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到他自我介绍叫吴发涛时,大家都笑了,我当然也没有例外。无法逃?怎么能起这种名字?尤其是当他说到自己还是个作家的时候,大家都显得有些诧异:现在别说作家,就是小镇上稍微出人头地的泼皮都会给自己改一个高雅、有文化的名字。吴发涛一脸平静,对我们这种反应早已司空见惯。我们是来自北方的老乡。在异地客乡,只要是口音大致相同,能够听得懂彼此说家乡话的我们都叫老乡。“来来来,谁会猜拳?咱们热闹热闹。”大家都摇了摇头,吴发涛嘴里滋滋地吸溜着,脸上有些失望。这时,坐在我身旁的胖贵欠了欠身子。
“你会?嗬嗬嗬,太好了。”
两只肥胖的手碰在了一起,稍稍触碰了下后又立即分开,随即五魁首、六六顺等声音开始在房间内里响起。我看着他们两人的手,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错把胖贵的手当成了吴发涛的。是的,一个拿笔的作家,手竟然比在车间里干活工人的手都粗糙。
不知道第几拳了,胖贵眼神都迷离了,以至于吴发涛嘴里喊了个“四季发财”,却伸出了五根手指头他都没有发现。按照划拳的规矩,他这叫“失拳”,理应吴发涛输。但此时胖贵早已醉眼朦胧了,哪里发现得了这种细节。我轻轻“咦”了一声,胖贵先停下来了,他就坐在我身边。吴发涛也停下来了,他俩都看着我。
“你会划拳?”吴发涛笑着问我。
“他盐(连)白酒都不飞(会)喝,飞(会)划啥拳。”胖贵含混不清地接过他的话。
“咦——,我这水里怎么有只虫子。服务员,帮我换一杯。”我冲着吴发涛抱歉地笑了笑,转向门外找那个胖妹。
吴发涛酒量真大,两杯半白酒下肚竟然面不改色。酒喝到这个份上,气氛起来了,他站起来从身后的提包里摸出一盒名片,开始给每一个人发。我双手接过,放到面前仔细打量:吴发涛,省作家协会会员,侦探小说协会会员,擅长悬疑推理小说创作。代表作《一头被猜死的猪》等。我不关注小说,因为我是个做手袋加工厂的。我只知道做一个手提包需要哪几道工序,布料、五金件、拉链各需要多少,袋子是落软骨还是硬骨,唛头是用电车车上去还是用铆钉打上去。但尽管如此,却不影响我对他那篇《一头被猜死的猪》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再次加深下印象,我叫吴发涛,是一名作家,这次来深圳主要是体验生活。我的一篇小说目前已经进入了创作关键时期,但里面内容涉及到一些在南方打工的场景,之前没有这方面的经历,所以这次就来打扰各位老乡和朋友了。放心,我体验生活是到车间流水一线真正干活,不是走马观花,过了今天晚上你们就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打工仔。”
“要体验流水线上的生活,庹老板那儿再合适不过了。”有人指着我,一桌子人的眼光全部转移到了我身上。
“庹泰,开了一个小小的手袋加工厂,欢迎吴老师去检查指导工作,我们将提供一切便利条件,只是怕委屈了您。”
“你真是太见外了,我是真的想体验打工一线的生活。庹总原来是个大老板。”吴发涛隔着桌子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满身的真诚,我几次想试着抽出来,但没有成功。
“我不是啥老板,更谈不上大。只是一个做手袋加工的二手贩子。”我这话是肺腑之言。
“老家是溪城的?很久没回去了吧?”
我点了点头。是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以致于说到溪城这个地方时都有些陌生。父母大概都已经长眠于那座青山上了。以前,我一直觉得哪里有钱哪里就是故乡,而随着时间的流动,现在我已经开始回忆和思念了。
“来,喝酒。”我端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抿下了一小口。
“你下来有十几年了吧?你是怎样从一个打工仔走向老板的?”大概是吴发涛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换了个话题。但这个话题说起来同样沉重,我也是不愿意回答。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他那篇《一头被猜死的猪》。
“你啥时候给我们讲讲那你那头被猜死的猪的故事?”
