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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船

时间:2023/11/9 作者: 六盘山 热度: 21444
撒 雨

  出租车把她拉到出狼沟梁上的时候,她要求停车。司机是位好心肠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透过挡风玻璃看了看,只见眼前到处都是一片沟沟壑壑,旱海一样的荒原,看不见一个具体一些的村庄。他对女人说:“把你尽量往前拉一拉,你别担心,我不会再加钱的。”女人却说:“好兄弟,我不是怕多出钱,我还想多给你钱呢。我实在是不想再往前走了。”女人说着已经伸手拉车门子了。

  女人的脚着地的时候,她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司机感到女人快要倒在地上了,就伸出手把女人扶了扶。司机对女人说你坐的时间长了,下车后多站一会儿就好了。女人最终站稳了身子,司机借付钱的当儿,他又想看一眼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然而,一张大大的口罩依然严严地罩着她的脸面。司机只看到了女人动着的两只眼睛,似乎还感觉到了女人透过口罩的气息。女人递给出租车司机两张红票子,出租车司机找回了一张绿票子。“再不用找了。谢谢你了,你走吧。”女人边提行李边说。司机说,“拿上吧,我应该找你伍拾元呢。”女人望了他一眼,声音有点异常:“兄弟,你走吧,全给你了,你能把我拉到这里,我非常感谢,你赶紧走吧。”司机听着女人虚弱而恳切的声音,他把头伸出窗外无奈地望了望女人,只好打了一声招呼,慢慢地向前开去了。

  就这样,女人落脚到了出狼沟梁上。

  女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开始提着行李往前走,走了没几步,便感到浑身发抖,汗流如水。身上有许多地方开始撕裂一般地发疼。每一处发疼,都使女人不由暗暗地想:烂了,这儿肯定又烂了。又想,烂吧,烂吧,全烂了吧,把我这颗心也烂了,把我的这根舌头也烂了吧。干脆把我烂死到这里吧。

  女人向四下里望了望,除了渐远的那辆绿色的出租车而外,整个山路上似乎看不到一个人影。女人拉开了一个棕色的小包,取出了一支小瓶儿,拧开盖儿抽出了一疙瘩塑料,剥开塑料,终于露出了些许白色的小颗粒。她背着阳光,颤抖着左手取了一颗,又惊恐地向四下里望了望,然后将一粒迅速地喂进了口里,喝了一口矿泉水,之后又把那个小包迅速地包好,塞进了小瓶儿里。由于服用了少许鸦片,刚才的剧痛减弱了。女人浑身再也不那么发抖,不那么流汗了。女人还似乎精神了许多,又提着行李往前走了。

  女人走了几步,又站下了。她举目四望着,辨认着。这就是出狼沟梁吗?她问自己。她往南望了望,又往西望了望,再往北,往东各望了望,她终于辨认出来了。没错,这就是出狼沟梁。对了,那些隐隐约约的村庄,我也能辨认出来了,女人暗暗地想道。最北边的,那是西沟沿,往东一些那是黄草坪,再往东一些,那是老虎崾岘,再往东那是猫儿刺坪,再往东那是高腰掌,高腰掌对面那个村子,那是白山洼。到南边了,那个远远地村子叫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对了,叫野狐湾,过来这个村子叫,叫,对了,叫黑沟梁,再过来一些,这个村子叫尖山。那里,最南边的那个村子,只看见一座拱北和两棵大树的那个村子叫什么?对了,想起来了,那是上地湾,再过来这些呢?古路湾,城儿山,二道沟,对了。我把她们一个个全都认出来了。女人几乎是兴奋起来了。啊,我到老家了。我不是在做梦,我看得真真切切,这就是出狼沟梁。只有站在出狼沟梁顶上,才能将周围的村村落落看得这样一目了然。啊,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一个个村落。女人竟然对着一个个村子说起话来了。喂,你们好,我是赛麦尔,你们认出我来了吗?我们已经多少年没有见面了。你们还记着我吗?我是赛麦尔,出狼沟柯一万的大夫人啊。我回来了。我刚才下的车。是一辆出租车把我拉到这个地方的。我是从大城市里回来的。女人一边望着一个个村落,一边在心里这样小声地说话。她的步子显得很慢很慢,好像她是到这山梁上散步来了。

