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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湾(中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昭通文学 热度: 18237
吕维坤

  一

  满车的汗臭味、狐臭味、烟臭味混合着劣质的香水味,让挤坐在客车过道上的王开翔胃里一阵阵翻动,他一次次地强忍着,终于没有呕吐。

  这辆破破烂烂且严重超载的小客车,如老牛拉破车,嘎叽嘎叽地在蜿蜒盘旋的山道上爬行了六七个小时,终于在傍晚时到达了王开翔要去任教的那个山区小镇。

  小镇坐落在一个半山腰上。说是小镇,其实也就是横竖两条呈十字形不足百米的街道。大概不是赶集天的原因,小镇显得冷冷清清的。

  当客车里的人们陆续离去时,孤零零的王开翔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被放逐了。是的,自己被放逐了,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被发配边关了。

  老实说,在三年的师范学校中,来自农村的他学习一直很努力,成绩在班上甚至于在整个年级都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他也曾无数次地幻想着,优异的成绩能在毕业时让他分配到一个好的学校。但他错了,如果你既没投生到当官的父母,又没投生到一个有钱的人家,那优异的成绩能起屁的作用?在毕业分配时,班上那个每次不抄袭就不及格的同学,因为有一个在县教育局当副局长的爹,竟然分配到了县城里最好的学校。其他有权、有钱的同学,也一个个都分配到了离县城不远的坝区学校,最差的也分配到了条件相对较好的山区学校。而一向成绩优异、年年被评为三好生的他,最后却被分配到了这个全县最偏远、最落后的山区小镇。

  管他娘的,放逐就放逐吧,哪儿的黄土不养人?想到这,王开翔背起行李大步走向将要报到的教办。

  接待王开翔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

  你是新分来的老师?那男人眯着一双小眼睛问道。

  是的,我叫王开翔,我来报到。

  噢,就等你了,那男人不满地说,人家其他两个昨天就来了。

  其他两个?王开翔惊奇地望着那男人。

  是啊,都是你们一个学校分来的,一个叫张超,另一个叫黄兵。

  噢,是他们啊!王开翔高兴地想:太好了,还好有这两个倒霉蛋陪自己一起放逐呢!

  在师范时,大概因为都来自农村,张超、王开翔和另外一个叫李世龙同学走得较近,经常形影不离,号称“桃园三兄弟”。张超还没上小学时家里就给他定了个娃娃亲,据说那女人长相一般,且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所以进了师范之后,张超曾几次提出分手,可那女人却是十分地泼辣,放出狠话:要分手可以,除非她死了。

  至于黄兵,却是和王开翔他们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王开翔对他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带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写得一手好字。

  我姓刘,是教办分管教学的副主任。那男人一边自我介绍,一边用他那双小眼睛仔细地观察着王开翔。

  噢,刘主任。王开翔一听,连忙说: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还请刘主任多多关照。

  刘副主任心想:你狗日的铁公鸡一个,还想让我帮你,做梦吧?嘴上却呵呵笑着说:好的,好的。走吧,你那两个同学在旅社,咱们下去一起吃饭吧。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我们的诗人也和我们分到一处了。同班同学张超和那个叫黄兵的同届同学一起笑着迎了上来。

  诗人?刘副主任眯着一双小眼睛看了看王开翔,又看了看张超二人。

  是啊,刘主任,你不知道,王开翔是我们学校有名的诗人呢。张超笑着说。

  黄兵也说:是的,刘主任,王开翔在县报发表过好几首诗呢。

  刘主任,你别听他们瞎吹,我也就胡乱写过几首歪诗,哪能叫什么诗人哟。王开翔指着白白胖胖的张超说,他才是多才多艺呢,不但歌唱得好,还会修手表和电视呢。然后又指着戴了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的黄兵说:他可是写得一手好字呢。

  是吗?刘副主任仍旧眯着那双小眼睛,在他们仨个身上这个看看、那个望望,满脸写满了不屑的神情。

  吃罢饭,三人无聊地在小镇上闲逛。看着小镇周围那莽莽苍苍的大山,张超狠狠地说:咱哥三真是倒霉哟,竟然分到这屙屎不生蛆的山旮旯了。停了停,他又说,还是李世龙那哥们好哟,有一个当官的舅舅,所以才能分到那所城郊的小学。

  唉,谁叫咱哥仨既无权又无钱呢。黄兵取下近视眼镜,用袖子擦了擦后无奈地说:还是认命吧。

  对了,二位老兄是不是都对那个小眼睛刘副主任那个了?王开翔边说边做了一个送的动作。

  不送能行吗?张超说:你别以为这山旮旯就是一片净土了,我姐夫昨天跟着我一起来的,他认识先前那狗日的刘副主任,你别看他一副正人君子样,心可黑了呢。昨晚我姐夫请他们一家吃饭,让他在分配时多关照一下,他却一个劲地说要等和主任研究、研究才能定呢。可当我姐夫送给他儿子一个一千元的红包后,他却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说一切包在他身上,就算不能分在小镇所在的示范小学,也一定分在离小镇不远的学校。

  是啊,黄兵说,不找关系不行哟,毕业分配时我们就吃了大亏了。

  难怪那狗日的刘副主任要那么关照自己呢,原来狗日的是想让自己也有所表示啊。别说自己身无分文,就是有,情愿拿去喂狗,也不愿低三下四地去肥了狗日的腰包。王开翔想,管他娘的,哪儿的黄土不养人啊。反正自己都已经被放逐到这屙屎不生蛆的山旮旯了,还怕再放逐一次?他娘的还能将老子放逐到天边去?

  第二天,还是那个小眼睛的刘副主任将他们从旅社叫到了乡教办,他告诉他们,经教办主任会议研究,决定将张超和黄兵分到黄角树小学,将王开翔分到金沙江畔的桃花湾小学,并让他们当天就到学校报到。

  刘副主任眯着小眼睛对王开翔特别关照地说:王老师,桃花湾小学虽然是个单小,但那儿地处金沙江畔,景色秀丽,气候温暖,物产丰富。还有,就是桃花湾小学的那个代课老师是村长的女儿,她可是个远近闻名的美女呢。王老师,你可别一不小心就成了村长的上门女婿哟。

  听说桃花湾小学的代课老师是个远近闻名的美女,张超和黄兵竟然忘记了那是个全县最偏远、也最闭塞的单小,遗憾而又艳羡不已地说:诗人你艳福不浅啊,读师范时有校花主动追你,到了这儿,竟又被分到桃花湾,桃花湾遇桃花女,你还真是走到哪儿桃花运就跟到哪儿呢。

  在师范时就有校花主动追他?刘副主任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看了看长相平平的王开翔,笑着说:看不出来,还真是看不出来呢,王老师竟有这样的本事。

  说起来,王开翔在师范时的爱情故事还得从他写的一首诗开始。

  谁也没料到,从小就不善言谈、性格内向的王开翔,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上了文学,他每次写的作文,总会被老师当作范文来读给全班同学听。初中三年,他写的诗歌,先后被县报发表了四、五首。师范二年级时,当他将自己写的一首一百二十多行、题为《啊,红土,我故乡的土》的诗交到那位负责黑板报的学生会主席手中时,学生会主席被震惊了,他对王开翔说:你的诗写得太好了,在学校的黑板报上用太可惜了,我帮你推荐给县报吧。后来没过多久,这首诗果然就在县报上刊发了。于是,王开翔会写诗、王开翔是诗人也就迅速在学校传播开了。

  王开翔清楚地记得,那天中午,教室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他在笔记本上书写的沙沙声。当时,他正在模仿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写一篇题为《丑陋的中师生》的文章,借以抨击师范学校里那些平时不学无术、考试靠各种各样作弊才能蒙混过关的现象。他不知道,欧阳雪梅是什么时候走进教室的,更不知道这个被大家称为冷艳校花的同学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旁边的。

  又在写什么了,可以让我拜读一下吗?

  我……我……胡乱写呢。欧阳雪梅悦耳动听的声音将他一下子从奋笔疾书中惊醒了过来,但他不敢看她。他是个极为腼腆的人,平时和女同学说话都会脸红,更不用说和欧阳雪梅这样的校花单独近距离相处了。

  写什么?让我看看嘛。欧阳雪梅微笑着说,你的《啊,红土,我故乡的土》的诗写得很好,我很喜欢,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呢。

  那诗一百多行呢,你能背得?王开翔不相信地问道。

  欧阳雪梅说:怎么,不相信啊?我背给你听吧——

  一望无际的红土地,闪着金光

  高低起伏的红土坡,披着湛绿

  种着苹果树的硕果累累

  种着牡丹花的落英瓣瓣

  种着汗水酿成的甜酒

  种着野草亲吻的馨香

  王开翔被陶醉了,但他不是被自己写的这首诗所陶醉的,他是被欧阳雪梅那铿锵有力的朗诵声所陶醉的。那声音像山涧叮咚叮咚流淌的清泉一样的悦耳、动听,像春天的微风一样的和煦、温暖,更像皎洁的月光水一样的漫过人的身体和灵魂,让人从精神到肉体都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贴和舒服。

  看着她朗诵时那专注而投入的神情,看着她那冬天寒梅一样纯洁和美丽的面容,王开翔突然觉得:原来诗歌是这样的美好,原来生活是这样的美好啊!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王开翔和欧阳雪梅相伴相随的身影,在大家嫉妒和羡慕的目光中,不断地出现在那校园的绿荫里,出现在那垂柳依依的小河畔,出现在那一望无际的麦田里……

  分别那个晚上是美丽的,也是忧伤的。欧阳雪梅分到了她的家乡,而王开翔却分到了那个偏远的山区小镇。从此,他们将一个在天之南,一个在地之北了。想到此,两人都不由得一阵阵地感伤。感伤过后,两人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住了对方。在欧阳雪梅的引导下,他们相拥着吻在了一起。这是他们相恋后的第一次拥抱、第一次热吻。

  你会离开我吗?欧阳雪梅靠在王开翔的肩膀上轻声呢喃道。

  不会,永远不会!王开翔深情地说:不管距离有多远,但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

  你想逃也逃不掉的!欧阳雪梅说:就算你是风筝,漂泊得再远,也逃不脱我的手掌心!因为那系住风筝的线永远攥在我的手里呢!

