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初冬的草原,跑偏的太阳比先前更加冷漠
只有永不冷却的牦牛群,默默地走过,留下星罗棋布的粪便
远远地望去,像一块块厚厚的黑色补丁
衣衫褴褛的小旺堆,满脸通红,赤脚站在一泡冒着热气的牛粪上
像一株越冬的青稞,拼命地汲取着肥料中的能量和养分
朔风粗暴地犁过地面。牛粪逐渐僵冷。他的双腿开始哆嗦起来
期盼的目光,在牦牛群中来回穿梭,徘徊在一个个硕大的屁股上
一头老牦牛转过身来,久久地望着他,目光里透出悲悯,加快了反刍的速度
毛茸茸的长尾巴高高地翘了起来,草丛中传来鲜牛粪落地的声音
小旺堆从过气的牛粪里拔出双脚,迫不及待地奔向那泡生机勃勃的牛粪
越来越多的牦牛向他投来慈祥的目光。草原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反刍声
牦牛们都有一副菩萨心肠,一辈子都在咀嚼着世间的炎凉和苦难
更多的牛粪,带着生命的体温,接连不断地降落在冻僵的原野上
寒风呼啸。牛粪保温的时间越来越短。他不断地从一泡牛粪走向另一泡牛粪
仿佛无声的召唤。一片片草地飘浮起来,向着牦牛的嘴边靠拢过去
一小片一小片的热土,就这样源源不竭地分娩出来
黑色的牦牛群,缓缓地在风雪茫茫的大地上移动
庞大的身影,像一块块黑色的巨石,重重地碾过漫长的冬季……
十八岁的青海湖
那时,我们就像一个娘生的,什么都一样
我们都很年轻,都刚满十八岁,都在想着很遥远的事情
冥冥之中都在寻找着彼此,像寻找失散已久的亲人
我们都不辞辛苦,越过千山万水,昼夜兼程,向着对方走去
都坚信,此生一定能够找着你,就像盐一定能够找着舌头
我们一见面,就张开双臂扑向对方,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那时,我们都很贫穷,衣袋里除了风,什么都没有
又都很富有,身体里游动着数不清的鱼群
我们都很干净,很单纯、厚道、善良
即便是凉透了心,恨得咬牙切齿,也是玉洁冰清
那时,我们总是把自己尽情地铺开,倒躺在生机勃劲的原野上
热情地接纳着操着不同口音,来自四面八方的的河流
心胸像天一样蓝,比天还要高远、辽阔
骨头里万马奔腾,雄鹰在雪山之巅自由地盘旋、翱翔
我们都会在漫长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地数着天幕上的星星
心中总是无法平静,涌起一波接一波的潮汐
那时,我们都很苍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们都为祖国当兵,身上穿着草绿色的军装
我们的心中都装着这片古老的土地,都把中国叫做母亲
最高的那座山
站在你的肩头,能够远远地看到家谱起头的那一行
由北向南。漫长的迁徙图。大石头为记。飘泊不定的故乡
一路的草鞋、扁担、井绳、炊烟、月光。一路的亲戚和冤家
你深不见底的岩洞。高高的碉楼。铁打的营盘
石磨哼着老掉牙的歌曲。石狮子闯进睡熟的村庄
飘着白纸的坟墓,在深夜推开窗户,透出摇曳不定的灯光
豹子走进陷阱,剥光自己的皮,倒挂在火堆上烧烤
一个个草垛将自己捆得结结实实,从灌木丛中滚落进黄昏
内心深处有开采不完的无烟煤
总是咬着牙,隐忍着,不轻易将怀里的石头扔下来
藏着母亲的头发、泪水和牙印
吞下一场一场的暴雪。在大风中咳嗽不止
脊背上有专门为我凿出的一级级台阶。我能够数出你有几匹肋骨