  女人走着走着,无意中一低头,就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短短的,失去了规则的影子。她望着自己的影子,觉得滑稽,怪异,可笑,也可怜。她有点不敢承认那地上脏水一样泼着的影子就是她自己的影子。但这毕竟是自己的影子,在这样的地方,除了自己的影子,还能是谁的影子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才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她突然觉得这头顶的太阳有点儿陌生。这是怎么了,太阳怎么会变得这样陌生了呢?啊,原来是我无意中将太阳给忘记了。记起这一点,她不由得向着天空张着嘴巴望了望,啊,那么月亮呢?对了,事实上我把月亮也忘了。女人低下头的瞬间,她又意识到内心深处其实早已没有太阳月亮的印象了。走了两步女人又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旺旺地亮着,好像专为她一个人亮着。她便想起,十年前,她还没有走出出狼沟村,还在这黄土山梁上种那几亩薄田时的情景。那时她几乎时时都是要看一看太阳的。因为那时候她的手腕上没有表,而太阳和天空就成了她的钟表,为了看时间,她一天里不知能望那钟面多少次。是什么时候再没有看太阳了?对了,是离开了出狼沟村之后。自从离开出狼沟村,自从进入城市,进入那一个个工厂,后来又进入了那一个个下等的招待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见太阳了。太阳就是在那个时候从她的心中消失的。今天,这会儿,她又看到了这熟悉的太阳,真像看到了一张许久不见了的面孔。她走了两步,突然间觉得该给这照亮了自己的,许久不曾见面了的太阳说句话才对。说什么呢?你好,太阳!太阳,你好!你认识我吗?你为什么默默地照着我却不言语?我是出狼沟柯一万的大夫人啊!你认不出我来了吗?太阳似乎耀眼了许多,照得她的眼睛似乎都不敢正眼看了。她的眼睛眯了起来,她想,太阳一定是突然间记起了她,所以才突然间变得这么耀眼的。

  女人边走边等着她的眼睛恢复正常。她看着路边的草木检验被太阳耀迷了的眼睛。好了,能看清路边的草木了。这时候,女人又发现,路边的小草都是那么熟悉,那么精神,家里来客人了的孩子们一样。她突然间觉得刚才向太阳问了好,现在也应该向这些小草们问问好,草木这么精神,说不上她们已经向我发出了友好的问候呢。于是,女人便一路走一路问好:冰草,莎草,黑根子草,苦子蔓,苦苦菜,环环苔,席芨胡,甚至驴尾巴蒿子,野狐豌豆,羊羔蔓,等等,等等,全都在路的两边出现了。像夹道欢迎她一样出现在了这片山梁上,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不知是走了两步走热了,还是现在人少了,总之,女人取下了捂得严严的口罩,还脱去了那双薄薄的手套。她边走边小声地向小草们问候:你们好!大家好!我是出狼沟柯一万的大夫人。我回来了。你们千万别笑话我啊,我回来了。你们看到了么,我把自己混成了这个样子回来了。哎,你们要是想笑就笑吧,反正笑我也是这一回了。你们看到什么了呢?我浑身是伤,你们一定没有看到。这么大的热天,我还戴着口罩,就是怕你们看到了我的伤。告诉你们吧,我的浑身烂了,从外向里,全烂了。唯一还没有烂到的地方只有这颗心了。不过就连这颗心也好不了几天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反正过不了几天,我的这颗心也是一烂,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彻底完了,我们就永远也见不上了。

  女人本来是向小草们问好的,却不知不觉地竟

  然向小草们诉起苦来了。不过,她马上就发现了,这是不应该的。我怎么一张口就说些让大家不愉快的事情呢?我为什么不捡好听,好看的说呢?女人这样想的时候,就收敛住自己了。她想尽量地表现出坚强来,表现出喜悦来。