  只要心与心在一起,空间的距离就不是距离!有了爱,心就不会再漂泊;有了爱,心就不会再是无根的浮萍!想到此,王开翔再次紧紧拥抱住了欧阳雪梅。

  发什么呆啊,不会是想欧阳雪梅了吧?张超呵呵地笑着,打断了王开翔的思绪。我倒是提醒你哟,到了桃花湾,可别轻易沾惹那漂亮的桃花老师,否则,小心欧阳雪梅饶不了你哟!

  就是。黄兵也笑着道:你有欧阳雪梅,张超家里也有一个娃娃亲,算是金屋藏娇了,只有哥们还是光棍一个哟。

  时间不早了,别扯淡了。刘副主任仍旧眯着一双小眼睛说:张老师和黄老师你们赶紧准备一下吧,一会儿有辆拖拉机要去黄角树村,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你俩搭他们的拖拉机下去吧。停了停,他又说:王老师,你也赶紧收拾一下吧。昨天桃花村的老村长听说你分到他们那儿了,高兴地说今天要赶着毛驴来接你呢。

  还真他娘的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啊!有关系的分到离小镇不远的完小,还可以坐拖拉机下去;没有关系的分到最偏远的单小。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啊!王开翔在心里感叹道。不过,还好老村长会牵着毛驴来,虽然不能骑着毛驴下去,但至少不用背行李了。

  王开翔知道,就在这个屙屎不生蛆的山旮旯里,就在这个陌生的小镇,自己真的被再次放逐了。

  二

  老村长还没来,王开翔就先送张超和黄兵去坐拖拉机。临走之时,三人约好以后周末没事随时到对方所在的学校去玩,尤其是那个四眼黄兵上了拖拉机还高声叫着:诗人,帮我看好那个叫桃花的代课女教师,可别让人拐跑了。

  正好是赶集天,虽然才十点过,但小镇却已经是十分的热闹了,街道的两旁,那些从大老远赶来的山民们一边抢占有利地形,一边开始吆喝起生意来了:刚出笼的包子,一块钱三个;凉粉凉粉热凉粉,一块钱一碗……在这彼此起伏的叫卖声中,不时夹杂着牲口市场传来的猪、牛、马、羊的叫声。此时,这两条小小的、十字形的街道,就成了两条人的河流、声音的河流。人和牲口,就像流动的鱼群一样,正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也有闲着无事的男人们,随便找一个僻静处,三五成群的席地而坐,花两块钱,打一土碗包谷酒,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转转酒来。来迟了的,说声抱歉,主动打上二两,然后边喝边说些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之类的散话。

  闲逛了一圈,王开翔担心老村长来了找不到自己,所以就朝旅社走去。还没到旅社,远远的就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正不断地朝自己张望,在老头旁边的小树上拴着一头毛驴。那一定是来接自己的老村长了,王开翔大步走了上去。

  请问,您是桃花湾的李村长吧?

  是的,我是桃花湾的。老头笑着说:你就是新分来的王老师吧?

  是的,我叫王开翔,让您老人家久等了。

  没……没……我也刚到呢。老村长个子高高的,虽然岁月的刻刀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印痕,那头发和胡须也像是被霜染白了一样,但从老村长的整个轮廓可以看出,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精干帅气的山里汉子。

  我去砍几斤肉,再买点小菜什么的。老村长说,你抓紧时间收拾一下,一会儿我们就出发了。

  看着老村长赶着毛驴慢慢离去后,王开翔赶紧上楼去收拾行李。

  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王开翔刚背着行李、提着箱子下楼来时,老村长也刚好回来了。毛驴背上驮着那个背箩里装满了猪肉、白菜什么的。

  把行李和箱子拿来让毛驴驮着吧。老村长一边微笑着说,一边就伸手接过王开翔手里的箱子。

  装的什么宝贝哟,还挺沉的呢。

  也没什么,全是一些书呢。

  噢,老师就是不一样呢,走到哪儿都离不开书。老村长将箱子和背箩分别用绳索捆在毛驴的两边,然后说:行李也拿来吧。

  行李不重呢,我背着走吧。王开翔看了看那么多东西压在瘦小的毛驴背上,还真有点不忍心呢。

  你别看它个儿小,力气大着呢,老村长呵呵地笑着说:山里交通不便,什么都靠它驮运呢。

  就是点被子和衣服,不重的,我背着走吧。王开翔坚持说。

  王老师,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那山路难走着呢。老村长不容分说地将行李抢了过去,并用绳索将其捆在了毛驴背上。

  由于小镇在大山的半山腰,而桃花湾却是在山脚的金沙江畔,所以下去是清一色的下坡路,刚走的时候,王开翔还觉得很轻松,一路的小跑着倒也能紧紧跟在老村长和毛驴的后面。一个多小时后,双脚就渐渐地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重了,大白天的两眼前老是晃动着金星,耳朵旁边也像有无数只蜜蜂跟着似的嗡嗡地叫个不停,满头满脸全是汗水。

  来,王老师,喝口酒、歇歇脚再走吧。坐在一个光滑的大石板上歇气的老村长,看了看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王开翔后笑着说。

  酒?王开翔边喘气边说:对不起,老村长,我……我喝不成酒呢。

  喝不成啊?老村长惋惜地说:可惜了哟,酒可是好东西呢。干活累了,喝两口就有了精神;走山路累了,喝两口就有了力气;高兴的时候要喝酒,不高兴时也要喝酒。山里人离不开酒,就像你们读书人离不了书一样。当然,酒虽好,但却不能过量,量多了,就伤身了。在山里教书,不喝酒可不行哟,特别是你到山里人家做客,不喝酒主人就会认为你看不起他们呢。来吧,王老师,喝一口试试。

  入乡随俗,看来,以后还真得学会喝酒才行。王开翔这么一想,便伸手接过老村长递过来的酒瓶,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得那酒热辣辣的,咽到那儿,便火烧火燎地辣到那儿。

  算了,王老师,以后再慢慢学着喝吧。老村长见王开翔那一脸的痛苦状,就不再让他喝了。

  歇了一会儿,老村长和王开翔又开始赶着毛驴上路了。

  老村长,桃花湾还有多远?王开翔一边用袖子擦着汗水,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还有十多里山路呢。老村长指着不远处说:翻过前面那个山梁就可以看到了。只是下去的路更窄、更险。不过,时间还早,我们可以慢慢地下去,到那儿吃中午饭就行了。

  刚到那个山梁,果然就看到山脚下的金沙江了。远远看上去,那金沙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雄浑和宽阔,如果不是传来一阵阵江水的咆哮声,王开翔甚至觉得那金沙江仅仅只是一条普通的小河而已。

  老村长指着山脚下说:江这边便是桃花湾,对岸就是四川的大凉山了。

  应该很快就到了吧,都能听到江水声了。看着山脚下那些星棋密布、错杂散乱的山村,王开翔甚至觉得丢一个石头都能打到房子了。

  还远着呢。老村长笑着说:在大山里就是这样,看着近,走起来却远着呢。有时候,在山这边能喊答应山那边的人,但真要走起来,一天到晚也不一定到得了。

  王开翔看着脚下那悬崖峭壁间蛇一样蜿蜒盘旋的山道,心里就直骂那狗日的小眼睛刘副主任。

  王开翔的老家也有山,但和眼前这连绵起伏、莽莽苍苍的群山相比,家乡的那山只能算是小土包包了。这山太大了,简直他娘的大得不可收拾啊。那蟠蟠而来的山势,高者如拔,重者如压,瘦者如削,险者欲倒……那种目无天地的意气,那种翻江倒海的气势,不得不令人惊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群山中那些错杂散乱的山村,如一片片秋天的落叶,静静的飘落在大山的千褶百皱中。一条条羊肠小道,蛇样的盘旋在山坳之间。它们从一户人家弯弯曲曲地延伸到另一户人家,然后再从一个山村曲曲弯弯地延伸到另一个山村。

  山间不时有朵朵白云飘来荡去。这时,山里便有了些“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韵味了。

  山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但却不时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驼铃声,间或还伴随着阵阵马嘶驴鸣,还有赶马汉子那雄浑而粗犷的山歌。

