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學哲學系)
由《解老》探韓非的“內聖”學
劉娟
(中山大學哲學系)
“聖人”是韓非的理想人物範型,《韓非子》一書時常在關鍵部分提及,但這些部分多體現“聖人”用世表現出的功效,並非聖人之所以爲聖人的原因。韓非在《解老》篇中,由對《老子》的解釋,闡明對其學說至關重要的“道”論,使得韓非對於“聖人”何以爲“聖人”的重要說明都在此篇中一一呈現。本文以《解老》文本爲核心,先說明聖人探查到“道”“不制不行、玄虛幽冥”和“變化周行,成就萬物”的特點,再說明聖人由“虛靜”的德性領悟“天道”達致“天人合一”,更因“慈”於萬物製作“君道”,使聖人“身國共治”,“內聖外王”。這三方面依次說明了甚麼是“道”,以及聖人如何體“道”,聖人與“道”的關係,體現了“聖人”的“心性”與“工夫”層面,展現出韓非聖人的“內聖”學面相。並同時指出“聖人”的這些內在屬性與“王”貫通的方式,以理解爲何“聖人”方是韓非理想君主的擔當者。
Author:Liu Juanis Ph.D Candidate at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275,China).E-mail:ljfollow@gmail.com“聖人”觀念在先秦諸子中一直佔有重要地位,老莊、荀孟、管韓、甚至鬼穀子都時常提及“聖人”,以作爲他們論述某類理想人物的範型。學界對先秦儒道兩家的聖人研究較多,其他學派則較少。本文期望以“解老”爲重點,闡述韓非“聖人”的內在屬性,說明韓非的“內聖”之學。
《韓非子》“聖人”一詞共七十一見,大部分出現在韓非形容“治道”的偏正短語中,以起到修飾限定“治道”的作用,如“聖人之治民”,“夫聖人之治國”,“聖人之爲法也”等等,對這些詞語的分析可以看出“聖人”要麼聖王一體,治理邦國(全書“聖王”一詞九見,“聖主”一詞三見,“聖君”一詞一見,這些也屬於“聖王一體”類型的君主),要麼輔佐在位君主治理。但“聖人”具體的“治道”乃“聖人”之用,並不能體現“聖人”之謂“聖人”的原因。
《解老》中的“聖人”則不同(其中聖人凡十八見),因爲在《解老》中,韓非通過對《老子》一書部分章節的解釋,處理了對其學說至關重要的“道”論,使得韓非對於“聖人”何以爲“聖人”的重要闡述都在此篇中一一呈現,因此我們探察韓非的“內聖”學以《解老》篇爲主。
一、聖人體“道”
“道”的概念在韓非哲學中具有關鍵地位,《韓非子》以“主道”、“明君之道”及“人主之道”等語指涉統治術,《解老》中的“道”乃“萬物之所然”、“與天地之剖判也具生”,無疑是爲“主道”等具體統治術提供了某種原理性說明。此節分析何謂“道”,以及聖人與“道”的關係。《解老》中,對“道”的解釋由“理”帶出。
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薄,故理之爲物之制。萬物各異理,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無常操。無常操,是以死生氣稟焉,萬智斟酌焉,萬事廢興焉。
理規定物、道規定理,道是所有物與理背後的原因。萬物有萬理,道卻唯一,所以具有“化”(演變、變化)的特性,道並沒有永恆不變的規則(無常操)。由此可說道既是一、是普遍,又是多、是特殊。因道盡稽萬物之理不得不化,則生死、愚智、興衰都由道而化,並各符其理(“是以死生氣稟、萬智斟酌、萬事興廢”,是說死生、愚智、興亡都各有各的理,這些理都由道而化)。
接著韓非用三組排比來說明“道”:
(一)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維鬥得以成其威,日月得之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常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時得之以禦其變氣,軒轅得之以擅四方,赤松得之與天地統,聖人得之以成文章。(二)道,與堯舜俱智,與接輿俱狂,與桀、紂俱滅,與湯、武俱昌。(三)以爲近乎,遊於四極;以爲遠乎,常在吾側;以爲暗乎,其光昭昭;以爲明乎,其物冥冥。而功成天地,和化雷霆,宇內之物。恃之以成。凡道之情,不制不形,柔弱隨時,與理相應。(四)萬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萬事得之以敗,得之以成。道譬諸若水,溺者多飲之即死,渴者適飲之即生;譬之若劍戟,愚人以行忿則禍生,聖人以誅暴則福成。故得之以死,得之以生,得之以敗,得之以成。
