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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史

时间:2023/11/9 作者: 昭通文学 热度: 18288
李发强

  一

  我在策划一件秘密事情,一件震惊我们市一中的大事。

  我把地点确定在高二六班的教室。六班在三楼,旁边就是语文教研组办公室,平常里面会有很多老师。至于时间,越早越好,我已经不能等了。就像一场大雨伏在云背上,迫不及待想要掉下来。你如果能看见我的内心,那么你一定可以看见我的心脏跳动的节奏非常紊乱,仿佛一个不懂音乐的孩子拿着棍子在鼓上胡乱敲打。

  最近我很烦,烦得无聊烦得透顶烦得五花八门烦得莫名其妙。有学生给我取绰号,有人从三楼吐口水下来落在我头上,教研组办公室里也许有人在说我的坏话,他们一看见我进去,马上缄默不语。还有评先进的事。学校分到两个市先进教师的名额,有的同事说我很有希望,甚至连校长也在那天的会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好好干!但结果令人失望,先进教师的一个名额给了教数学的张荔,一个给了教英语的谢敏。两个都是女的,二十七八岁,骚劲十足的年龄。谁敢说她们跟校长没有几腿我就跟谁急。另一件事给我的打击也很大。期中考试下来,我教的三个班级没有哪一个班的平均分进入年级前三,你说我的脸往哪里放?我是高二六班的班主任,虽然我才三十岁,可是教学成绩一直不错,一直都在年级前三。这次考试到底是怎么回事?考后学校在学生间搞了个调查,收集对老师的意见和看法。好几个学生都是这样写我的:不苟言笑,缺乏生气。现在的学生眼光和口味越来越高,他们希望我上课要像小沈阳演小品一样,满嘴胡言乱语腰上再系条围裙。他们不知道我整天累得半死不活,就算有小沈阳的才,我也没法不差钱。

  我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从教室到宿舍要穿过几个拐角。就在学生从楼上吐口水下来掉到我头顶上那天,我在回宿舍的路上被一辆自行车撞了。好在路边的一棵分叉树救了我,否则我会摔得很惨。我坐在树杈上,手里的书撒了一地。骑车者也摔倒了,我揉揉朦胧的眼睛,发现是已有二十五年工龄的张老师。我去扶他,他不要我扶,自己爬起来,不过脸色很难看。他说你没长眼睛吗?我被撞了还要挨骂,心里不是滋味,可是我很快就原谅他了。大家都是同行,我理解。我敢肯定,不需要到他现在的年龄,我就会到达更年期,对全世界充满怨恨。

  二

  我的宿舍很小,二十多个平方,是从前的学生宿舍,跟学校借住的。我老婆叫张小水,二十四岁,在晚报当记者。我们就要结婚了,约定买了房就结婚。本来钱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可是房价突然飞涨,原来一套房的钱现在只能买半套房了,只好继续等下去,等我们的钱增多,或者等房价下跌。记得就在房价涨得让我们难以接受那天,我们吵了一架。那不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却是彼此心灵伤害最深的一回。我们每吵一回,都会有一段时间长短不一的冷战,最后化解矛盾的惟一方法是一场痛快淋漓的性事。在我们吵架时,我最爱对张小水说的是:我们分手吧!她说:分就分!当冷战结束,性事完毕,我说:小水,我们结婚吧。小水说,好,现在不行,要买了房之后。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我几乎抽不出结婚的时间,何况张小水说,结婚后,我们要用一个月到新疆去看沙漠,再用一个月到海南看海。我没有时间,我们学校一个月只放两天假,暑假寒假也要补课。如果我结婚,学校肯定不会准假给我度蜜月的。因此,就算我们真的买得起房,结婚的事也得从长计议,化繁为简。

  在别人看来,我们结不结婚都一样,因为我们早已同居了,而且现在也要不起孩子。可是我心里不塌实,我觉得只有把结婚证领来捏在手里,张小水才是我的。

  张小水的工作是我帮她搞定的。她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我请在晚报当副总编的同学老魏帮忙,让张小水当了记者。

  张小水说,老马,从此以后,我只爱你一个。我叫马罗,所以她叫我老马。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她是真诚的。和绝大多数漂亮女孩子一样,张小水曾有过一些恋爱的经历,那些情节是我不着声色地一点一滴挖出来的。她说她在大学时先后有过两个男友,其中一个叫皮朋的,与她同班,毕业后还跟着她跑到了我们市,可是工作不如意,就跑去了省城,后来没联系了。我对小水说,你有他的电话吗?小水说,从前有,你问这干什么?我抱紧她说,从此以后,我不准你给他打电话,不准你想起他,甚至不准你与他邂逅。总之今后,你的世界里不能再有皮朋那个混蛋!小水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好,从此后,我视天下男人如粪土,在我的心里,只有马罗同志!