  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险,极险处,竟是在数十米高的悬崖峭壁上人工开凿而成,一级级、一级级地蜿蜒向下延伸,犹如天梯。而每一个石阶上,都有一两个或深或浅的小坑。老村长告诉他,这都是来来往往的马帮踩出的足迹。

  真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王开翔无限感慨地说道。

  是啊,在这条山道上,差不多每年都要摔死一两个赶马人呢。王老师,看着脚下,慢点。老村长不时提醒着王开翔。

  也许是因为走得急,王开翔突然觉得耳朵竟然什么也听不到了,直到无意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后,才能再次听到金沙江的咆哮声。

  不一会儿,他们到了一处稍微宽大、平整的地方。老村长说:这儿叫作歇气台,上山、下山的人到了这儿一般都会歇歇气再走,我们也歇会儿吧。

  王开翔看到路边的凹处堆放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便问老村长:怎么这儿有这么多的石块。

  老村长说:这些石块最初是在山道上的,赶马人为了防止被石块绊倒,所以将它们拾了放到路旁。时间长了,就变成了一个传说,说是只要将路上的石块拾了放到歇气台的路旁,那样走山路就不会累了,所以人们走到这儿都要拾个石块放在路旁。

  听老村长这么一说,王开翔也将山道上一个石块拾了放到路旁。无意间,王开翔看到在那高高的绝壁上,在一片仙人掌的旁边,竟然长有一棵不知名的树,那树虽然算不上高大,却也十分的茂盛。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真不敢相信,在这样一个荒凉至极的绝壁上,竟然会生长出那么一株绿色的生命。它那弯弯曲曲根须紧紧抓住绝壁的隙缝,而那苍翠的枝叶却优美地向上伸展,犹如一支支绿色的箭直指苍穹。其生命力之强,令人赞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清代著名画家、书法家郑燮的七言绝句《竹石》不正是这株树的真实写照吗?再看看眼前的老村长,看看山脚下那些大山深处的人们,他们不也正像这株树一样,虽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偏远、闭塞的大山深处,但他们却从不叫苦、从不叫累,一生与大山为伴,默默地耕耘着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

  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越是在艰苦的条件下,越要像那株绝壁上的树一样,生就一副傲骨,苦守一分执著,坚持一种信念,吸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铸就一身的肃穆和高洁。想到此,那最近一直萦绕在王开翔内心深处的阴霾一下子不见了,双脚也不再是那么的沉重和无力了。

  豁然开朗的王开翔对着那莽莽苍苍群山,对着那汹涌澎湃的金沙江大吼了两声:大山,我来了!金沙江,我来了!

  三

  中午一点左右,又累又饿的王开翔和老村长终于到达了桃花湾。还没进入山村,远远的就迎来了一大群人,有男的、女的,也有老的、少的,跑在最前面的多数是些小孩,他们或赤着脚,或光着屁股,有的甚至还挂着两串长长的鼻涕,但不论是男的、女的,还是老的、少的,脸上都一律写满了喜庆的笑容。是啊,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山民们,一直盼望着能有一个正式老师来教他们的孩子,盼了多少年,如今终于盼来了,他们能不高兴吗?

  这就是城里来的老师啊!

  好年轻哟,还不满二十吧?

  村民一个个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都回去吧,回去吧。老村长说:王老师还没吃饭呢。

  老村长家是一个四合院,院子不大,但却收拾得十分的干净、整洁。

  来了啊?老村长的老伴一边笑着迎了出来,一边将老村长手里的毛驴绳接了过去。这就是新来的王老师吧?她微笑的看着王开翔,满脸慈祥地说:饿坏了吧?

  大妈,不饿,我早上吃过点东西的。王开翔看着这个和自己母亲年龄差不多的山里妇女,不但不觉得拘谨、慌张,相反的却突然有了一种回家的亲切感。

  桃花,赶紧打盆热水来让王老师洗洗脸吃饭吧。老村长的老伴一边麻利地帮着老村长将东西从毛驴上取下来,一边冲着堂屋大声地叫唤女儿。

  尽管王开翔对老村长的女儿李桃花的美丽是有思想准备的,但当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还是被她的美丽惊呆了:只见年方十八的她,身材高挑,体态轻盈,举止端庄娴雅;乌发如漆,肌肤如玉,面似桃花,美目流盼,一颦一笑之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情和韵致。她就是一朵盛开的桃花,美而不妖,艳而不俗,千娇百媚,无与伦比。更让人惊讶的是她的身上有一种香味,那香味不像香水味那么浓烈,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走近她时,让人觉得仿佛走进了开满鲜花的桃花园,那阵阵的清香让人舒服、让人迷醉。

  王老师,赶紧洗洗脸吃饭吧。李桃花说着就将一盆水端到了王开翔的面前。

  好……好的,王开翔连忙红着脸说道。

  吃罢饭,在老村长和桃花的带领下,王开翔来到了他即将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桃花湾小学。

  桃花湾坐落于金沙江畔的峡谷之中,是典型的江边河谷地带,最低海拔不足四百米,夏天最高气温可达四十五、六度,寒冬腊月,两岸的群山早已是白雪皑皑,而桃花湾却依然是温暖如春。七八十户人家沿江而居,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形成一个状似“S”形的村落,加之祖祖辈辈都喜欢在房前屋后栽种桃树,每到春天,整个山村一片粉红,到处是盛开的桃花,故名桃花湾。

  村落下面的金沙江,在此也呈现出“S”形。“S”形的正中,是一个有名的险滩,险滩水流湍急,浊浪排空,据说当年长江第一漂时就有两个勇士在此丢了性命。险滩的上游,江面宽阔,水平如镜,不时有摆渡的小船在江面上来来往往。险滩的下游,江面狭窄,浊浪排空,波涛汹涌的江水犹如千军万马不停地奔腾着、翻滚着。那一个接一个向岸边涌去的浪潮,不断地被那些黑黝黝的坚硬的岩石摔成团团耀眼的碎沫。

  桃花湾小学离山村大概一里多地,离那个有名的险滩大概也就一公里。说是学校,其实也就是三间普通的瓦房而已。在它的周围,除了有几块不规则的红薯地外,便是一片长满了野草和荆棘的荒坟。大概因为常年失修的缘故,那几间破烂的缺门少窗的校舍,仿佛是某个朝代遗留下来的古迹似的,孤零零地立于荒野之中。

  这儿原来还有七八十个学生、三个老师,后来因为老师们嫌这儿条件太差,唯一的那个公办老师想办法调走了,另外一个本地的代课老师也嫌工资太低辞职跑外面打工去了。老村长介绍说:目前,只有桃花一个代课老师了,她一个人上着三个年级的课。

  你一个人上三个年级的课?那怎么上哟?王开翔看了看身边的桃花,不相信似地问道。

  有什么办法呢?桃花微笑着说:就我一个老师,却有三个年级、三十多个学生,只好上复式教学了,总不能让学生没书可读啊。

  我年年都到乡上反映,可就是没有一个老师愿意到我们这儿来啊。现在好了,王老师你来了,娃娃们总算可以好好读书了。老村长说:王老师,我们这儿条件差,以后娃娃们的事就请你多操心了。至于帮你做饭的工友,以后就由桃花一并兼着了,一来这娃人比较讲究卫生,做饭也还行;二来嘛,她每月六十块的代课工资也太低了点,再加上个工友的工资,一月下来能有一百二十块,能让这娃更安心学校的事。王老师,你看这样行不?

  行啊,桃花老师帮我做饭,求之不得呢,只是委屈她了!王开翔注意到桃花老师那张美丽的脸一下子飞满好看的红晕,才发觉自己一时高兴,有点儿说漏了嘴。

  委屈什么哟?老村长呵呵笑着说:今后她哪儿做得不对,还请你多担待些才好呢。

  忙活了半天,终于安顿下来了。王开翔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这十来平米的小小的卧室兼办公室,他想:此时此刻,欧阳雪梅在做什么呢?转眼间,分别已半个多月了,她一切还好吧?想到此,他坐到办公桌边,拿出信笺开始给欧阳雪梅写起信来。在信中,他告诉她,除了十分想念她之外,自己一切都很好。他写道:桃花湾除了偏远了些、闭塞了些外,简直是个世外桃源,这儿有汹涌澎湃的金沙江,有成片的桃树林,有青纱帐一样的甘蔗林,有美丽迷人的香蕉林,还有哈尼梯田一般鬼斧神工般的大地雕塑,有漫山遍野的仙人掌,有纯朴善良的山民……

  的确,刚开始时,王开翔觉得一切都还不错的,每天放了学、吃了饭之后,沸腾了一天的学校就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天地之间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真可谓天高皇帝远,哪个也管不到。他可以一边散步,一边静静地欣赏眼前的美景。

  桃花湾的梯田像哈尼梯田一样,随山势地形变化,因地制宜,坡缓地大则开垦大田,坡陡地小则开垦小田,甚至沟边坎下石隙间也开田,因而梯田大的有一亩、半亩,小的仅有簸箕大。站在学校远远看去,虽没有哈尼梯田的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却也不得不让人惊叹这鬼斧神工般的大地雕塑。初秋的桃花湾,稻田里金黄色的稻谷已被山民们收割了,但黑色的土地并没有完全裸露,收割后的稻子又迅速地长出了嫩绿色的叶片,间或夹杂着几朵不知名的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野花,远远看去,各种有节奏的层次和美妙的曲线,加上那五彩斑斓的颜色搭配,常令王开翔目瞪口呆,不知身在何处。

