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
阿基琉斯之盾與《伊利亞特》的史詩世界
楊風岸
(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
阿基琉斯之盾在整部《伊利亞特》結構中的位置,以及荷馬對其極爲精細的描寫,都說明這面盾牌在史詩中的地位至關重要,值得深入討論。首先,對比歷史考據材料可知,荷馬塑造阿基琉斯之盾時並不追求實物的再現,可見這面盾牌已脫離了過於具體的歷史社會背景,而成爲了史詩世界中的一個具備普遍性意味的文學意象。其次,荷馬對阿基琉斯之盾本身的“描寫”化靜爲動,亦真亦幻,賦予這面盾牌以濃鬱的象徵意味,使之成爲一個生動的微縮世界。第三,阿基琉斯之盾的象徵意義明確指向對戰爭的控訴,然而盾面上的和平場景卻佔據了更爲令人矚目的篇幅,從而揭示了戰爭與和平,或者說苦難與歡愉往往相互滲透、密不可分的辯證關係。阿基琉斯之盾所包蘊的豐富象徵意義,使得《伊利亞特》的主題超越了單純的英雄歌頌和戰爭控訴,變得更加深刻和寬廣,並獲得了足以超越時空的普遍價值。
Author:Yang Feng'anis Ph.D candidate at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China).E-mail:yangbushen@163.com在整部《伊利亞特》涉及的物象之中,荷馬刻畫最工的無疑是赫菲斯托斯爲重返戰場的阿基琉斯所鑄造的巨大盾牌。描寫阿基琉斯之盾的詩文,包括對盾面圖案、鑄造過程和阿基琉斯披掛武裝之際持盾亮相的描繪,因文辭華美而牽涉廣泛,一直都是吸引讀者的點睛之筆,也受到眾古典學者的矚目。我們不禁要問,荷馬爲何如此精心地描摹一件物品?它在整部史詩之中,只是一件堅不可摧又華麗無匹的護身之物嗎?這面盾牌是否於史有征,又究竟有何超凡之處?這些問題看似尋常,卻說來話長。
一
阿基琉斯之盾的誕生始末,與整部《伊利亞特》的情節展開息息相關。這面盾牌登場的時刻位於全詩二十四卷中的第十八卷,正是情節發展中的重要轉折。學者們歷來將《伊利亞特》分爲三部分討論時,往往不約而同地把這一卷劃爲史詩中間展開段落和結尾壓軸戲份之間的分水嶺。這一卷的重頭戲又當屬這面盾牌的誕生,它上承兩軍鏖戰的慘烈歷程和赫克托爾的輝煌戰績 (戰殺帕特羅克洛斯并奪取武裝),下啟阿基琉斯歸來之後的赫赫戰功和赫克托爾殞命沙場的悲壯結局,堪稱整部史詩情節的樞紐,被荷馬施用濃墨重彩,詳加刻畫。根據荷馬的敘寫,赫菲斯托斯在阿基琉斯之盾上鑄造了異常豐富的圖案:先是天空、大地、海洋與日月星辰,然後依次是“兩座美麗的人間城市”(Il.18.490),勤勞耕作中的土地,喜慶豐收中的田地,“藤葉繁茂的葡萄園”(Il.18.561),受到猛獅襲擊的牧牛草場,安詳的有著雪白綿羊的牧場,以及滿是歡笑青年的跳舞場,最後還在盾牌邊緣“附上了偉大的奧克阿諾斯的巨大威力”(Il.18.608,意即在盾邊上鑄造了大河圖案)。單就整部史詩中再無可以與之匹敵的精細描寫來看,這一番神工確是只應天上有,人間無覓處。
二
由此可見,倘若只是簡單地將阿基琉斯之盾視爲一件造型藝術(plastic arts)作品,則難免會忽略這面盾牌所蘊含的詩學價值。巴塞特在1938年出版的《荷馬詩學》一書中便已明言,過多糾纏於阿基琉斯之盾的形狀、大小和鑄造過程等問題其實無益,作爲詩人虛構的產物,這面盾牌只應作爲文學意象來考察。他介紹了盾牌上豐富的生活場景,初步分析了其中兩重世界的對比關係,並且尋章摘句,詳細探察盾牌描寫的韻律和修辭之美,將阿基琉斯之盾與整部史詩的詩藝和巧思聯繫起來。
