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借婶子(中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昭通文学 热度: 18310
岳山

  

  一

  嘭嘭嘭……嘭嘭嘭……

  哪个龟儿子,家中死人了吗,早不敲迟不敲,偏偏这个时候来放老子的秧田水!

  莲花山乡司法所长陈万能正在和自己媳妇做早课,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陈万能低声骂了几句,用食指竖在撅起的嘴唇上嘘了一声,提醒老婆别出声,然后四只手紧紧地抓住咯吱咯吱乱响的木板床继续,但敲门声又一阵紧过一阵地响起来,两口子正在燃烧的激情像被人浇了一盆冰水,直接给浇灭了。

  是哪个?火烧着你家茅草房了吗?猴急啥子球?是不是要把整个政府大院的人都吵醒?鸡都还没有叫头遍,你就把我的门敲得震天响。陈万能十分鬼火冲,大声骂了两句,恨不得冲出去抡起愤怒的拳头迎面一阵噼里啪啦的乱砸。

  陈……陈司法,是……是我,我要报案。

  真是牛事不发马事发,有什么千古奇案,你直接去乡派出所报案不就得了吗?大清早的跑政府院子里闹得鸡犬不宁的。

  我……我去派出所了,韩……韩所长说,叫我找你调解。

  陈万能披上衣服打开灯,轰地一声打开门,揉揉眼睛一看,见是姑娘坟村委会猴滚崖村民小组村民刘士发,便把马脸拉得下巴都快要盖过肚脐眼了,声音闷顿语气浑沉地问:

  啥子球案子?派出所都不接,怕不会是杀人案吧?犯得着你这么猴急吗?

  我哥刘士强的那……那个被姜大脚家牛给踢伤了,差点没有把老命给踢丢掉,现在还在医院抢救。

  什么牛打马马打牛耗子嫁乌龟生兔子乱七八糟的?怎么你们猴滚崖尽出些日怪的事情……我看这样吧,你还是先回去,天亮后我先到派出所问问是哪样情况,改时候再来给你们调解,只要吃饭的家伙还在,那玩意儿没有了不关事的,反正你们猴滚崖很多男人那玩意儿都派不上用场,没有了好,省得惹是生非。

  陈所长,你这话听起来咋个比以前曹书记的话还杠耳朵?这……这哪里是一个领导干部说的话?

  见刘士发忽然发火,陈万能干咳了两声,换了一种口吻说:

  哎呀老刘,跟你开个玩笑嘛,你先回去给医生说说,叫他们用点好药,先保住你哥的命根子,你也好好端屎端尿的照顾他几天,争取让你哥早日出院回家,你想想,这人躺在医院里怎么调解?这得等人医治好了,结清医药费回到家里,这双方红唇白齿的一对质,我才知道是你哥的责任还是那畜生的过错,才能把一碗水端平了。再说了,我要用点时间和精力,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整个水落石出,到时候才好下断章,让调解的结果钢刀切豆腐两面光,令你们双方都满意,你说是不是?你以为我陈万能就是个万能的主,什么都能解决?

  见刘士发的手电筒像一只萤火虫般一闪一闪地消失在破晓前混沌的微光中,陈万能才将门嘭的一声撞上,骂骂咧咧地回到屋里,看着妻子曲着线条优美的身子躺在床上似睡非睡,鼻息馨香如兰,他双手撑住床沿,轻轻吻了一下妻子的耳垂,轻手轻脚地来到走廊上,拨通了一个手机号码:

  喂,是马助理吗?我是乡司法所的老陈啊……哎呀小伙子,太阳都快要晒到两个鸟蛋了,还睡啥子球啊,你老家猴滚崖不是又发生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吗?你作为姑娘坟村委会分管治安的主任助理,那猴滚崖还是你的衣胞之地,这亲连亲戚连戚,扯着鸡毛鸡骨疼的,亏你还是那大山之巅千百年了才长出来的一朵鸡枞呢,好像这事儿是玉皇大帝的后宫着火,压根就跟你小子没有关系似的。请你先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改天陪我到村子里走访走访……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哎呀行了行了,不要像吃了一只癞蛤蟆到喉咙里了一样,支支吾吾的,难得跟你扯球蛋,干脆见面再说。

  二

  村主任杨民选正和主任助理马力在屋里争论着什么,陈万能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聆听,这争论有些激烈:

  小马,我比你父亲马尚昆都至少多吃了十斤盐巴,老子搓奶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就是我在这个村主政了,你的麻雀子也还在灰堆堆里画地图,你也不好好想想,你踏进这村委会大门才几天?就把我这个主任的话当放屁了,我杨民选再撒不起三尺高的尿,也是全村群众一票一票地选出来的嘛。你小子给我记好了,你是姑娘坟村委会的主任助理,不是猴滚崖村民小组的小组长,你的职责是协助我抓全村的计划生育和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是全村不是全村民小组,你必须要有大局观念,不要一天就陷在一个拉屎不生蛆的小村庄里,区区几个单身汉作孽,难道他们就有能耐葬送了我们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光辉事业不成?这猴滚崖几百人的日子永远不小康,它也绝对不会影响这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宏伟目标嘛。再说了,这猴滚崖是烂泥糊不上墙,就连原来的乡党委曹冲书记都说,让他们成龙上天,成蛇钻草去。虽然你是猴滚崖的人,但看一堆萝卜做不成一盆菜,你这个大学生有什么能耐改天换地?你千万给我记好了,这当务之急,是要摘掉我们村计划生育连续几年全乡倒数第一的帽子,我告诉你小子,如果今年乡政府再把老子杨民选否决了,老子死之前也得拿你来垫背!