  在梯田的旁边,是一片片青纱帐一般的甘蔗林。人走进去,一种绿色的惬意、绿色的舒坦、绿色的快感从心底漾起,流遍全身,幻化出绿色的梦境。江风吹来,甘蔗林沙沙作响,那绿色的长叶随风摆动,就像是绿色的海浪,更像是一群群身披长袖绿装的婀娜多姿的女子,碧涛翻卷,随风起舞,煞是壮观。

  村庄的房前屋后,除了早已摘了桃子的桃林外,间或还有一、两片香蕉林。香蕉树的主干挺直、光滑,长长的宽大的叶片,绿油油的,从茎干上披散开来。远远看去,仿佛是一群亭亭玉立的仙子正迎风起舞。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开翔渐渐地觉得生活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富于诗情画意了。白天还好些,有美丽的桃花老师和学生们陪伴,一到了夜晚,那漫长的时光就不好消磨了。虽然老村长关心,给学校拉了一根专线,在水小、电力不够的时候也能保证学校的照明,但整个学校四周,除了偶尔有一两声山村里传来的狗叫声外,陪伴自己的就只有那如泣似哭的猫头鹰的嚎叫了。那天,学生们告诉他,学校这儿曾经闹过鬼,问他怕不怕,老实说,他不怕鬼,但他怕寂寞。他是个刚满二十的年轻小伙啊,那股生命的热浪时时在袭击着他,使他久久地不能入睡。有几次,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里又被噩梦惊醒。醒来之后,他睁大两眼,瞅着漆黑一团的小屋,想着梦境里听到的狼嚎、虎啸,他不寒而栗。但细细倾听,四周除了江水声外,又什么声音都没有,寂静、寂静、寂静得令人恐怖。

  孤寂中,王开翔更加思念欧阳雪梅,焦灼地盼望着她的来信,盼望着那个一周才能来一次的乡邮递员的出现。漫长的十天过后,她终于来信了。在拆开她的信时,王开翔的双手竟然在不停地颤抖。她在来信中告诉他,她也十分想念自己,只是刚分到学校,一切都乱麻麻的,抽不出时间,所以直到现在才给他回信。

  从那以后,王开翔和欧阳雪梅差不多每周都要通一次信。她经常在来信中,谈她的工作,谈她的烦恼和向往,她以女性的细腻关怀着王开翔的一切,起居、饮食、衣着和遥遥无期的相见。

  在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欧阳雪梅的来信成了王开翔最大的希望和安慰,每封来信,他都要读了又读,看了又看,然后就迫不及待地给她回信。

  四

  十八年前,桃花妈在桃花树下劳动时,生下了一个女儿,于是就把女儿取名为桃花。

  桃花十六岁初中毕业后,仅差七分没有考上中专的她,成了桃花湾小学的一名代课老师。

  自从那个唯一的公办老师想方设法调走,另外一个代课老师也嫌每月六十元的工资太低辞职之后,她就成了桃花湾小学唯一的老师。

  繁华的城市生活、丰富多彩的文化娱乐、浪漫的恋爱婚姻,这是年轻人时尚的追求,更何况是一个花季的少女!茫茫大山,漫漫黑夜,桃花也不是没有哭泣过、动摇过。老实说,她也想过像家乡的其他姐妹一样,跑到广东、浙江等大城市打工,那样既可以增长一些见识,也可以挣到代课几倍甚至十多倍的工资,但一想到,如果自己不干了,那这个学校也就散了。桃花湾地处偏僻,如果这个学校散了,那孩子们只有跑到十多里外的坪子小学去读了。而坪子小学路远不说,还要翻过两座山、越过两条河,即使读四、五年级的学生,每天也是四、五点就起床,然后打着手电筒走上好几个小时才能到达。可桃花湾这些低年级的孩子们,最小的只有五、六岁,最大的也只有十岁左右,所以他们要到坪子小学就读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实在不忍心看着家乡的这些孩子们,因为没有老师,而像他们的父辈一样一个个都成为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于是,她一咬牙,就将桃花湾小学的任务接了过来,并默默无闻地独自一人支撑了这个学校两年多。

  这两年多来,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代课老师,总是满腔热忱地把自己全副身心放在自己的教育教学工作上,对家乡的这些孩子们倾注着无限的爱。她一个人既是校长,也是老师,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语文、数学、音乐、体育、思想品德……一堂课接着一堂课连轴转,整天像上紧了发条的钟,忙得喘不过气来。但她从不叫累,总是一丝不苟地上好每一堂课。

  有付出就有收获,辛勤的劳动,获得了丰硕的回报,她所教的班级,不管是一年级,还是二年级、三年级,每次语文、数学统考成绩总是名列全乡同年级前茅,她也接连两年被评为先进教师,深受学生的爱戴及家长们拥护。那些纯朴、善良的父老乡亲们,老觉得他们亏欠了桃花很多,所以,她家里无论是大事、小事,大家都争着、抢着去帮忙。

  当然,桃花老师要的不是这些挂在墙上的先进,她要的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更多的孩子通过读书,走出大山,改变命运。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虽然桃花还不到二十岁,但在偏远山区,她已经属于大龄青年了。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婚事。作为一个远近闻名美丽可人的花季少女,虽然桃花湾的那条山路让不少人望而生畏,但追求她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其中,既有家庭条件较好的帅小伙,也有同行的教师,更有乡上的国家干部,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一个也看不上。

  前几天,乡教办那个小眼睛的刘副主任竟然不顾山路艰险,风尘仆仆地到桃花湾小学视察工作来了。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他那个在乡政府信用社上班的小舅子。他那小舅子,倒是长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一来到桃花湾小学,就一直色迷迷地、贪婪的盯着桃花老师。

  王开翔一看那举动,就知道小眼睛刘副主任是替他的小舅子说媒来了。果然不出所料,刘副主任在简短地对桃花湾小学的工作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说之后,话锋一转,就关心起桃花老师的婚姻大事来了。他语重心长地说:桃花老师虽然只是个代课老师,但为了桃花湾的教育事业,她一直是勤勤恳恳、默默无闻,以至于到现在还没有谈恋爱。当然,作为乡教办分管教育的副主任,这是我工作没有做好,对桃花老师关心不够。说到这,他用手指了指坐在身边的小舅子介绍道:这是乡政府信用社的高天才,是我的小舅子,今年二十二岁。小伙子不但人长得帅气,家庭条件也较好,乡政府旁边那幢三层楼的洋房就是他家的。

  王开翔借上厕所之机,悄悄溜出了那间小小的办公室。

  后来,听说刘副主任甚至许诺:只要桃花老师和他小舅子好,他可以想办法让她转正。没想到的是,桃花老师竟然一口就回绝了,并说自己已经有心上人了。

  被婉言谢绝了的小眼睛刘副主任和他那个色迷迷的小舅子,连学校准备好的饭也不吃就拍拍屁股悻悻地走人了。

  周六吃罢午饭,没事的王开翔顺手拿了本书就到江边去了。他刚到江边不久,一个路过的学生家长就笑着对他说:王老师,你快回学校吧,有两个从黄角树来的老师在学校等你呢。

  好的,谢谢你,我这就回去。王开翔想,一定是张超和黄兵那两个家伙了。于是,他急匆匆地向学校走去。

  到了学校一看,果然是这两个家伙。

  跑哪儿潇洒去了啊?我们大老远地跑来看你,也不对我们夹道欢迎欢迎一下啊。黄兵笑着调侃道。

  看我?王开翔也笑着说: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对对对,让你说着了。张超笑道:上个周末,黄兵就叫嚷着让我陪他来你们这儿,因为临时有事没来成。今天一大早,为了让他那张旧船票能登上美丽的桃花老师的客船,害我走得口干舌燥、全身无力呢。

  你们可别饱汉不知饿汉饥哟,你们倒好,一个个都可以鸿雁传书,醉倒在温柔乡里。而我却孤身一人,时时刻刻要忍受着孤独与寂寞的煎熬。黄兵笑了笑,又接着说:给你俩讲个笑话吧。据说,一个省城的高官到一贫困山区视察,问一位老大爷:这里有没有实现机械化呀?老大爷说:没。首长问:那你们耕地靠什么呀?老大爷说:俺们就靠个牛!首长又问:通电了没有啊?老大爷说:没。首长问:那晚上照明用什么?老大爷说:俺们就靠油!首长继而又问:晚上还有没有什么文化生活啊?老大爷说:没。首长问:那你们晚上干什么呀?老大爷四顾众人,口气铁硬地说:俺就靠个毬!

  两人听罢,直笑得肚痛。

  别笑!四眼黄兵一本正经地道:那老头还好呢,晚上娱乐还有靠头。在他娘的这拉屎不生蛆的鬼地方,除了女学生和女老鼠外,老子上山捉到的兔子都是公的呢。

  两人又被逗得大笑不止。

  别吹了,你们还没吃饭吧?王开翔说,正好还有些剩菜剩饭,你们先上楼去喝杯水,我马上就弄好。

  别说,肚子还真他娘的早就饿得呱呱叫了呢,随便弄点填饱肚子就行了。

  到我这儿可没什么好招待你们的哟,只能是随便吃点了,你们先上楼喝着水,马上就行。

  吃罢饭,王开翔本来打算带他们去金沙江边玩玩的,不料这两个家伙却是见美女心切,急着要见到被人们传得美如仙女的桃花老师。

  你们要早到一个小时,桃花老师还在这儿帮我做饭呢。

  帮你做饭?

