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一年两次的上坟祭扫(正月初给那边的祖先们拜年和清明时节给祖先们添土植树),都只能由男性完成,后辈的女儿和媳妇、孙女都不能到先辈们安息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是谁定下的规矩,也不知道这个规矩源自何时?
每次到了祖莹坟地,我用我的嗓子,代替着女儿,说着我自己的话给爷爷、奶奶听,给父亲听。我一边说着一边想,我所说的这些话,是女儿想对祖先们说的吗?
最后,我跪倒在地,开始磕头拜祭,三叩九拜的礼数要做两次,一次是我的,一次是替代女儿的。
就这样,我一次次地替女儿说话,替女儿向祖先们磕头。我做得诚心实意,女儿似乎也心安理得,都没觉得有啥。我们似乎都习惯了代替和被代替。
近几年来,我有些惊讶地发现,在祭扫的人群里,有许多女孩子的身影,天生好奇的女儿不止一次地问过我,为什么她不能像她哥哥一样参加每年两次的祭扫活动,她很想把自己采摘到的野花和自己做的手工送给爷爷,爷爷一定会喜欢的……今年清明节后的一个周末,女儿拿着自己采摘到的一大束野花,嚷着一定要我带她去“看望”爷爷,我知道女儿一定是看到其他的女孩都可以和家长一起去上坟,其实,我从内心也很反感不允许女性参与祭扫活动这一旧的习俗。这次,女儿一说,我就痛快地答应了,父亲离开我们8年了,女儿都满13岁了,该让她去看看她的爷爷了。
这天,下着蒙蒙细雨,太阳时遮时现的,这让我想起了那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名句,我的心情变得有些莫名的压抑和伤感。我和女儿拿着妻子为祖先们准备的“元宝”、冥币和各种水果,还有父亲生前最爱吃的饺子,驱车向乡下祖先们的“家”赶去。车到山脚下,正逢一年一度的清明庙会,公路两旁摆满了许多的小摊点,一家挨着一家的,每个摊点的上面一把大雨伞,雨伞五颜六色的,有些刺目。所出售的东西,有这边的人吃的东西,也有那边的人用的东西。上山的路是一条黄土路,以两座牌坊(距离公路五十米左右)为界,分为了两条岔路,一条向南,一条向北,都狭窄而坎坷,站在公路上,往上面望去,上山的路呈“丫”字形。而往下的路却开阔而空旷。此刻,前来赶庙会的人像潮水般地涌来,转眼间溢过了牌坊,朝着向南的那条岔道涌去。
雨,不知何时完全停了。
我和女儿沿着向北的那条岔道走去。喧闹在我们的背后渐渐远去,寂静在我们面前越来越近。这条上山的路道像一轮弯月,将整个北面的山地和许多墓碑下的家揽在自己的怀里。抬脚而上,走过牌坊十多米,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地方,同样是黄土地,暂时作了停车场。就在那时,一队披着白衣的人像从雾气中冒出,又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他们鱼贯着从我们身边走过,向上走去,为一位亲人安妥他(她)最后的睡姿。扩音器放大的哀乐戛然而止,但山谷录下的悲伤,依旧像一只蚕咀嚼着桑叶一般,在山野里慢悠悠地飘散和萦绕。我看到一位年轻的男人抱着一个小孩,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那孩子约摸三四岁,头上戴着白色的孝帽,身上披着长长的白色孝衣,手里举着一根招魂幡(其实是大人握住小孩的手,小孩的手中抓着那根招魂幡),白色的招魂幡随风喊出哗啦啦的声音。在走过我们身边的那一刻,小孩被大人抱紧了,活动受到了限制,突然,小孩转过头来,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我看见他光洁红润的小脸上,没有悲哀,没有伤痛,有的是稚嫩和好奇,从他那双纯净如水的眼睛里,我甚至能感觉到异常的平静、冷静、安静。我还听到了他和那个抱着他的大人的对话:
“叔叔,奶奶去哪儿了?”
“奶奶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奶奶到那里干什么?”