“现在就可以,”吴发涛用手搓了搓脸,回到了他的座位上,“这个故事还是蛮有意思的。”
二
我对溪城的变化确实是没有一点兴趣,虽然我有时候会思念那个地方。但吴发涛讲起那个故事时,却让我竖起了耳朵。“在上世纪90年代末,溪城的某个村子里一头猪把一辆货车开到了河里……”
“瞎球扯——”吴发涛第一句话刚落音,桌上立即躁动起来,大家哄一下笑开了。
“确实是有这么回事。”我轻声地替吴发涛证明。笑声停下来了,他们都一脸惊奇。二十年了,有人能记着这事并且还从家乡传到了深圳,我没有忍住插了一嘴。
事情发生之后,人们都说那头猪成精了,竟然把一辆货车给推到了河里。至于车里有没有人,人哪儿去了,这始终都是个谜。后来人们把那辆车从河里拉出来,丢在了路边。猪呢,也被人们拉了上来,实际上那头猪是一直被拴在车厢里。人们觉得它成精了,也没人敢拉回家养着或者杀吃了。
事情这么一解释大家就都明白了,吴发涛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确实是这样的。那个村庄我去过,沿河而建,是个诗情画意的好地方。山,水,人,像油画一样,尤其是春天的时候,山上百花姹紫嫣红,山下油菜花金光灿烂,它们和村庄一起倒映在平静如镜的河里。村庄是透明的,山是透明的,人是透明的,就连那花儿都是透明的。真的是太美了。”吴发涛像朗诵诗一样描绘着那个地方,情绪感染着我们每一个人。
我嗓子有点干,端起杯子轻啜了一小口。是的,他说的没错,那个村子我生活了十几年,山上的每一个山洞,河里的每一个河汊我都熟悉。村子建在山脚下,前面是一大片土地,再朝前面就是一条国道,国道的下面就是河了。夏天的时候,父亲在地里种上西瓜,一部分供给来贩瓜的小贩,另外在路边支个小摊,卖给过往的司机和行人。实际上,那时候路上的车并不多,有时候一天才能卖几个瓜,但我却照样倔犟地躺在瓜棚里等着。中午的时候,我会穿过公路,跳到河里泡上一会儿,然后再光着身子回到棚子里打盹。
吴发涛为什么会找到我们村,而且还对当年那件事情有兴趣,这个问题让我有点纳闷。但是现在,说起这件事来,我最清楚的是当年随着那辆车跑到河里面除了那头猪,当然还有一个人。只是,那个人并不是我们村里的。
“庹老板,你们当地人对这件事怎么看?”吴发涛点燃了一根烟,隔着桌子问我。
我们?那说法多了去了。有迷信的说法,有恐怖的说法,还有玄幻的传说,当然最终大多数人的结论是:开车的司机不熟悉路,加上又酒后驾驶——人们在捞起的货车驾驶楼里找了一个酒瓶,沱牌大曲。
自己把车开到河里了。
这一切都说得过去,那年代别说查酒驾,乡村里平时连个警察都看不见,根本就没听说过还有交警这个警种。人们也是几天后听到那头猪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后才找到了那辆已经没入水底货车。真是一头坚强的猪啊!站在车顶硬是坚持了几天,若不是那根该死的绳子,它早都逃跑了。人们把它拉上来时,发现身子都泡肿了,轻轻一捋,腿上的毛都掉完了。当然,幸亏它没跑,不然的话就没有吴作家的《一头被猜死的猪》。
“嗯。人们也是对我这样说的。但是——”他吐了个烟圈,“司机哪儿去了呢?也没有人报案么?”