  于是我们准备买房,准备结婚。

  三

  教务主任打电话给我,叫我暂时代理高二五班的班主任。我说杨老师呢,干什么去了?教务主任说,看病去了。我说什么病?教务主任说,好像是抑郁症,具体情况不清楚。教务主任说话吞吞吐吐,仿佛在隐瞒什么惊天秘密。其实我知道,我们学校之前已有两个教师患抑郁症,正在医院治疗,现在加上杨老师,一共是三个了。他们的病因都一样:工作压力过大。我说我已经是班主任了,怎么能兼任?教务主任说,学校研究后认为只有你最恰当,你年轻,又任有该班的课。再说,时间不长,马上就要调整,你代理这段时间,学校会按规定给你补贴。

  我接电话时张小水正在笔记本电脑上写稿子。她瞟了我一眼说,叫你干什么?我说,代理班主任。她说,白干还是有偿服务?我说有补贴的。她说多少?我说,我们学校的班主任一个月补贴两百,是全市最高的。她说,那就代理一段时间吧。

  我可以拒绝当班主任,可是我不能拒绝小水。其实我已经很累了,可是为了买房子,为了结婚,累点无所谓。

  但要命的是,我竟然开始怀疑张小水了。

  张小水的电话偶尔会扔在沙发上,然后她就在电脑上写稿。有时电话响了,她或者在屋里接,或者出门接,有几回接着接着就下到了楼下的花圃。我问她是谁打来的,她说是报社的事。我说报社的事干吗跑那么远去接电话,她的手就勾过来了,吊在我脖子上说,还不是怕影响你嘛。然后我们就接吻,她用丰腴的舌头堵住了我的嘴巴。她的吻让我窒息。

  有一天我突然想,张小水干吗要在那样的时候跟我接吻呢,那时我们的工作都很忙,并没有什么激起彼此的冲动,她是不是想掩饰什么?我有些好奇有些担心,于是悄悄弄到她的电话卡密码,到网上去查询她的通话记录。我看到一些熟悉的号码,我的,报社总编的,副总编老魏的,记者编辑们的,大多很熟悉。还有一些不熟悉的电话,可是只有一个最引起我的注意。那个号码的区号显示是在本市,本月一共与张小水通了四次电话,有来有往,每次都超过了十分钟。看看通话时间,其中有两次正是张小水下楼接电话那两次。

  这个人是谁?男的还是女的?给张小水打电话,是不是真如张小水所言,说的只是工作的事?我很郁闷,想问张小水,可是我有些不信任她,我想她一定会敷衍我,说那个电话是他们报社某个记者的,或者是某个采访对象的,对,她一定会这样说,用工作来搪塞我。那么,我只有采取非常手段了。我掏出我的手机,拨了那个号码。

  电话通了。喂,对方说话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你是谁。我说。

  你不知道我是谁干吗打我电话?那男的似乎很生气,立马把电话挂了。

  我马上回拨那个号码,可是嘟嘟响了两声之后,应答声立刻变成“对不起,你拨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对方没接就挂了。再拨,又挂了。我知道自己做得有点莽撞,可是如果刚才我说出自己的名字,对方还会招认自己是谁吗?

  我思忖之后,有了主意。我下楼,穿过花圃和林阴,到了学校的电话超市,又拨了那个号码。

  你好,你是张小水的同事小郭吧?我说。

  不是,你打错了。那男的说。

  那你是……

  我是皮朋。他说。

  我赶紧把电话挂了。我怔在电话机前,半天回不过神来。他是皮朋?皮朋不就是张小水从前的男朋友吗?张小水说过从此不跟他联系了,可是为什么现在还有来往?而且,每一次通话都超过了十分钟!他们说了些什么?既然他们还互通电话,那么一定还有其他联系,比如见面、吃饭……张小水说他去了省城,是不是骗我的?说不定那个叫皮朋的家伙就一直藏匿在我身边的暗处,而我竟丝毫没有觉察!我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