  女人这样一路走,一路问候。就走出了出狼沟梁上那段长长的,平平的小路。现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座烽火台的遗迹。看到烽火台,她的心里又一阵高兴。高兴的是她没有想到她的想法竟然实现了:多少个夜晚,她都想着要回老家去。但她最终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老家谁都清楚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的父母就更不用说了。哪个父母会收留她这样的女儿呢?谁家的祖坟里会允许埋一个曾些做过这一行的女人尸骨呢?又有哪个坊上的阿訇愿意出来给她领者那则(行殡礼拜)的拜呢?当女人多次盘数着自己将面临着这种天不收、地不管的结局时,她几乎完全绝望了。她一点儿也不指望回老家了。既然自己的这后半辈子上了鬼船了,栽了黑沟了,那就不抱什么指望了吧。现在眼看着不治之症得上了,死亡不管哪一天到来也好,就让它来吧。于是,在许多日子,她几乎是等着死神的降临。但是她在城里的招待所里等了多少日子,死亡终究没有到来。这迟迟不到的死亡,这一天甚似一天的痛苦的折磨,似乎也在等着什么。等什么呢?除了把自己以前接客时积攒下来的那点儿钱一分分地花光而外,再等不来什么。要说有的话,那就是等来了一些梦。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一闭上眼睛就是梦。梦里见到的全是老家出狼沟人的面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甚至还有许多死去了多年的村人。梦得最多的莫过于她的父母亲了。许多时候,她都梦到她的父母在老家给她盖好了新房,修好了新家,站在高高的出狼沟梁顶上向着她招手,呼唤她的小名儿:“赛麦尔——,回来——,你的哥哥姐姐们给你把新房盖成了,你咋不回来住,你还不往回走,往啥时候转呢?”每当这个时候,自己总是在哭,泪流满面地说,大呀,妈呀,女儿回来了,你们的女儿回来了。但是醒来以后,她反来复去地想,都觉着梦是反的,实际当中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怎么可能呢?多少次我给他们带回去的钱,都被他们从窗口里扔废纸一样地扔了出来啊!她仿佛听见他们见人就说:“不要再给我提那个赛麦尔了,那不是我的女儿,我没有那样的女儿!”因此,女人这样想过之后,最终还是流着眼泪,望着老家出狼沟的方向说,我的父母亲啊,请原谅你们的女儿吧,原谅她不光彩的一生吧。我不会回来了,我已经让你们丢尽了面子,我死也得到别处去死,我死了哪怕让老鸦去吃,也不愿再让你们受到一点儿牵连了。

  决心下了,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她心里老是发慌,似乎不论是醒来还是睡去,都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催促着她,催促着她回家。耳边时时刻刻仿佛有个声音在提醒着自己:回家,回家,回一次老家。更为奇怪的是,前天,也就是她决定离开那个大都市的那一天,她从医院里刚出来,借着减轻了疼痛的身体往招待所里走,一路上她几次听到她的头顶上某个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帮克声。她是听着那样的帮克声长大的啊!小时候每当到了礼拜时问,清真寺的宣礼塔上就传出这样的帮克声。她也知道那是清真寺向四方穆斯林男女发出的召唤。可是自从她离开出狼沟村,来到都市,她几乎一次都没再听到这样的帮克声。这些年来,她基本上一直呆在这都市里的,她对这都市很清楚,就是找遍这座城市,也是很难找到一座清真寺的。可是她居然在这样的都市里听到了那么清晰的帮克声在她的耳边响了几次。这是从哪儿传来的帮克声?她立了脚听,却除了都市里的流行音乐而外,什么也听不到,她再走,帮克声再次传来。如此三番五次。后来,她回到招待所一头栽倒就睡了,睡梦中她再次听到了那熟悉的帮克声,她再次细听那帮克声来自何处,终于她听出来了,那帮克声不来自于东,不来自于西,更不来自于上或下,而是来自于她的心底。这一个梦还没有结束,紧接着女人又做了一个梦。梦中眼前一片大海,大海上由远而近驶来了一艘巨船。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看到那大船是绿色的。绿得如同橄榄树的叶子。她同时发现,那大船无人驾驶,没有方向盘,却行驶得那么平稳,她正看着的时候,突然发现眼前的大海在变化,绿船在变小,变到最后,大海变成了沟沟壑壑的荒原,而那绿船变成了一座清真寺,与她们出狼沟的清真寺一模一样,这时候,她发现一切都静止不动了。