那么大的一条河,失踪一个人很正常。我们村里哪年没有几个人在那条河里失踪?至于说到报案,“他自己把车开下去的,跟别人有球毛啥关系。”乡亲们都这么说。警察很忙的,我们平时根本就见不着人影,哪有时间跑到我们这偏远的地方来管这事。
那个在河里失踪的司机我认识,我敢说我们村再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熟悉他了。因为他在我的瓜摊上买过瓜,并且还不止一次。整个村子就我们一家人种西瓜,那个司机是个猪贩子,长着一脸络腮胡须,夏天的时候不穿上衣,胸毛从肚脐眼处一直蔓延到胸脯,茂盛又嚣张,十分吓人,比电影里的坏人都让人害怕。每次他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时,我都想着他会像梁山上的李逵一样会提着两把板斧,一左一右把我的西瓜砍得稀烂。实际上,他根本不用板斧,两个蒲扇般的大手跟板斧没有什么两样。在心里,我就叫他李毛子,反正我也不敢问他的名字。
李毛子吃我西瓜的时候,从不问价。跳下车,直接把我从瓜棚的椅子上掀起,然后拎过一个西瓜用手“咔”一下掰开,把那长满毛发的脸埋进西瓜里呼噜起来。我瘫倒在一边远远地看着,大热天身上打着冷颤。吃完西瓜,他便用我搭在椅子上的衣服擦他的沾满瓜汁的胡须,还有胸毛,然后丢下一句“记账”,跳上驾驶室就跑了。看着满路的灰尘消失得差不多了,我才从地里爬起,拿起一个小本儿,用秃了的笔在李毛子的名字后面残缺不齐的“正”字后面再添上一笔。只半个夏天,那些歪歪扭扭的正字已经画满了一页。
村里人说掉进河里的司机对我们那一带路况不熟,我不太赞同。那整整一页的“正”字可以证明,他几乎每天都要从那儿走一趟。我敢肯定地说,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我们那条崎岖的山路上哪儿有弯,哪儿有沟。如果说他是酒后把车开到河里的,我倒是相信,因为他每次去吃西瓜的时候,我都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还有他那红红的眼睛。吃瓜的时候,他呼出的酒气都能把我熏醉。
三
第二天,我去了东莞市长安镇的铭欣手袋厂。这是跟我合作多年的一家大公司,他们把唛头,耳仔等做工精密的程序加工好后,我再把这些半成品拉回厂里安拉链、落骨,最后组装成成品。实际上,我就是做一些技术含量较低的粗加工。加工费自然也少得可怜。昨天晚上回到加工厂里,车间里还在赶货,我迅速投入到忙碌之中。凌晨时回到宿舍,打开电暖气,但依然觉得满屋冰凉,突然想起了吴发涛。确切地说,想起了他的《一头被猜死的猪》。于是,我又爬起来,在电脑上搜索着。
《一头被猜死的猪》讲的是一个人和一头猪的故事,小说的内核是想反映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一个猪贩子每天游走于乡下,四处买猪,不管是公猪母猪,大猪小猪,他都收,就连病死的猪他都要。回到家里放完血,用重佐料卤好后卖到熟食店,谁晓得那是病猪?还有,他把母猪肉充当牛肉,而小猪仔那就更好处理了,做成乳猪送到那些高档的酒店里,供不应求。猪贩子做的这一切人神共怒,于是一头英雄猪出现了。按照吴发涛的安排,它进入了猪贩子的视野里,并且在那个夏天的中午和猪贩子一起走在我们那个村的国道上。一路上,英雄猪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搅得猪贩子心焦,跳下车举起鞭子狠抽。打累了,喝几口白酒;渴了,去路边掠来西瓜。这一切,英雄猪都看在眼里,再次出发的时候,车辆开得踉踉跄跄,英雄猪趁着车行在河边的时候猛烈一滚,连人带车就那么驶进了平静的河里……这吴作家尽是写些荒诞的事情。
“严格地说这篇小说并不是悬疑推理小说,当时创作时带了点玄幻色彩。现在,我通过采访知道了一些当年的事情,所以想重新来创作这个故事。”昨天晚上,临别的时候,吴发涛对我说。英雄猪,猪贩子,人想杀猪,最后却是猪把人杀了。我看明白了,《一头被猜死的猪》里面被“猜”死的是猪贩子。他才是那头“猪”。
“司机肯定不是被猪杀的,那么这里面肯定有另外一个人。”吴发涛对我说,这次他就是要把这个凶手给“猜”出来。
妈的,这鬼天气,电暖气都不怎么管用了,躺着床上看小说,身上越来越冷。我又把电热毯打开,把整个屋子和床都烘热,但好像仍然无济于事,心里像喝了冰水一样打颤。就这么着,我躺在床上,一点一点地目送着灯光把这个城市交给了太阳。
眼睛肿胀,脑袋昏沉,我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给兰蕙发微信:今天去提货,需不需要带东西?没过两分钟,我的手机振动了下,是兰蕙发来的。没有字,只有一个光彩夺目的太阳。
