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震来临的前夜,我真就梦到了一场地震。
不过我说不出地震的准确地点,只觉得自己在一阵强烈的晃荡中惊醒。身上的冷汗像是滚豆一样密密麻麻往下落,胆儿都差点吓破了。
村里的人都说,我是个有点先知先觉的瞎子。这一点,好多人都信,可就是我自己不相信。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还没有发生,就有人提前给你报信。据说就是地震这种可恶的恶魔,至今,也没有一个科学家能够预测。我一个只上过五年级眼睛就瞎了的人,咋就成了先知先觉了,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我从小喜欢拉二胡,这是真的,因为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爷爷就是绿岩村拉二胡的高手,见的多了,我自然就喜欢上了。因此,爷爷就特别喜欢我,在我看来,这种喜欢,甚至远远超过了喜欢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李龙贵,那个连自己的婆娘都管不住,放了跟着一个花椒贩子跑江湖的打工仔。至于后来我喜欢上了收音机,却没有更多传奇的原因,完全就是因为我的眼疾,由弱视变成一个瞎子。
现在想起来,似乎这是天意,印象中,大凡瞎子,似乎都会拉二胡,坐在街头、墙角、或者车站进出口,戴副墨镜,摇头晃脑地拉着二胡,那样子,或悠然,或悲愤,而这样的场景,我也是随爷爷进城卖花椒时看到的,至今想起来,还真是庆幸,要不是瞎眼之前,随爷爷见识下这些光明世界里的玩艺儿,我至今连瞎子拉二胡是啥样子,也无从知晓。因此,我常常庆幸,觉得自己比我的那些同类人,那些天生就是瞎子的人,要幸福很多,至少,我曾经用自己的眼,打量过这个美好的光明世界。
还是回到正题吧,说说地震的事。
地震发生在正午,当天,我爷爷奶奶都上山摘花椒去了。出门前,爷爷照例把我牵到屋檐下的草墩上坐好,把我的拐杖和水杯也放在旁边,最重要的是,把我的二胡拿来递到了我的手里。
爷爷说,贵子,你闷罩了(烦闷的意思)就拉二胡,我和你奶去沙地里摘花椒,天擦黑了就回来。
奶奶走出了院子,又折回来,拿了一个煮熟的包谷递到我的手里,还温热着呢!奶奶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奶奶一向话少,不过对我照顾得可好了,吃的穿的,哪一样少得了她的照管。说实话,此时,我内心很烦躁,老是觉得自己成了爷爷奶奶的负担,成了他们晚年生活中的拖累。本来,爷爷奶奶为我做的一切,都应该由我的父亲来承担,可是,那个连自己肚子都填不饱的父亲,自从我娘跟那个花椒贩子私奔后,就像被太阳晒焉的茄子一样,没有一点精气神,跟着村里的几个小半截青年到广东打工后就杳无音信,更别说带点钱回来了。准确点说,我也算个留守儿童了吧!不过也不对,今年四月初七,都已过了十八岁生日了,怎么还能赖着当儿童呢,都成人了。有时想起来都觉得羞愧,不仅一事无成,还天天要爷爷奶奶侍候。
2
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甚至想跳牛栏江,想一了百了。爷爷常给我说,百善孝为先,可是我堂堂一男儿,不仅不能为爷爷奶奶尽孝,反而让爷爷奶奶成天为我操劳。这种时候,我的眼睛就像是突然明亮了一样,爷爷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一下子挤满了我的眼眶,纹理是那样清晰,这张脸,就像是故乡的那些山坡,到处布满了沟壑。奶奶那张脸,要瘦小得多,有很多的黑斑,头发也全白了。其实,奶奶年纪也不算大的,也就六十多岁,比爷爷还小五岁。我知道,这头发,都是为我操白的。至于我的父亲,就没啥多说的了,个小,猥琐,头发零乱,猴子脸,一副苦瓜相,也难怪他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不过我还是庆幸,在我眼瞎之前,能够见到我的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形象。
可是,说实话,我也怕死,当我每一次拄着拐杖,摸着那条我小时候奔跑了千万遍的路,走到牛栏江边,听到那滚滚浪涌的牛栏江奔腾咆哮之时,我就双腿打颤,生怕一不小心一头扎进江中,在乱石穿空的江心喂进大鱼的嘴里。那一瞬间,我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思,其实,自己想死的念头,全是假象。
说句实话,地震还真是恐怖,而且之前根本没啥兆头。当时,我正坐在草墩上拉二胡,拉的是《十五的月亮》。烈日透过牛栏江心升腾而起的水雾,炙烤着大地,像是要把大地晒化,化成牛栏江里的水流一样。我是个怕热的人,平日里,爷爷从不让我下地,反正他也知道,我去了也是白去,甚至会毫无疑问地成为他的拖累。因此,爷爷总是在屋檐下或者门前那棵大榕树下给我支好凳子,让我坐在荫凉的地方,不至于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像炭老二一样。