  是啊,你们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王开翔笑着解释道:桃花老师既是我们学校的代课老师,也是学校的工友,负责帮我做饭。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早知道有这种好事,我当初就应该主动申请来桃花湾小学了。黄兵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早上她做好饭时我就告诉她傍晚别来了,反正我没事,晚上随便弄点就吃了。既然你们这么想见到她,那我只好厚着脸皮上她家去请她了,只是不知她在不在家中呢。

  当时,桃花老师还说,晚上让他也别做了,上她家去吃。王开翔婉言谢绝了。说真的,平时只要桃花老师家吃到好吃的,总要叫他去,他都吃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呢。在这遥远的异地他乡,正是老村长一家,以及那些纯朴善良的村民们,让他竟然时时有一种在家中一样的温暖。

  行,那我的事就拜托诗人了。黄兵笑着说:还请你在桃花老师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呢,事成之后,我请你喝酒。

  好吧,那你们在学校玩着。

  到了老村长家,看到桃花正坐在院子里看书。

  桃花老师,看什么书,这么认真啊?

  在看你的那本杂志呢。桃花抬头见是王开翔,便微笑着迎了上来。我正在拜读你的那篇小说呢,写得很感人,我都看得流泪了。

  是吗?王开翔说,其实也是胡编的呢,没想到这家杂志竟然发表了。

  不,写得很好的。桃花老师想了想,突然说:你要不嫌我太笨,以后我就拜你为师,跟你学习写作和书法了,行不?

  我啊,可不敢哟。王开翔连忙笑着说:你要有兴趣,以后有时间我们一起探讨探讨就是了。对了,你真想学习书法的话,现在正好有一个不错的老师呢,他的字写得比我好多了。

  在哪儿?

  在我们学校。王开翔说:我的两个师范同学,一个叫黄兵,另外一个叫张超。他们在黄角树小学,今天到我们这儿来玩。这不,我就是来请你帮我买只鸡呢。

  买什么哟,家里有的,一会儿捉一只就行了。

  那怎么行哟?经常在你们家吃饭,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桃花轻声说:你要愿意,天天来吃才好呢。见王开翔的脸一下子红了,便又微笑着补充道:免得我还得给你做饭呢。

  和王开翔第一次见到桃花老师一样,尽管黄兵和张超早就听人们说桃花老师如何如何的漂亮,但当他们真正见到时,还是被她的美丽给惊呆了。

  当小屋的门被轻轻推开的时候,一股淡淡的香味随着阳光一起扑了进来。那不是化妆品的香味,那是带有夏日阳光的成熟女人的体香,那香是鲜活的、生动的、甜甜的。她背对着阳光,金灿灿地站在那儿。她身上穿着一件短袖衬衣,丰满的胸部高挺着,两只臂膀上的皮肤闪动着象牙般的光泽。她静静地站在门边,在她身上,阳光是流动着的,就像是镀了阳光的金色液体,熠熠地环绕着一个美丽的活色生香的女人。那气息准确地告诉大家,那是可以点亮整个世界的、熟透了的气息。就如四月向阳坡的樱桃,鲜艳欲滴,晶莹剔透。特别是那双眼睛,假如多注意上一会儿,就会发现那里竟然会生出一朵一朵的涟漪,一波一波的,泛出一种奇妙无比的光。那光似是会幻化的,有魔力的,它会让人一下子灿烂起来!那是一双能开出花来的眼睛,有一种放射状的亮光水一样地溢出来,就像是奇迹般地开出了一朵雪莲,那雪莲在幻化中浸润,在浸润中飘渺,在飘渺中奇诡,美艳洁净,绚丽至极!

  一眼,就一眼,可怜的黄兵就深深地陷入了那两潭水一样的目光里。

  整个下午,尽管王开翔和张超想方设法给黄兵创造各种与桃花老师单独相处机会,但可怜的黄兵还是一脸的苦相。到了晚上一问才知,没戏!

  人家说她已是名花有主了呢。黄兵无奈地说:这样美如天仙的可人儿,真不知让谁他娘的捷足先登了!

  还真是怪了。王开翔说:前不久,乡教办那个小眼睛的刘副主任带着他的小舅子前来提亲,甚至许诺只要和他小舅子好,就想法让她转正,没想到也被她拒绝了,理由也是说她已经有心上人了,可我从没看到她和谁交往啊。

  从没看到她和谁交往?张超嘻嘻地笑着说:说不定是你小子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呢!

  怎么可能哟?王开翔说,她知道我有女朋友的。

  是的,桃花知道王开翔有女朋友的。在和王开翔朝夕相处的这两年多时间里,她不断地观察着他,悄悄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刚开始的时候,她也仅仅只是觉得他工作认真,待人真诚,会写文章,书法也不错。但随着接触的增多,那心,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再也离不开他了。就连夜里睡觉,她也会时常梦见他。

  她常常想:女人就是怪啊,一旦她内心里有了一个人,那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了。所以,尽管那些主动上门的追求者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的,但她就是一个也看不上。虽然明知道王开翔是有女朋友的,而且从他频繁的书信中可以看出他对远方那个女朋友的感情很深的,但她还是控制不了想他。她是太爱他了,她心里的爱意充盈在每一个细胞里。每时每刻,她都愿意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在他的面前。她总是想方设法的和他多呆在一起。有那么几次,趁他下去吃饭的时候,她会悄悄溜进他的宿舍,像小偷似的,三下两下的,收拾起他的脏衣服就走。

  这段时间,王开翔的内心也很烦,空荡荡的,像丢了魂一样,书也看不进去、字也无法练。欧阳雪梅好久没来信了,自己去了三封,她竟然一封也没回。是太忙,还是因为……不,她不会的。她上毕业班,马上就要小升初考试了,应该是太忙了吧,所以才没来信。他就这么不断地自我安慰着,在焦急和烦躁中等待着欧阳雪梅的来信。

  又过了一周,终于盼来了欧阳雪梅的来信。信只有短短的半页纸,而就是这短短的半页纸,彻底击碎了王开翔的爱情梦。

  欧阳雪梅在信的末尾说:我们天隔一方,工作上遇到挫折了,或者生活中遇到什么烦恼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我们还是分手吧。

  王开翔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心一意爱着的人,自己最信任、最看重的人,竟然就这么背叛了自己、抛弃了自己!

  那痛,一阵一阵地,就像是千万根针扎着!那悲凉,那寒到了心底的伤,是透骨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时此刻,那泪,悄悄地,无声无息地,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打湿了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纸……

  正好是个周末,学校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就连那平时轰隆隆的江水声似乎也突然间听不到了。只有风,呜呜地叫着,像是在哭泣王开翔那夭折了的初恋。

  王开翔连门也懒得关就蒙头昏睡了过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王开翔惊醒过来,他感觉得到,他的额头上有一只手,一只细嫩温柔的手静静地搁在那儿。

  啊,你在发高烧!

  他听出来了,这是桃花老师的声音。那声音里既有关心和疼爱,更有惊恐和不安。

  她搁在他额头上的手轻轻地移开了,他闻到一股温馨的香味儿,耳朵里听到她在对他低语:你躺着吧,我去给你买点药。

  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她走了,小小的宿舍里声息全无,可王开翔觉得她仍然守在他的床头,他仍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特有的诱人的香味。

  她走了之后,王开翔觉得全身发热,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力气,翻过身来,难受,转过身去,还是难受。睁开眼睛,他感到恶心得想呕吐,闭上眼睛,又觉得窒息,觉得嗓子眼里火辣辣的想喝水,想呼喊,想嚎叫……总之,当桃花老师又坐在他的床头,把他抱起来,头靠在她浑圆的肩膀上,喂他吃药时,他才从沉沉的昏睡中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出了满身的虚汗,全身的骨架像被人抽去了似的,虚弱极了。

  她服侍他吃了药,给他抹去了额头、脖颈里的虚汗,然后用热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

  饿了吧?你好好躺着休息,我去给你煮碗稀饭吧。

  大约一个小时后,她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

  她舀一勺,然后轻轻用嘴吹了一会儿,准备喂给他吃。

  我……王开翔挣扎着想坐起来,不料还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烧还没退呢。桃花教师连忙放下碗,垫高枕头,将他的头轻轻地放在枕头上,然后一勺一勺地喂他。

  虽然仅仅只是一碗普通的稀饭,但王开翔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佳肴。

  正在这时,窗外突然呼呼地刮起了一阵狂风。教室的门窗也被吹得啪啪乱响。

  要……要下雨了,你、你快点回去吧……别害老人们担心……王开翔费力地道。

  没事,他们知道我在学校的。桃花老师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再陪你会儿。

  突然,电灯一下子熄了。小屋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风太大,可能是将电线吹断了,桃花老师说。