我笑了,坐起身来,看着镜子里面憔悴的脸,轻啐了一声。
驾驶着货车从厂里出发,沿着宽敞的马路朝东莞驶去,一路上发现路上到处都是交警和警车,他们有的驾驶着警车停在路边,有的骑着摩托车从我车边疾驰而过。真是奇怪,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么多警察。我把头摆正,目视前方,尽量不去看他们。
铭欣手袋厂里,跑完后续,到仓库提货时已是快中午了。我刚把签好字的提货单交到仓管手中,手机就振动了一下,我知道肯定是兰蕙发来的。果然,我滑开手机屏幕,兰蕙微信上显示:588。
我笑着,用空闲的中指点了一个太阳,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梦萦主题宾馆,距离铭欣手袋厂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我打的过去时,兰蕙已经洗浴完毕。裹着浴巾,酥胸半露,躺在水床上,背后一条条细流顺着墙壁缓缓流下,灯光照射着,像是灯火在流动,也像是水在灯光里流动。它们摇曳着,顺着墙壁流进了躺在床上的兰蕙身上,把她流成了一条蛇,一条水蛇,妖娆地扭曲着身体,每次都把我缠得喘不过气来。兰蕙有着北方女子的强壮身体,但又流淌着江南的温柔和风情,体力像背后的水流永远奔腾。
“先生,这次可还满意?”躺在微微颤动的水床上,香汗淋漓的兰蕙身子也随着床在上下起伏,像是那水都进入了她的身体。
“司机究竟去了哪儿?另外一个人是谁呢?”我没有听清楚兰蕙的话,但吴发涛的话却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看来是不太满意,那小奴就再为官人服务一次。”兰蕙把手从我胸前朝下滑去,我才反应过来,紧紧抓住她柔若无骨的手,制止了它的游动。
“我想回去把事办了,回来到你那儿上班。”兰蕙把手停下来了,望着我说。
别看这宾馆里四处都是水,但却是温水,房间里温度有点高,加上刚才的一番运动,我已是满头大汗。拿过刚才兰蕙裹身的浴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水。“可以啊,你随时都可以过去。只是……”兰蕙知道我迟疑的是什么,她的弟弟在我厂里当主管。她如果过去,就什么都挑明了。
“所以,我想回去先把事办了。”兰蕙仰头看着我,用手按住我来回晃动的脑袋,眼睛逼着我的眼睛。
这下,我才知道她的重点不是后半句,是在前面。对于这件事,兰蕙给我说过好多次了,但每次都被我岔开话题。原本,兰蕙出来打工就是赌气的,谁知道这一赌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那才婚后未多久的丈夫压根就没打算出来找她,而且据听说还和初恋打得火热。当然,兰蕙嫁给他就是父母看到人家城里有房,男人还是个后八轮大货司机。本来,以经济基础为出发点的感情就不那么牢固,更别说仓促下结成的婚姻了。兰蕙不甘心,她想离婚,男人当然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根本不答应离婚。是啊,现在的房价可是蹭蹭往上涨,他们那套房少说也值50万,还有那辆日近斗金的后八轮。别说把家产割一半给她,就是给她一条轮胎那男的估计也不愿意。一条轮胎值两千多块呢!
“收集他和别人生活的证据,告他重婚罪。”我在和兰蕙熟悉之后,曾这样建议。
“我都打听过了,那要有重婚的实际证据才行,比如怀孕,有小孩。”兰蕙的手指在我身上游荡,惹得我浮躁不安。“像我们这样的,属于生活作风问题,法律不支持。我们老百姓跟法官可是拖不起啊。”她长舒一口气,像是打过官司一样。我也长出一口气,想说句什么,但想想我也没有经验,于是咽下了后半句话。
“这次回去离不成的话我就开车撞死他。”兰蕙恶狠狠地说。“我去借一辆保险齐全的车辆,把他撞死后最多赔他三十万,这样就也不用麻烦着离婚了。万一负法律责任,交通肇事罪也就是那三年……”
我拉开了房间的窗帘,回头看看兰蕙,她的脸有些扭曲,只顾忙着生气,俨然忘记了自己还是全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我知道她是在说气话,她连摩托车都不会骑,还想开车去撞人?她有这种想法,说不定她男人更有这种想法,只怕她一出现先被别人灭了口。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现在兰蕙的智商估计在负数上徘徊。这时候她其实并不危险,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我最怕的是冷静的人,冰一样的冷静,让人不寒而栗。我没有插话,就那么听她怒气冲冲地絮叨着。