那天中午,我没事干,就拿着二胡出气,拉完了《十五的月亮》,就反复拉《梁山伯与祝英台》,没曾想,琴音刚起,只听见一声天崩地裂的轰隆隆巨响,大地就发疯一样,倾刻间剧烈晃荡,我晕头转向,像被一只巨手紧紧揪住,狠狠地掀翻在地。随后,传来房屋倒塌的嚓嚓声,瓦片、土墙和房梁乱七八糟地向我砸来,我感觉我的脑门有热乎乎的液体往外涌,应该是出血了,但是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痛。我有些怀疑,也许我并没有受伤,只是吓出了一身的热汗而已。后来的事,我就再也记不住了,我晕厥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叫我的乳名,贵子,贵子,在哪?我是爷爷。开始,这个叫我的声音很是微弱,大概是被眼前的废墟给吓着了。不过,后来这声音就越来越大了,有种声嘶力竭的感觉,我甚至听到了爷爷的哭腔了。从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爷爷这种哭声哭气的声音,我想,爷爷一定是急得不行了,甚至那声音里,分明已经绝望。
我开始有了知觉,下意识地睁了下眼睛,试图看看这个地震后的废墟,看看还有没有我认识的亲人,有没有我熟悉的场景。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到,我竟然糊涂到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瞎子。现在想来,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
爷爷喊我的声音,仿佛就是上天赐予我的黑暗中的光亮。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只感觉自己全身都被埋在了土里,我下意识地伸手摸索了下周围,身边全是泥土和瓦片,再就是那些横七竖八的屋檐杆,且大都被折断了,露出了锋利的韧口。我暗自庆幸,要是那些木桩刺到我的身上,哪还有这条小命。
爷爷开始喊我的几声,我听到了,我想回答他,可是我说不出话来,大概是被先前的地震吓懵了,抑或是被那些泥石和木杆把我给压坏了。我试图挣了几下嗓子,还是无济于事,约摸过了好几分钟,直到我挣得头发痛,才终于答应了一声。那一瞬间,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了,我能够叫出声来,说明我还有知觉,还有生命,还能发出求救信号。果真,当我啊啊啊地发出第二声求救信号后,爷爷听到了我的声音。
贵子,你在哪,狗儿啊!急死爷爷了。
这里,门口的檐坎上。
事实上,说完这句话,我都觉得这话根本不着数,因为这话要是在地震前,爷爷还能够依照我说的方位来找到我,可是现在,房屋都塌成了一片废墟,哪还能找到啥檐坎上,这不等于告诉了一个不确定的方位吗?
我听到爷爷的脚步声,好像是在我家房子的后墙角。我赶紧使足力气大喊,爷爷,爷爷。
爷爷终于听得真切了,他大概是估计到我被埋在废墟中的位置了,我听到爷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脚步声急促,还夹杂着爷爷惯常的喘息声。
当爷爷看到我的一刹那,我听到爷爷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狗儿啊,你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爷爷救你来了。那一瞬间,我也止不住哭出声来,但也许是在废墟中困得太久,消耗了元气的缘故,我的哭也许仅停止于一种表情和动作,我知道,那一刻,我哭的声音十分地微弱,几乎就听不到,我也没有眼泪,我的悲伤和感动来自内心。我居然还能活着,居然还能够听到爷爷的声音。
爷爷没有再说话,他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像是给了我千万斤力量一样,我顿时觉得,这个世界还在,我的亲人还在,我的命还在。随后,就听到爷爷不停地搬动埋压在我身边的石块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木棒,搬得差不多了,才用手拼命地刨我身边的泥土。随着爷爷不停地刨开我身边的废墟,我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了,甚至有种要飞起来的感觉。终于,爷爷把我周围的泥石和木棒刨开后,他用双手紧紧地抱着我,像拔萝卜一样,不废吹灰之力,就把我从废墟中给刨了出来。
这时,爷爷再次哭了,他用他那双在泥土中刨了近半个小时的手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抹了一把,说,狗儿啊,你命大,要好好活着。我感觉到爷爷的手冰凉,湿润,像在滴水的感觉,随即,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爷爷,你的手出血了,是不是刨烂了。
爷爷没有作声。沉默几分钟后,才慢悠悠地说,没有。是水,是水。
我知道爷爷是在骗我,我不想再问了,那血腥味足以说明一切问题。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我不知道自己的哭是因为感动于爷爷的冒死相救,还是庆幸自己还活着。不过仔细想想,应该都有,反正,在那个特殊的时刻,我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不过,我立马想到了奶奶,她老人家是否还安好?