常常扭过头来,将野果塞进我的嘴里。用胡茬乱扎我
没有门牙,那是被我撒野时一头撞掉的
一直拼命想将我托举到月亮上,自己却轰的一声坍塌下来
为了梦见天边的游子,宁愿永远躺在泥土里沉睡
你就是我心中最高的那座山
我卑微的灵魂,将在你长满青苔的峭壁跟前长跪不起
为你写一个故乡
儿子,我打算送给你一件最珍贵的生日礼物
这件礼物,必须是你生命中最缺乏的
你最缺什么呢?金钱?房子?车子
以你自身的能力,这些身外之物,迟早都会拥有
爱?父母连生命都可以为你付出
说你是云南人,你的母亲却又是江苏血统
说你是江苏人,你的父亲却又操云南口音
你生在黄土飞扬的陕西,却又长在雾霾笼罩的北京
无论你将何处视作自己的老家
都是一个残缺不全、缺斤短两、淡而无味的故乡
故乡!你生命中最缺乏的东西
儿子,那是一辈子的根。在你的生日
我想写一个故乡,送给你
这个故乡是正宗、完整、无污染的
有神祗、图腾、血缘、家谱、祖坟,有炊烟袅袅的老房子
有乡愁、思念,有看不见的人间大爱
有干净的乾坤,干净的山水,干净的草木、庄稼
有干净的昼夜,干净的四季,干净的阳光,干净的云彩、雨点
每一缕风,都是老天爷亲自吹的,是那样清爽、真实、善良
每一场雪,都是老天爷亲自下的,是那样纯洁、润泽、厚道
甚至,连每一声犬吠都是干净的
陪你开怀大笑的,不一定是你的朋友
为你放声痛哭的,一定是你最亲的人
儿子,我想写一个故乡,作为最珍贵的生日礼物
送给你。它不会因时过境迁而稀释、变味、遗忘、丢失
可以放在枕边,搁在书架,也可以随身携带
可以高声朗诵,也可以静静阅读
可以用来怀念,用来取暖、疗伤,用来痛,用来流泪
竹子开花
外婆,你可曾知否?当年的跟屁虫
已经到你离开他时的年龄了。倘使时间可以倒流
那一片竹林就能复活。我拉着你麻布般粗糙的手
回到竹子开花以前
那一眼岩泉,会吐出多年郁结在胸中的淤泥和石头
用清澈的嗓音,与提着小木桶蹒跚而来的你
滔滔不绝地相互倾诉
外婆,我保证再不会多嘴多舌,触碰你们彼此
讳莫如深的那件事。外公饿死的那一年
竹子开花了。舅舅喝敌敌畏断气在你怀里的那一年
竹子又开花了
天两次塌下来,都未能压垮竹林深处的石房子
在你的谆谆教诲下,自留地里的玉米、洋芋比我还要懂事、听话
鸡鸭们也很本分、厚道、孝顺,争先恐后地下着蛋
你总能将纷乱的日子,绩成一个个冒着热气的麻线团
灾难还是降临了。看着枯萎的竹林
你一夜白了头。暮色里,你提着那只渴死的小木桶
踉踉跄跄回到石房子。你说,你该走了
你说,下辈了再做我的外婆
外婆,我知道,你追随着那一片竹林,那一眼岩泉
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里,竹子不会开花
断 墙
有时,我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
一首好诗歌,就是用青砖砌筑而成的
一面断墙,能够见到儿时,我和毛幺爷在上面
背课文。唱童谣。比赛尿的射程。争论一块石头的公母
对着高山不停地大吼,倾听自己灵魂的回声
为一些我们喜欢的大姑娘们的出嫁
或某一位老者的去世,悄悄地落泪
这样旁逸斜出的一面断墙,高过我们的童年
高过它自身,高过周围的群山
站在上面,伸手就能够着冰凉的月钩
天上的星星,都被我们摸遍了
如果欠起身,还能看见遥远的北京
蓝天白云,艳阳高照,古色古香,洪钟大吕,博大精深
直到今天,我一直都在怀疑现在生活的这座喧嚣的城市
到底是不是梦中那个神圣而又美丽的首都
站在高楼上,满眼阴霾,什么风景也看不到