除(三)是對“道”之特性(“不近不遠、不明不暗、不制不形、柔弱隨時、於理相應”)的描述外,(一)、(二)、(四)都直接說明道,大都用了“得之以”的形式。實際上(二)也可以套用成“得之以”的形式:堯舜得之以智,接輿得之以狂。(一)最先描述了道“周行”“盡稽”於萬物,先講天地、星辰、日月、四時、五常等自然現象,唯獨把軒轅、赤松、聖人歸入其中,而聖人得道正是爲了成文章(禮樂行政制度)”。這種劃分似乎把軒轅、赤松、聖人都歸入“自然”範圍內,且聖人得道所成的“文章”也屬於自然。(二)中的道就多表現在各種王事中,如堯舜、接輿、桀紂、湯武的“智、狂、滅、昌”。需要注意的是從(一)中自然之“天道”過度到(二)中人事之“人道”,中間正好隔著聖人及其“文章”。至(四),道已經具有生死、成敗的特性,區分的標準即是“度”(溺者多飲之即死,渴者適飲之即生;)與“智”(愚人以行忿則禍生,聖人以誅暴則福成)。從(一)對自然天道的客觀描述,轉換到在(二)(四)中對“王道”“人事”的功過判斷,從天道到人道的轉換帶有了人特有的功用實利傾向和價值判斷屬性。
接下來:
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今道雖不可得聞見,聖人執其見功以處見其形,故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
“道”本“不制不形,其物冥冥”,不可見聞,但聖人使我們揣摩到“道”的形象(“無狀之狀,無物之象”中的“狀、象”)。這個被我們見到的道不是原初的天“道”,而是“有功之道”,是聖人通過道所顯現的功效讓我們揣測到了道的形象(聖人執其功以處見其形)。
最後:
凡理者,方圓、短長、粗靡、堅脆之分也,故理定而後可得道也。故定理有存亡,有死生,有盛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後衰者,不可謂常。唯夫與天地之剖判也具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謂“常”。而常者,無攸易,無定理。無定理,非在於常所,是以不可道也。聖人觀其玄虛,用其周行,強字之曰:“道”,然而可論。故曰:“道之可道,非常道也。”
“理”制物,物與物因此有了區分,“道”化於每一物中,物分理定似乎就得了“道”。但理定某物的道是某個特殊物所分有的道,是特殊,只在這個物中存在和表現,因而不是一般和普遍,即不是“常道”。道既是一般又是特殊(既盡稽萬物之理,又因萬物各異理而不得不化),所以,道雖然可以“道說”(說是言辭概念的集合,說出的東西呈現出具體的形態)可以“形名”(特殊化),但這個被限定被特殊化的道不是那個普遍的道,不是“恒道”。前面,聖人“執功見形”使我們見到不可聞見的“道”,此處聖人通過觀察“常道”的玄虛,依據道運行時體現出的法則,製作了“可道”之“道”。
從天道的玄虛周行、化而無常操,到君道的幽幽冥冥、君臣異道,君無爲而臣有爲,“道”確實爲韓非建構“勢、術、法”的體系提供了空間與合理性。《揚權》說:
聖人之道,去智與巧,智巧不去,難以爲常。民人用之,其身多殃;主上用之,其國危亡。因天之道,反形之理,督參鞠之,終則有始。虛以靜後,未嘗用己。凡上之患,必同其端;信而勿同,萬民一從。
道不同於萬物,德不同於陰陽,衡不同於輕重,繩不同於出入,和不同於燥濕,君不同於群臣。凡此六者,道之出也。道無雙,故曰一。
後之學人批評韓非爲“專制君主”張目,實則真要理解運用並掌握韓非“勢、術、法”的體系,非爲“有道之君”的聖人不可。且先秦諸子考慮政制幾乎無一例外都從君主制入手,諸子設想君主制也從未認爲天下是一家之私天下。後人著意於韓非一斷於法,刻薄寡恩,恰恰是因爲韓非身處聖王分離,“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的春秋之世,因應於“聖人不期脩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爲之備”(《韓非子·五蠹》)的歷史觀,爲適應“中主”、“庸主”之治,才不斷彰顯法治作爲“當大爭之世”的對策。
二、虛靜與道德
對於“道”,至少可以引申出三個問題。其一,甚麼是道?其二,如何體道?其三,體道後的功效如何。上文著意說明聖人所描述的“道”,此則分析聖人如何體道。道“無常操”故“化”,“玄虛”而“周行”。天道的玄虛幽冥、神化無常如何才能被聖人體驗把捉到?此即聖人的“修養工夫”。也即通過個人的修煉習養,使自己與天地一統(比如前面論道部分提到的赤松子),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這個修煉習養的專門過程就是“工夫”。所謂境界,實是個人通過修煉祛除小我而達到萬物一體、天人合一的層次。這個修養過程實質在於溝通天人之際。“天”“人”之間的關係韓非定位如下:
聰明睿智,天也;動靜思慮,人也。人也者,乘於天明以視,寄於天聰以聽,托於天智以思慮。故視強,則目不明;聽甚,則耳不聰;思慮過度,則智識亂。