  杨主任,我的杨表叔,我不是不尊重您,也不是怕抓计划生育这个天底下老大难的工作,更不是因为我是猴滚崖走出来的人,就是只井底之蛙,没有全局观念,一门心思地把精力都放在那个小村子里。您说得没有错,区区几个人犯事,他翻不了天。可您想想,就这么两三百人的村庄,如今还蹲在牢房里的就达十多人,要是全乡乃至全国都像这个村子学习,那全国的监狱岂不是比学校还多吗?况且,这猴滚崖的案子,哪一件不是轰动全乡乃至整个乌蒙县的大事?我作为那个村子里走出来的唯一一个大学生,也是您安排我分管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我不去管这不是严重失职吗?俗话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马力连个村民小组的事情都管不了,怎么能替您老人家分担全村的事情?这猴滚崖再穷,再令一些干部反感,它好歹也是莲花山乡党委政府和姑娘坟村两委领导下的老百姓,您想想,有哪个父母会因为自己的儿女犯了错误,就不管不顾,让他们自生自灭?那西藏、青海比起北京上海广东够差吧?为什么中央每年还要花那么多的精力去管他们?哪朝哪代的曹书记了?人家早就当了县委政法委书记,俗话说这县官不如现管,他哪有那份闲心管你猴滚崖的事情……

  啊呀呀呀,好精彩的辩论赛,怎么舍得关起门来只顾自己欣赏?

  见陈万能忽然推门进来,两人先是一愣,然后都像两盘用力下压的弹簧,忽然直冲冲地弹起来。杨民选一边让座一边满脸堆笑说:

  啊呀呀呀,我的大所长,你真是神仙从天而降啊,这来如风,去如闪电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忽然出现在眼前,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和小马到路口去迎接你的大驾?看来这转业军人的作风就是与我们这些懒散拖沓帮的不一样。来来来,快请坐。

  村主任助理马力呢,还没有等陈万能的屁股挨着椅子,就亟不可待地向陈万能汇报到:

  陈所长,按照您的吩咐,我前天回猴滚崖认真调查了一下刘士强被姜家牛踢伤的事情……

  你火急火燎的整啥子球喔?火烧着你女朋友的裙子了不是?好歹也得让我喝口水再说嘛,这雷都不打吃饭人啊。陈万能满脸堆笑打断到。

  马力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被家长批评了那样,脸胀得通红,赶紧倒了一杯水,将身子前倾成九十度,毕恭毕敬地双手递到陈万能的手里。

  这时,杨民选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满脸堆笑地向陈万能点了点头,走出办公室接电话。这杨民选天生就是一个大喇叭嗓子,用姑娘坟原支部书记党爱民的话说,他在人间说话,天上的神仙都觉得相当刺耳朵。

  喂——!啊——?喔——!是秦乡长啊,什么紧急会议?之前怎么没有接到通知?……不敢不敢!您老人家在莲花山乡一言九鼎,你通知那就是下圣旨,这当然作数!……能请个假吗?我们姑娘坟猴滚崖村民小组前几天又发生了一件说出来怕您老人家笑掉大牙的案子,今天司法所的陈所长来协助我们调查调解。喔……是是是,他只是陈所长,不是陈县长,这莲花山乡您是老大,肯定只能听您的,好,我……这就出发。

  三

  杨民选嘀咕着出门后,马力和陈万能就匆匆忙忙赶往猴滚崖。

  唉我说小马,这刘士强被牛踢伤的事情,到底是咋回事?这事听起来很荒诞也很蹊跷唉!

  这……这……马力欲言又止,然后摇头轻轻叹息。

  你这个小伙子日怪得很唉,这不像我之前认识的“马三炮”的性格嘛,上次在全乡计划生育三级干部会议上,胡途副乡长点名批评你们姑娘坟村老戴着三年黄牌的帽子,叫你们杨主任站起来拿句硬邦话来说,能不能甩掉帽子得干脆地咬个牙齿印的时候,这杨主任还在那里晕头日脑的,半天没有动静,你小子却嗖地弹起来,噼里啪啦地说,是你分管计划生育,责任完全在你的身上。虽说你小子不懂一点政治哲学,在那种场合还想出风头,但也让我老陈见识了你遇事敢于担当的那种剖腹掏心窝子的性格。可你今天……不过小兄弟,我还是得提醒你几句,这人呐,长一张嘴它确实是用来说话和吃饭的,但在官场混,有些场合在有些人面前有些话它是不能说的,尤其是在有些畜生面前,你捏起鸡巴充驴子,但最后往往首先被宰来煮了吃掉的就是驴。你可得记好了——最悲剧的人就是,用一两年时间就学会说话了,但却一辈子都学不会闭嘴。

  很深刻,很有哲理,所长您可真是我踏入社会的第一个导师啊!我记住了……不过这猴滚崖的纠纷,没有几件是让人能爽快地说出口的,就拿这桩事情来说……唉,您到村子里走访一圈就什么都知道了。

  陈万能看了马力一眼,心里虽然有些不悦,但他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他理解,在猴滚崖这个巴掌大的小村子,不是郎舅就是表侄,也许这刘士强家与这马家是三代以内的重亲,他松开紧绷着的脸皮,话锋一转问到:

  马助理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云南师范大学。

  吔,还是名牌大学唉,什么专业呢?

  中文系。啥子名牌不名牌喔,现在还不是游泳健将弹琵琶——整天游手好闲(弦)的。

  可惜了,这么好的专业。为什么不争取到乌蒙县城去教书,却回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当什么大学生村官?

  我考了三次公务员,前两次都没有进面试,这最后一次好不容易入围了,但他妈偏偏和一个副县长的千金竞争,虽然比她高五分进入面试,可是最后宣布结果时,我还是比她低了零点五分。这明显是一场龟兔赛跑的游戏,简直就是拿鸡蛋碰石头,自讨没趣啊。都怪自己出身低贱,又没有能力和资本当县长的女婿,我只有自认倒霉,从那以后我便发誓,再也不去闯那个鬼门关了。后来县里选聘大学生村官,原本也没有兴趣,但父亲说我没有挑肥拣瘦的资本,不要叫花子还嫌凉饭馊,所以就……

  你有女朋友吗?

