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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吃”四寸膘
文/薛冰图/陈明贵
不患寡而患不均,而绝对平均是神仙也难办到的。这顿庆功宴要想吃得皆大欢喜,“黑吃”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不是黑道故事,是我在农村插队时吃肥肉的故事。
那年头中国的最大特色就是折腾。农村自然不能例外,每逢冬季农闲,从生产队往上,层层要兴修水利,农民叫“扒河”;而公社以至县里组织的大工程,叫“扒大河”。往往是前任书记开渠,后任书记筑堤,所以年年不得消停。扒大河很苦,指标是硬的,通常每人每天两方土,不是从河底取土挑到河岸上,就是从平地取土挑到堤顶上,非强劳动力不能胜任。至于风雪交加、天寒地冻之类,都不在话下了。如我一般无依无靠的知青,年年争着去扒大河当民工,并非因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改造好了世界观,而是扒大河不用自带口粮,一天三顿全吃公家的,节省下一冬的吃食,可以留着开春后填肚子。物质决定意识,口粮短缺决定了我们的奋不顾身。
扒大河工地上,不但可以放开肚皮吃饭,而且工程胜利结束时,还有一顿大肉作为庆功宴,这就归到我们的正题上来了。在十多天前,民工们就开始兴奋,收工后躺在窝棚里垂涎欲滴地讨论,今年的这顿肉会是“四寸膘”还是“五寸膘”。膘也就是肥肉,农民叫白肉,厚度起码得在四寸以上。熬了一年的肚皮,早已没有半点油水,非此不能杀馋。然后便是催促伙头军,趁早到公社食品站去看好了猪,不要把肥膘肉让别人抢去了。其实伙夫同样心急,天天吃晚饭时都会向大家汇报,今年杀的猪毛重几何、膘厚几寸。
终于有一天,伙夫把肉背回来了,所有的人都围上去,看、摸、掂、嗅,叉开手指量,四寸五还是四寸八地计较,性急的索性伸出舌头去舔一口,冰碴子把舌头划出血痕,还自以为捞到了油水。本队的看饱了,还要派代表溜到邻队的伙房里去,与人家的肉做比较。得胜的一方,在工地上可以自豪地取笑对方,从白肉的厚薄,攀扯到对方的工程进度、个人的气力大小,直至性能力的高低。失利的一方,不免要埋怨本队的伙夫艺不如人,明年怎么也不能再用他,且赌咒发誓,明年的白肉,一定不能再输给别的队。总之,肉还没吃到嘴,精神上的享受已经丰富而多彩。
吃肉的日子终于到了,那是比过年还要激动人心的时刻。须知过年是吃自己的,而现在是吃公家的,公私不能不分明。傍晚时分,整个工地上都弥漫着猪肉的浓香,人人都沉醉在即将到来的幸福之中。验工结束了,工具收拢了,行装打好了,天色黑尽了,只等吃完肉就可以上路回家了,吃肉的庆典也就开始了。全队十几个民工,人手一双长竹筷、一只大海碗,在桌边团团围定,伙夫连肉带汤,盛在一只大瓦盆里,端到桌子中间放好。闪烁的煤油灯下,巴掌大的白肉,油光闪亮,浮满在汤面上,微微颤动,虽是寒冬腊月,也不见热气腾起。
队长放开喉咙大声吼:“看好了?”
众人齐声应和:“看好了!”
重复三遍后,队长一声令下:“吹灯!”伙夫“噗”地吹熄了煤油灯。
灯熄就是无声的信号。十几双筷子一起插进了肉盆。只听得“噼噼啪啪”“叮叮当当”,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只剩下了筷子刮过瓦盆底的“刺刺”声了。那是意犹未尽、心有不甘的人在继续奋斗。待到一切都静了下来,队长才开始问:“都吃好了?”话音里带着心满意足的慵懒。
七零八落的声音回复:“好了。”
“上灯!”
煤油灯点亮,十几双眼睛齐刷刷落向盆里,都不相信黑暗里能把肉块捞得那么干净。但事实胜过雄辩,盆里确实只剩下了漂着油的肉汤。
每个人都表示自己吃得十分痛快,至少大家的嘴唇上都有油光。这就是黑吃的妙处了。如果是在明处,你快了我慢了,你多了我少了,必然生出矛盾,埋下怨怼,公家花了钱还落不了好;就是让队长去分,也会有大小、厚薄、轻重的计较,免不了抱怨他偏心。不患寡而患不均,而绝对平均是神仙也难办到的。这顿庆功宴要想吃得皆大欢喜,“黑吃”无疑是最好的办法。汤足饭饱之后,嘴闲下来了,民工们会忍不住夸口炫耀,说自己吃了几块又几块,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比别人吃得少。因为在完全相同的条件下,你吃少了或吃不到,只能说明你无能。而按他们报出的数量,肯定远远高于队里所买的那块肉。
当然,黑吃也是有技巧的,初次参加扒大河的人,一块肉都吃不到也是常事。这技巧就是,下手的时候,筷子一定要平着伸进汤盆,因为肥肉都浮在汤面上,一挑就是几块;如果将筷子竖着插下去,就很难夹住油滑的肥肉。一经点破,相信大家都能明白。
我肯把这个技巧透露给大家,是相信那个时代绝不会再回来,藏着这屠龙之技,也无用武之地了。
(于燕飞摘自《江南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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