  我恍惚地回到家,脑里重叠着张小水和皮朋的影子,他们像两条在水里交媾的鱼。我知道张小水跟我同居之前已经不是处女了,她已经和那个叫皮朋的混蛋同居过。这些我能够忍受,我不能容忍的是他们现在居然还有来往。

  那天恰好是难得一遇的月末休息,下午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直翻江倒海。后来张小水打电话回来,说省里一个著名作家来了,要到我们市有名的风景区七仙河去,报社派她跟另一个记者去跟踪采访,今晚大约回不来了。我说你跟皮朋在一起吗?她说什么?我说皮朋,你现在是不是跟他在一起?她说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在车上,我这里信号不好,很吵,听不清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挂了电话,心里更不是滋味。我不得不怀疑了,她说她听不清我说的话,为什么我听得清她说的?她一定是在回避。也许根本就没什么著名作家来,她只不过是去跟那个叫皮朋的混蛋幽会。我发了一阵呆,拿出电话,打电话给报社的老魏,我问是不是有个作家来我们市了,张小水是不是去采访了。老魏说他不知道,他负责的是编辑部,作家的事要问总编室或记者部才知道。他说你问张小水不就知道了吗,我说她的电话接不通,他说我帮你问问别人。我说算了,没什么事。

  我突然想去报社看看。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不过我还是想去看看,也许是去看张小水,也许是去看别的。

  从市一中到报社,骑自行车十分钟就到。

  我站在报社大楼前的空地上,踌躇着。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上楼去。可是上去干什么呢?看张小水在不在里面?在与不在又有什么意义?又能证明什么?我坐在自行车上,仰望报社大楼。在这栋大楼里,一定有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秘密。那些秘密从前跟我没有关系,可是自从张小水成为报社记者之后,有的秘密就跟我有关系了。到底是些什么秘密呢?我想入非非。后来我感觉我的脖子有点僵硬了,才决定离开。管他的,等张小水回家,我就向她问个明白。

  回学校的路上我经过市精神病疗养院的门口。疗养院不在街边,离大街有一百多米,之间是一条巷子。从巷子门口经过时,我一扭头,就看见疗养院的大门。之前我不知道那里有一所疗养院,可是现在它竟然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像我生命里注定的某个人,陡然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招牌上那几个鎏金大字非常显眼,马上就吸引住我了。顺着那几个大字看过去,是一幢白色的大楼。那是一种单纯的白,清凉的白。我拐进那条小巷,来到门前。大门紧闭,我凑过去,目光穿过铁门格子,看见里面到处是绿色,绿色中间,平整的水泥路很有规则,要么笔直,要么呈圆型,其中的一条路上,一个人正在慢慢踱着。路边偶尔有一个凉亭,亭上一律是青绿的藤蔓,亭下有桌子、凳子,有人在下棋。再往里,是个运动场,有人在打羽毛球。白色的羽毛球来回飞翔,像安详的鸽子。里面的人,穿着白底蓝格的衣裤。他们的表情自然、认真,不染尘土。从前我以为精神病院关的是一群失去理智的疯子,他们在里面傻笑唱歌或者说着胡话,使用暴力,世界被他们搅得一团糟。没想到这里竟如此清新和安静,里面的人,是那么安详。

  四

  回到住处,发现有个男人蹲在我门口抽烟。男人二十多岁,留着长发,上身穿一件黄色T恤,下面是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他见我上楼,赶紧站起来,说你是不是老马?我说我叫马罗,你是谁?他的手伸过来,说你好我叫皮朋,我找张小水。

  我没有跟他握手,只是有点奇怪地看着他。他被我看懵了,说,张小水呢?我找她。

  我说她没跟你在一起?

  皮朋马上笑了,说她要是跟我在一起,我干吗到这里来找她?

  我想也是,说你找她干什么?

  皮朋说,工作的事。

  我说什么工作的事,我是她老公,难道不可以对我说么。

  皮朋顿了顿说,不是不可以跟你说,而是说了你也帮不了我。我跟朋友开了个公司,想请小水帮个忙,给我们做个广告——不是纯粹的广告,而是那种新闻性质的广告,因为我们公司是本市第一家文化传播公司。

  我说张小水采访去了,要明天才来。你难道不会给她打个电话?你不会没有她的电话吧?