  这已经成为历史故事了,人家早就是昆明一家私营企业老板的贤内助兼秘书了。可我还是一个拿着大学文凭无所事事的社会游魂……算了,不说了,也不完全怪她,这人不现实点那就不是人了。况且,是因为我硬是要考什么公务员,人家看我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才含着泪把已经四个月的老三也给打掉。

  哎呀,不好意思,我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碰着你的伤心事了。不过小兄弟,你一定要相信,没有淹死在牛脚迹窝里的汉子,不管在哪里,走哪条道,只要你积极上进,都能闯出点名堂来,你就拿现在这个看起来不起眼,说起来不让人待见的村主任助理来说,别人小瞧只能说明他无知、幼稚;但如果你也瞧不起自己,那就是妄自菲薄,自暴自弃,不识时务了。现在看来,这个岗位也许就是你不久的将来走上领导岗位的一块弹跳板呢。昨天我听乡党委组织委员刘进说,县委组织部已经着手研究,尝试从优秀的大学生村官中选拔乡镇政府班子副职,这对于你们来说,它可是一个福音呢。说不定,将来我陈万能还要在你的铁锅儿里舀稀饭喝呢。到时候还望马乡长、马县长您老人家多多栽培提携才是。

  您就不要拿我当冷油水涮大锅——把我越搞越糊涂了,除非县委书记是我马某人的老丈人……唉,我说所长大人,那个刘进的电话号码是……

  看你猴急了不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年轻人要有点城府,不然干不成大事……唉我说小马,我发现这莲花山乡虽然穷乡僻壤的,但这些地名听起来都很诗意哎,这莲花山乡倒是因为乡政府盘坐在像一朵朵美丽绽放的莲花般重峦叠嶂、绵延起伏的群峰之中得名,那这姑娘坟和猴滚崖的名字有什么来历呢?

  先说这姑娘坟村吧。听老人们讲,解放前这村里有一户安姓地主,虽然几乎整个莲花山的地盘都是他家的,我们姑娘坟村委会这座气派的院落,就是安地主家的老宅,够气派吧?现在还是省级重点保护文物呢。但那个叫安泰若的地主老爷对自己地盘上的贫苦群众还是比较仁善的,经常用钱粮救济那些生活拮据的人家,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安大善人。一天,他庭上的几个家丁外出收地租,见村中一个唐姓人家不到十五岁的姑娘长得十分俊俏可人,便产生歹念,将少女强暴致死,安大善人不由分说,让几个家丁做了太监,并将姑娘厚葬在后山上,将这个原来叫做双龙潭的村改名姑娘坟,以此告慰亡者,安抚乡邻。

  听起来很有传奇色彩,你不是中文系毕业的吗?应该将这个故事整理改编成剧本,拍成电影或电视剧,说不一定你从此就一举成名了。

  我要是有那才能,今天就不是这个熊样了。

  那这猴滚崖呢?

  因为这村子在万丈悬崖峭壁之上,通往村子外的道路很艰险,老辈人为了形容这路难走,就说连猴子都一不小心就会滚落到山崖下摔个半身不遂。

  有这么艰险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到?

  您再走一段路,翻过这山梁子就知道火色了。

  走了约半把个小时,走在前边的陈万能差点在壁立千仞的悬崖峭壁上一脚踏空,坠落万丈深谷,他“妈耶”一声,两腿忽然像两节棉花棒不能站立,一屁股瘫坐在一块石头上。

  怎么样?刺激吗陈所长?

  陈万能摇摇头说:

  祖国的大好河山太壮美了!站在这悬崖边撒泡尿,直接就可以撒到金沙江里面去。

  他俯瞰深谷中那像一条洁白哈达的金沙江,凝视两岸那些村姑手中的绣花针都可以缝补在一起的悬崖峭壁,以及若一幅山水画卷之中若隐若现的田坝乡集镇,既有些惊恐又有点豪迈地问:

  这到底是在天上还是人间?唉我说小马,你们这猴滚崖的海拔有多高啊?

  好像是三千米左右吧。

  我看怕是离天只有三千米吧?怎么这种地方还会有人居住?我就整不明白了,十多年前就搞起的异地搬迁,人家其他乡镇包括你们乡的一些比你们这儿生存条件不知好多少倍的地方,不是远迁什么思茅,就是搬到江边河谷地区或者交通等基础条件好的地方去了,这猴滚崖,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子,人们为什么还如此眷恋这个生存环境相当恶劣的地方?

  所长大人您有所不知,我们这个猴滚崖,地处跌宕起伏、绵延千里、逶迤腾浪的乌蒙群山深处,距离乌蒙县城大概有两百来公里,到莲花山乡集镇也有十好几公里,很多年以来,似乎已经成了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唉,陈所长,您认识原莲花山乡党委的曹书记吗?

  你说的是现在的县委政法委书记曹冲?

  不错,您跟他是亲戚吗?

  不是,怎么忽然提起他?很怀念他?

  不是怀念他,是诅咒他。这猴滚崖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完全是他给祸害的。

  这到底是哪样一回事?是他不准猴滚崖的村民搬迁?

  马力顿了顿接着说:

  这个从小在乌蒙县县委大院喝牛奶看日本动画片长大的曹冲书记,为了表明他悲悯贫苦,体恤民情,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想在全乡干部群众中留下一个很亲民、能吃苦、想干事的好印象,初来莲花山乡的第三天,就选了一个全乡最边远、最艰苦、最贫困的村民小组调研,在办公室主任胡途和村主任杨民选的陪同下,连走带爬的用了一整天时间,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个被他当时称为“天外村子,云上人家”的小村庄。见这猴滚崖海拔高,气候冷凉,只出产荞麦和洋芋,加上这通电通水通路的成本太高,生存环境十分恶劣,乡村干部下乡十分艰苦,群众到乡集镇赶集办事比他们这些干部出国还艰难,作为乌蒙县交通局副局长下派到莲花山乡镀金的曹书记,原本想通过实地调研,想找原单位领导解决点资金,首先把这猴滚崖的路修通,但当天晚上就一拍大腿决定,将猴滚崖纳入全乡第一批异地搬迁的村子,并确定为“书记样板”,由他亲自抓。