  正是这个梦的出现,使女人不由得再次联想了许多,并且沉思了不少。到了最后,她就拿出了这个决定:回家。回到出狼沟。我的这副臭皮囊是在出狼沟那个小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消失的时候,应该让她最好也在那里消失,我要让自己从哪儿来再到哪儿去。

  女人往前走。

  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到那座烽火台上去!她本来就是走在山梁上的,而烽火台是在一座酒坛一样的小山上。现在她去烽火台,只要向右转一个弯儿便可以了。

  大腿根儿的地方一阵钻心的疼。她想这是走了这半截路,使得衣服与皮肉发生摩擦的缘故。一处地方一疼,其他的地方也似乎举旗响应似地疼起来。她明白,这是鸦片镇痛的效用减弱的原因。她坚持着,她还没有像今天这样频繁地服用过鸦片。坚持吧,她咬牙忍着。她想,万一受不了的话,那就再服一次,无论如何得接近烽火台,登上烽火台。

  几乎变成了一堆儿黄土的烽火台,女人登上去竟然出了一身汗。刚登上烽火台,她就感到两条腿使劲发抖,浑身一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接近西华山的山口了。女人感到浑身像针刺一样痛,衣服粘得让她既难受又痛苦。她又想到了服用鸦片。这些年来,她可以说是什么都干过了,唯一没有干的就是吸毒。不知为什么,她的朋友当中也有吸毒的,但是她却始终没有。这次这些东西还是她的一位朋友介绍买来的,为的就是减缓难以忍受的疼痛。

  女人疲惫不堪地趴在烽火台上的一个草滩儿上。再次服用了一次鸦片之后。她的眼前又亮了一下,精神似乎又来了。她在地上坐起来,试了试,她觉得还不能够站起来。无所谓了,她在地上趴着,向着烽火台的边沿爬了爬。她想趴在这里看一看下面的村庄。她往上走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烽火台下面的那些村庄。那些村庄在一个巨大的河湾里。这些村庄连同门里门外的树木一起形成了一条巨大的绿带。一头向东一头向西,远远地延伸而去了。女人现在心平气和地望着山下的村庄。公路,学校,院落,田地,全在她的视野里了。我已经看到了,这就是我的老家。我看到了,这每一个村子。我的父亲,母亲,他们这会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见呢?出来,出来,你们都出来一下,让我看你们一眼。她真想这样喊。但喊不出来了。人们啊,你们知道吗?在这里的是柯一万的大夫人。兰志清的四女儿。就是你们头对头议论过多少遍了的那个女人。她这会儿偷偷地来看你们来了,向你们说再见来了。她马上就要不行了。她很快要告别这个世界了。现在她爬在这座最高的山头上,在这座已经熄灭了的烽火台上

  了。也许她从烽火台上下不来便已经离开了你们。她会死在这高高的烽火台上的,她的尸骨会让老鹰吃掉的。这会儿,女人抬头望了望,发现这山头上其实连一只鹰也没有。一只蚂蚁回应似地爬上了她的一只手背。女人想着,自己要是死在了这山顶上,首先知道的就只有这只蚂蚁了,除此而外,连多余的一只苍蝇也没有。不知怎么,她突然想到了魂。我把尸体留在这里,我的魂要走了吗?她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从山下传来了邦克声。这熟悉的声音一传来,她被惊着了一样静静地定格在了那里。