“要不咱俩一起回去,把他给解决了。”兰蕙突然坐起身子,冲着我说,胸前的那两团随着胸口的起伏上下跃动着,吓了我一跳。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我有些不自然,把目光收回来。她凭什么认为我会跟她一起去对付她男人,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干得了这事。那些开货车的司机在我印象里都是些粗壮的汉子,孔武有力。听她偶尔的描述,我觉得她男人应该像李毛子一样剽悍,那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我先走了,厂里在催我出货。”我走过去,捏了她一把,又迅速从她手中滑出,开始穿好衣服。还没出门,我就开始想起那一车半成品手袋了。
四
“一头猪是不可能把车拱到河里的,现场肯定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这是吴发涛到了我厂里后,有天晚上喝酒时对我说的。白天,我们都忙着干活,吴发涛倒还真放得下身段,化身成了一名普工。运料,剪线头,装车,什么活都干,搞得我都些不好意思。
“体验下生活就行了,你还真那么下力啊。作家给我干活,我可开不起工资哟!”在地摊上宵夜的时候,我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在他的劝说下,我自己也倒了半杯。来深圳这么多年了,我这是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喝白酒。“就是嘛,那糖水一样的红酒有啥喝头。”吴发涛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吱溜一声,先下了一大口。我端起杯子,轻轻地先抿了一小口,让嘴和胃都先适应适应。果然,那酒像一把烧红的刀子,从嘴开始,一直朝着食道、胃里冲去,刺得我像是要窒息。
“我之前写过一篇小说,也是个悬疑的。老家发生了一起杀人案,嫌疑人一直没有找到,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警方四处寻找,包括后来一直盯着他家里的人,都没有线索,连他们家里的人都说他死了。我当然也相信他死了。于是我以这件事为蓝本创作了一篇小说,只不过小说的结尾是这个人没有死,而是漂白了自己的身份,做了一名商人。生意做得很大,成为全县的重点企业,到处做公益。尤其是对他自己的家乡还有那家受害人特别的慷慨。”
“后来呢?”我沉浸在吴发涛的故事里,忘记了白酒的辛辣。
“听我慢慢说。”吴发涛夹起一颗毛豆,用牙齿和舌头剥着外壳,熟练地吐掉皮荚后,痛快地咀嚼着。“我这篇小说在我们县里的刊物发表后,你猜怎么着?一名房地产老板突然消失了。这下可真是坏了大事,人们以为他资金链断了,或者是跑路了。于是,全县上下几百人到处找他,因为他们都在他那有投资,要么放有高利贷,要么预订有房子。他一消失自然是大事,几百人闹起来可不是好玩的,县领导便派公安局去找他。很快就把这个人给找回来了,一调查,人家的公司经营得很正常,根本不是资金链断了。那么他为什么要跑呢?公安机关在调查过程中,无意中发现这个老板是个逃犯。哈哈,他无意间看到我那篇小说,心里有鬼,便准备换个地方投资。后来,公安机关把发现线索这个好事记到了我的头上,还奖励了我一万块钱。”尽管是在冬天,但吴发涛说得热火朝天,额头上有一层汗珠。
“这就是你对那辆被猪拱进河里车子感兴趣的原因?”我喝下一大口酒,说出了埋藏在心底里的疑问。单刀直入。有时候不得不承认,酒确实是能壮怂人胆,还有就是打通隔阂。就比如这句话,如果不是喝下一杯白酒,我是无论如何都问不出来的。
“不仅仅是如此,还有那家人……”吴发涛第二杯酒已经喝了一半了,脸上飞起了红云,像个怀春的少女,有点扭捏。
“他们找到了你?”
吴发涛摇了摇头,“是我找的他们。”他又夹起一颗毛豆,用复杂的肌肉运动来遮挡脸上的扭捏。看来,吴发涛与其说是冲着文学创作去的,还不如说是直接冲着钱去的。我也夹起一颗毛豆,看着他笑起来。
“给你多少钱?”
“跟你们这些老板比,那不叫钱。但比公安局给的要多点。”吴发涛虽然没有说具体数目,但我已经猜到了个大概。就我们那个山里的小县城,而且还是农村,能给他出多少钱?撑死2万!吴发涛搓着那短粗的指头,似是有些技痒。我突然心里一动。
“是不是想划两拳?”