  为了实施好这项莲花山乡天字号的民心工程,曹书记亲自率领乡村干部到思茅等地考察了一通,很快就落实了迁入地,乡村两级干部便马不停蹄地上门挨家挨户的反复做思想工作,恨不得把舌根都嚼烂了吞进肚里,但村民们要么说在惯的山坡不嫌陡,祖祖辈辈在了几百年了,这一下子要搬迁到一个很远的陌生地方,总觉得故土难离;或者说这活人倒是搬到天底下哪里都容易,但这祖坟要搬几百上千公里绝对不可能,这是辱没祖宗的事情,要是不般吧,今后又难得回来给老人烧纸;抑或说老人身体不好,怕路途遥远经不起折腾,整死在路上淘馊气得很……反正总是找种种借口死活不配合。后来还是村主任杨民选说,如果不搬迁,就把猴滚崖村民小组所有育龄夫妇全部拉到乡计生服务站去做结扎手术,联想到乡村干部为了凑足计划生育手术的数字,以避免个别干部被一票否决掉,将单身汉钱老幺一绳子捆到乡计生办结扎掉的事情,大家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搬迁。

  可是等第二年春天,乡党委曹书记来斜对面的杨棚子村下乡,刚要指示杨民选组织村民将猴滚崖的房子全部推平了,将所有土地全部种上松树,改善一下生态环境,忽然抬头看见那些几乎已经荒废了的茅草房里,又袅袅升腾起股股炊烟,便问杨主任到底是怎么回事,杨主任也是一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说肯定是放羊的小孩子在里面烧洋芋做晌午。曹书记还是觉得有些蹊跷,就叫杨主任陪他去看个究竟。

  曹书记和杨主任钻进村子下端的刘士强家,见他正烧火做饭,杨主任问是不是回来给老人上坟,刘士强说,村民们都习惯了在大山上种洋芋,肚子随时饿随时都可以丢几个洋芋蛋子在灶眼里烧来吃;在那边种甘蔗采茶叶不习惯,甘蔗叶子戳人得要死;茶叶也是他妈半天才掐得一小把,急人得很。曹书记听了哭笑不得。背起个手转了一圈,发现整个村子几十户人家全部回来了。曹书记当着许多村民的面,指着杨民选的鼻子赌咒发誓地说,以后猴滚崖的事情,谁也不许管,除了抓好计划生育,其它的事情,他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就让这些人自生自灭好了,他们成龙上天,成蛇钻草去。

  妈的,真是一个昏官,糊涂蛋!陈万能摇摇头骂到。然后两人又继续赶路。

  傍晚时分,陈万能和马力终于来到猴滚崖村民小组。马力建议先到他家吃饭。可陈万能猴急得很,要马力先带他到村子里转转。陈万能从小生长在乌蒙县城里,从部队转业到莲花山乡司法所虽然马上一年时间了,但这猴滚崖村民小组他还从未到过,只是从派出所所长韩义那里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个小村子里发生的一些让人啼笑皆非又毛骨悚然的案子。不过这个光棍村的名声,他当兵之前就经常听乌蒙县的一些干部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

  陈万能和马力来到村子较上端的一个小山梁上,从高处鸟瞰这个苍山与高天夹缝中的村子,夕阳像炼钢炉里倾倒的熔水,让整个山乡都释烁着灿烂的金黄。宛若一朵朵干蘑菇般没有一点点生气的茅草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夕阳、炊烟、暮岚和黄土勾勒出的一幅淡写轻描的山水花卷之中。早春二月的晚风,裹挟着丝丝有些割脸的寒意,就这样有理无理的嗖嗖地卷起一些杂草和扬尘天昏地暗地飞舞。这个约七八十户的小村子,就像一个爹死娘嫁人的弃婴,在潇潇寒风中瑟瑟发抖。陈万能鼻子像灌进了半斤山西老陈醋那样,忽然一阵难以言状的酸胀,他使劲挤了几下眼睛,眼泪差点没有掉下来……

  四

  老姜,你说句真话,这刘士强怎么会被你家小母牛给踢了住院了呢?

  所长,听说你是管法律的干部,相信你在法律面前会讲事实,做到一碗水端平,不会像以前的一些领导,面对群众的纠纷,有理扁担三,无理三扁担,面对群众反映的问题,作风相当粗暴,方法比较简单,通不通,三分钟;再不通,就是一阵龙卷风。我就实话跟你讲吧,本来这事我实在讲不出口,我原先是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丑事尽量不出村,既然他狗日的恶人先告状,硬是不依不饶,那我也不管啥子亲不亲戚不戚的了,反正丢人的是他……

  什么丢人的事情?你就爽快点嘛,既然不是你家的责任,这说得脱走得脱。陈万能有些不耐烦地提高嗓门说。

  姜大脚朝媳妇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带着只有十来岁的幺女儿走出去后,满脸憋得通红,语气有些急促而僵硬地说:

  他……他狗日的是个畜生,强奸我家那头怀孕的小母牛……

  陈万能噗嗤一声,将刚喝到嘴里的茶水喷了对面马力一身,忽然将杯子往木凳上咣地一砸后,眼珠子瞪得像两颗刚剥壳的荔枝,结结巴巴地问:

  啥……啥子啊?

  陈所长,你要是不信我说的话,现在电视上不是说有啥子……啥子……DEA检测吗,老子已经叫儿子姜军用干净的纱布在牛屁股上沾了一些他狗日的留下的脏东西,那就是作案证据,你们可以叫派出所的来拿去检测啊。难道你认为我姜聪是怕担责任怕赔偿医药费,瞎编这样一个丢人的故事来栽赃陷害他推卸责任不成?我跟你说陈所长,要是我那小母牛流产,我还找他刘士强的麻烦,他还要医药费,要棺材钱还差不多,我不叫他赔偿就算是他狗日的烧高香了。

  不是不是,我们当然要调查,只是觉得这……这实在不可能的事情,怎么……

  那好了,你们要是不相信,我啥子都不管了,他要咋个整我姜某人奉陪到底。姜大脚霍地站起来,气呼呼地就要往外走。陈万能一把拉住他说:

  老姜,你先别激动,我们会认真调查清楚,然后组织调解的,这乡里乡亲的,吃饭都能够听见筷子响,又是亲戚,没有什么化解不了的冤仇,事情已经发生了,这和气才和谐嘛,我们先走访走访,等刘士强出院后,再组织调解。对了老姜,你说是刘士强强奸你家小母牛,都有谁看见呢?