“奶奶太累了,要到那里好好休息!”
“那奶奶还能回来陪我玩吗?”
“这……恐怕不能了,以后叔叔陪你玩。”
“那好吧,叔叔,我也累了,也想下来好好休息一会儿。”
男人泪流满面,声音哽咽着将孩子抱得更紧了…
我感觉到,女儿往我身上靠了靠,很显然,她也听到了以上对话,13岁的女儿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正因为明白,听着孩子稚嫩天真的问话,身临墓地上正在发生的生离死别,女儿才会感到恐惧,她下意识地想从自己父亲这儿寻找安全感。
我悠悠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握住女儿有些冰凉的手,我想把力量和勇气传递给她!女儿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挺了挺身子。我们目送这帮人远去,然后,拐向北边,朝着父亲和奶奶的“家”爬去。父亲的“家”和奶奶的“家”一前一后(被称作背子葬),坐落在这片坟地的至高处,就像两把椅子的靠背,再往上,就到山顶了。
在父亲“家”斜对面,有一座刚修建不久的“新房子”,我看到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来看她们的亲人。我们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只见小女孩正扯着一架蝴蝶风筝绕着那座“新房子”不停地跑,风筝像风车在微风中吟唱出动人的童谣。墓地有三四个平方吧(因打了碑,把坟加高、加宽了许多),绕跑一圈最多半分钟。小女孩绕着墓地跑了一圈又一圈,两个发辫随着小女孩跑动的身躯轻盈地舞蹈着。渐渐地,小女孩开始气喘吁吁的,汗水开始从她的头顶沁出,两个发辫一前一后无神地耷拉着,沁出的汗水黏住了柔顺的秀发,沿着额头趟过她清秀可爱的小脸蛋。她偷眼看了看那位年纪稍大的女人,这位女人正目不转睛地追随着小女孩的身影,丝毫没有要她停下来的意思。
女儿盯着眼前的一幕,一脸的茫然:“她这是在干什么呀?”
我也一时回答不上来。只是默默地目视着眼前的这一切。
这时,那位更年轻一点的女人口气柔和下来,“宁宁,可以了,姥姥已经告诉妈妈,她已经看见了。”
小女孩扔了手中的风筝,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两个女人让小女孩一趟一趟地绕着坟墓放风筝,是想让地下的母亲看的。也许是因为她们平日里太思念自己的母亲了,这份思念蚀骨吸髓,令她们无法释怀,就借助清明这个能够通灵的日子,让女儿放风筝给从未见过面的姥姥看。
一旁的女儿也明白了,一撇嘴,不屑地说:“人都死了,还怎么可能看得见?”
我为女儿的话感到震惊,这时的女儿,站在坟墓这一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对环绕身边的死亡洞若观火也淡如清风,女儿不会欺骗自己,看见了、想明白了,就用一个孩子的单纯和率真,一指就捅破了生死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我相信,女儿能够快乐幸福地生,同样能够坦然平静地面对和接受她爷爷的离去。
像以前一样,我把带来的祭品一样一样地摆放在奶奶和父亲的墓碑前,女儿因为是第一次来这儿,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的。摆好祭品后,我为父亲点上一支他生前过年过节才吸的中华牌香烟,然后,开始在奶奶和父亲的“家门口”给他们烧化冥币,我一边烧着那些“金元宝”、冥币,一边和奶奶、父亲诉说着自己的思念和祝福,我点燃了一沓又一沓的冥币,我真诚地祝愿奶奶和父亲在那边能有用不完的“钱”,能将日子过得滋润、富裕。女儿学着我的样子烧纸,开始她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个个的金元宝往火堆里放,也许女儿正在心里默默地诉说着、祝愿着,祝愿自己的爷爷和那从未见过面的老祖,在天堂里永远开心、快乐!凝视着一波又一波腾起的火焰,女儿的小脸被烤红了,额头上排满了细密的汗珠。渐渐地,我发现她开始喃喃自语了,我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但看着她一脸的虔诚和庄重,我知道女儿已经从我平日里对她老祖和爷爷的讲述中,走进了那个气场。一阵风横扫过来,烧化的纸四处飞舞着,女儿用我事先准备好的松树枝迅速拦截,像在拦截一片片的乌云,拦着拦着,乌云飘进了她的眼里,化作雨水般的眼泪,我清楚听到女儿喊了一声“老祖、爷爷来领钱去用了。”