萊辛曾在《拉奧孔》中用長達四章的篇幅,詳細探討荷馬在描寫阿基琉斯之盾時所展現的詩藝。他慧眼獨具地將荷馬的描寫策略界定爲“把題材中同時並列的東西轉化爲先後承續的東西”,並據此認爲文學在表達範圍上區別於繪畫等造型藝術作品,地位亦超乎後者之上。在他看來,荷馬在阿基琉斯之盾上描繪了眾多場景,卻沒有像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中所做的那樣,一味用“這裏是”、“那裏是”、“接著就是”的空間方位詞來靜態地臚列場景,而是“把物體的枯燥描繪轉化爲行動的生動圖畫”,讓“我們看到的不是盾,而是製造盾的那位神明的藝術大師在進行工作”,從而避免了冗長和乏味。
他們來到一處最適宜設伏的地方,
人們通常供牛飲水的一處河岸。
他們坐在岸邊等候,銅裝閃亮,
派兩個哨兵蹲在前方遠離部隊,
觀察有沒有人趕來羊群和彎角牛。
很快有兩個牧人趕著畜群出現,
吹著笛子消遣,沒想到會有危險。
埋伏的人們待他們走近後迅速出擊,
將他們圍住搶奪牛群和絨毛光潔的
上等肥羊,把兩個牧人一起殺死。
坐在廣場前面的攻城軍隊聽見
從牧放牛群的方向傳來混雜的喧嚷,
立即跨馬相繼奔向出事的地方。(Il.18.520-532)
兩個牧人從隱到現又從生到死,埋伏的人們從等候到出擊,攻城軍隊從漠然無知到奔來救援,這一系列先後承續的複雜動作,絕非僅僅展現“動作中的某一頃刻”的畫面所能容納,何況文中還有“很快”、“立即”等明示時間發展的副詞。可見,荷馬不是在描述靜態的圖畫,甚至不是針對一個定格的高潮時分的場景,對前因後果略作補充;他所展現的乃是一系列時間跨度頗長的連續動態,有如現代的紀錄短片。這樣一來,我們的注意力便不再集中在圖像之上,也超越了盾牌這一靜態的物件本身,而轉向關注圖案中展現的事件,從而進入由這些事件所構成的生機勃勃、甚至比客觀真實更爲鮮活的象徵(symbol)世界。
此外,荷馬描寫阿基琉斯之盾的飾詞 (epithet)亦極爲豐富,其中關於顏色的辭藻尤爲引人注目。據詩中所寫,赫菲斯托斯用來鑄造盾牌的金屬是“堅硬的銅和錫”,以及“令人珍惜的黃金和白銀”(Il.18.474-475)。詩中未明言,但也許採用了鑲嵌工藝,可見,盾面圖案的色彩應該頗爲單一,至多只是這幾種金屬的顏色而已。但是,盾面上除了金色的鎧甲 (Il.18.518)和匕首 (Il.18.598),銀色的星辰 (Il.18.485)和腰帶 (Il.18.598),銅鑄的鎧甲 (Il.18.522),錫造的牛群 (Il.18.574),卻還有黝黑的土地 (Il.18.548)、雪白的麵粉(Il.18.560)、深暗的葡萄 (Il.18.562)以及華彩的盛裝(Il.18.595),如此繁複的色彩絕非單憑四種金屬可以呈現,這一問題頗耐琢磨。
有學者認爲,赫菲斯托斯既有特殊神力令黃金作牛馬走,讓一面金鑄盾牌“面如土色”,也定然算不得甚麼難事。 此說誠然有趣,但似不必如此坐實。錢鍾書曾就《拉奧孔》借題發揮,討論過文學作品中色彩的虛實問題,他舉多個創作實例說明,詩中的黃金白銀之類往往是用來陪襯其他色澤的“虛色”,只具有價值方面的象徵意義,未必實存,更未必是真實的視覺效果。如歌德“生命的黃金樹是碧綠的”一語中,“黃金”一詞乃極言生命寶貴,而不是說所喻之“樹”確實爲黃金所鑄。這一見解雖不能直接套用於阿基琉斯之盾——這面盾牌上的金銀並非烏有,詩中明言它們就是鑄盾的材質——卻對我們多有啟發:金銀雖非“虛色”,這面盾牌本身卻正是“虛物”,是“實中有虛”的象徵之物。和前文所述的動作一樣,荷馬所渲染的色彩並非盾上圖案的客觀呈現,而是爲圖案象徵著的實在世界所擁有。這些豐富的色彩和盾牌材質本身的金屬色澤相互映照,“刺激讀者的心眼”之效果極是強烈,從而在盾上構成了一個亦真亦幻的微縮世界,暗示了赫菲斯托斯、更暗示了他背後的詩人荷馬那造物主般的神力。就像把我們的注意力從盾牌的圖案紋飾引向其中所包蘊的動態世界那樣,荷馬又成功地將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在這一鮮活世界的紛繁色彩,而不是冰冷單一的金屬底色之上。阿基琉斯之盾的象徵意味也由此而更爲顯豁、實在和生動。