  她听着这帮克声。

  帮克声渐渐地远去了,消失了。女人还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山下。望着,望着,就像那次在城市里一样,她又开始寻找这帮克声传出来的地方了。她的目光从山上,从这烽火台上,像暗夜里的探照灯一样地在整个荒原上,河道里的一个个村庄里搜寻起来。搜寻着,搜寻着,终于她的目光定了下来。她搜寻到了,一座清真寺。一座绿色覆顶的清真寺。对了,我终于找到了帮克声的出处。正是从那座清真寺的帮克楼里传出来的。女人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慢慢地被染了一样地绿了。那清真寺顶上的绿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向着各个方向扩散着,这样扩散到她的视野里来了。后来她觉着她的内心里也像雨后水草丰茂的草原一样,绿了,亮了。她的心情非常好,心情似乎从来都没有今天这样好过。她望着清真寺,望着望着,就联想到了那天她做的那个梦。一想到那个梦,她就觉得这会儿眼前的这座清真寺真的像一艘船,太像一艘大船了。那四个墙角上的帮克楼正像撑起的桅杆。她再看整个原野,还有原野上一个个的村子,不论从远处看还是从近处看,茫茫苍苍,沟沟壑壑,太像一片大海了。真主啊,女人不由得惊叫了起来。难道我那天梦到就是我这会儿看到的?或者说,我这会儿眼睛所看到的,就是我那天梦里梦到的?为什么如此地相似?几乎是分毫不差,一模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莫不是这荒原真是由一片大海凝固而成的?莫不是这儿曾经真的有过一片波涛起伏的大海,突然变成了这会儿我眼前的这片荒原?莫不是这清真寺正是昔日里渡人的大船?噢,明白了,明白了,越想越明白了。女人对自己说,清真寺本来就是一条渡人的船啊。可是她要把人们渡到哪儿去呢?对了,她要把人渡到天堂里去。天堂在哪儿呢?对了,想起来了,小时候就听阿訇多次地讲过,天堂在后世,在人死了之后的一个地方。真主啊,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一下将一切都忘记了呢?我还把哪些东西忘记了呢?细细地想一想,这些不都是十年前,在出狼沟村的时候,寺上的阿訇讲过的话吗?阿訇还说,活着也有天堂呢,一个人活在知识的灯光下,不迷路,不走邪路,就是活在天堂里。女人想到了自己这十年的生活,这十年里要是每五年分一个阶段的话,前五年里她从一个工厂到另一个工厂,就那样流窜着。她给砖瓦厂做饭,给建筑工地做饭,给学校教工灶做饭,给饭馆打杂,给食品厂干活,每进一个单位,她都结识男朋友。起初还认真,甚至海誓山盟地要私定终身,可是越往后越不那么认真了,到了后来,她几乎变成了一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女猎人了。后来的五年,她哪个厂子都不进了,她几乎是脸不红,心不跳地走上了那条道路,过起了那样的生活。大都市里的那些下等招待所成了她的活动场所了。从一个招待所到另一个招待所,昼伏夜出,挣钱,享受,游玩,抽烟。喝酒,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出狼沟在她的脑子里没有了。出狼沟那个娶进了二夫人的柯一万再也引不起她的憎恨了。出狼沟里的一切都从她的脑子里消失了。仿佛她压根儿就与那个土里土气的村子无关。甚至到了后来,她连自己到底是不是出狼沟长大的,都有些怀疑。现在,当她面对这座清真寺的时候,她觉得一切恍惚而不真实!

  她又想起了一件她同样忘记了的事。事实上,十年前,她从柯一万的家门里出来的时候,就先去了一回清真寺。她到底去干什么去了,现在都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去时的具体细节也已经记不起来了。也许是去给寺上放了一半块钱的乜贴,是图个出门吉利吧,反正她当时就是从那儿出来的。从那儿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女人突然想:清真寺啊,你是我们大家的绿船,想当年,我本来一直都是你这艘绿船上的客人,后来我又是从你这绿船上走失的,现在在我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你为何又在我的梦里出现?你是不是没有完全地将我抛弃?你是不是还在希望着我能登上你这艘绿船?我活着的时候,从你的船上走远了,走失了,走向了多么可怕的深渊,如今我离开的时候,你不愿摒弃我?

  女人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她不能在临危之前只来这里看一看。她要亲自到那清真寺的跟前去,她要将她这双洗不净的手和脚在山下的河水里洗一洗,然后,她要去摸一摸清真寺。最好让自己的这双脚踏进清真寺的大殿一次,仅仅一次,哪怕在那里站一站也好。

  女人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从烽火台上下来了,她想跑起来,跑下那酒坛一样的小山,跑向小河,跑向清真寺。

  第二天,坊上的大喇叭传来送埋体的通知。大家去的时候,才知亡人是一位在酒坛山的半坡上发现的女人。问她是什么人,哪里人?结果是,谁也说不上,因为女人的浑身烂得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而她的面目则由于肿胀,变形,更无法让人辨认出她到底是谁了。

  (责任编辑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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