“难怪你能做老板。”吴发涛伸出右手食指,点了点我,然后又看了看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把老板叫来,给我们换到了屋里的一个小包间里,这里面明显暖和多了。
“我以前在老家里看着他们划拳,也学了几下,今天我陪着你比划几下,只当是解闷。”
“甚好,甚好。”吴发涛迫不及待地伸出了他短小的指头。
“哥俩好呀,好好好啊!”我俩的声音在包间里响起,如同我们听不到外面鼎沸的吵闹声一样,他们同样也听不到我们的喊叫声。
吴发涛的拳划得真是好。前两拳他明显在试探着我的套路,口里喊数和伸指头都比较呆滞,速度也很慢,两拳下来,我俩每人各赢了一拳。从第三拳开始,他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而我的节奏在他的带领下也快起来,如此一来,伸出的指头和嘴里喊的数就有点衔接不太连贯,以至于连续两拳都被他给逮住了。我发现吴发涛划拳的时候和别人不一样,一般人都是眼睛看着对方的手,而他的目光大多情况下停留在对方脸上,从表情上来推断。我不再跟着他的节奏,调整呼吸之后,放缓了自己的出拳速度,保证有两秒思考的时间。我逐渐止住了自己的颓势,稳住了局面,我开始反攻了,我知道吴发涛能根据我的表情判断出下一步要出的拳数后,故意将计就计,就在伸出手的那一瞬间,立即改变主意。接连扳回几局,吴发涛有点坐不住了,他的呼吸明显沉重,声音里有急躁和焦虑。
我在心里笑了,这看来也是个争强好胜之人。于是,我速度又快起来,很快被他又赢回几局。
“我还没遇到过对手,今天真是将遇良才。”吴发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这来深圳一趟能挣2万吧!”已经是第三杯酒了,我的好奇心被酒精完全激发出来了。
“这个数。”吴发涛伸出了三根短粗的指头,在我面前比画了一下,像是划拳一样又迅速收回去。“是那个司机的老母亲,她媳妇早都另嫁他人了,只有她一直相信儿子是被人害死的。”
一口酒呛到了喉咙里,我激烈地咳嗽起来,气管像是被刀划了一下,辣痛,半天没有止住。“一个农村老太太,一次能鼓起勇气拿出3万块钱,况且二十年过去了,这世上怕是就她一个人在执着地寻找。”我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就那么相信你一定能把当年的真相给推算出来?毕竟你不是警察,就算是警察也不可能有把握把这么多年前的案子给破了。”我抽出一张纸巾擦拭着脸上咳出的眼泪,劣质的粗纸把脸都剌疼了。
“老太太是个明理的人。她说了找不找得到都没关系,只要我一直在寻找,那就有念想。”吴发涛搓了搓手,眼睛有些飘渺。“她一直觉得儿子还在的原因是每年都会收到一笔钱,但就是没有邮寄人的信息,她就认为那就是儿子寄的。”
一口酒呛进了喉咙里,我急剧咳嗽起来,眼泪直流。
那天晚上我真是喝多了,躺在床上,慢慢恢复了意识,头痛如裂,胃里翻江倒海一般,还一阵一阵地抽搐,全身的筋都随着胃的蠕动而痉挛。我感觉要死了,思想突然就变得脆弱起来,瞪着惨白的天花板,我又一次开始思念那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我有点不想再在这个干冷的地方呆下去了。我在想着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用微弱的汗水和绵薄的力气在土地上延续着希望,也许她坚持不下去了,但寻找真相的决心让她一锄一锄在土地上耕耘,尽管很渺茫,甚至根本就不可能有结果,但她却相信儿子依然在活着。
我回忆起了吴发涛的话,挣扎着起床,在厕所里把胆汁都吐出来了,空荡荡的胃里没有了酒精的刺激好受多了,尽管还是有一阵儿没一阵儿地哆嗦。我从柜子里拉出一只皮箱,那是当初来到这里时掩饰狼狈和落魄的遮羞布,我一直保存着。十多年过去了,箱子早已过时,而我也早已在这里扎下了根,以为那些过去都与我无关了。但此时此刻,我把它拉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一如十多年前一样,我此刻拥有的依然是狼狈和落魄。只不过,是重新换了一块遮羞布而已。
关上柜门,我决定再去一趟东莞。
五
如同过去很多次一样,接到我的短信后兰蕙很快就把宾馆和自己都准备得好好的,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我是真喜欢她这点,爽快,利落。“怎么的,要出差?”见面第一句话,她就问我。真是个懂我的女人!我们一般每周见面一次,如果要是超过了这个频率,那就是有突发的情况,比如她或者我出差,当然也不排除其他。
“是啊。这次时间有点长,所以过来请你帮忙暂时先管下厂里的财务。”我抚摸着她,看着她眼睛里有光闪起。“业务有你弟弟在管,财务上你摇控管理,需要时授下权就行。我会让会计给你联系的。”
兰蕙一把扯过身上的浴巾,翻身坐了起来。
“上次那事想得怎么样了?我可是真想跟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兰蕙在一个主题结束后,并没有选择过渡,立即进入到另一个主题。
我没有回答她,不知道她对我究竟了解多少,也许仅限于床上,最多她知道我不喜欢喝白酒。我靠在床上,把她揽在怀里,“你小时候听没听说过我们那儿有一辆拉猪的车掉到河里的事?”兰蕙的家离我们那儿并不太远,以当年那件事轰动的程度来说,她应该是有所耳闻。果然。
“好像有点印象。人们不是说是那司机喝酒了然后把车开进河里了吗?有啥问题?”