  皮朋说,有是有,不过我打她电话她说听不明白,而且这事得当面说,有些具体环节需要商量。

  我笑了,我想我的笑一定有些诡异。因为我看见皮朋的表情很不自然。我说,他跟他的男朋友出去幽会了,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俩可以一起等。

  皮朋讪讪地说,那就不打搅了,我以后再找她。

  皮朋走了,我靠在沙发上发呆。我有点欣慰,皮朋说张小水没跟他在一起,那么,也许之前是我想歪了。可是,他们的电话又怎么解释?如果只是正常交往,张小水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想着想着,似乎恍然大悟,一个故事的情节呈现在面前:张小水和皮朋旧情未断,皮朋因为放不下张小水就回来了。两人在某一天点燃了即将熄灭的爱情烈火,而张小水因为已经在和我谈婚论嫁,所以不敢把恋情公开。今天两人干柴烈火,张小水就假称有采访任务,偷偷跟皮朋幽会,没想到我打电话去问她,她以为我发现了她的秘密,所以让皮朋来假装找她,给我造成他们没在一起的假相。对,一定是这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静静地呆在屋里。后来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知道是张小水回来了。其实我已经猜到她会回来,既然那个所谓的著名作家并没有来,她跟皮朋的缠绵也已结束,她没有继续呆在外面的理由。我没有看她,依旧一个人发愣。她说你怎么了,就像被点了穴道一样。她在逗我笑。我说干吗现在就来了?她说,去七仙河的路不好走,作家的计划取消了。我说刚才皮朋来找你。她说哦,就打开电脑。我笑了一下,我感觉自己的脸紧绷绷的。张小水呀张小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皮朋在演双簧?

  我说小水,你不是答应过我不跟他联系了吗?现在……为什么?

  张小水没有看我。她说,偶然罢了。他现在请我帮忙,我不好拒绝他。而且,也是对报社有利的事情。

  我说小水,我们分手吧。

  她扭头看着我,诧异地说,为什么?

  我说为什么你是知道的,我们分手吧。

  她说你不要误会,我可以发誓,自从我跟你交往后,我只爱你一个人。

  我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要跟你分手。

  张小水站在我面前,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她俯下身,用湿湿的唇吻我的额,吻我的嘴,把我吻成了一摊水。

  不!不!老马,我们不分手,我爱你!我不准你跟我分手!

  我被她的激情融化了,我想我是误会了她,她那么爱我,怎么会跟别人好呢。我站起身来,拥着张小水,内心温暖而潮湿。

  五

  感觉很累。我的头发脱落得厉害,额头越来越高。小水开玩笑说当官的人额头才高,现在你有机会了,以后弄个校长教育局长干干。我说奔到教育局长的位子,别说头发,估计连骨头也不剩一根了。

  我上课的教室在三楼,语文教研组办公室也在三楼。办公室其实也是教师休息室,一下课,老师们就到办公室。办公室的中间是几张大写字台,上面放着几台台式电脑,墙边是一圈黄色的沙发。进入办公室,你会发现写字台上堆满了作业本,有的老师在埋头批改作业,有的伏案疾书。大家要交教学计划、教学笔记、教案和教学心得,班主任还要上报学生的学习情况报告册和各种乱七八糟的表册,因此都很忙。

  下课时,每个人看上去都极度疲倦,可是他们都围着写字台坐下来,马不停蹄地工作,表情严肃。也有一进来就喊累的,但很少得到别人响应,他们就把包往写字台上一扔,然后直挺挺地突然倒在沙发上,双目圆睁或紧闭,一动不动,像一件陈设的旧物。办公室里即使有七八个人,很多时候也是死样的沉寂。大家偶尔说一些事,诸如某某从班级第三名滑到了第七名、某某迷上了网络游戏、某某作文的内容表现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或者关于工资与职称,关于教师的岗位设置。提到后者的时候,他们似乎满腹牢骚同仇敌忾,可是我知道他们的内心里都隐藏着别人所不知道的想法。有的人平素高谈阔论,用刻薄的语言针砭学校管理的种种弊端,可是只要别人迎合几句,那几句迎合之辞常常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学校领导的耳朵。

