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国正处在“文革”时期,国家经济还非常落后。苦甲天下的西海固地区,人民的生产和生活条件更是捉襟见肘。我的童年正是在这个艰难困苦的时期度过的。
我的故乡是黄土高原丘陵区一个叫杏树湾的美丽小山村。这里,有一片杏树林。每年春天花开时节,粉白的杏花缀满枝头,远远望去,简直是一片花的海洋。走在林间,芳香扑鼻,蝴蝶、蜜蜂在花丛间来回飞舞。一阵微风吹过,粉白的花瓣就像雪花一样纷纷飘落。记忆中村庄里有七八个未到上学年龄的小伙伴,白天除了吃饭,很少钻在自己的家里,每天都会约定在杏树林里玩。
大约五六岁正在疯玩的时候,父亲叫我跟着哥哥去上学,我无忧无虑、钻山爬树的顽童时期就此结束。从此,我背上母亲缝制的花书包去学校了。当时的学校是一个大场院子,听大人说,是以前吃大锅饭时生产队的养猪场。我正式上一年级之前的学校时光就是在这里消磨的。当然,那时不叫幼儿班,也不叫学前班。隐约记得我们刚入学的学生都编在乙班,第二年升到甲班,满七岁就上一年级了。
岁月的长河永远湮没不了年少的记忆,这段隐隐约约的上学印象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学校院子里有5孔窑洞,中间两孔已塌方,把窑洞堵了半截,上面露着一个半圆的窑口。老师住在最左面的1孔窑洞里。这孔窑洞较小,约七尺高,一丈深,一进门就是一面土炕,往里面看,放着一条小方桌,黑黑的,看来是有些年成了。听一位姓王的同学说,是队长从他家借来用于老师办公的,我不大懂得。老师在桌子上面放着学生的作业本、他的教课书和半盒长短不一的白色粉笔。右面紧挨着的大窑洞就是我们的教室。跟老师住的窑洞比起来又大又深,窑中间是过道,两边各有两行土台,土台上面搁着木板。上课的时候,学生就爬在木板上面写字,没有椅子。最右面的大窑洞是生产队里的仓库,里面究竟有多大,不得而知。课余时间我们爬在地上,从门槛下的小缝窥视仓库里面的粮食,也常常对着仓库两扇木门上面的大铁锁发呆……
学校只有一位老师,姓张,是本村人。约二十五六岁,中等个儿,微卷的头发,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一直面带微笑。上身穿一件旧黄军装,下身穿一条打了补丁的淡蓝色裤子,一双崭新的胶底布鞋,走起路来步子迈得很结实。他对待学生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态度很温和,从不打骂学生,我们也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他家离学校较远,中午一般不回去吃饭,每天背的糜面馍馍经常给我们吃。偶尔,中午还会去学生家吃饭。
记忆中,张老师发过一次火。那天,他下午来得很迟,有六七个孩子从仓库门口抬来一个旧梯架,我们几个孩子在下面稳着,让一个孩子爬上梯子在崖面上掏麻雀窝。他拉出一团杂草做成的窝,我们已看到几个毛绒绒的小鸟时,张老师走进了院子,大喊了一声,我们手脚都开始抖起来,梯子上的孩子也乖乖地溜了下来,老师把他叫去训斥,我们灰溜溜钻进窑洞背书去了。
这次事件后,我们渐渐有点怕张老师,但从那以后,张老师再也没有严厉地批评过我们。每天上午都是在教室里上课,下午学生用废电池芯在院子里写字。炎热的夏天,我们脸晒得就像炭一样黑;寒冷的冬天,我们一边写字,一边还要把手拿到嘴边哈气取暖。那时学的内容大都忘却,只有汉语拼音a o e b p m f……以及中国共产党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等口号,至今记忆犹新。
当太阳的影子爬上院子半截土墙后,张老师依旧走出窑洞,用一根发锈的小铁棒敲击挂在院内一棵大杨树上的半片犁铧,我们知道这是放学的铃声了。然后,冲出教室,等待老师散学的口令。之后,排着长队,唱着老师教的革命歌曲走在回家的路上,悠扬的歌声在山间回荡。
二
春天,冰封的河面开始消融,一条细细的河水缓缓向东流去。冬小麦开始返青,山间的小草也绿了起来。于是,漫山遍野的山花也竞相开放了。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是孩子们充满希望的季节。
轻轻的春风吹着,这是放风筝的最好时节。几个小伙伴,手提五彩斑斓的风筝,拿一卷长线绳,来到麦场空地上。然后,麻利地挽好绳子,让风筝徐徐飞向天空。这时,风筝如同一只轻盈的蝴蝶,在天空翩翩起舞。渐渐飞上去,又如一只雄鹰展翅翱翔,在空中盘旋。一阵微风过后,又像一只在战斗中被击中的飞机,坠了下来,扑向大地。
清明将至,天渐渐地热起来,也渐渐地长起来。在那个艰难的岁月,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人们大多处于半饥饿状态。转眼间,山坡上,一坨坨苜蓿慢慢地长出了新芽,随后,就是绿绿的一片,给人以生命的期盼。放学以后,每人拿一把小铲子去铲苜蓿菜,不一会儿,就满满一篓子。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捡掉蒿草,用水煮熟后,盛一碟子,放上盐,再调上浆水,就成了当时最好的菜。偶尔,也会洗净拌在面里,烙成菜饼吃。一想起,那刚出锅菜饼的香味就往人鼻子里钻。