我问爷爷,奶奶呢?
爷爷说,狗儿,不用担心,奶奶在后山沙地里摘花椒,没事。只要你好好的,奶奶和我就不担心你。我们这把老骨头,土都堆到脖颈子了,死就死了,无所谓了。
爷爷,你不能死,你和奶奶永远都不能死,你们死了我咋个整?我一个瞎子。
爷爷紧紧地抱住我,说,狗儿啊,天无绝人之路,到那时,政府会管你的。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和悲凉,尽管爷爷还紧紧地抱着我,但我突然就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我害怕这一松开,就再也见不到爷爷。要真是那样,我哪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3
就在我和爷爷紧紧相拥之时,我们哪里知道,危险已经逼近。此时,除了山上不断滚落的石头在威胁着逃生的村民,村民小组长正扯着嗓子在废墟中喊话。说牛栏江被垮下的山体给堵塞了,形成了堰塞湖,而且目前,水位正以每小时一米的速度上涨,再过两个小时,水就会淹没了我们所在的村庄。
堰塞湖我知道,汶川地震时形成的唐家山堰塞湖,就威胁到了下游几十万群众的生命,那些天,我几乎天天都听收音机,一直在关注着地震的救援情况。你还别说,这收音机,还真是让我学到了不少的社会知识。这真是应了那句话:上帝给你关闭了一扇门,必然给你打开一扇窗。
地震发生时,村里的人要么在山上摘花椒,要么外出打工或者赶集去了,留在家中的,大都是些老弱病残。在大地震无情地晃荡那三十多秒的时间内,死的死,埋的埋,伤的伤,那些幸运的没有受伤或者受点轻伤的村民,都兔子一般飞快地逃出了村庄,等地震平息后,才又返回废墟中抢救那些幸存者。想想这也不能怪他们,遇到灾难死里逃生,这应该是人的本能。
爷爷十分着急,他拉着我的一只手,不停地朝前跑。跑出好几丈远后,爷爷才想起还有我的二胡没有带上。爷爷说,狗儿,你好好地站在这里不动,爷爷回去找你的二胡,也许还在。
我说,算了,爷爷,逃命要紧。
不,狗儿,没有二胡可不行。只要有二胡在,你就没有瞎。
爷爷二话没说,松开我的手就拼命往回跑。
这时,又传来一阵恐怖的巨响,只听到人声嘈杂,尖叫四起,脚步忙乱,有人大喊,李老者,快闪开,山上有大石头滚下来了。
我的心被提得老高,生怕大石头砸中爷爷。
随即就听到一声闷响,我明显地感觉到一阵黄灰扑面而来。
李老者,你狗日的死老者不要命了?愣个危险还跑回村子,给是有几百万钱埋在屋里了,你狗日的要钱不要命了哈?这声音我知道,是小组长在骂人。
我爷爷没有作声,我又听到了爷爷急促的脚步声。
我老是担心爷爷的安全,我知道,这种时候,只要随便从山上滚下一块石头,哪怕只碗口般大小,也会要人命的,要是爷爷再没了命,那我还咋活。一想这结果,我就感觉全身发抖。
我放开嗓子大声地喊爷爷,别回去了,危险,我不拉二胡了。
可是没有回声。我知道,爷爷那倔脾气,即便他听到了,也不可能回头的。
我站在原地,浑身打颤。不时有飞石从山上滚落的声音,或者是山体垮塌的声音传入耳里,不时又是余震掀起的余波卷起水浪的声音。天上开始下起了雨,还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凭直觉,我还能感受到闪电从我的头顶扯过,真是恐怖极了。
在我正觉得孤独无助之时,爷爷赶回来了,还真的把我那把心爱的二胡给取回来了。
我问爷爷,没被压碎?