在坟墓旁边五六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他的手里拎着一个蛇皮口袋,眼睛盯着我和女儿手里的矿泉水,我明白他想要什么,咕嘟咕嘟地喝完了瓶里的水,将空瓶子朝他扬了扬,女儿也学着我的样子把水喝完后,将空瓶子递给了迎面跑过来的少年。他接过去,随手丢进口袋里,瓶子与易拉罐盒、玻璃瓶接触碰撞,发出沉闷而欢快的声响,在他听来这或许是一曲世间最动听、最美妙的音乐。接了瓶子的少年,退回到自己刚才站的地方,没有离开,眼睛盯着我和女儿的一举一动,目光不时地扫向那些墓碑前的祭品——各种水果和饺子。我清楚他的想法和动机,我见过他和他的同伴类似的举动,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悄悄地拉了拉女儿的衣角。纸燃作了一堆灰烬,零零碎碎的火星稀疏地闪耀着,渐渐归于冷清和沉寂。我跪下给奶奶和父亲磕头,这也是祭拜祖宗的最后一个环节,女儿也学着我的样子给她的老祖和爷爷磕头,女儿一边认真而虔诚地嗑着头,一边仔细地数着一二三。行完三叩九拜礼之后,我们起身拍拍膝盖上的草和土,转身离开,我在前,女儿在后。就在我们离开不到四五米距离时,我回头看见那个依旧站在墓边的少年有些急匆匆地奔向奶奶和父亲的墓碑,准确地说是奔向墓碑前的那些祭品,只见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抓起祭品,如风卷残云般吞噬着。不知又从哪儿钻出了几个孩子,清一色的男孩,与他一起分享着,他们也许是担心惊扰了地下的亡灵,一个个都不争不吵,伸手各取所需,默默地吃着。
同样的情景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就是这几个孩子,每逢上坟的日子,他们就守在一边,盯着前来上坟的人们,等待着上坟者手中、嘴边的瓶子也等待着祭台上的祭品。在我们老家有这样的风俗:小孩吃了别人家坟前的祭品可以添寿,可以得到那边的人的保佑,因此没人忌讳,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原则:不吃嗟来之食。记得有一次,我亲眼看到过这样一幕:一位来上坟的城里人,上完坟后,他瞥见守在墓旁的那个孩子,就满脸的鄙夷,扬了扬高傲的头,用下巴示意那个孩子过来吃祭台上的祭品。不知是他傲慢的神情刺伤了孩子的自尊,还是什么原因,那个孩子竟然没有搭理他。他有些尴尬,自嘲着笑笑,扭头走了。直到我离开,我都没看见那孩子去动那些祭品。
我回头看了看女儿,她对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幕,心里似乎还有些费解,却也没说什么。
下山的路上,我们迎面又碰到一队身披白色孝衣的送葬队伍,一位中年男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弯着腰,一只手里柱着一根拇指粗细的哭丧棒,他不时地抬起头看看前面的路,他抬头的那一刻,我看到他满脸的泪水,走过我们身旁时,我听到了他的号啕大哭,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着他那伤感的样子,我回想起多年前送奶奶,送父亲上山时的情景,我伤痛的心像被钢针狠狠地刺了一下,揪心的疼!
女儿不再往我身上靠,而是和我并肩站在路边,目送这列长长的送葬队伍一点点地消失在路的尽头,也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路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的,仿佛生与死都不曾发生过。
下到半山腰,一眼看到熙熙攘攘的赶会人流,滚滚红尘糙糙浓郁的气息,裹挟着风沙向我们迎面扑来,就像灼烫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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