村头几棵大榆树上结的榆钱开始泛黄,也到可以吃的时候。星期天,我们约定一起去摘榆钱。等人到齐后,一个个脱掉鞋子,猴子似地爬上树开始摘,直到每个人身上的口袋全部装满时,才溜下来,坐在树阴下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渐渐地,山里能充饥的东西多了起来。比如说,苦苦菜。是那个年代的救命菜。春夏之交,田野里,一株一株,一片一片的,嫩绿地生长着。我们三五成群地去铲菜,要是运气好,遇到成片的菜,不一会儿,就会铲满一篮子,提回家用开水一煮,拌着非常好吃。转眼间,山杏也长成指拇蛋大,看到满树的小果实,孩子们馋涎欲滴。上学路上,顺便摘上一口袋,在学校吃。
夏天,天气炎热。鸟儿在天空自由地飞翔,不时地鸣叫几声。地上各种小动物忙碌地活动着。大地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绿色毯子。这个季节,正是植物孕育果实的时候,也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走在上学的路上,看那层层梯田里的冬小麦一天天由拔节、扬花、抽穗到稔熟,麦田由碧绿变为金黄色。在夏风的吹拂下,层层麦波荡漾。这时,离放署假的日子不远了。
假期里,孩子们和大人一样,也特别地忙碌,主要的任务是放牛、割草、拾麦穗。午饭过后,我们把牛赶到山坡上,牛儿悠闲地吃草,小伙伴们快乐地玩耍。记得最有趣的游戏,也是平日玩得最多的是抓石子。我们分头在沟里拾些小石头,然后,放在一起,挑选五个大小差不多的圆石头,再打砂锅分对家,四个人一组,一共抓十炉子,谁先抓满就算赢家。赢家要用石子研输家的脚踝,落后几炉就要研几下。之后,再开始下一轮的对决,常常在我们玩得忘乎所以时,牛已跑进粮食地里偷吃,比赛也随着大人的喊骂声而结束。
拾麦穗是暑假一项重要的活儿。在金黄的麦田里,大人在前面割,孩子跟在后面拾丢在地上的麦穗。诚实劳动得到的果实往往满足不了小孩子的欲望。有时,我们也做损公肥私的事。在看不见大人的时候,就把麦捆甩进水壕里,急急忙忙把麦穗割下装进背篼里。晚上,母亲在不知情的时候,还会表扬我。另一件让我们高兴的事是摘马儿豆豆,到现在也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果实像葡萄,熟的过程也是由绿变红再变黑,里面有一个硬核,熟透了的果实很甜。有时,摘一口袋,一边放牛,一边吃,非常香甜。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这个季节,即使最穷家庭的孩子,也能吃得饱,不至于挨饿。孩子们都会带着洋芋、玉米、红萝卜等好吃的东西在学校里吃。雨也多起来,有时,阴雨连绵,十天半月见不到太阳。一场大雨后,三五个孩子一起吆喝着去灌黄鼠。黄鼠窝一般是一个圆圆的小洞口,洞穴向下,最适宜用水灌。我们用铁锹堵一坝水,用木桶一桶一桶地灌水,等水快满了,黄鼠也就在窝里呆不住了。从洞里爬出来,麻利的小伙伴,抓住用绳子捆住四个爪子,装进桶里,回家做美味的晚餐。
生产队里每年都要种一洼向日葵。开花时,黄橙橙的花盘上开着圆轮似的花朵,花轮中间是金灿灿的花蕊,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蜜蜂嗡嗡地时而飞起,时而落在花上忙碌着。远处眺望,仿佛一幅美丽的水彩画。不久,向日葵的叶子由绿变黄,花盘外的花瓣也渐渐枯萎,花盘内花蕊下面的果实开始熟了。放学路上,几个孩子就约定去偷生产队里的向日葵。指定一个跑得快的,回家取一把刀子,藏在衣服下面。等到夜幕降临时,就钻进地里,用刀割下葵花头,猫下身子,每人搓一口袋。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回家。
冬天,是农闲季节,天渐渐短起来。孩子户外活动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于是,我们就盼着雪天的到来。清晨,从土炕上爬起,打开门一看,啊,夜里下雪了。院子里、土墙上、树枝上、麦草垛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天地一色,浑浑茫茫,仿佛一个童话般的世界。我们就喊上平日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走在又厚又轻的雪地上,就像走在软软的雪白棉被上,是那么的惬意。这时,与他们一起,你扔我洒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
下雪天,天气非常寒冷。七八个小孩冻得脸上发紫,在院子里、麦场上,开始堆雪人。一会儿,雪人就堆成了,那一个个小雪人天真烂漫,对着我们笑。雪天最痴迷的一件事就是扣麻雀。几个小孩吆喝到一起,用一根长绳子一头栓一个约八寸长的小木棍,一头由一个孩子用手拉着。栓小木棍的那边用木棍的一端顶着筛子,筛子下面撒上糜子,我们蹲在窑洞门槛里面观察,等麻雀钻到筛子下面吃糜子时,用力拉绳子,筛子就扣在地上,麻雀自然也扣到下面。跑出去,把筛子抬起一条缝,把手伸进去,把麻雀一个个抓出来。埋在灶火里烧着吃或用开水烫后,褪毛开膛取出五脏,煮着吃。那种香味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
冬至过后,天天盼着新年的到来。因为过新年就能吃上肉,穿上新衣裳,还能买水果糖,吃饺子,跟小朋友们一起放鞭炮,跟大人一起去远处的亲戚家拜年。
岁月无情,在我进入中年行列的某一天,我恍然明白,离我渐行渐远的童年,原本是一个人一生的梦境。那一刻,我是多么怀念人生最难忘的美好快乐、充满遐想的童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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