“最近我认识了一个作家。他说那头猪是猪八戒的化身,来到凡间来专门收拾那个祸害同类的屠夫,在司机驾车走到河边的时候故意在那儿跳,最后车毁人亡。”
“这作家真鸡巴能扯,把那猪都写神了。车掉河里了,驾驶室里有酒瓶,这不是明摆着酒后驾驶吗?就是个二球也看得懂。”
“那个司机每天都喝酒,每次都酒后开车,但从来没有出过事,我还看到有次他坐在车上一边打瞌睡一边掌握方向盘,可车依然平稳地行走在河边,没得一点问题。他年迈的老娘一直认为儿子是被人害的,现在还出钱让人去寻找真相,托的还是一个会编故事的作家。”
“那难道是有人把他撞进河里了?”
“那年代路上很少有车,周围村子里就他一个有人车,再说路上根本没有碰撞的痕迹。人们在后来去现场看的时候,发现那车是直直的开下去的,连刹车印都没有。”
“你是说有人在他车上做了手脚。对不对?”兰蕙一下子从我臂湾里坐起来,脸上飞过一片红云,和白花花的胸有了鲜明的对比。
“按你说的,那就是有人在他车上做了手脚,然后他把车开进了河里。”兰蕙兴奋起来,“这样才算说得过去,那个作家说的根本就是狗屁不通。”
不得不承认,女人天生就是一个优秀的间谍,她们的推断和思维不是一般的缜密。当然前提是处在冷静的时候,尤其是别在恋爱期。
“可是……”兰蕙又蹙着眉头,“那车咋会不受他控制而开进河里呢?”
我在心里笑了。她不懂车辆构造,更不懂机械。实际上简单的很,在刹车上或者方向上做点手脚,易入反掌。那样,车子只要发动起来,就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一点儿都不费事。就像李毛字的车一样,那天他怎么踩刹车都没有用,因为刹车板下面垫着一块西瓜皮。
“这个办法真是好啊。人不知鬼不觉,你们那儿的人咋那么聪明呢?”她看着我,突然翻身爬到我身上,“如果……”我的心里突然快速跳动起来,身体并没有什么反应。我能听到兰蕙的心也在“噗通噗通”地跳着,她的手没有像以前一样在我身上游动,而是安静地托着脸,胳膊肘硌得我胸脯生疼。
在以前如果面对着这么一个赤身裸体的尤物,或者一些让人愤慨的事,我会非常激动,甚至会发疯。但近年来,我在慢慢修练自己,遇到事情尽量冷静,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保持着谨慎,不会随便激动,更不会发疯。我用手在兰蕙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我可不行。那些都是听别人传说的。我哪儿敢做那事。再说了,这种事除了胆量,也要对车子的构造了解,我对后八轮的构造一点都不了解,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那可就惨了。”我说着话,看着兰蕙眼睛里的火苗一点一点地变小,到最后熄灭。她用指头在我身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然后翻下来,疼得我龇牙咧嘴。
像这种大事会影响人的一生,特别是像涉及到人命的事,那就更非同儿戏了。如果做下了,一辈子连做梦都是在四处躲避。再说,有些事情也只是为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的环境而发生。就像李毛子那件事,放到现在分分钟警察都会赶到现场,然后调取监控,检查手机,车辆检测,走访群众,不出一天事情就会水落石出。现在那些布满了大街小巷的摄像头,谁从哪儿走过都会留下痕迹。更别说我这十几年没回去的陌生人,更会让警察起疑心。
不行,绝对不行。
兰蕙躺在床上,尽管她脸上蒙着枕头,但我能从她那垂头丧气的乳房看得出来,她肯定是很沮丧。
“其实现在讨论李毛子究竟是被人害死的还是自己开车掉下河的已经没有啥意义了,如果是被人害的,那么李毛子死了,那个害他的人同样也消失了。不管他还在不在这个世上,他都已经与之前的生活彻底失去了联系。你看看,我们村子里这些年走了多少人?而活着的,又有几人能一年回一次家?这些人,都像李毛子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在那个小山村里,不管他们有没有还活在这个世上。好好生活吧,为一点小事犯不上担惊受怕一辈子。”我坐在床上,轻声地劝着兰蕙。
兰蕙进了卫生间,然后就听到水流声。我拿起手机,拨通了会计的电话。
我扭回头,呆呆地看着窗外那些一眼望不边的厂房。看来兰蕙动了真格,她是真想这么干。为了达到目的,她愿意把自己爱的人都舍出去,其实撞死那个男的,或者恶心那个女的都不能最终解决事情,只会把事情闹得越来越僵。而如果她放下执念,不想着对方的财产,还有什么所谓的面子之争,也许事情会迎刃而解。如果她真爱我的话。
我和她是不可能长久的,不光是她,我和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这是显而易见的。
六
晚上我回到了厂里。车间里灯火通明,工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干活,嗡嗡嗡的电动缝纫机声音,还有疯狂音乐的声音搅在一起,重金属的感觉。我对工人管理得并不太严,上班的时候可以听音乐,聊天,只要不耽误工作就行。我觉得一边聊天、听音乐一边干活,时间会过得很快,而且还不寂寞。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这样的。当初才到深圳时,我就是靠着几盘磁带和一台能装在身上的录音机度过了一个个难熬的白天和黑夜。“那个新来的哪儿去了?”我问走到面前的主管,兰蕙的弟弟。
“在仓库里加班,这个人干活非常卖力。老板,是不是你老乡啊?”
