下车走向门口。芸花打开了院门,对卡车司机说:“师傅来啦,帮忙把这些蜂箱搬上车吧。”

  “好的。”卡车司机这就去搬。

  “慢着!”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喊,是郑青。郑青的身后停着他那辆引以自豪的拖拉机。

  郑青走上前去,夺过卡车司机手中的蜂箱,放在自己的拖拉机上,卡车司机困惑地看着芸花。

  郑青从兜里拿出钱给卡车司机,将那人打发走了,然后又去搬芸花家院角剩下的蜂箱,放在自己的拖拉机上。

  “你这是干什么?”芸花困惑地问。

  “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一个孩子,怎么可能独自外出放蜂寻夫?正好我也要外出放蜂,跟你们娘儿俩一块儿做个伴儿。”郑青说。

  “我明白你的心思,你这是何苦?小蜂在一天天长大,会长成一个男子汉,会保护我。”芸花道。

  郑青进屋抱起芸花的行李,放在自己的拖拉机车斗上。

  “芸花,走吧。从你外婆她老人家去世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你要离开了,会外出寻找他,而我也早准备好了行李,随时等着和你一起出发,外出放蜂。”

  “我们一块外出放蜂?那怎么行?别人会说闲话的,唾沫星儿子会把我们淹死的!那绝对不行!”芸花说。

  “趁着黑夜,村里人都睡着了,我们走吧,第二天早晨,我们就在一个陌生的蜂场出现了,没有人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是怎么回事,不然,只是村里人的闲言闲语,就扯得我们迈不动脚。”郑青说。

  3

  郑青开着自己的拖拉机载着蜂箱和芸花母子辗转于大地上的一个蜂场与另一个蜂场之间。

  外人都以为这支放蜂队伍是一家三口,没有人知道,郑青是陪护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寻找她的丈夫。

  不久之后,芸花和郑青、蜂儿也来到了内蒙古放向日葵花。

  另一对放蜂夫妇已早在此安营扎寨。男人英俊逼人,女人一直用黑色的面罩罩着脸。

  芸花惊喜地跑上前去喊道:“是范良!唐婉!”

  范良和唐婉也惊喜地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叫道:“是芸花!”

  唐婉扭头看见了郑青,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问芸花:“这是你的新老公?”

  郑青在旁解释:“我叫郑青,是芸花的同乡,是为了陪芸花找赶春而一起出来放蜂的。”

  芸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问:“你们看到过我们家赶春?”

  两个人点点头。

  芸花惊喜若狂地一下抓住了唐婉的手,急切道:“你们最后一次看到赶春是什么时候?”唐婉支支吾吾道:“四年前在这附近放向日葵花的时候——”

  范良赶紧给唐婉做手势,暗示她别多说。

  唐婉一副豁出来的样子道:“范良,我们还是跟芸花说实话吧,不然她会傻呼呼地这么一直找下去的!她应该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唐婉的话让芸花更生疑窦了,她晃着唐婉的手焦急万分道:“你们到底知道什么?!”

  唐婉说了:“四年前我们在这放向日葵花的时候,看见赶春和一个叫葵花的漂亮女人一块吃饭——我们两口子匆匆离开了那个蜂场,也没跟赶春打招呼。”

  芸花听罢,顿时如五雷轰顶般趔趄了一下,喃喃着:“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

  “我俩亲眼看见的呀!”唐婉辩白。

  “我们一起过了那么多苦日子,赶春他不可能舍弃我的。”芸花执拗道,“那个村庄叫什么名字,你们还记得么?我这就去找他们!”

  郑青在旁看着芸花的脸色小心地插言:“还有必要去找么?”

  “当然要去找!赶春还没亲眼见过自己的儿子哪!”芸花果决道。

  在打听到那个村庄的名字后,芸花一行跟唐婉夫妇很快分手了,急匆匆地赶往那里。

  郑青开着拖拉机载着芸花和蜂儿沿着盛开的向日葵地走啊走啊,终于来到了那个小村庄里,打听到了那个叫葵花的女人的住所。

  葵花家那扇破旧的木门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一把铁锁已锈迹斑斑。

  这时一个抱孩子的中年妇女在旁走过,说:

  “你们找葵花?几年前她让一个南方来的放蜂人给拐跑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芸花听罢面色惨白,再次趔趄了一下,郑青在旁赶紧将她扶住。

  “既然如此,我们回村里过安定的日子?”郑青看着芸花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芸花紧咬着嘴唇执拗道:“不!我要继续找赶春,直到找到他的那一天为止!我不相信他会忘了我,我一定要等到他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芸花打开了一张快被翻烂的中国地图,对郑青和蜂儿比划着说:

  “在咱们中国,大的放蜂路线主要有东线、中线、西线和南线。赶春平时放蜂主要走东线,这条线我们基本走完了,也没找着他,但也许他又走了别的线路?我们先在东线往返几趟,还找不着他的话,就改走其他线路?”芸花劲头十足地说。再看郑青,已经疲惫地趴在拖拉机上睡着了。

  4

  十年后的一天凌晨,东北小兴安岭的一座深山里,一家放蜂人的帐篷扎在那里,旁边有一条干涸的河床,椴树花开得正旺。

  从那顶帐篷里走出明显已经人到中年的芸花和一个近十几岁的毛头男孩。

  “妈,我去找水源了。”毛头青年跟芸花打招呼。当年的蜂儿已经长大成人。

  芸花疼爱地看着儿子:“去吧蜂儿。”

  这时,在不远处的另一顶帐篷里走出一个面色沧桑的男人来,是也已人到中年的郑青。

  郑青打了个哈欠,去打开自己的蜂箱,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劳禄。

  两顶帐篷,摆放在帐篷周围的蜂箱和嗡嗡作响的小蜜蜂,组成了这三个人的 “游动村庄”。

  一个年长的村民扛着锄头从旁边走过,他的左手拎着一个篮子。

  蜂儿提着水桶走上前去问:“大伯,请问这附近的水源在哪里?”