  一道霹雳似的闪电,倏地从窗外掠过,紧接着,就是一阵轰隆隆的雷鸣,如同是从天空中直朝着小屋的房顶压下来。不一会儿,噼里啪啦的雨声就喧闹地响起来,整幢小屋仿佛也在狂风暴雨中开始颤,耳朵里满是风声、雨声和江水声……

  黑暗中,桃花老师的手轻轻碰了一下王开翔的面颊。

  王开翔的心像击鼓一样咚咚地跳着,比窗外的风雨声更加猛烈。

  你怎么哭了?她问。

  没……王开翔嘴上这么说着,而那泪水却不断地涌出来,流到桃花老师的手上。

  桃花老师双手抚摸着王开翔的脸,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俯身下去,轻轻吻了吻王开翔。

  王开翔的身子像被惊天动地的雷鸣震起了一般,上半身朝前一抬,便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五

  你这窝囊废,整天就只知道写写写,也不见你写出啥子名堂来。你看看你以前的那些老同学,人家不是这样长就是那样长的,只有你……唉,我要是你呀,早跑到没人的地方去屙泡尿自己淹死算了,以免活在这世上丢人现眼!老婆的一排排连珠炮般的辱骂,虽然仍如往常一样不能把王开翔这个骂死不吭声的软蛋怎么样,但正在方格子上奋笔疾书的他却是再也写不下去了——他所有的灵感都让老婆给轰到爪洼国去啦。

  嫁给你这样的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老婆的漫骂涛声依旧,犹如盛夏的绿苍蝇一样一直在王老四的耳边嗡嗡直响,搅得他心烦意乱。王开翔实在没心思再继续写他的小说了,呆坐了一会儿,他起身推起那辆只有铃铛不响的破自行车出门了。

  刚下过雨,路上到处是泞泥和污水。王开翔一边吃力地推着破自行车费力地走着,一边痛苦地回忆着那段令他心痛的往事。

  十年前,就在他和桃花老师相爱不久的那个寒假,在老同学张超和他那个娃娃亲结婚的酒席上,王开翔遇到了老同学李世龙。

  几年不见,原来和王开翔、张超号称“桃源三兄弟”的李世龙竟然成了县委组织部的副部长。

  就在那天,喝得有些微醉的老同学李世龙对他说:你看看和你们一同分下去的那个黄兵,人家想办法调出来找了个卫校毕业的,自家开个诊所,一两年就发了财、买了车。再看看张超吧,他虽然才调出来一年多,却凭着会修理电视什么的,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的。而你呢,那么好的文笔,却老呆在那屙屎不生蛆的山旮旯里不动。那鬼地方能有什么发展?时间呆长了再聪明的人都会变麻木的。

  我也想早点出来啊。王开翔说:问题是……

  不会是舍不得你那个美丽的代课老师吧?

  是……也不全是。王开翔说:要出来也得有关系啊。

  这样吧,看在以前我们的友谊上,我尽快帮你想办法调到X乡,先在乡政府办公室当个主任什么的,机会一来,我就给你弄个副乡长当当。

  副乡长,这对当时的王开翔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诱惑,但如果他出来了,桃花能跟他一起出来吗?对此,他的确没有十分的把握。

  果然,当他回去将这事和桃花一说,她犹豫了会儿,说:你走了,如果我再跟着你走了,那学生们怎么办?

  是的,如果他俩都走了,那桃花湾小学也就办不下去了。

  那我也不去了。王开翔说。

  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太可惜了。桃花说。

  要不,明天我们就上乡教办去,找那狗日的刘副主任,让他从其他学校调个老师过来。王开翔说。

  唉。桃花叹了声气说:自从上次没答应和他小舅子好他就记恨在心了,你现在去求他,怎么可能哟?

  沉默了一会儿,桃花又说:还是你先去吧。等明年我再和爸爸到乡上去找书记、乡长反映一下,争取重新分两个老师来。那样,我就可以出来找你了。

  不,我离不开你!哪怕一天也不能!想了想,王开翔说:桃花,要不,我们先结婚吧,结了婚我再走。

  桃花说:傻瓜,放心去吧,别错过了机会。反正我已是你的人了,早结婚晚结婚还不都一样……

  分别的那天晚上,桃花没有回家。他们紧紧地相拥着,说了一夜的话,流了一夜的泪,做了一夜的爱。

  谁也没曾想到,半年多后,王开翔却在那个当副部长的老同学的一手操办下,违心地和副部长的表妹结了婚。新婚之夜,王开翔喝得酩酊大醉,整个晚上都如一个小孩一样呜呜地哭个不停,气得那刚娶的媳妇三天不让他碰一下。

  王开翔一直在想,老天可能真的是有眼的,他看到自己做了陈世美,所以要那样惩罚自己——就在他和副部长的表妹结婚不久,副部长李四龙就因贪污锒铛入狱了。

  王开翔的副乡长梦破灭了。

  人生真他娘的就是一场梦啊。王开翔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个梦一样。是的,梦。他的这一生,就是由他娘的这一个接一个的梦组合而成的。他进山当孩子王是个梦,出山当副乡长是个梦,深夜在方格子里苦熬是个梦,爱情是梦,婚姻是梦,一切都他娘的是个梦啊!

  梦醒了,却是一切都没了……

  说起来,时间也真他娘的快啊,一晃十年就水一样的流走了。也不知桃花现在过得好不好?王开翔抬头看了看那灰蒙蒙的天空,禁不住发出一声长叹。

  刚开始还好些,乡书记是副部长的亲戚,因为老婆转弯抹角的关系,也多少沾点儿亲,所以也就那么一直任着办公室主任。但那是怎样的一种角色啊?身子是公家的,所谓上班就是让领导拨着陀螺一般团团转,眼窝一睁,忙到熄灯,东奔西跑,丢鞋掉帽,但就是不知道忙了些什么,年终总结,别人都一二三四五,一套一套的,唯有办公室就是说不清平常那么忙都有些啥名堂,更谈不上有显赫的成绩,不挨板子就是胜利,不受处罚就是烧了高香。脑袋也是旁人的,领导说啥就是啥,叫你往东你不能往西。不管文采如何经常还要写呀写的,但写出的文章都是她娘的狗屁,言不由衷,没有一句是自己本来想说的话,全他娘的是东拼西凑的空话大话假话套话。就连肚子也是公家的,经常要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去应酬,不仅要鞍前马后地跑,联系安排请人接人,还要责无旁贷地去作陪去参与,领导叫你吃就得吃,叫你喝就得喝,隔三差五还会醉得不省人事吐得翻江倒海……后来,书记换了,王开翔的日子也就更不好过了。

  令王开翔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自己副乡长没当成,而原来那个山区乡教办的小眼睛刘副主任,却靠着吹牛拍马、阿谀奉承之功来X乡任了副乡长。自从狗日的阴魂不散分管办公室后,王开翔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王老四,帮我泡杯茶来。

  王老四,你这稿子是怎么写的?

  王老四,怎么连办公室也不扫扫?

  王开翔在家排行第四,故小名就叫王老四。在整个乡上,上至书记、乡长,下至一般人员,都王老四、王老四这么叫着他、使唤着他,久而久之,他那个王开翔的大名却差不多都让人给忘记了。名义上王开翔还是办公室主任,其实只不过是人人都可以使唤的人罢了。

  而不论在乡上被乡长和副乡长们使唤,还是在家中被那个长得五大三粗的老婆使唤,王开翔总是一副听话的麻木不仁的样子,仿佛被使唤的不是他王老四,而是其他小猪、小狗一类的东西。当然,这只不过是人们眼中的那个王老四,真正的王老四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感情丰富的人,只不过和他内心的痛苦相比,被人奴仆一般的使唤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这么多年来,王老四一直坚持着写作。当然,他的写作其实也说不上是写作,因为除了他自己而外,自己写的东西从来就没有让第二个人看过。他只是将写东西当作是自己对自己说话的一种方式。他觉得,他有话要说时就用笔将它写出来,那样心里就不再觉得憋屈了,就舒坦得多了。所以,他常常将那些小小的方格子当作是自己的伴侣,当作是自己精神和灵魂的家园。

  道路越走越泞泥,最后连车也被泥糊得推不动了。王开翔一边用棍子掏着糊在车轮上的稀泥,一边后悔出门时不该推上这辆破自行车。

  忽然,一辆摩托车呼地从王开翔身旁冲了过去,泞泥和污水溅得他一头一脸都是。

  小杂种,忙去报丧么?王开翔看着那狗日的远去的背影骂道。

  王开翔推着车继续朝乡上走去。没走多远,便看到前面的污水中躺着一个中年妇女。他连忙丢下车跑过去问道:怎么了?你怎么了?那人指了指他来时的方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难怪那狗日的骑得那样贼快呢。王开翔丢下他那辆破车,背起那人就朝乡卫生院跑去……

  六

  乡上搞修建,准备到山里去购买一批木材做门窗。抓修建的小眼睛刘副乡长本来是想亲自去的,好顺便为他七十岁的老母买口上好的棺材。但一想到最近阴雨连绵,而那条山路又经常翻车,加上这次去拉木材的司机小张是个出了名的二惶惶,于是,便决定不去了。他笑着对王老四说:老四啊,这几天一定跟老婆闹得很凶吧,你老婆也真是的,骑车撞到人谁愿意啊,你说是不是?