人必須依靠“天明、天聰、天智”“視、聽、思”,憑用一己之私智,則“目不明、耳不聰、智識亂”。如此,體道的修養過程包括兩方面,用韓非的話就是“治人”(指對待人自身的動靜思慮)、“事天”(指憑藉天的聰明睿智)兩端:
書之所謂“治人”者,適動靜之節,省思慮之費也。所謂“事天”者,不極聰明之力,不盡智識之任。
聖人之用神也靜,靜則少費,少費之謂嗇。嗇之謂術也,生於道理。夫能嗇也,是從於道而服於理者也。眾人離於患,陷於禍,猶未知退,而不服從道理。聖人雖未見禍患之形,虛無服從於道理,以稱早服。故曰:“夫謂嗇,是以早服。”
知治人者,其思慮靜;知事天者,其孔竅虛。思慮靜,故德不去;孔竅虛,則和氣日入。故曰:“重積德。”
“治人”,也就是針對自己的身心修養層面,要“思慮靜”,“用天”則要“孔竅虛”。關於“靜”,韓非並未作過多解釋。《管子·內業》云:“天主正,地主平,人主安靜……能正能靜,然後能定。定心在中,耳目聰明,四肢堅固,可以爲精舍。精也者,氣之精者也。”《內業》強調人要正、靜、定,如此精氣也就是道方可停留於身。《內業》同樣解釋了“人主安靜”的原因,人有七情,“憂則失紀,怒則失端。憂悲喜怒,道乃無處。”對於道來說,“靜則得之,躁則失之。心能執靜,道將自定。”《莊子·天地》篇云,“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內業》中“憂悲喜怒”指情,《天地》中的“機心”指個人的算計、渴望、欲念。“靜”無外是從聖人治情治欲兩端來理解。所以韓非說,“夫謂嗇,是以早服”是說只有通過“靜”的通道,聖人才能虛無服從於道理,體悟天道。治人與事天,“靜”是前提基礎。“靜”方能空虛靜默,與物爲一,體會領悟天的玄虛周行。天人之際,若靜是準備,是靜默等待,虛則是容納,是接納通融。《爾雅》釋,“虛,空也”。《莊子·天地》云:“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同乃虛,虛乃大。”由靜撇除小我的私欲紛雜,從小我到大我到無我,方能由“虛”通融廣納天道的廣漠幽冥。《莊子·人間世》云“虛者,心齋也”,又云“唯道集虛”,皆是此意。關於虛與靜,《老子》云:“致虛極守靜篤”。對這兩者間的關係可以用《莊子·應帝王》中的話說明:“至人之用心若靜,不將不迎,應而不藏。”又曰“吾示之以未始出吾終,吾與之虛而委蛇。”
韓非說:“思慮靜,故德不去;孔竅虛,則和氣日入。故曰:‘重積德。’”指明聖人體道必須靠“虛、靜”的工夫修養,修養的程度由“德”來形容,這種德可稱爲“德性”。在《解老》篇首,韓非解“德”曰:
德者,內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於外也。神不淫於外,則身全。身全之謂得。德者,得身也。
德,是“得身”、“身全”,“神不淫於(身)外”。德是自身的精神集中專一於內心的虛靜,不爲物所遷所動,這與“知治人者,其思慮靜;知事天者,其孔竅虛”是一致的。
但這裏我們需要仔細分疏“德”的兩種不同含義。《老子》五十一章云,“道生之,德畜之”。《管子·心術上》云
虛無無形謂之道,化育萬物謂之德……天之道,虛其無形。虛則不屈……遍流萬物而不變。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故德者得也。得也者,謂得其所以然也。以無爲之謂道,舍之之謂德。故道之與德無間,故言之者不別也。
天之道有玄虛與周行兩個特點,玄虛,故“道”“濕濕夢夢,未有明晦”,周行,則化育萬物,生生不息。化育萬物是“道”生生不息之功,此功效表現爲“德”。《管子·心術上》云“道也者、動不見其形,施不見其德”,韓非在另一個語境說,“德者,道之功”,皆以功用言“德”,實際上以功用言德恰恰對應於“分得”之“得”。“德”是道的功用在不同分殊中表現出的具體形態與結果,當“道”下落萬物以成就萬物之“德”,此“分殊”、此物便“是其所是”,“得其所以然”,此謂物之“德性”。從這個角度說,“德”使“道”顯現顯明,“德”是“道”的歸宿。由此,言之者認爲道與德是一回事,道、德無間,道、德不別。道與德的此種關係,既可以導向本源生成論的闡釋面相,也可以引申出本體體用論的闡釋面相。思想者們累世爭論不休的“無極太極”問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問題,甚至張載形容道體的“一故神,兩故化”的問題,似乎都可追溯到道與德、玄虛與周行的問題中來。只是周秦時人相對於本體論或宇宙論來說,似乎更加關注“天人”關係與“德性”問題:關注天人關係便推天道以明人事,關注物之“德性”便著意於物各是其所是,“得其所以然”。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