  你们可以去问村里的小石包,还有杨二嫂,他俩都说在山上大老远的地方看见刘士强钉在我家那牛的屁股后头整半天,才被踢了一脚,然后看见他在地上打滚。

  老姜,你必须配合我们,要解决问题必须有诚意,什么小石包大石包的?你叫我们去问一块石头,它会开口说话吗?

  所长,不是一个石头,是一个小伙子,他的乳名叫小石包。马力抢过话头说到。然后又转向姜大脚说:

  姜叔,那个杨二婶的话天一句地一句的,听不得,她见风就是雨,唯恐天下不乱。

  侄儿子,那小石包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孩子,他总不至于说假话吧?

  调解工作就在姑娘坟村委会的会议室进行。主席台上,杨民选和陈万能坐在中间,两边是马力和村治安员李华,刘士发和他小兄弟刘士昆坐在左边。当事人刘士强呢,之前按杨民选的意思必须把他请到现场,说他不在就相当于一次主犯缺席的审判,判官不好盖棺定论。但马力激烈反对,说一则因为他行走不方便;二是这事在背地里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谈倒可以,上不得台面,如果真要把刘士强整到现场,这就好比当着姜家的面,往他脸上抹屎,调解工作绝对不会有啥好的结果,难以收场,甚至还存在几个干部故意臊人家刘家的皮,帮着姜家羞辱刘家的嫌疑;三呢,好歹他马力也得称呼这刘士强一声表叔,这种事情叔侄的脸挨在一起不好施为。

  右边十七八岁的姜军年幼无知,年轻气盛,还没有等陈万能发话,便耐不住性子嗖地站了起来,像吃了几顿炸药在肚里样,直接就开炮了:

  唉我说领导些,我两父子还要赶回去种洋芋,没得瞎功夫在这里跟你们拉鸡巴塞屁股尽扯些无x聊的事情……话音未落,被一杆正忽闪忽闪地飞着火星子的烟枪咔嚓地挖了一下光不溜秋的脑袋,他想要大发雷霆,但碍于挖他的是他爹,便腌茄子一样噗嗤一声堆在椅子上。

  经过双方一阵激烈的互相指控与针锋相对的争吵,陈万能咣当一声将玻璃杯砸在桌子上,茶水泼洒得一桌子都是,他厉声制止到:

  你们认为这是光彩得应该给你们双方各戴一朵大红花,敲锣打鼓地在世人面前宣扬炫耀的好事吗?中央号召大家建设和谐社会,可你家猴滚崖的人个个都日怪得很,尽整出些人咬狗猪上树猫儿和耗子跳探戈的奇闻怪事,精力旺盛得很,怎么不去把凉风台的煤炭洗白掉,整天在这里瞎折腾!这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今这个时代,好消息还没有穿起裤子,坏消息已经绕地球转了三圈,更何况是一个卵蛋大的小村子,你们不嫌丢人,我还挂不住这张老脸呢。经过双方的争论,我看这焦点就集中在一千把块的医药费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再说了,你们还是三代以内的表亲,又没有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舔胯之辱。刚才我跟你们杨主任和马助理商量了一下,这医药费刘家承担百分之八十,不管怎么说,主要错误还是要你刘家承担,不能跟一头牛过不去嘛。

  见刘家两兄弟耷拉着脑袋认真听他讲,没有在争辩,姜家父子倒像战胜国的元首那样,趾高气昂地抬起头撅起个嘴看着天花板,很是得意的样子。陈万能干咳了两声压低了声气说:

  你姜军也要负责百分之二十,意思意思一下,留住亲情,求个平安,买个和谐。至于你姜家提出的小母牛可能有流产的风险,这简直是无理取闹的屁话嘛,哪个人有这么大的家私生这么了不起的本事?不要缺牙巴啃猪脚横扯筋了。说完便棱睁鼓眼地看着他们。

  姜军听陈万能这样下断章,眼睛绿刮刮地瞪着他,刚长点茸须的嘴唇微微闪动了几下,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他爹,又嗖地弹起来,指着陈万能的鼻子就说:

  你们这些当官的,简直是瞎扯淡,我们家有什么责任,难道是我家那头小母牛发情了勾引他不成?我们为什么要出钱?

  马力招手示意姜军先坐下,然后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说:

  老弟,世间没有绝对公平的事情,何必硬是要针尖对麦芒,争个你死我活的?我们都还年轻,看问题还比较肤浅。很多时候,你我都要像你父亲,我的姜叔学习,在我们猴滚崖村民小组,他可是个懂道理,能忍让,会为人的榜样。还是人家陈所长说得对,我们都是沾亲带故的,在这么一个吃饭都听见筷子响的小村子,再吵再闹都要永远做邻居,做亲戚。你们只是承担一点点,意思意思一下。

  陈万能听得出来,马力这小伙子是用戴高帽,往丑女脸上抹雪花膏的方法,堵住姜大脚的嘴,他用十分赞赏的目光看了马力一眼。对面的姜军呢,还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小公鸡,仍旧想据理力争,见他爹又高高举起那杆有点分量的烟枪,才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在椅子上砸出一声闷响。

  五

  待刘姜两家人散去后,杨民选掏出一包“画苑”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陈万能,又掏出火机给陈万能点燃后,从墙脚拿来一根水烟筒,将点燃的香烟栽在烟锅嘴里呼噜噜呼噜噜地吸了两口后骂到:

  他妈这农村工作要把我们这些拿钱不多管事不少的人给活活整死,上边千条线,下边一根针;上边讲系统,到老子们这一级就成总统了。啥子鸡巴工作任务他妈上边都只会踢皮球,一纸责任书一签,就他妈万事大吉了,到年终任务完不成,就高高举起“一票否决”的斧子疯狂地斩人。斩就斩吧,反正也没有多少碎花银子,老子早就不想干了。你看人家党爱民,前年年底才被“否决”,去年年初人家就到省城帮一个建筑老板看工地,坐起数钱数得那手都不断地抽筋……

  其实马力很清楚,陈万能也听说过,这党爱民是因为当初这猴滚崖村民小组的事情说了两句公道话,就把曹冲书记给得罪了。加上他总是一池子清凉水,干净的湖面容不得一些水葫芦,不像这杨民选,为了当这个村干部,什么狗屎手段都使得出来,两人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早就水火不容,所以只得愤然离开,让这杨民选一个人当太上皇,想咋地就咋地。他惹不起躲得起,无官一身轻,眼不见心不烦。

  主任,又签啥子责任书了?

  杨民选放下水烟筒,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几页纸扔在马力的面前说:

  你自己看吧。

  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这不是说从去年开始人家县上就没有签订了吗?怎么……

  小伙子,不要总是拿起去年的老黄历翻了,听秦乡长说,乌蒙县要创建平安示范县,人家县委政法委曹冲书记在大会上讲,这是今明两年全县的头等大事,关乎全县的发展大局,要是哪个乡镇在这项当前最核心的政治任务中拖了后腿,谁就是全县五十多万人的千古罪人。听说这老曹还在会议上点了我们乡的名,说自从他离开以后,这莲花山乡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是王小二年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连续几年考评都是全县倒数第一。一个仅仅一百多户人家的村民小组,几乎每年都要发一起影响恶劣的刑事案件。

  妈的,当初不是他老人家说就让这猴滚崖成龙上天,成蛇钻草,自生自灭吗?陈万能说。

  创他娘的头!马力忽然骂了一句。瞟了一眼杨民选有些紧绷的脸,装作没看见又接着说:

  我家猴滚崖当初不是因为他这个只讲政绩,不讲症结的昏官,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一个党的领导干部,心胸如此狭窄,目光这样短浅,不就是搬出去在不习惯又搬回来吗?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反了天的事情,你说他要当气话说说也倒还可以理解,公然说不管他还真就不顾这几百人的死活了,这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只要群众承担公民义务,而不让他们共享社会主义的发展成果。还公然得到提拔了,我看他连当个村支部书记都不够资格。

  你小子捏起鸡巴充驴子,日冲个球,人家曹书记现在是县委班子的核心成员,要是你这话传到他老人家的耳朵里,不仅你个人死得年轻,而且还会误了我们乡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摘帽子这件头等大事,到时候恐怕你这个嫩苔苔承担不起。

  马力欲据理反驳,但他忽然想起当初陈万能说过的话,这人有些时候有些场合要学会闭嘴,不然会死得很惨。他明白,这杨民选虽然是全村老百姓一人一票选出来的村主任——尽管有些票代价有点高,哪怕你洪家梁子一票都没有,但在曹书记的亲自关心下,他毕竟名正言顺地理所当然的当选了,而且稳稳当当地坐在这个位子上。因此,作为村主任助理,为了能够为将来施展抱负,大胆作为营造一个宽松的政治环境,很多时候还必须捏起鼻子吃臭屁,夹起尾巴做人,现在学会装孙子,是为了以后当爷,他不能把自己的处境整得太糟。于是便知趣地自我检讨了几句,捡起面前的责任书,装模作样地逐字逐句的看了一遍。

  杨民选放下水烟筒,干咳了两声,向门外喷了一口浓痰,又清了清嗓子后说到:

  马助理,赶快安排人通知各村民小组长,明天下午到村委会开会,传达曹书记和秦乡长的讲话精神,认真研究一下摘帽子的事情,和各村民小组把这责任书给签了,反正上行下效,只要层层签名留念,皮球一踢他妈就万事大吉了,要不然到时候肉难在老子杨民选的锅里,火石落在老子脚上烧,老子睡球不着。记住了,要挨个通知,认真扎服,不能漏了一个,尤其是这猴滚崖村民小组的洪福奇,他就是死了埋了都必须挖出来抬到村委会把合同签掉……

  杨主任,这猴滚崖村民小组早八辈子就没有小组长了,您应该还记得,这几年来每一次您召开村民小组长会,都要当众宣布,这猴滚崖村有他不多无他不少,反不起天,没人来开会没关系吗?这洪福奇他……他还真是抠出来都只有骨架了,打死他的人都枪毙好几年了……

  啊……喔……你看我这记性。反正我不管,你分管这块工作,这事你得想办法,杨民选大手一挥说到。

  吃过晚饭送走陈万能,杨民选叫马力来到他的办公室,轻轻关上门,招呼马力坐下后,掏出一支烟,点燃栽在水烟筒的锅嘴里呼噜噜呼噜噜地吸了两口后说到:

  马助理,开会之前,我们有必要对我们姑娘坟村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现状进行一些分析研判,你喝过不少墨水,连过的桥都比我老杨走的路多,见多识广,想问题比我有见解,你说说,这猴滚崖村它……它咋就这样日怪?都什么年代了,还生出这么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

  主任呐,有些话讲出来,又怕实在杠您老人家的耳朵……

  嗯,没事,你说,今天杠不杠耳朵我都必须听,只要对摘帽子有好处,你就是骂我几句甚至踢我几脚只要不踢老子的裤裆我老杨都洗耳恭听,默默承受。

  听杨民选这么一说,这马力的胆子忽然也就像小孩子吹气球,一下子膨胀起来,他像往窖坑里倒洋芋般,文绉绉的滔滔不绝地说:

  世间之事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都有其前因后果,都是从量变引起质变,又……这猴滚崖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责任完全在我们过去一些干部的身上。这俗话说,只有不好的干部,没有不好的群众;只有不好的老师,没有不好的学生……马力顿了顿,偷偷地瞅了一眼对面的杨民选,见他歪着个肥硕的脑袋,虽然像死人一样没有丝毫表情,但看得出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便壮着胆子继续说到:

  您老人家想想,就因为当初没有成全某些领导干部的政绩工程,猴滚崖村民小组就成了被这个时代和社会遗忘的角落,三百多人也成了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份子,每年只有抓计划生育的乡村干部趁黑摸进村子,见着成年男女就一绳子捆走,整得人们都不敢在家住,老老少少全部成了山上的野人。抓不到人,气急败坏的干部们不由分说,就拉猪赶牛掀房子,弄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根本不讲什么以人为本。你难道忘了猴滚崖那几句顺口溜吗?——一群龟儿子,进村咬卵子,赶牛赶马拉羊子,腰上还别起小枪吓老子……钻头觅缝抢位子,不顾群众苦日子——虽然这听起来有些像小孩子瞎编的童谣,但它确实也从一个侧面生动形象地反映了我们一些干部工作上存在的严重问题。这些年,我们好像上上下下都成了计生办的干部了,两眼只会盯着几个大肚子,而其它事情就是一抹黑……就拿猴滚崖来说,这些年该群众享受的惠民政策,他们就好像生活在另外一个国度,压根就没有这个资格。这久而久之,干部和群众就站在了对立面,都成敌人了。您看看,如今都信息时代了,就猴滚崖还在点油灯,爬崖壁,喝雨水……

  嗯,你还别提那抓计划生育的事情,让人鬼火冒得很!你给听说那年我们村计生宣传员杨民德陪乡计生办的同志到洪家梁子宣传计划生育政策,只是宣传政策而已,又没有拉猪赶牛掀房子,也没有腰上别起小枪吓唬谁,我们倒是以人为本了,但他们没有以人为本啊,那个单身汉刘士强用自己的精子蒸荞疙瘩招待干部的事情你听说过吗?

  杨民选作出一副怀儿婆娘吃苦楝子样难看的表情,然后大大地吐了一泡口水。

  马力也忽然感到胃里的东西忽然拼了命地往脖子眼里冲,他咽喉儿包包使劲往下推送了几下,才把一点口水和一口馊气往下一压,这胃里的东西才没有喷出来。他反问到:

  我的主任大人,这猴滚崖村民小组的人在你们心中就这样恶心?这哄鬼都会把鬼笑死的话你也相信?这人再穷,也不能任人糟蹋和诋毁嘛。我后边问了,那是群众们对乡村干部抓计划生育的做法太反感,故意编造出来恶心干部的,根本就没有的事情。

  不……不管怎么说,这猴滚崖的人不知好歹,你把他们当神敬在香火板板上,他把你当魔鬼踩在脚下,把你跺成烂泥还不解恨呢。

  主任,今天可是您说再杠耳朵的话您都得听,我这才斗胆说这些不耐听的话的哈。

  是啊,我是在听啊,但允许听也应该允许争论吧?你继续说。

  马力顿了顿后继续说,这猴滚崖的群众都说,不管哪个当毛主席,猴滚崖几十年了,山河依旧,面貌无改。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一种破罐破摔,烂船下陡滩的心态。这治理治理,你不去治它怎么会理?难道这就是无为而治?这人心呐,它好比一片土地,如果你长期不去耕耘它,放任自流久了,它一定会长满杂草甚至是荆棘,里面就会毒蛇和野鼠盛行。您看看猴滚崖这些年发生的那些刑事案件,许多都是从鸡毛蒜皮的小事慢慢给养成气候的。你就说杀死村民小组长洪福奇的那个案子,不就是因为洪福奇道听途说地听一个嘴巴比老妈妈裤腰带还松的女人嚼舌根,怀疑光棍赖三睡了他的老婆,便气急败坏地找上门去要拼命,最后在打斗中伤及性命的吗?没有哪个对法度有点敬畏之心。

  可这些年来我们一些干部,成天只会拿猴滚崖因为光棍汉多,整出的那些跟撕烂裤裆整出血相关的丑事作为茶余饭后的娱乐消遣,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小伙子,说够了吗?过瘾了吗?解气了吗?不错,你很能说,很会讲,可你现在也是这村上的干部了,有日天的本事,好啊,这全村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就看你的了。

  杨民选说完,像个气球一样又红又胀的脸不断抽搐着,站起来将双手在肥阔的背上架个威风凛凛的十字,扬长而去。

  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会议就在村委会的院坝内举行。

  主席台上,杨民选面前醒目地摆放着“首长”两个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上的拳头大小的两个字;左右两边分别是马力、文书蔡文豪和治安员李华的牌位席。杨民选猛地吸了两下水烟筒,反手递给治安员李华,干咳了两声扭头向身后吐了一口痰后,用有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往台下扫了一圈,忽然用像滚雷碾过旷野般洪亮的声音,东拉西扯地传达了县委政法委曹书记和乡政府主持党委政府全面工作的秦汉乡长的重要指示精神,然后又嗯啊唉嘛地整了一大堆让人听得背脊骨冒冷汗的话,实在听不下去了,聪明的马力用手拐子拐了一下旁边的治安员李华,然后翘起下巴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桌子。李华心领神会,把桌子搬到主席台下,歪歪斜斜地在桌上摆上“签字席”的牌子,在一旁放置一根长木凳。

  下面,由马力助理代表村委会,与各村民小组长签订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责任状。

  杨民选挨个点了村民小组的名,小组长些虽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低声嘟哝着逐一到桌前签了责任书。最后轮到猴滚崖村民小组了,杨民选大声喊到:

  猴滚崖村民小组……猴滚崖村民小组……

  到——!杨主任,这猴滚崖村民小组就由我和我自己签责任状吧。

  六

  姑娘坟村委会耳楼二楼的一间小屋里,马力辗转反则难以入睡。但绝对不是因为听杨民选讲,这间屋子是原来安大善人的千金安子芳的闺房,这姑娘因为父母要将她许配给一个吃苦耐劳,心地善良,又求上进,但长得很谦虚的长工,她想不通,还没有满十六岁,就一绳子吊死在这屋里。前些年村完小的一个女教师住这里时,经常半夜三更听见轻盈的脚步声清晰地叩响楼板,这女教师后来就疯掉了。他马力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他绝对不相信什么鬼神。他睡不着,完全是因为这猴滚崖的事情,始终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胸上,尤其是这样平躺着,觉得硬是喘不过气来。