只有那面留有我泪痕的青砖断墙
时隐时现,犹如一首没有勾缝的诗歌
偶尔被大风吹落一个方块字
都会生生地砸疼我的左脚背
致大海
你是诗歌的牧场。收留所有的流浪者
活着的、死去的,褒意的、贬意的,都走向你
隐喻的沉沦,让海水上涨,淹没了大片的陆地和城市
用台风修辞的巨浪,又有几人能读出言外之意,警世之音
没有象征的太阳,不再兴奋、激动、鲜明、辉煌
撒向远方的山脉,已经无法用河流将它们收回来
是谁,被自己抡起的巴掌,扇得粉身碎骨
抽去定语的大陆架,正迅速滑向虚无
我曾经摘抄你。朗诵你。歌唱你。折叠你
你在我的最远处、最宽处、最暖处、最净处、最蓝处、最痒处
我在你的最深处、最窄处、最冷处、最脏处、最黑处、最痛处
失去盐分的形容词,已无法诉说一滴海水的苦涩
倾 斜
每一幅悬挂在木质墙壁上的画
都有自己悠久的背景。都是一块在吊床上做梦的领土
当你抬头将其凝视,它会感觉腰酸背疼
缓缓睁开惺忪的眼睛
譬如头顶上这一片沉默的大海
一旦被你的真诚所唤醒,它发出的第一声肺腑之言
并非感恩,而是要求承认其自治权,扩张版图
时间深处,那两颗含而不露的钉子
在罡风中闪烁其词,长出洁白的羽毛
一种神秘的牵引力,将松弛的海平线绷紧,向彼岸扯动
一只海鸥尖叫着从前世飞来。大海顿时倾斜了
你的房间,已是一片汪洋
海水忽然直立起来,紧紧搂住你处子的腰肢
唯一的岛屿沦陷了。最后的时刻
会有一只纸船从惊涛骇浪中驶来,载着不知所措的你
安全返回自己的肉身
抗战老兵方队
你们是燃烧、咆哮、歌唱、冲锋的血
决不将脖子从大海边缩回半寸的长江、黄河
你们是战火中走来的焦土
决不投降的炊烟。决不更改姓氏的石头、泥沙
决不低头的树木、庄稼、野草
决不后退,面不改色,拍着胸脯,视死如归的城墙
可以被剜下,但决不跪下的膝盖
呼啸着扑向侵略者脑袋的嗜血的大刀
这些伤痕累累,挂满勋章的大山啊
肉体风化了,骨头站立着;骨头风化了,灵魂站立着
死活都屹立不倒,擎起这一片放不下的天空
你们是自己收复的失地
血肉模糊的尸体上重新长出来的头颅
重返高处的霹雳、暴风雨、洪水
身后,是一个个前仆后继、雷霆万钧的方队
一望无际的高楼、田野、森林、海洋
一蓝天的鸽子,五彩缤纷的气球
我的泰然自若的祖国
永暑岛
我不是礁。我是一块在水下燃烧的石头
一座多年来被死死摁在大海中的岛。只要我一天
抬不起头,所有炎黄子孙都会被呛个半死
十三亿国人,都会尝到茫茫的苦涩
珠穆朗玛峰,永远不会是世界最高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恶棍的“普世价值”,是资本的方言
剩余价值的最后一层一戳就破的遮丑布
特洛伊木马的口令、暗号和密码
侵略者信奉的真理,永远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左手高举着圣经,右手挥舞着屠刀
强盗的福音,是剑锋上逼人的寒光
热血描绘的九段线,才不会缩水
神圣的疆界,在钢铁的翅膀上
今天,我终于补足了钙和铁
从屈辱里昂起头来,站在祖国丰满的的羽翼之下
我虽小,但能称出一个古老民族的分量
狂风恶浪,终将从我的胯下退去
还太平洋一个真正的太平
祖国,我是你直起腰来的土地
浮出水面的尊严。我正式请求你叫我的大名
我叫永暑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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