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我就那样坐在河岸上,湍急的河水一路向南而去,两只乌鸦站在对岸的柳树上莫名地思考着,它们并不是在看我。我也没有看它们,以至于它们什么时候飞离都没有察觉。我把目光一无所思地洒在河面上,那千变万化的漩涡时而深陷时而激荡踊跃,然后又在一块巨大的暗石上不断地冲溅起白色的水花。冬来了,乌鸦便莫名地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也许它们想要在空荡荡的柳树上垒巢,谁知道呢。我捡起石子扔向河面,漩涡毫无怨言地将我扔去的石子一个一个吞噬。“母亲走的时候将一切都带走了,剥去了你的童年,剥去了你拥有的爱和希望,你得到的仅是一串绝望,一串深深的、无边的绝望”,我知道,我知道。
河岸的柳树像已经进入暮年的老人,树叶落光了,剩下空荡荡的枝干,悲伤而沉默。岸上满是牛蹄、马蹄、羊蹄和人的脚踩下的泥印,被太阳晒干后变成一幅重叠交替深浅不一的泥坑,我光着脚走在上面脚底有一种酸涩而清晰的痛,眼泪从我的心底漾了上来。我突然疯狂地想念母亲,想她还用手抚着隆起的肚子倚在泥墙上晒慵懒的太阳,想她发呆地望着黄昏从一条笔直的路返回村子的牛羊。
河岸上平整的田地里有绿油油的白菜、青葱和已经掰去棒子的玉米秆,地埂上总是那样枯绿相间的野草。“也许我从来就没有属于过这里”,我悲哀地摇头。河岸的风吹来,吹来了母亲的气息,吹来了我咯咯的笑声,吹来了我永无累倦地看过的风景:夏天晒在房前的洋芋片、秋天铺满落叶的泥巴路、水泥筑成的公共水井、礼拜楼上每天五次按时响起的宣礼声以及那许许多多顶着白色帽子相互问着“赛俩目”走向礼拜寺的人……
母亲刚去的那些日子,我躺在外婆身边,外婆始终不曾掉过一滴眼泪,而我也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个已然变成空壳的家。外婆每天按时礼拜,有时候我就趴在外婆的身后看她的背影,爬起,跪下,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候礼完拜,外婆会将我抱在膝上,用手摩挲着我稀疏的黄发,像安慰自己似地说到:“儿啊,要相信前定,未曾生,定下死,怎么个生发怎么个死法是至仁的主早就安排好了的。”“那妈妈到哪里去了呢?”虽然我亲眼看见母亲被装在一个绿色的盒子里抬走了。我始终觉得那不是真的,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来往熙攘的人群,有的哭泣着,有的抹着眼泪,有的相互安慰着,有的走过来拉我的手。母亲还会回来,还会站在墙角边晒太阳,还会用手抚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我就那样靠在门上木然地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母亲安静,甚至是冷漠地躺在从礼拜寺端来的木制的洗床上,肚子依然高高地隆着,随后几个干练的女人在洗床前挂起了蓝色的帷幔。母亲和我便就这样被一块布隔着,我始终没有去揭那帷幔,我想等母亲自己站起来,站起来告诉我我现在应该做什么。那块帷幔蓝得怕人,像一块会将人吞噬的巨大海洋,波涛汹涌地向我卷来。我渴望它能将我卷走,卷去躺在母亲尚许温柔的怀抱里。后来我昏倒了,摔在门边装烧碳的盆里。醒来的时侯外婆正用手掐在我鼻子下方的唇上。我幽幽地看着外婆,外婆喃喃地说:“儿啊,你要乖乖的,乖乖的……”外婆没有哭,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那井再也照不见了我的母亲。
第二天来了,清晨的阳光从瓦缝间洒下来,形成许多方形的圆形的光束,尘埃在光束间起舞。我拉被子蒙住头,觉得那样母亲就会走上楼来掀开被角,唤我:“嘿,姑娘,该起来了”。但是母亲没有,她任我一直等,一直等着。我告诉自己母亲也许提水去了,也许到礼拜寺去了,也许母亲今天要故意让我懒睡。屋外闹哄哄的,我数着阳光投在楼板上的那椭圆的、圆的、拉长的光点等啊等,等到楼板上的光点都黯淡了,母亲还是不来叫我。我的床正对着楼门口那串父亲用两根木杆和十多根圆棒制成的梯子,母亲踩在上面的时候会发出一串嘎吱嘎吱的呻吟,那是我听惯了的声音。但是母亲再也没有从那串梯子上来过,她将我彻底地忘掉了。我无法再等待下去,踩在楼梯上的时候我想象着摔下来是不是就会把母亲吓得重新醒过来,她可以起来抱我,甚至责怪我怎么会那么不小心。但是母亲都甚至不看我,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母亲穿着那件淡粉色的有暗纹的大襟衣服,脖子上还系着从集市买来的红色方巾。一条黑色的裤子套在母亲的双腿上,母亲没有穿鞋子,仰面躺着,心无旁骛地躺着,那姿势像是一个下决心要沉默了的人,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令她改变决定。
我怀着无法形容的失望心情往下走,我突然看见父亲也坐在母亲身边,他花白的头发,红红的眼睛与鼻子,胡子拉碴的样子看上去像一幅不真切的画,父亲像是突然出现在那里的一个什么,他泪眼婆娑地摇晃着母亲用生命换来的那个婴儿,那个上唇是两条裂缝的婴儿。我突然觉得恨他,恨母亲曾那样爱他,恨在母亲最后的生命里日日夜夜地怀抱着他。恨母亲那双温柔的手抚弄他。我想起我被几个年长的女人挡在门外,母亲痛苦地呻吟,女人们焦急地交换意见,时间过去得太久,母亲都懒得再哼哼了,我突然听见一声婴儿的哭声,一个女人惊恐地叫了一声:“哎呀,是个儿子,是个豁豁……”我拼命地把脸挤在门上,我清晰地听见一声母亲的叹息,低唤到:“我的心肝……”之后母亲再没发出过任何声音。门开了,我看见她们一个在帮母亲穿裤子,一个在用披风包裹婴儿,另外两个夺门而出,呼喊着去了。床就摆在墙角落里,没有任何遮拦,鲜血染红了母亲印着蓝色花朵的床单。