  我一工作起来就忘记了自己。其实不是忘了自己,而是没时间去想。我所任的班级举足轻重,班上有两个重要的学生,一个是陈小羽,他爸爸是市委秘书长,另一个是丁浩然,他爸爸是天马集团的董事长。市委秘书长和天马集团对我们学校都曾有过极大的支持,我们学校以后的发展也不能少了他们。学校把陈小羽和丁浩然安排在我这班,是看重我信任我,因此,我必须全力以赴地工作。

  学生们经常都看得见我的身影,我想他们如果哪一天看不见我,一定会觉得这世界少了什么。要是我既不备课也不批改作业,难得有一点空闲,我会站在高二六班的讲台上,守着学生学习。学生们低着头,大多戴着深度的眼镜。我听见他们的笔尖触接纸页的声音像蚕在咬噬桑叶。

  我很少看教室以外的景象。有一天我踱到窗边,目光在外面的高楼间搜索。我发现了精神病疗养院的房子和绿地,那地方离我们市一中并不远,可是我以前竟没注意到它。我首先找到的是那幢白房子,那抹白色在林立的高楼中显得卓尔不群,那些绿色让拥挤的城市建筑变得柔和,自然,有生气。其实我们学校也是一个花园学校,可我为什么会对那些绿色熟视无睹?那天以后,我常常趁学生读书或写字的间隙踱到窗前,假装无所事事地张望。事实上在我的眼前呈现出了一幅美丽的图画,有时起雾了,城市被蒙在雾海里,我眼前的景物却清亮如镜。

  六

  我的伙食是在学校食堂解决的,而张小水大多时候在外面吃。我们都忙于工作,因此每天见面的时间都不多。有时要到深夜,我们才顾得上说几句。张小水依旧说爱我,我也说爱她。我们依旧疯狂地做爱,直到彼此都筋疲力尽。我在做爱的时候想着的也是张小水的感受,我要尽力让她快乐。但有几回我发现自己不行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特别沮丧,我想我是不是一辈子就这样了那张小水怎么办。张小水躺在我旁边,见我突然不动了,就睁圆眼睛看着天花板。后来她沉沉睡去,背对着我,似乎想把我从这个世界上遗弃。我很沮丧,只得怅然入睡。在午夜的梦里我的身体有了异样,我突然醒来。我抱着张小水,在半睡半醒之间我们再次游戏。那时候我丝毫感受不到快乐,可是我更加投入,似乎只为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跟张小水的疯狂依旧,可是我感觉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其实我已经说服自己不再怀疑她了,可是有时候却又禁不住要怀疑。另一件事情让我刚要平静的心又起了波澜。有一天她的电话在沙发上响了一下,我顺手拿过来一看,是个短信。那时候张小水正在写稿子。我说小水你的短信。她过来接的时候我翻开了那个短信,内容只有几个字:我想你了。发信的是老魏。我懵了,说老魏干吗发这种短信给你?张小水接过去看了看,说,我也不知道,一定是发错了。

  张小水马上回拨了老魏的电话。她说老魏你是不是想老婆想疯了,看你发给我一个什么垃圾短信!一会儿张小水挂了电话,说老魏是发给他老婆的,不小心发错了。她说完又开始写稿子。可是我的心不平静了,难道她跟老魏也……我不敢想。我想问她,可是我不知道怎么问,也不知道问什么,只好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埋头备课。

  那天晚上我跟张小水做爱的时候,心里突然呈现出两个男人的影子,一个是皮朋,一个是老魏。他们在张小水的身上蠕动,而我只是看客,躲在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我停下来,在自己的头上狠狠地锤了一拳。张小水睁开眼,不解地问我:你干什么?我说没事,头有点疼,估计是神经衰弱。

  是该多休息一下了,看看你,都瘦了。张小水爱怜地抚摸我的脸,话语温婉而柔情。我说小水,你摸摸我的心脏,看看是否还在跳动?张小水色情地抓住我的私处,小声呻吟。魔鬼一样的张小水又变成了一泓湖水,把我淹没了。

  七

  教务处召开高二班主任会议,要对各班级的学生和教师进行整合。教务主任说,这是学校行政研究决定的,他只负责传达。具体做法是将年级学习成绩最好的五十个学生组成一个特长班,由某副校长亲自任班主任。然后把中期考试中总成绩最差的两个班级解散,学生平均分配到另外的班级。这样做,一可以集中学校的优势资源,二是因为目前请病假的教师增加,学校缺少教师,整合后少一个班,教师工作量可以得到合理分配。

  我的班级总平均分在年级第八名,没被解散,可是对学校的做法我极力反对。教师们都在努力工作,一打乱,意味着大家苦心经营的班级就这样夭折了。每个班级的前三名都是冲击名牌大学的选手,老师主要靠他们撑门面。如果被抽走了,那个班级还有什么意思?而且实际上各班之间只有细微的差距,只在伯仲之间,并不能真正分出优劣,怎能随便就解散班级?