  “村里有一口井,你去打吧,”那个村民说,“唉,要是早年啊,旁边那条河水汹涌着哪,而今,干枯了。也不知气候是怎么了,雨水越来越少啦!”那人自言自语着往前走去。

  蜂儿提着水桶向村庄走去。

  芸花拿着赶春的照片追上前去:“大哥,你见过这个放蜂人么?”

  那个年长的村民摇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了。

  芸花将一张印有赶春照片的寻人启事贴到旁边的那棵树上,大风依然在山林上茫然地吹着,吹着她凌乱的头发。

  芸花用浆糊贴好那张启事后,忽然捂着脸头俯在那张启事上呜呜地哭起来了,风声把她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这种寻人启事她已经贴了十年。

  十年里,芸花穿破了多少双布鞋?流过多少泪水?十年的焦心寻找使她由一个年轻好看的少妇变成了一个中年妇人,那脸上的沧桑和苦难使她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她嗓子沙哑着,苦难感使她看起来整个人似乎能挤出苦水来。

  郑青将同样的寻人启事贴向远处的另一棵树。他也远远地陪伴着芸花母子找了十年。他的身子也有些佝偻了。

  过了一会儿,芸花走向郑青,在他身边的马扎上坐下来,劝道:“郑青,你另找个女人成个家吧,这些年陪着我们娘儿俩天南海北地放蜂,可把你坑苦了。”

  “苦?谁说的?每天能看到你,远远地陪着你,护着你,我觉得跟蜜一样甜。”郑青深情地说。

  此刻,就在离他们的放蜂场不远的地方,那条干枯的河床边,一只瘦骨嶙嶙的瘸腿的老黑狗蹲在那里,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河床的远方。

  老狗的脖子里带着一个项圈,正是芸花十八岁那年给赶春的小狗带上的那个项圈。

  过了会儿,刚才那个跟芸花说过话的拎篮子的老农来到了河边。他从篮子里拿出一袋食物来到那只狗的身边,跟狗唠叨:“老兄弟,看我今天给你带什么吃的来了?你看,有火腿肠,馒头。”

  老狗啪嗒啪嗒地吃起来,看得出来,它已经很饿了。

  老农心疼道:“瞧饿成这个样!我说把你带回家去养吧,也给我做个伴,可往家里拽过多少次了,你就是不肯离开这条河,害得我每天跑河边给你送吃的。你呀,倒成了我祖宗了!你说说看,这河边有什么好的?连个遮风挡雨的窝都没有,河水都干了,你还是绕着这条干涸的河床迟迟不肯离去,这一守就是十多年了,你到底守什么呢?真是奇了怪了!”

  忽然,它似乎嗅到不远处的空气里传来似曾熟悉的气味,那是芸花身上的气味。

  这只狗想走过去嗅嗅,只是仅迈了几步,便累倒了。因为衰老和长年在河边的风吹雨淋,这只狗的身体已经虚弱得走不动路了,它有气无力地将身体蜷缩起来,望着河床的下游,满眼悲伤。

  话说十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发生的事情:

  陡涨的河水冲走了箱蜂,赶春什么也不顾地冲出去冒着瓢泼大雨去抢救箱蜂,那只黑狗随后也冲出来一瘸一拐地跟在赶春后面。

  赶春将的几个蜂箱扔上了河岸,再去抢前面的,只是湍急的河水很快淹没了赶春——在那荒无人烟的偏僻深山,即便是救上来的那几箱蜜蜂,即便是这只老黑狗,还有漫山遍野的花,也不知道赶春已出事的这个事实。

  何况,它们还都不会说话。

  在生命逝去时的那一瞬,赶春忽然顿悟了当了一辈子放蜂人的爷爷临死前留下的那句含糊的话,“我这一生的积蓄,最贵重的珍宝,都留在那片花地里了。”

  爷爷的意思是说:身为放蜂人,他们最美的收获和毕生的价值,就是抵达一片花地的那一刻,就是远赴天涯、追赶花期的过程。爷爷是想用这个虚无的幻想,激励放蜂人的后人,前仆后继,远赴天涯,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赶春后悔自己没来得及对自己的儿子蜂儿重复这句话:

  “我这一生的积蓄,最贵重的珍宝,都留在那片花地里了。”

  赶春被洪水冲走后,曾与主人相依为命的黑狗,天天在那条河边翘首等待,指望主人有一天能从下游走回来。可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河水都干了,仍然见不到主人的身影,无人能听懂它的呜咽。

  可怜的黑狗哪里知道,主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生死两茫茫,当芸花带着儿子心碎地奔波于各个蜂场到处寻找的时候,赶春早已成了河床下的一堆白骨,十年的奔波纯属徒劳的寻找。

  当然,芸花并不知道这些,只要她的腿走得动,她就会一直寻找下去。

  一辆装满蜂箱的拖拉机又从远处茫茫苍苍的原野里驶来,向一片繁花似锦的花地奔去。

  “天当被来地当床,追着花期走四方——”是芸花、郑青和蜂儿齐声在念。

  芸花提醒儿子:

  “每到一片鲜花烂漫的花地时,就可能有你父亲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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