  不,那人真的不是我撞的!王开翔说。

  哼,不是你撞的,那你不就成了活雷锋了。小眼睛刘副乡长心中这么想,嘴上却说:我知道,我知道,可人家一口咬定是你撞的,又没什么人证、物证,你就是有理也说不清啊!算了,也就两千多块钱的事,只要没出人命就好。

  见王开翔沉默着不说话,小眼睛刘副乡长又说:老四啊,我看这样吧,你明天去山里拉车木材。一来嘛,可以避免和你老婆闹得更僵,二来嘛,你在山里教过书,去了好办事。

  去山里?王开翔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十年了,也不知桃花过得怎么样了?以前,他一直想找机会回去看看,但一来老是没恰当的机会,二来他也实在没脸去见她,所以就一直没去。如今,听小眼睛刘副乡长这么一说,他便决定去了。

  开车的小张司机二十五、六岁,长得白白胖胖的,平时无所爱好,唯一的兴趣就是酒色二字。别看他年纪不大,用他的话说,他玩过的女人少说也够一个排了。他经常说,女人如他妈的衣服,时间穿久了也就没什么味了。前不久,喝醉了酒的他一顿拳脚就将他的第三任老婆打得没了踪影。

  进山这天,大概是因为怕路上寂寞吧,小张那狗日的竟将他新认识的女友给带了去。那女人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胸前那对胀鼓鼓的奶子老是颤悠悠地晃荡着,就如在衣服中藏了一对随时将会展翅欲飞的小鸟似的。她那涂得鲜红欲滴的嘴唇和描得有些不伦不类的眉毛,让王开翔老是觉得她像那些在大街上孤魂一样游荡的暗娼。

  而这样一来,小张那狗日的倒是一路的温柔了,却苦了老实巴交的王开翔:要坐驾驶室吧,他不是光头,不愿意做别人的电灯泡;要做车箱吧,他又受了不了那份颠簸。管他娘的,就当自己是瞎子吧。思来想去,王开翔还是硬着头皮上了驾驶室。

  上车不久,王开翔就一直闭着眼睛死猪一样装睡。虽是如此,但从那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的香水味,还有她和小张那嗲声嗲气的打情骂俏声,仍旧搅得他心烦意乱,使他如坐针毡。他虽然尽量靠窗坐,但随着车一拐弯,或者遇到路不平时一颠簸,那女人温热的软软的奶子就总会有意无意地碰他一下,让他老处于触电状态之中。

  因为事先就联系好了的,所以木材的事很快就谈好了。闲着没事的王开翔就偷偷地去了一趟桃花湾。十年没去,桃花湾早已变得有些陌生了。他曾经教过的学生,如今一个个也都成了孩子的爹妈了。然而,善良朴实的山民并没有因为他曾经是个令人生厌的陈世美就将他拒之门外,见是以前的王老师来了,一个个都笑着招呼他到家里坐。王开翔实在没脸再见这些善良朴实的山民,所以,当他打听到桃花的一些近况后就悄悄地走了。

  回去那天,王开翔打死也不愿再坐驾驶室了。他说,我还是坐车箱吧,要不,木材什么时候颠落了也不知道呢。

  那女人听了笑嘻嘻地说:想不到老王还是个关心集体利益的人呢。

  小张笑了笑说:老王可是我们乡上大笔杆呢,听说他写了一大箱子作品。

  你别笑话我了,我那都是自己胡乱写着玩的,算什么作品哟?

  现在什么都讲关系,发表文章也一样。那女人说,回去你拿两篇来我帮你拿给我舅舅看看,他可是报社的编辑呢。

  算了算了,我那东西怎么上得了报哟?王开翔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想,如果靠这种关系发表东西,那还不如将它撕了开屁股呢。

  早些年,王开翔倒是的确做过作家梦,也曾在一些报刊杂志发表过不少东西,但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之所以坚持熬夜的习惯,完全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而已。王开翔觉得,现实生活中找不到他要找的东西,所以,他只好将这种东西寄托在那虚无飘渺的文字之中,以寻求精神的平衡与慰藉。

  汽车在蜿蜓的蛇形山路上时快时慢地爬行着。虽然汽车的轰鸣声中仍然夹杂着小张二人的打情骂俏声,但这却丝毫不能影响王开翔的思绪。看着这曾经熟悉的群山,看着这曾经熟悉的山路,他又一次痛苦地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如果自己当初不遇到那个当副部长的老同学,如果当初自己不受权势的诱惑,如果……那何至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如今除了独自咀嚼那杯自己亲手酿造的苦酒外,他还能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呢?

  这次进山,王开翔并没有见到那个他想见又怕见的人。乡亲们告诉他,他走后不久,伤透了心的桃花就嫁给了大沟村的李木匠。更不幸的是,前年那个深爱她的李木匠竟在一场大病中死了,丢下她带着女儿靠在公路边开个小饭馆艰难度日。

  嘎。刚到大沟村时,汽车突然停了下来。从驾驶里跳下来的小张二人朝车箱大声喊道:下来吧,下来吃点东西再走吧。

  吃东西?这儿哪有什么卖东西的?王开翔将头伸出车箱疑惑地道。

  那不是一个小饭馆吗?小张不耐烦地指着路边一间大约五六十米远的小平房说。

  路边?小饭馆?王开翔心里一紧,嘴里喃喃地道:那一定是她开的了!

  她?小张惊奇地望了王开翔一眼,说:怎么,你认识那漂亮的小寡妇?

  不……不认识。王开翔说:我不饿,你们去吃吧。我在车上睡觉等你们。

  眼看着小张搂着女人的蜂腰走进那间小平房,王开翔的心里一阵阵地难过。他是多么地想去看看她,对她说声对不起啊。但他不敢,他不敢去面对她的眼睛,更不敢去对她说什么对不起请原谅之类的无耻之话。想当年,她对自己那么好,可自己却无情地抛弃了她……

  坐好喽,坐好喽,车要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小张对着车箱喊了几声,见没有回音,就笑着说:老东西还真能睡啊,这么大声都叫不醒。

  也许是因为王开翔不在驾驶室里的原因吧,加之危险的山路又已快走完,所以,小张那双勤劳的不安分的手就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他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握着方向盘,另一手却频频伸向女人那胀鼓鼓的胸部和裸露的大腿。

  啊!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拐弯处,小张大叫一声,眼睁睁地看着汽车冲进山道边的一个小水库……

  还算两个狗日的命大——汽车在翻了个筋斗之后,变成了头指蓝天尾入水库的滑稽样。至于车上的木料,却是一根不剩掉进了水库里。

  糟了,王老四呢!从驾驶里爬出来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小张和他那蜂腰女人对着水库大声喊道:王老四!王老四!

  回答他们的除了山间偶尔飞过的一、两声鸟鸣外,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王老四因公而死的消息,迅速在全乡传遍开来。

  谢天谢地谢菩萨,还算我老刘没去啊,要不,死的恐怕就是我自己了!得到王老四因公而死的消息,最高兴的就是小眼睛刘副乡长了。在庆幸自己菩萨供得高的同时,他竟凭生出了许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感慨来。

  当晚,在乡政府组织召开的紧急会议上,受外出开会的书记、乡长的委托,小眼睛刘副乡长沉痛而深情地说:……王老四同志,不,王开翔同志之所以坚持要坐车箱,是因为他怕木料抖落,他是为保护集体的利益而光荣牺牲的,所以……

  娃他爹呀,你死得好惨啊!你叫我们母子今后还怎么活哟……冲进会议室的王开翔老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嚎啕痛哭,打断了小眼睛刘副乡长深情并茂的演讲。

  我们正商量打捞王开翔同志遗体的事呢,请你暂时出去一下,行不?小眼睛刘副乡长说:至于你们母子今后的生活问题,政府肯定会考虑和安排的。

  王开翔悲痛欲绝的老婆被妇女主任搀扶着出去了。

  王开翔同志是个好同志,多年来……又一个披头散发的婆娘冲进了会议室,再次打断了小眼睛刘副乡长的演讲。

  好人呀,我对不起王主任!大家都吃惊地盯着这个前几天还一直要王老四赔医药费、营养费的婆娘,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只听她唱歌一般地哭述道:那天撞伤我的不是王主任,而是一个断子绝孙的骑摩托车的短命鬼!是从那儿路过的王主任救了我,而我却冤枉说是他撞伤的!我不是人啊,不是人啊!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人们从来也没有想过,像王老四这样窝窝囊囊的人,竟然有这种甘愿含冤受屈的境界。

  正在大家沉默不语之时,年轻的组织委员却出人意料地站了起来,他说:我也对不起王老四,哎哟,叫习惯了。我也对不起王开翔同志,前几年来,他先后两次向我递交了入党申请,而我却一直压着!