三
由此可見,荷馬幾乎是迫切地告訴我們,阿基琉斯之盾不是一件實存過的歷史文物,甚至不是一個尋常的文學意象,而是一個象徵,一個栩栩如生又包羅萬象的微縮世界。那麼,阿基琉斯之盾到底意味著甚麼?它和整部史詩的世界觀又有著怎樣的關聯?
作爲一件兵器,阿基琉斯之盾的象徵意義首先明確地指向戰爭,同時也廣泛地指涉了“首先,而且主要是一部戰爭之詩”的整部《伊利亞特》。 在盾牌上刻畫細膩的戰爭場景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座城市“正受到兩支軍隊進襲”,參與作戰的除卻雙方的凡人,還有“帕拉斯·雅典娜和阿瑞斯”這兩位出名好戰的神祇。進襲的軍隊“意見還不統一”,但目的不外乎兩種:“把美麗的城市徹底摧毀”和“把城市擁有的全部財富均分爲兩半”。戰爭形勢十分激烈,“武器光芒閃耀”,居民們將“城市交由他們的親愛的妻兒守衛,人們登上城牆,其中有不少是老年”,自己則“武裝好準備偷襲”,敵軍知曉他們得手之後會發動進攻,“爭吵和恐怖躍揚於戰場”,可怕的死亡之神也“像凡人一樣在那裏衝撞、撲殺,把被殺倒下死去的人的屍體互相拖拉”(Il.18.509-540)。
聯繫整部史詩來看,這一幕幕分明是整場特洛伊戰爭的縮影。被圍的城市宛然伊利昂城,“兩支軍隊”可看成代指希臘聯軍千軍萬馬的“龍套”,意見的分歧則令人聯想到阿伽門農和阿基琉斯的內訌。兩位神祇的現身暗示了戰爭中奧林波斯諸神的親自干預,毀滅城市和搶奪財產則正是戰爭延續的重要動機。武器的光芒閃耀,一如特洛伊戰場上盔甲盾牌“炫目的銅輝”,而居民們推動戰局的偷襲,則與潘達羅斯暗算墨涅拉奧斯的冷箭 (Il.4.104-126)以及“多隆”卷中的夜行 (Il.10.254-298)不無相似。他們讓妻兒老人守城,照應了赫克托爾將家務分付妻子安德洛馬克并懷抱幼子的別離場景 (Il.6.491-493),也暗示了特洛伊眾長者端坐城頭觀戰並讚歎海倫美貌的著名段落 (Il.3.146-160)。最後,爭吵、恐怖和死亡之神的參戰,則盡可能簡潔地喻指整部史詩中難以盡數的慘烈戰鬥。
當然,盾牌上的場景並未指名道姓地言及特洛伊之戰。如果說史詩《伊利亞特》懸擱了特洛伊戰爭的前因後果,在長達十年的戰爭之中,僅僅截取十幾天的光陰來對種種細節詳加描述,從而賦予特洛伊戰爭超越具體歷史的普遍性 (同上,頁95),那麼,阿基琉斯之盾更是將特洛伊戰爭本身的名字都一併隱去,將濃縮成了十幾天的十年之戰進一步濃縮爲一幅盾面的圖景,使得作爲人類活動之一種的“戰爭”本身的特徵赤裸而顯豁地呈現出來,使這種普遍性意味更爲顯豁。戰爭中固然有彪炳後世的榮耀光輝,但荷馬“一邊倒”地予以強調的,卻是廝殺的殘酷和人們的痛苦:
雙方迅速在河岸近旁擺開陣勢,
展開激戰,不斷互擲青銅的投槍。
爭吵和恐怖躍揚於戰場,要命的死神
抓住一個傷者,又抓住一個未傷的人,
再抓住一個死人的雙腳拖出戰陣,
人類的鮮血染紅了它肩頭的衣衫。(Il.18.535-540)
寥寥數行文字,呼應著史詩中詳細描摹的無數慘烈場面:冰冷的武器穿過盾牌與鎧甲,刺穿裏面柔弱的肉體,給戰士帶來“烏黑的死亡”。荷馬把戰爭給人帶來的劇烈痛苦寫得歷歷如在目前,令人難以卒讀。誠然,無論是在整部史詩的宏大背景之下,還是在阿基琉斯之盾的微縮世界當中,戰爭都異常冷酷,它無視戰士的血肉之軀,不動聲色地將他們一一變爲屍體,變爲惟知“互擲青銅的投槍”來殺人害命的行屍走肉,由活生生的人淪落爲無知無覺的物——親歷了二戰硝煙的女哲人西蒙娜·薇依創深痛劇的文字,足以讓我們認識戰爭最爲核心的本質,那便是對戰爭之人的磨折與摧殘。