周围的人开始往我的家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人去礼拜寺借东西,有的人奔走相告,有的人扼腕唏嘘,但就是没有人看我一眼,没有人告诉我母亲死了。我像是一个突然被全世界遗忘和忽略的人。
傍晚的时候父亲赶着马车回来了,我远远看见了父亲。我听得出那匹马的嘶鸣听得出车轮压在路上的嘎吱声。马车上捆着小山一样高的谷草垛,父亲坐在架杆上挥着鞭子。父亲看见了被人围住的家,脸上先是一阵错愕的表情,然后从车上跳下来,鞭子落在了地上。父亲几乎是蹦跳着进屋,马径自拉着谷草走到柿树下吃清晨剩下的草料。柿树是父亲的爷爷小时候栽下的,有5个孩子才能合抱那么粗,枝干虬龙盘结地伸展开去,夏天的时候活像一把大大的绿伞。冬天树叶掉光了柿子就红彤彤地挂在树上,像一棵开满红花的树。冬天的时候抬头仰望光秃秃的枝干和孤零零地吊在上面的柿子。它会给人一种悲哀的踏实。仿佛生命越贴近本质就越像这棵凋零的柿子树。末了,末了,只剩一片哀鸿。
母亲被抬走的当天,家逐渐冷清下来。冷清得只剩下外婆、父亲和那个裂着嘴唇的婴儿。我有时甚至感觉他在笑,那种狰狞的笑。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外婆熬的米汤喂进去后会随着裂开的嘴流出来,他嘤嘤地哼着,不是哭,是在诅咒。诅咒父亲的无能。父亲唉声叹气,动不动就流下眼泪来。外婆却和我一样,始终没有哭过。外婆说每个人来世间一趟都有自己的使命。“那么母亲的使命是什么,是为了来制造一个孤儿吗?”我反问外婆,但外婆始终摇头。如果真有使命,那这必定就是母亲的使命,简单而悲壮的使命。
5天后那个婴儿也去世了。也许是饿死的,也许是悲伤而死。他死了,外婆也回家去了。孤独和空虚像一条条冰凉的虫子会在每一个黑夜来临的时候缓慢地爬上我的全身。我害怕睡觉,害怕猛然地想起母亲。那些日子我一躺就是一个整天,有时候什么都不想只盯着帐顶,盯着母亲用白布缝上去的几块补丁。常常不知道是怎样睡去,也常常在梦里看见母亲,看见她蹲在一片云朵后对着我微笑,我拼命地向母亲靠近,但那云太缥缈,无论我怎样努力它都巧妙地将我与母亲隔开着那一点距离。我够不着母亲,够不着,每次都是徒劳地恸哭着醒来。
转眼冬去春来,柿子树开始发芽,我思念母亲的心情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少,反而愈加浓烈。我茫然地注视着那些来来去去忙碌的身影,那些穿着红的绿的花衣裳的女人,她们没有一个是我的母亲。那些时候我会告诉自己:母亲确实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永远”是一堵厚厚的墙,无论我怎样奋力去推倒,新的墙又矗立起来,一道又一道,没有尽头。墙的后面永远是墙。
一个春天的早晨,父亲将我放在马背上,两边是拦腰拴住的竹萝。竹萝里装着牛粪和刀切过的洋芋种。父亲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扛着锄头。那条路好长好长,我坐在马背上摇晃了很久。我家的地在一处山沟里的缓坡,到达后我不等父亲抱就自己滑下马背来,我坐在地埂颓然地看着那一切属于春天的景致:正在发芽的野草、鲜艳的野桃花、冒着新绿的苦李子,但无论看向哪里,哪里都会有母亲,会有她教我玩的五子戏、会有她用剪断的袜子缝成的沙包……母亲会化作我手上的一片叶、一颗石子,饭碗里仅剩的一粒米,瓦缝里的阳光,抑或是我脚上那双小小的布鞋子。父亲仍在一个坑一个坑地挖,然后用手将牛粪捧进坑里。“来丢洋芋!”父亲说。我无动于衷地蹲着,甚至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我不愿意回应父亲。母亲离去的日子他已经习惯了我沉默的对抗。我被无边的悲哀压得喘不过气来,母亲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无法消除的悲哀与疼痛便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我的悲哀无助转化成恨发泄到了父亲身上。恨他把母亲丢下给几个只会揉搓肚子的甚至在母亲气若游丝时都不给她一点希望和鼓励的无知女人,恨他只会拉一角八毛一斤的谷草然后再两角多卖给别人喂牛,恨他因为钱而不送母亲去医院。他有太多太多的错。母亲的死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带走了,带走了曾经给我欢乐与幸福的父亲,而现在,他只是一个萎靡的鳏夫。“是你,是你杀死了妈妈”,有一次我那样指着父亲的鼻子怒吼,父亲抬手打了我一耳光,“你打吧,打死我,打死我”,我仰着脸挑衅,父亲却蹲下去哭了,眼泪从他沾满灰尘的发黄的手指间溜下来。他哭了,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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