  小眼睛刘副乡长一听,接着用更加深情并茂和慷慨激昂的声调继续说:是啊,没有吸纳王……王开翔同志进入我们党内,这是我们的一大失误啊。虽然如此,但王开翔同志却无时无刻不是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准则来要求他自己的……所以,无论如何,我们也一定要将王开翔同志的遗体打捞上来。同时,我建议乡政府办公室要尽快收集、整理上报王开翔同志的先进事迹……

  一天,两天,乡上组织的捞尸队不下百人,但他们打捞了几天,除了捞上王开翔同志的那件漂在水面上的衣服外,连王开翔同志的半根毛也没捞到。

  王开翔同志的事迹像长了翅膀似的,正以飞一般的速度迅速传播开来。

  这天,小张那个蜂腰女友的舅舅、县报的编辑老黄也来了。他去了一趟王开翔家,回来后便紧紧地握住小眼睛刘副乡长的手激动地说:王开翔同志是你们乡的光荣,更是全县人民的光荣。他不仅是个见义勇为、勇于牺牲自我的好同志,更是一个写过无数感人文章的好作者。他珍藏着的那一大箱子文稿,我大约地看了一下,全都是些有思想、有深度的好文章啊!特别是他的几个中、短篇小说,上全国最有影响力的《小说选刊》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啊!可惜了,太可惜了!真是天妒红颜、英才早逝啊!

  王开翔同志是全乡人民的好儿子!

  王开翔同志是全乡人民学习的楷模!

  向英雄王开翔同志学习!

  王开翔同志永远活在全乡人民的心中!

  街头巷尾,村头路旁,凡是醒目的地方,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全都书写或张贴上了向王开翔同志学习的标语口号。县报和市报也及时地以大量的版面对王开翔同志的英雄事迹作了连续报道,并在显要位置连续刊登了他的部分代表性遗作。

  王开翔同志的追悼会隆重举行。在追悼会上,作为分管领导的小眼睛刘副乡长手拿话筒,深情并茂地念着新办公室主任、他的小舅子高天才连夜赶写出来的悼词:……王开翔同志在我县的贫困山区教了整整六年的书,他把自己的青春和热情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山区的孩子。自他x年担任我乡办公室主任以来,一直任劳任怨、默默无闻地工作着、奋斗着,从不叫苦,从不叫累……在一一陈述了王开翔同志的感人事迹后,小眼睛刘副乡长最后说:毛主席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王开翔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所以,他的死,比泰山还重!

  埋葬了英雄王开翔同志的遗体,其实也就是埋葬了从水库中打捞上来的王开翔那件衣服后的当天晚上,朦胧的星光下,一个微微有点儿瘸腿的人影慢慢腾腾地走进了出了英雄的村子,并一直走到了王开翔家的院门前。

  咚咚咚咚。黑影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不轻不重地敲起门来。没过多久,院里便传来了细碎轻快的脚步声,接着又传来王开翔的老婆那嗲声嗲气的有些做作的声音:死鬼,不是说好今晚不来的了吗,咋个又来了啊,不会是一晚上都憋不住了呀。

  妈呀!就在门吱呀地打开、灯光照亮黑影的一瞬间,王开翔的老婆大叫了一声,便砰地死死地关紧了门。

  开门!开门啊!黑影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后,又开始使劲地敲起门来。

  娃娃他爹啊,你不要再吓我了!你回去吧,逢年过节我会给你多烧些纸钱的。只听院子里那婆娘战战兢兢地哭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和那狗日的刘副乡长勾搭在一起……

  砰砰砰。那本来就不太牢固的院门被黑影踢得摇摇欲倒。

  他不是鬼!他没死!王开翔的老婆吓得全身抖个不停。

  你——你没——死?那婆娘打开院门,看着死而复活的英雄王开翔,简直比见到了真的鬼魂还要害怕。

  死你娘个屁!你倒是希望老子死了,你好和刘副乡长那狗日的鬼混在一起啊!王开翔边骂边向那瘫坐在地上的婆娘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不过,你放心,虽然老子没死,但老子会成全你们这对狗男女的——明天老子就和你去离婚!

  第二天,王开翔死而复活的消息以火箭般的速度迅速地传遍了全村、全乡。纷纷涌来的人们将王老四家的屋里屋外围了水泄不通。

  王老四呀,你咋个没死呢?

  王老四啊,你这几天躲到哪儿去了?

  王开翔没有理会那些充满疑惑的村民,只是一个劲地拽着那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婆娘直往人群外拖。

  咋个啦,王老四,你这是在扯啥子鸡巴淡哟?闻讯匆匆赶来的小眼睛刘副乡长丧着一张马脸大声吼道。

  离婚!王开翔一改往日的窝囊样,毫不示弱地大声吼道:老子要离婚!

  过得好端端的,离啥子毬婚哟?小眼睛刘副乡长吃惊地说。

  你狗日的心里不清楚?王开翔盯着西装革履、道貌岸然的小眼睛刘副乡长,那眼睛里仿佛随时会喷出一股火焰。

  王开翔为什么能死而复活?

  原来,那日当小张和他的蜂腰女友走进路边的小饭馆后,王开翔并没有真的在车上睡觉,而是偷偷地爬上了小饭馆后面的山坡。他远远地看着那个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但却又不敢见面的女人。看着她那忙碌着的身影,他的思绪再次回到了十年前……

  正当王开翔在山坡上远远地看着桃花忙碌时,在他上面吃草的几只山羊却蹬下了一块石头,那石头飞一般从上面滚落而下,一下子砸在了王开翔的大腿上。

  当他拖着流血的腿挣扎着走下小山坡时,小张早已开着汽车一溜烟地跑远了。

  天报我也!王开翔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这么多年了,你还来做啥子啊?正当王开翔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是在阴间还是阳世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遥远而熟悉的女人的抽泣声。这声音太熟悉了,是她!一定是她!

  当王开翔努力睁开眼睛时,果然看到桃花正泪流满面看着自己。

  虽然岁月的刻刀过早地在桃花的额头上留下了苍老的痕迹,但那张脸依然是那样的白净和迷人,那双眼睛依然是那样的亲切和美丽。

  你……王开翔哽咽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让王开翔做梦也没想到的是:那个扎着两个蝴蝶结、长得秀丽可爱的小女孩,竟是他和桃花在分别那晚一夜疯狂的结晶。

  七

  王开翔死而复活了。王老四没死。这可急坏了乡政府的小眼睛刘副乡长。这倒不是因为他和王老四的老婆通奸一事暴露了,而是因为王老四的这一死而复活,让他整个地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尴尬境地。为了捞取更多的政治资本,在王开翔为集体利益而牺牲这一闹剧中,自己充分发挥了借题发挥、添油加醋的本领,所以才能在短短几天时间内,在全乡、全县,甚至于全市成功地塑造了英雄王开翔这一典型,而且通过他的不懈努力,县委、县政府已答应追任王开翔同志为烈士,听说材料都已经上报了。

  听乡政府的人说,王老四正在准备上访材料,要到县里、市里去上访,上告他们胡编乱造他因公而死一事。

  昨天书记、乡长也发话了,让他无论如何要摆平这件事,否则,他这副乡长也就当到头了。虽然觉得实在无脸去求王老四这狗日的,但也只有硬着头皮去找他了。

  滚!给老子滚!王开翔一边将小眼睛刘副乡长提来的烟酒砸出门外,一边愤怒地朝他大声吼道。

  老四,我知道和你老婆那事是我对不起你。小眼睛刘副乡长一反往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气势,低三下四地道:但我们误认为你死了,将你错当成因公而死的英雄这事,我可是完全为你着想啊。

  为我着想?因为你狗日的,老子家没了,工作没了,户口也让你狗日的给销了!一想到天地虽大,却从此再没自己的容身之地,王开翔就两眼喷火,恨不得上去将他撕个粉碎。

  开翔,你别发火嘛。小眼睛刘副乡长讨好地说:放心,只要你不上访,你的户口仅仅只是在乡上销了,我会帮你恢复的。至于工作嘛,虽然乡党委、政府已经重新任命了新的办公室主任(说到这,刘副乡长就在心里直骂自己家中那个黄脸婆,都怪那臭婆娘等不得,所以他才急着想办法让她的弟弟高天才当了办公室主任),但只要你想干,我也会想办法让你恢复的。当然,如果你想干别的工作,譬如重新回去当老师,我也可以帮你想办法。

  行,你他妈的什么办公室主任老子也不稀罕了,老子就回去当老师。

  好,只要你不再闹,你要去哪个学校都行。

  老子哪儿也不去,就去我从前在过的桃花湾。

  桃花湾?小眼睛刘副乡长以为自己听错了呢,不相信地说:那可是全县最偏远的山区单小啊,你回去干什么?

  干什么那是老子的事。王开翔狠狠地说:总之,如果你不能满足这个条件,老子就是告到市里、省里也要将你狗日的扳倒。

  好好好!小眼睛刘副乡长一边答应着,一边在心里觉得好笑呢,他先还担心王老四会提出要去县里最好的学校,没想到狗日的傻B竟然要重回那屙屎不生蛆的山旮旯桃花湾,这还不容易吗?明天自己跑一趟,去找找县教育局当局长的老同学就行了。

  一个月后,王开翔和桃花带着女儿,重新回到了桃花湾,回到了那所让他们魂牵梦萦的小学。

  时值春天,整个山村一片粉红,到处是盛开的桃花。

  金沙江还是那么的汹涌澎湃,香蕉林还是那么的迷人,层层叠叠的梯田还是那么的富有色彩,刚收割完的甘蔗林也重新长出了新的嫩叶……

  看着这充满生机、充满活力的一切,王开翔觉得自己被一片诗意的氛围环绕着。他的内心是那么的安宁,那么的明净。

  [责任编辑 赵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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