然而,阿基琉斯之盾上的戰爭,並未呈現出盾牌之外的特洛伊戰爭那種壓倒一切、令人絕望的力量。在整部《伊利亞特》中,戰爭是宿命的,特洛伊之戰肇始於諸神的私怨,激化於諸神的紛爭,終結於諸神的干預,人們只有無奈接受,作爲命中註定的安排。 戰爭更似乎是永恆的:史詩以戰爭始、以戰爭終的敘事,仿佛喻示著戰爭已然超越自身時空的限制,永遠充塞於天地之間,只給和平的回憶留有聊勝於無的微小縫隙。相形之下,戰爭的圖景在阿基琉斯之盾上卻只占一隅,赫菲斯托斯鑄盾的整個過程除了作爲背景的宇宙和大河,竟是以和平始、以和平終。匠神著手打造的第一個圖案,便是一座人間城市中的“婚禮和飲宴”,而最後鑄在盾面上的,更是一幅刻畫詳盡的歡樂景象,一個無涉戰火的世外桃源:
人們層層疊疊圍觀美妙的舞蹈,
一位歌手和著豎琴神妙地歌唱。
兩個優伶從舞蹈者中走到場中央,
和著音樂的節拍不停地迅速騰翻。(Il.18.603-606)
這個洋溢著幸福的場景,深深浸透了古希臘人極爲瞭解的“生之甘甜”,從而成爲一線陽光,穿透戰爭在整部史詩中布下的愁雲慘霧:就阿基琉斯之盾上面的世界而言,身處和平包圍之中的戰爭雖然殘酷,卻不再是無可逃脫的宿命,更不是無可回避的永恆。在人類的所有歷史當中,戰爭也許只是一段偶然的插曲,戰爭之外的日常生活才是主要的旋律,而且正是這俯拾皆是的點滴歡愉,支撐起金戈鐵馬之外的全部人生。
阿基琉斯之盾上佔據優勢的是和平場景,但在盾牌之外的史詩世界,和平的景象卻實在難以與無處不在的戰爭場面相匹敵。它們要麼是作爲明喻出現的三言兩語,以日常生活的片段喻指戰爭中生死攸關的場景,而更顯反諷的意味;要麼只是一點點微末而奢侈的回憶,如描繪阿基琉斯追殺赫克托爾,兩人繞伊利昂城狂奔時,插入的一個敘事閃回 (flashback):
緊挨著泉水是條條寬闊精美的石槽,
在阿開奧斯人到來之前的和平時光,
特洛亞人的妻子和他們的可愛的女兒們
一向在這裏洗滌她們的漂亮衣裳。(Il.22.153-156)
昔日特洛伊婦女們在護城河邊洗衣的安寧場景,極具反諷意味地出現在伊利昂的保衛者赫克托爾遭遇阿基琉斯追殺、即將告別人世的敘述當中,就像一曲痛楚的挽歌。如果說阿基琉斯之盾上場景的安排可以暗示和平的長久和廣泛,呈現出一種對整個人類歷史的樂觀,那麼,整部史詩中寥寥可數的和平場面,卻更多讓我們思考那些可能因戰爭失去的東西。它們顯得過於遙遠而黯淡無光,無力與當下血淋淋的戰爭場面抗衡,只能看作對過去的眷戀和無奈的憑弔。沒有甚麼比曾經真實存在而如今只能回憶,且永遠無法復歸的東西更令人傷感了,而這正是《伊利亞特》中早已杳然的和平。
阿基琉斯之盾內外的世界當中,戰爭與和平場景所占的比例截然相反,體現出對二者關係的不同理解,也是思索人生境遇的不同方式。由於此處的戰爭與和平已從具體的歷史事件中架空出來,故亦可作隱喻意義的解釋:戰爭可以代表人生的苦痛、磨折和動盪,和平則喻示人生的幸福、寧靜和安逸。那麼,何者爲生命的常態、何者爲短暫的插曲,確實是一個永遠值得探討的問題。
荷馬對此的回答耐人尋味。值得注意的是,無論在史詩中還是在盾牌上,無論是作狹義還是廣義的理解,戰爭與和平都不是簡單地截然分開,相互對立。它們之間其實存在著永恆的辯證法。和平中可能深藏著令人始料不及的災難,埋伏著戰爭的隱患;而戰爭本身雖然殘酷,卻可以捍衛和平,也可以彰顯和平在人心中殘留的一絲溫情。
和平並非總是幸福的代名詞,其中總會有些甚麼時時提醒人們苦難的存在。在盾牌上自由快樂而秩序井然的城市裏,人們於歡愉之餘还要圍觀和參與一場訴訟,這訴訟關乎一起人命案件,也就是說,縱然審判公平,也不能抵消死者的冤屈、親人的苦痛和兇手的罪行。這不禁讓人想見這幅安樂圖景背後潛伏和湧動著的黑暗。同樣,在沒有敵人埋伏、偷襲並殺害牧人,“搶奪牛群和絨毛光潔的上等肥羊”(Il.18.528-529)的和平時代,人們“在水聲潺潺的溪流邊,纖杆搖曳的葦地”(Il.18.576)這樣風景如畫的地方牧放牛群,卻可能受到猛獅的襲擊:
兩頭兇猛的獅子從前側襲擊牛群,
逮住一頭公牛拖走,任憑牛狂哞,
獵狗和年輕獵人追過去挽救那條牛,
兩頭獅子一起瘋狂地撕開牛腹,
貪婪地吞噬牛的暗紅色鮮血和內臟。(Il.18.579-584)
殘酷的場面和戰爭中的屠殺差相仿佛。事實上,《伊利亞特》對殺人如麻的英雄所用的明喻中,數獅子最爲常用,也最能彰顯戰士的驍勇和殘暴。 這一段充滿了暴力和鮮血的描寫,與戰場上人與人之間的搏殺毫無二致,無情地打破了如詩如畫的和平背景。戰士與獅子的共同之處,模糊了戰爭中人與猛獸的界限,也模糊了戰爭與人世間其他災難的界限。獅子所代表的自然災禍,表明和平中其實深藏著苦痛的一切可能,它們與連綿的戰火並無二致,都會令田園牧歌的歡愉變得脆弱不堪。
救不了你,在你躺在塵埃裏的時候。(Il.3.54-55)
他以客人身份受到墨涅拉奧斯和平的款待,卻奪走了後者的妻子海倫。起初他或許也像阿基琉斯之盾上的男女青年那樣享受過愛情的愉悅,但正是他這不負責任的快樂,給家鄉和親人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而他,根據神話的記載,在被全體特洛伊人“如黑色的死亡來憎恨”(Il.3.454),受到諸多譴責和鄙視之後,也終究難免死在自己帶來的戰禍當中——在神話中,帕里斯在裁奪女神們“不和的金蘋果”時,正是一個牧人。
人生既如此不寧,戰爭反倒可以成爲和平的保障。阿基琉斯之盾上被圍城市的居民想方設法武裝偷襲,不過是爲了留守城中的妻兒和老人的安寧,爲了在盾牌其他畫面中所呈現出來的那一點微末毫釐的快樂能夠再長久一些。而在盾外的史詩世界,赫克托爾便是一位將保衛家園置於個人榮譽之上的典型“責任”英雄,決戰之前,他念念不忘的是親人和故鄉,他的別妻離子是一個深藏反諷的場景。赫克托爾愛子的名字,體現了他保衛家園的地位和責任:
赫克托爾管他叫斯卡曼德里奧斯,別人卻稱他
阿斯提阿納克斯,因爲赫克托爾是伊利亞的幹城。(Il.6.402-403)
但作爲父親的赫克托爾卻要血戰沙場,從容赴死,以自身的永遠不得安寧作爲償付家園安寧的代價。臨行前他預見妻子被俘的慘狀,哀歎特洛伊必然陷落的命運,但他依然坦然接受,還希望年幼的阿斯提阿納克斯能成長爲一位更爲出色的“幹城”(Il.6.476-480)。征戰沙場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深切地知道,如果沒有驍勇善戰的英雄保衛城池,和樂太平的生活也就無從談起;其實,無緣戰場的人們,又何嘗不是像他一樣,時刻用深切的苦痛去兌換人生片刻的平靜?
無休無止的戰爭中,偶爾也有特殊的片斷,如阿基琉斯溫情對待老王普利阿摩斯,爲款待老王而烤制肉食的情景:
那捷足的阿基琉斯這樣說完跳起來,
宰了一隻銀色的綿羊,他的伴侶們
剝去皮毛,把肉弄整齊,熟練地切成片,
叉在鐵釺上細心翻烤,然後取下來,
奧托墨冬把麵包盛在漂亮的籃子裏
分給每一張桌子,阿基琉斯分肉,
他們就伸手享用面前擺放的食品。(Il.24.621-627)
這分明便是阿基琉斯之盾上,在王家田地裏勞作的人們快樂地準備午飯的場面,而且描寫的筆觸遠爲細膩溫柔。第二十四卷強烈的和平氣氛,令人窺見大英雄溫情脈脈的一面,看到即使在連綿的戰火之中,人的生存狀態也存在著 (雖然轉瞬即逝的)另一重可能。
可見,戰爭與和平並非總是涇渭分明,而往往是相互滲透,密不可分,正如人生本身就是一個苦樂參半的過程。戰爭與和平也是人生功過與苦樂的複雜吊詭,使人們常常不得不面對種種二律背反的刁難。荷馬並未強烈褒貶戰爭與和平,只是將它們平行地置入阿基琉斯之盾的微觀世界,用以映襯整部史詩世界中生存的矛盾和英雄的抉擇。 阿基琉斯之盾所包蘊的戰爭與和平的辯證法,是整部史詩戰爭主題的概括,它的存在使荷馬史詩超越了對戰鬥榮譽的一味歌頌,也超越了對征戰苦難的單純控訴,升華爲一幕崇高而深刻的悲劇,並經由對歷史事件的架空處理和對整個人生的隱喻指涉,獲得了超越時空的普遍價值。