爷爷说,幸好,被两根木杆支空,没有损着。
爷爷说着还拉了几声二胡,是《哭丧调》。这样的二胡声,在这样的夜晚响起,让人顿感凄凉。
别拉了,爷爷,我怕。
不拉了,不拉了。爷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听到了爷爷剧烈奔跑后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声,我的心里止不住涌起一阵暖流。爷爷的这一举动,着实让我很是感动。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不知道该和爷爷说些什么好。
4
爷爷说,狗儿,快走,我们得趁水位还没涨上来,赶紧逃到江对岸去。
我说,爷爷,我们还是往房背后的山上跑吧,奶奶不是还在沙地里吗?
爷爷急促地说,狗儿,你没有听到山上落石吗?还在垮方呢?山体说不定很快就会垮掉的了。
那奶奶呢?
奶奶早已被镇上的人组织救援队带上山去了,朝着镇政府那边逃命了,那里高些,也平,安全,我们就不用管她了,她没事的。
见不到奶奶,我一下子控制不住,再一次哭了。
爷爷拉紧我的手,拉得很重,像是一把老虎钳死死地夹住一样,我分明能感受到爷爷手上那坚硬的老茧,正死死地往我的肌肉里戳。我下意识地想挣脱爷爷的手,可是哪里动弹得了,好像爷爷放了我的手,我就会被大水冲走,或者被那些即将垮塌的山体淹埋一样。
爷爷拉着我,在一堆乱石中奔逃。
这是哪里,咋这么多的大石头?
狗儿,这就是刚垮塌下来堵断江水的山体啊,一匹梁子垮掉一半了。
给是红岩梁子?
对,就是那匹山。
那我们村庄怕是要被江水淹掉了。
狗儿啊,早淹掉了,刚才我回去取二胡时,水都已经淹到我们家的墙角了,我要不跑快点,可能都被水淹死了,你没有听到刚才村里那些土墙被淹后倒塌的声音吗?
我还以为是垮山呢,听到了。
狗儿,快点走,我们要赶紧朝高处走,不然水涨得很快。
这时,一个炸雷震天响,像是在我们身边砸了一个地雷一样,地都抖动起来,那声音更是震耳欲聋,吓得我一跤跌在地上,膝盖骨正好脆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估计是撑破了一块皮,疼得要命。
爷爷赶紧把我拉起来,二话没说,背着我就朝着垮塌山体的上方逃命。爷爷喘着粗气说,这江水日怪了,像疯了样的涨。要命了。
我听爷爷说这话时,不仅喘着粗气,更有一种焦虑。
我说爷爷,还是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爷爷不肯,他说,时间来不及了。得抢时间。我们要赶紧奔到上面那台岩子上去,不然,水涨上来,就没命了。
正在爷爷说话的时候,只听一声巨响,又一处山体跨塌,只听到乱石横飞,灰尖扑面,恐怖极了。
糟糕,完了,路断了。听爷爷的口气,我们已无路可逃了。
是不是没路了,爷爷。
刚才又发生余震了,我们要走的那条小路,全垮掉了。
那我们咋办。我还是下来吧,爷爷。你太累了。
好嘛,你先下来,我看下地形。
走,狗儿,绕过去,那里可以走,虽然路断了,但我可以把你推上去。
爷爷说着,拉紧我的手朝着山体的上方奔,地上的乱石几次将我和爷爷拌倒,我们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大概到了一处相对安全的平台,爷爷停下了脚步,说狗儿,正好,这里是硬岩,正好有个小平台,来,你站在我的肩膀上,我先推你上去。
那你呢,爷爷,你怎么办?