  他坐起来打开灯,从椅子靠背上的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十五分了,不知咋地,此时他想起了曾经的女朋友孙明星,谈恋爱时的一幕幕,就像电影山楂树之恋里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清晰浮现,尤其是在距离校门口五百多米远的那间出租屋里的每一次云雨交欢,慢慢地,他那东西就将黑色的短裤支起一个小小的帐篷,他用手握了握,又用力掐了一下,龇牙咧嘴地,用颤抖的拇指按下孙明星电话号码的前五位数,忽然又停住了。心里忽然有了些许悔意——是他对不起女友,让她打了几次胎,最后不是因为他执意要回来参加考公务员,还故意换了手机号码,实在绝望了,人家才把这已经四个月的第三个孩子给做掉。俗话说,这人怕伤心树怕剥皮,是他伤了人家的心。半夜三更的,也许人家正蜷缩在那个亿万富翁邹麻子的怀窝里做着甜美的梦呢。他承认,他的确深爱过她,而且这份爱,绝对不会被流逝的光阴无情地带走。但他明白,既然爱,就应该让心爱的人永远幸福,这才算得上真爱,纯洁而高尚的爱。只是觉得这邹麻子,除了有几个钱,就一个典型的暴发户,人长得难看也罢了,这确实不能怪他,只能怪他父母,但关键是素质还特别低,上次马力去昆明,以表哥的名义到他公司找孙明星,大热天的,这龟儿子穿条薄如蝉翼的白色马裤从厕所里出来,他妈一个裤裆湿漉漉的一大片,还居然双手叉起个肥猪似的腰,腆起泡菜缸一样的大肚子,在几个女职工面前晃来晃去的,整得女孩子们一个个把头低埋在胸前。马力觉得自己曾经深爱的女人跟这杂种睡在一张床上,好比一个大姑娘跟一头猪关在圈里,他越想越恶心,很是为女友不值。但转念一想,这一切都是他马力造成的,是他将女友亲手关进了那猪圈。

  没错,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马力后悔过,一个好不容易才从山窝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最后又回到这山里做了土鸡,或者一只麻雀。追孙明星的时候,他可是赌咒发誓地说,以后一定在昆明找工作,挣票子,买房子,养儿子,可如今……当初他还曾经在父亲马尚昆面前发过誓,说他大学毕业后要是不能让父亲马上到昆明养老,他就在爷爷坟前将自己的眼睛抠出来,踩瘪给爷爷看,说他当初尽说瞎话,夸了海口,对不起爷爷给父亲取的这个名字,他不配做马尚昆的儿子。他父亲马上昆呢,当初为了鼓励他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也跟他开玩笑说,他一个扁担大的一字都认不得的庄稼汉,到大城市生活,进出只会数电线杆子,他就好比一匹马放牧在昆明城里,一块滑石板上,生活淘馊气得很,只要儿子将来成器,在大城市里找工作买房子娶媳妇,他在大山里一辈子都风光。没想到这几年以后,命运的轨迹又从绚丽的梦幻中划了一道模糊的弧线,直接回到了父母和乡亲们空洞而冰冷的目光里。很长一段时间,他在父老乡亲面前简直抬不起头来。

  但当他正式成为这姑娘坟村委会的主任助理后,想到这个生养他的猴滚崖,如今这个年代了,还如此的蛮荒,就像现代文明的车厢里掉下的一捆烂菜叶一样,在高天之下群山之颠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酸馊味儿,他的想法很快便开始有了变化。他暗下决心,既然这是生养他的土地,他就有责任让她改变模样,正如乌蒙县委组织部副部长潘钢在他们奔赴任职地的动员会上所讲的,虽然是大学生,有知识,眼界宽,但哪怕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再有鸿鹄之志,这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马力把手机扔到床上,去一楼的厕所撒了一泡尿,回来后又躺在床上,但还是没有一丝睡意,反而变得像服用了过多兴奋剂那样,翻翘打滚的倒还难受,于是他一轱辘翻爬起来,用冷水抹了一把脸,打了一个寒颤,又来到办公室,将头一天签订的责任状在暗淡如月的白炽灯光下摊开,一条一条一字一句地研究着,想要尽快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迅速打开局面。但想了半天,很多看起来很不错的想法,最终都像山地里一簇快要出土的豆芽,却被一块大石板严严实实地压着,始终冒不出头来。他虽然是一个大学生,但毕竟涉世尚浅,这猴滚崖的问题虽然他也知道病根在哪里,但要轮到自己亲自开方子抓药去,毕竟他不是一个老中医。就拿他刘表叔那事来说,在猴滚崖,他折射出一个很现实的社会问题一一个仅有三百多人的村子,由于生存环境恶劣,姑娘们才十多岁就嫁到山下甚至城里去了,因此诞生了五六十个光棍汉,况且很多到进了棺材都没有能够享受人生的天伦之乐。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他马力不可能到外边去给他们抢女人回来,那样不仅是犯法的事情,更有悖于天理,这是人都不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更何况他是一个新时代的大学生,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又是一个村干部,在百姓心中,大小也是一个官。

  忽然,马力一片混沌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他要让那些单身汉也做一回男人。但很快他又犯起疑来,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诞,有悖于伦理世俗。弄得不好,会成为比这些光棍整出的事情还遭人耻笑,先暂时不否定,也不要急着实施,待反复思考酝酿再看吧。若有必要,还是跟杨民选汇报一声,至于他是否支持倒不是太重要,但瞒天过海,整出事情来他老滑头不仅推得一干二净,还添油加醋的把事情整复杂搞严重掉,这样对自己的成长不利,马力想。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