結語荷馬將阿基琉斯之盾幻化爲文學意象 (literary image),從具體的歷史時空中抽離出來,卻將之置入更具永恆意味的真實之中,令這一象徵乃至整篇史詩獲得了更爲豐滿的生命、更具普遍性的意義和更爲多樣的闡釋可能。從而,這盾帶人真正進入赫菲斯托斯所鑄造的亙古不變的宇宙圖景,其中有著“大地、天空和大海,不知疲倦的太陽和一輪望月滿圓,以及繁密地佈滿天空的各種星座”(Il.18.484-486)。有學者稱阿基琉斯之盾“人格化”(personalized),確是解人之語,洞察到了它作爲象徵的生命力:這面盾牌不是寓言故事插圖般的簡單影射之物,而是活生生的寓言本身,是藝術家依照神話所創造的獨立於歷史事實之外、卻又足以涵括古今一切事實的大千世界。正是在這一點上,荷馬真正超越於維吉爾。阿基琉斯之盾象徵內涵的豐富性與普遍性,都是埃涅阿斯之盾上面那個指向鮮明、不無歌功頌德之嫌的古羅馬斷代史的世界所難以比擬的。後世的仿作者們,包括赫西俄德和維吉爾在內,雖可能擁有更爲圓熟老練的文筆,卻終究無法超越荷馬賦予象徵世界的豐富寓意。無怪乎美國詩人和評論家葛列格里(Horace Gregory)會在1944年出版的評論文集《阿基琉斯之盾:論詩歌中的信仰》(The Shield of Achilles:Essays on Beliefs in Poetry)中,將《伊利亞特》中阿基琉斯的盾牌看作是對荷馬史詩、甚至從古至今所有偉大詩歌藝術的隱喻:作爲一個刻畫精妙的文學意象,這面盾牌不僅是英雄抵禦敵人攻擊的堅固武裝,更足以象徵萬古流芳的藝術家們顛倒真幻、藉以不朽的天才詩藝和豐富思想。參考文獻 [References]Andrew,D.Rediscovering Homer:Inside the Origins of the Epic.London:W.W.Norton & Company,Inc.,2006.阿波羅多洛斯,《希臘神話》,周作人譯,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9。[Apollodorus.The Library of Greek Mythology.Trans.Zhou Zuoren.Beijing:China Translation &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99.]阿里斯托芬,《阿里斯托芬 阿卡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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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e historical period,which means that Homer pulls this shield out of some overly specific historical and social background,and makes it a literary imagery with universal meaning in the epic world.Secondly,Homer's“ekphrasis”of the shield of Achilles is very fascinating:he describes a series of continuous actions instead of a static picture,with a