  我说不行,如果学校实在要这样做,我就不再任班主任。教务主任说,还有谁不服从安排的,都提出来,我上报学校,学校马上就批准。可是没有谁吭声。大家都知道做出这个决定的下场。从前有教师不服从学校安排,跟校长吵架,后来被调去了城郊中学。现在,没有谁愿意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散会以后教务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说,学校的决定不再更改,你要服从安排,好好工作,你的表现一直都不错嘛。我说无所谓,我现在觉得无所谓了。

  新班级组成了。高二五班的班主任杨老师还在医院里,不过她的班级已经解散。我依旧任六班班主任。大多数学生还在,还来了新生。中期考试中第一名到第四名的学生都走了,我不能接受却又没办法。让我更难受的是陈小羽和丁浩然也去了新班级,虽然他们的成绩并没进入年级前五十名,可是他们还是走了。我很沮丧,学校不再相信我,他们已经不再信任我了。

  我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熟悉和陌生的学生,心里不是滋味。然后我又踱到窗边,朝那幢白楼房眺望。

  下课的时候,休息室里依旧肃穆。备课的备课,批改作业的批改作业,平躺的平躺。世界是一个大机器,而所有的人都是机器里的零件,虽然彼此关联,却又相对独立。偶尔也会看见笑容,然而那种表情背后透露出的僵硬让人感到空气更加窒息。天气闷热,城市的上空或许早就在酝酿着一场大暴雨,可是这场大暴雨却一直没有落下来,憋闷的空气让城市愈加陷入恐慌。

  我倒在沙发上,头歪在一边,喘息。我大声喘息,如同一头疲惫的牛。我希望大家把目光对准我,我希望大家都问我:马老师,你怎么啦?可是没有人看我一眼。他们仍旧在备课批改作业和躺在沙发上。我坐起身,在写字台上狠狠地捶了一拳,一声沉闷的声响过后,玻璃瞬间被击碎了,发出的声音有如雷鸣。我的手也蹭破了皮,可是没有任何痛感。

  你有病吗?戴眼镜的年级组长剜了我一眼,可是身体并没有动。她是个女的,还不到五十岁,而两鬓已经斑白。

  八

  在那个阳光温暖的下午,我开始了我的计划。

  阳光很温暖,它们从窗户里斜射进来,把高二六班的教室映得明亮亮的。这样的天气,连最刻苦的学生都忍不住想闭上眼睛睡一觉。我看见艾小东的眼睛闭上了几秒钟又突然睁开,他抓住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扯了几下,摸出风油精在自己额上涂抹,之后正襟危坐,又开始写作业。

  我面带微笑,抄起两手,慢慢地踱到窗户边。真是个灿烂的天气啊,我把头伸出窗外,深情地凝视了远处那一抹绿中的白。那栋白色的房子沐浴在阳光下,仿佛与尘世没有一点关系。是时候了,我告诉自己。也许我可以选择别的方式,可是这种方式更能证明我的现状。我转过身。讲台旁边有一个红色的垃圾桶,里面装着废纸屑、果皮和饮料瓶。我背对学生,拉开裤子的拉链,朝垃圾桶里撒尿。我本来打算面对学生完成这一壮举的,可是我怕面对他们我尿不出来,那样就会功亏一篑,因此只好保守地选择背对他们。我知道最初的时候是没人注意我的,直到听到哗哗的响声,他们才会知道发生了怎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放松,像清晨起床,在床边随意伸一个懒腰一样自然。尿液从我的下体流出来,滴在垃圾桶里,唰唰地响。

  果然我听见教室里一阵惊呼,课桌椅撞击,学生们的脚步混乱,马上淹没了我弄出的响声。女生尖叫着逃出教室,男生也蜂拥而出。我听见一个男生大喊:马老师,你干什么?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着了,教室里瞬间只剩我一人。