别管我,你先上去就好,我有办法。
爷爷说着,就不由分说地把我架在他的肩上,让我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开始,我费了好大的劲,都没能爬上去,后来,爷爷又伸出一只手托住我的左脚,我正好也摸着一根树枝,就势用力,才一下子翻到了硬岩上的那个小平台。
我顿时觉得安全了许多,先前那种害怕上涨的江水淹没的恐慌感也消退了不少。
我说,爷爷,来,伸手来我拉你。爷爷坚持不要我拉,他说他有办法,他拉着树枝就上来了。我就听到爷爷拉着树枝往上攀爬的喘息声。我高兴极了,待爷爷爬上来,我们就不害怕了,江水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涨上来了。
快了。爷爷有些兴奋地说。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又一次余震瞬间来袭。我只感觉大地剧烈晃荡,我的身子都站不稳,差一点被甩下岩去。
只听到爷爷一声惨叫,随后就听到爷爷的身子重重地砸下岩去的声音。爷爷的身体在我下方的岩石上一次次撞击发出的闷响和撕心裂肺的惨叫,让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痛。
二胡,二……胡……
这是我听到爷爷发出的最后的声音,是在尖叫,又像是在嘶鸣,那声音至今仍常常回响在我的耳畔,仿佛是我身体里发出的,永远不会消散的佛音。
那一瞬间,我的心都提到脖嗓眼了。
待最后一声闷响彻底消失后,我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哭得像一头悲痛的狮子。我喊爷爷的声音在堰塞湖的上空久久回荡,可是,我再也听不到爷爷的回声了。
5
悲痛中,我一遍遍在心中回放爷爷的点滴往事。每一天,都是爷爷把我从床上抱起来,给我穿衣、穿鞋,给我洗脸,亲自把奶奶做好的饭菜递到我的手上,甚至连我上厕所,都是爷爷在旁边招呼着,想想这些,我感觉到无比温暖。可是,现在,因为一场可怕的地震,爷爷丢了性命,奶奶也在江对岸不知死活。而我,在这半岩上孤身一人,又冷又饿,尤其是那无边的恐惧,让我感到生不如死,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怎样活下去。
细细想想,我们村里的那些人,凡是能逃生的,都拼命朝着我们村后的大山上逃命去了,像我这种没有逃生能力的人,也不会多,或许就我一人呢!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是否能够存活下去。
我一直在痛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精疲力尽,不知什么时候,我哭得晕过去了,人事不知,直到深夜里一场雷电交加的大雨,才把我从沉睡中惊醒过来。我感到一阵冰凉,全身都被淋透了,我坐在地上,身边全是泥水。我听到岩下人声嘈杂,洪水冲刷山体的声音异常恐怖。好像有很多人在对岸救援。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很洪亮地在对岸喊话,问岩上有人没有。
我一阵欣喜,看来是有救了。
不过,我又十分绝望,爷爷没了,奶奶也不知下落,我一个瞎子,即使人家政府的人救了我,又有什么意思,没了亲人,谁会像对待自己的儿孙一样对你?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了饥饿,这才想起来,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不过,我也说不清,也许是一天或者两天也未可知,对于我这个瞎子来说,好像从来就没有过白天黑夜之分,在我的眼里,只有黑夜。不过,有爷爷在我身边,我的生活很有规律的,只要每天吃完晚饭,爷爷打盆热水给我洗脚,把我放在被窝里,我就知道,阳光明媚的一个白天,终于过去了,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好好睡上一觉了。可是自从地震发生以后,我就真是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
不知啥时候,我又晕过去了,大概是因为饥饿、寒冷和疲惫的原因吧,也许我都已经虚脱了。有时,我竟然会在恍忽间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还睡在家里,或者就是坐在屋檐下拉着二胡。可是当我伸手往周围摸上几把,却到处空空如也,床没了,柔软温暖的被窝没了,凳子也没了。唯一摸到了爷爷冒死冲回去取回的那把二胡。
摸着爷爷用生命换来的二胡,就像摸着爷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样。我又仿佛看见了爷爷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我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悲伤的情绪。
我把二胡拿在手上,拉了一支曲子,是故乡的赶马调,我有意想让这支欢快的曲子驱散眼前的悲伤。曲子刚一响起,先前对岸那嘈杂的人声顿时消失,唯有洪水还在发出怒吼。
真是太妙了。我顿时明白了爷爷摔下悬崖时说出的“二胡二胡”几个字。
对面还有人。—个粗声大气的汉子大声吼道。
我也听到了,好像是二胡的声音。
对面有人吗?又是那个高声大气的汉子在喊话。
我试图回答他,可是我的声音发不出来,也许是淋了一夜的雨,患上重感冒的缘故。
看来只有继续拉二胡,唯有如此,才会引起救援队的注意。
这时,我听到江对岸传来了争执声。
有人发话,谁游得过去?
开始没人应声。沉默几秒钟后,一个尖声尖气的男子发声,报告排长,我去。
那大嗓门男人大声说,小子,你不行,你那点游泳本领吃不住。还有谁?
又沉默片刻,一个声音传来,异常坚定,报告排长,我去。
龙杰,你可是独生子女哦,城市兵,万一?
报告排长,没有万一,我横渡过长江,请排长放心。
话音刚落,还没等排长下令,就听扑嗵一声,大概是那个叫龙杰的士兵跃入水中了。
随即传来哗啦啦的游泳时双手拍打水面的声音。
这时我听到岸上的人发出了不同的议论,有的人说,这小子游得过去不,给有这本事?