mass of both true and imagery colors.As a result,Homer successfully highlights the events exhibited by the views on the shield rather than the views themselves or the shield itself as an object,thus gives the shield of Achilles very rich symbolic means and makes it a micro vivid world.Thirdly,the symbolism of the shield of Achilles expressly refers to war,and shows how war torments and destroys human beings,together with other depictions in the whole epic;however,in contrast with the whole epic filled with sights of warfare,the shield of Achilles is composed of scenes of peace which are much more prominent than those of war.In this sense,it also reveals that war and peace,or suffering and joy,are often interwoven in some dialectical relationship.The universal symbolic meaning of the shield of Achilles makes the theme of Homer's Iliad more profound and richer,which is not merely hero-praising and war-complaining,yielding universal values transcending time and space.shield of Achilles;symbol;ekphrasis;Iliad這些喻體更集中、鮮明、詳盡,氣魄也更宏大,重現並強調了明喻的反諷意味和情感涵蘊。詳參 D.H.Porter,《〈伊利亞特〉明喻中暴力的並存》(“Violent Juxtaposition in the Similes of theIliad”),收於 Irene J.F.de Jong編,Homer:Critical Assessments(III),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9,頁339。文中詳細分析了荷馬如何將不同種類的生活場景作爲明喻來形容戰爭的場面,亦提及阿基琉斯之盾上的圖案對比 (contrast)與明喻之間的呼應關係。可見荷馬詩藝的生命力。參見Hesiod,《赫西俄德文集 (二)》(HesiodII),Glenn W.Most編譯,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頁12-25;赫西俄德,《赫拉克勒斯之盾箋釋》,羅逍然譯箋,北京:華夏出版社,2010,頁 75-79。關鍵詞:阿基琉斯之盾 象徵 描寫 《伊利亞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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