我没说话,朝他点了点头。
我坐在一台电动缝纫机旁边,拿起一个圆形的唛头,扯过一块已经作了标记的黑布,摊在操作台上。唛头紧紧贴在布上,针沿着旁边的凹下去的细槽运行着,我左手的食指紧紧按在唛头的中心,右手扯着下面的布配合着转动,脚下控制着电机转动的速度,金黄色的细线填充在凹槽里,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原点,和原来的针脚重合后,我把这个已经做好的半成品从里面扯了出来。从一个点开始,沿着轨迹运转一周后又回到原点,这是一个唛头的一生,这也可能是我的人生。在那个起点,我以为李毛子早已被人们淡忘,像他那样的人被提起时,人们想到的都是他的种种恶行。而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年迈的母亲竟然托一个陌生人去寻找当年的真相,像相信能从大海里捞起一根针似的那般执着。而多年后,远在几千里之外,还有人为李毛子而奔跑、烦恼,这确实也是出乎意料。
下夜班了,工人说说笑笑离开了车间,我给吴发涛打了电话,约他一起吃夜宵。也许,这是我俩这辈子最后一次在一起吃饭了,以后不管是在他乡继续吃自己并不愿意的饭菜,还是在老家那黑暗的小屋里静守着岁月,反正都不大可能再喝上白酒了。
“今天我陪你喝白酒。”我在电话里对他说。
面对面坐着,我俩谁都没有说话,硬碰硬各自喝下了两杯白酒。我向服务员要了一份肠粉,尽管平时不太喜欢吃,我不喜欢那种软沓沓、稍微有点甜腻的味道,但今天,我想要再品尝一次,以后估计是吃不到如此地道的味道了。
“吴作家,小说进展怎么样了,找到那个给老太太寄钱的人了吗?”一份肠份下肚,我意识似乎有一点儿清醒。
“算是找到了吧,那个人不止给老太太一个寄钱,还给山里几所小学里也寄过钱。你说要是他知道我已经查到了他,他会不会逃走?”吴发涛朦胧着双眼,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换了几次,语气跌宕起伏,我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我觉得不会,如果他真的想逃,又何苦寄钱招徕麻烦呢?”
“你是说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这么多年了,每天晚上重复的噩梦折磨得我精疲力尽,我太疲倦了。我倒了满满两杯酒,推到了桌子中间。
“来,我俩猜一拳,要是你赢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通通告诉你,好让你的小说早日完工。”
吴发涛似乎并不惊讶,盯着我看了半天,而后缓缓地伸出了右手。
“哥俩好,好好好。”我俩的右手触碰之后,迅速缩回。
经过之前的几次接触,我基本上已经掌握了他的出拳套路和读心技巧,我深吸了一口气。吴发涛的双眼紧紧盯着我的脸,肌肉绷得紧紧的,上下嘴唇开始朝一起聚拢,拳头哆嗦着,拇指食指和中指跃跃欲试。
“伸三个指头。”我读出了他的心思。
“五魁首”“四季发财”,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吴发涛喊出了“五魁首”,伸出了三根指头。我喊出了“四季发财”,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你输啦,”他压抑着兴奋,“为什么要给老太太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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