  我尿完了,惬意地拉好拉链,重新站在讲台上,微笑着望着下面摆放凌乱的课桌椅。刚才它们还整整齐齐,可是瞬间就被我吓乱了。现在,我将与它们告别。我没想过以这种特别的方式跟它们告别,可是我一直在接受着某种暗示。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有人进来,是几个老师,还有几个男生。我看着他们,其实我的内心有点惊恐,可是我决定用散乱的目光去看他们,我不想分辨他们谁是谁。这不重要了,我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我应该笑,从此之后,笑应该成为我最常用的表情。

  嘿嘿。我甚至笑出了声音。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没听。我沉浸在自己的亢奋之中。然后有人架着我的两臂出了教室。走出教室的时候,还有人替我拉上裤子的拉链。我微笑着感谢。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围过来,有人在叙述这件事情的始末。身后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我被他们从三楼弄到楼下,出了校门。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惊叫着呼啸而来,停在我的面前,我被人塞进了车子。大概是臆想症。我听见有人说。似乎有人在我的身上蛰了一针,可是我感觉不到疼,只感觉有轻微的麻痹。

  没事了,打了一针镇静剂,暂时不会有事。这种情况我见过多了。一个声音说。

  车子开动了,透过玻璃,我看见那些老师和学生还在学校门口说话,不肯散去。那些学生们,终于不再跟我说老师再见了。然后我看见一个人提着提包小跑过来,跟他们说着什么。那是张小水,远远看去,她显得异常娇小,可还是那么漂亮。她似乎很焦急,她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变成现在这样。想到这里,我就兴奋了。一阵睡意袭来,我想一定是那个人给我注射的镇静剂开始发挥作用了,可是我的脑细胞还是不肯睡。

  张小水的影子越来越远,消失在后面。

  我似乎睡着了,且做梦了。我坐在一间白色的房子里,里面是纯粹的白。我仰着头,我的目光穿过漂亮的天花板,看见漫天的星星萤火虫一样闪耀。我站在精神病疗养院绿色的草地上,俯身,轻轻地抚摩着那些柔软的绿。在柔和的阳光下,我静静地躺在凉亭旁边的木椅上,看蝴蝶在眼前的藤蔓间飞舞。大门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是跟我没有关系。然后张小水来看我了。她一个人,或者跟皮朋。或者,是跟老魏。随便,跟谁都没关系,我不生气,她也不用掩饰了。我跟他们打招呼,说点与天气有关的事情,或者再说点别的,比如眼前飞舞的那只蝴蝶,比如诗歌。对,张小水,我最喜欢诗歌,我从前的理想是当诗人,虽然没有实现,但是现在我可以给你们分析一首诗的技巧和意境。告诉你们,一首诗的诞生过程是很微妙的,没有谁比我分析得更透彻。不想听我说?好,再见。我看见张小水走了,或者是跟她的男人手拉着手走了。他们一边走一边议论着物价上涨的问题,金融危机的问题,他们说,报纸上说房价又要涨了,可是电视里的专家又说要降。

  我懒得听那些事情,现在我只对眼前飞舞的蝴蝶感兴趣,你看它的翅膀是白色的,可是却有几道黑色的花纹布在上面,一横一横,像一个调皮的孩子画上去的。蝴蝶虽然在飞,可是它的身体依旧能看得清清楚楚。它的身体的头部有一对触角,胸部有两对翅和三对足,细小的鳞片遍布各处。这些都是我从前所不知道的。你知道这些吗?

  那边有个人在打太极,是杨老师。我过去跟她打招呼,她停下来,说,你会不会?我摇摇头,说不太会。她说来我们玩吧。我教你。我说好,开始跟着学。我的动作做得有点乱,有点随意。她微笑着朝我点头,似乎在夸奖我。之后我们就很少说话了,她没有问我患的是什么病,我也没告诉她关于她的高二五班被解散的事。

  好好调养,身体好了再出去。后来她说。

  今天天气不错,而且,我说,我还听到蝴蝶唱歌了,她的歌声也很美妙,像微风吹过花蕊的声音。然后我分开两腿,站稳,双臂轻轻地划过来又划过去。太极拳的招式真有意思,推来推去的,怀里像抱着什么却又看不见。我虽然学得不像,可是没什么关系。

  【责任编辑赵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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