另外一个人说,小龙游泳不错的,水性好。关键是这小子热心,又勇敢,是个卫生兵,有一次为救一个落水儿童,还立过三等功呢!听说明年转业就结婚,女朋友是个幼儿教师呢!很漂亮。
快到了,加油。
加油,加油。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压过了我的二胡声。
我的心也砰砰直跳,说实话,我真的很激动。我没有想到,爷爷没了,奶奶在逃命,本以为我就困死在这悬崖上了,倒也落得一个清静,一了百了,没想到,人家前来搜救的官兵这么上心,把大面的受灾群众救出去后,竟然又冒着生命危险回到堰塞湖边,来搜寻像我这样散落在冷背地带的逃命者。
余震,余震,注意安全,有落石。
有人大喊。我也感觉到了一阵猛裂的晃动。随即一声惨叫,传来一巨石落水的声音,接着就是石头七零八落落入水中的拍击声。
哎呀,完了,龙杰。
糟糕,可怜龙杰这孩子了,独生子啊!你看,血都把江水染红了。
说来也奇,正是石头砸入水中的一刹那,我二胡的弦咔嚓一声断了。我心一惊,完了。是不是那个为了救我的龙杰,已经一命呜呼!
顿时,我的心如被针猛刺了一下,全身像是巨痛后麻木了一般,动弹不得。无边无际的悲伤弥漫着我,让我痛不欲生。
我这命咋就这样硬呢,克死了我的爷爷不说,现在竟然又克死了这个叫龙杰的独生子,人家的爹妈可怎么活啊,我的天!这个小伙子明年就要转业了啊,就要和他心爱的姑娘喜结连理啊!
不知是饥饿、寒冷、感动,还是悲伤,我想应该是情绪过度失控,我不知啥时又昏迷过去,人事不省。我想,我可能已经耗尽了最后的生命。
又不知过了一天还是两天,我又有了知觉,开始苏醒过来,一伸手,我又摸到了二胡。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胃钻心地疼,感觉全身乏力,头晕眼花。我多么希望自己早一点死去,免得受此折磨。可是,当我撑起身子来,却突然生发出一种强烈的想活下去的念头。
这时,一阵抓心抓肝的饥饿感从我的腹腔袭来,我伸手在身边的泥土里狂乱抓刨,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抓起一把泥土就往嘴里塞,竟然来不及嚼细,就一口咽了下去。再抓一把,软软的,长长的,好像是一条蚯蚓,对了,正是,它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还缠绵地缠绕着我的手指,我一阵狂喜,迫不及待地把那条可怜的蚯蚓塞进了嘴了,只嚼了几下,还没有感觉到肉香,就咽了下去。这真是一条救命的蚯蚓啊!我感觉自己还真有了一点点力气,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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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根本就不想去死,我一直想好好地活着,尤其想到为了我而丢掉生命的爷爷,还有正在逃命,不知死活的奶奶,也许她正在哭泣着到处寻找我的下落。尤其想到那个为了游过堰塞湖来救我的龙杰,那个独生子,一定是个帅小伙吧,多可惜啊!我想,要是他们早知道我是一个瞎子,一个对社会毫无用处,只会成为包袱的人,他们还会来救我吗?
这样想着,我也更加清醒了,我又听到了对面嘈杂的人声。
我又听到对面传来的说话声。
有人说,估计怕死掉了。都三天三夜了,不冻死也饿死了。
听说是李老者家的小贵子。
是的,是个瞎子,十三岁才瞎的,还读过五年级呢!这娃平时好学,看不见了,都坚持听收音机,还经常听评书呢,能讲会说的。
赶紧把冲锋舟划过来,在黄金救援72小时内,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要尽全力搜救。又是那个大嗓门排长在喊话。
听到这话,我感觉自己热血沸腾。我似乎睁开了眼,看到了光明。
我一个瞎子,一个无用的人,竟然还有这么多的人在惦记着,我哪还有死的理由。
我想朝着对岸喊话,可是我的嗓子还是喊不出来。情急之下,我又摸过那把二胡,我这才想起来,那弦早已断了。我不知道,这断弦,是不是为了祭奠那个叫龙杰的英雄?我不知道。这事一想起来,我就无比悲伤。
我把二胡拿在手里,做好了拉弦的准备,却一拉一个空,是啊,我那拉了十多年从未断过的弦,咋就说断就断了呢?我只好把弦拉来咬在牙齿上,继续拉响我的二胡,我想让废墟上的那些救援者,知道我所处的方向。
我知道,我终于有救了。
我已经听到了救援者的脚步声。
[责任编辑 杨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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