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你的温柔
文/叶子图/小黑孩
“荷,手心手背都是肉,把你送给你小姨是出于无奈。当时选择你,就是觉得这些孩子中你是唯一不会怨我的!”
大哥打来电话要我抽空回运城一趟,我问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大哥呵呵一笑:“小荷,你不肯回运城,是不是还在和她较着劲?”
大哥说的“她”现在是我大姨,15年前是我妈妈。
那一年,她带我坐绿皮火车去洛阳看望小姨,窗外大雪纷飞。我问她:“妈,咱在小姨家住多久?”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表情怪怪的,直到我昏昏入睡,她都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复。小姨嫁到洛阳,家里条件优越,可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家里空荡荡的。在小姨家,她把我支出去,和小姨嘀咕了好一阵子,最后告诉我,要我留下给小姨做孩子。
两天后的清晨,她和她的旅行包不翼而飞。11岁的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被她狠心地遗弃了!
她有一个儿子、两个丫头。
起初我排斥小姨和小姨夫的亲近,认定都是他们惹的祸。渐渐长大,我彻底明白她是真的不在乎我,就开始顺应环境靠近小姨。小姨和小姨夫对我百般宠爱,她的影像在我的记忆中一点点淡出,我完全融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偶尔,她会和大哥来洛阳走亲戚。
大哥从小疼我,为她把我送给小姨和她怄了好多年的气。她对着小姨骂我俩不开窍,跟着谁不是亲的?小姨抱歉一笑:“小塘、小荷,委屈你们了。”这句话让我和大哥鼻子一酸,从此再不提这个话题。
我上大学那年,她让大哥送来一床新被褥。小姨要我带到学校去,我不肯。我虽然不再怨恨她,可对她也再无任何依恋,心里的她只是一位远亲,而她做工粗糙的被褥我不稀罕。
我结婚时,小姨要我通知她和哥哥、姐姐一起过来,我犹豫不定。这些年我已经变成地地道道的河南妹,同学和朋友根本不清楚我的身世。
打通电话,我支支吾吾表达出不想让她来参加婚礼的意思。她在电话那端愣怔了半天,最后释然一笑:“你是小姨的孩子,我怎会计较你敬不敬那杯茶?”本地风俗,女儿结婚要给妈妈敬茶,并且要抱一抱妈妈。
她真的就没来参加我的婚礼,但让大哥给我带来一床新被褥。婚礼上鞭炮齐鸣,我给小姨敬茶并紧紧拥抱她。小姨呜咽着在我耳畔喃喃自语:“要是大姐也在就好了!”
半年后,她来洛阳看牡丹。
我把她和小姨接到我家,去做手擀面。她站在厨房门口默默地盯着我,却一句话也不说。气氛有点尴尬,我让她去客厅看电视。她犹豫着问:“有空,你回运城转转?”这个问题让我措手不及,擀面杖骨碌碌滚落砸在脚面。
看我抱脚而跳,她慌忙改口:“还是我过来看你吧!”小姨赶紧替她解围:“小荷常说想去运城看看盐湖呢,等她有空我俩一块儿去!”我捡起擀面杖冷冷地说:“等我退休了再说吧! ”
大哥在电话里命令我务必回一趟运城,不看僧面看佛面,家里不是还有一奶同胞的哥哥姐姐吗?“小荷,她都老了,别怨她了!”大哥幽幽地说了一句。
骑虎难下,我只好收拾东西回运城。
推开“吱呀”的木门走进去,小院地上的青石板泛着白光。她在院墙角的灶台前烧火,红彤彤的火光映照着她佝偻的身子。我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她。冬日的斜阳染红了她原本花白的头发,凌乱的发丝在寒风中上下舞动。她抱膝而坐,静静地盯着呼啦啦燃烧的灶膛。
那天大哥在电话里说她都快70岁了,我有点不大相信。扳着指头算一算,原来她真的到了古稀之年。这样的年纪突然让我心生酸楚,15年不在一起生活,她仿佛一夜之间就变老了。
她不肯随哥哥姐姐住进舒服的楼房,坚持在小院里延续自己多年的生活习惯,养花、种菜、烧火做饭。大哥说单位的同事都责怪他不管老太太,他冤枉死了!他说:“小荷,你回来劝劝她跟着我过吧,享享清福!”
我心疼因为她的执拗而焦灼烦恼的大哥,我担心她独自在小院里有什么闪失。尽管对她的感情淡淡的,但我不希望她出事。
她起身掀锅盖,一眼就看见站在院中央的我,她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我犹豫片刻低低叫了一声“大姨”。她拎在手里的锅盖哐啷掉了下来,露出蒸锅里白花花的馒头。我过去帮忙取出馒头,回过神的她赶紧叮咛:“小心,别烫了手!”等她手忙脚乱炒好菜,天已经黑了。
客厅的墙上挂着泛黄的全家福,梳着麻花辫的我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照片中她穿一件浅蓝色旗袍,风华正茂。她凑上来看两眼照片,说:“那年你才一岁半,照相馆的旗袍箍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说:“你为什么不带一件新衣服去照相?”她叹气道:“当年家里人多,经济紧张,哪有闲钱添置衣服?”我不免心里一动:“怪不得你要把我送出去!”听到我抱怨的话,她身子一晃,赶紧拉把椅子坐下。
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她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
我突然有些不忍心了,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何苦再为难她?于是我坐下来吃饭,顺便给她斟了一盅酒。她哆嗦着手捏住杯子,颤声说:“小荷,一个女人没孩子拴不牢男人的心!”我以为她在说我呢,仔细一想,才明白她是在说小姨。“当初我也犹豫过,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过不成日子。”她喃喃自语。
我给自己斟了一盅酒,说一千道一万,她还是爱别人比爱我多一些。“杏花村”酒辛辣,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慌慌张张按住我的酒盅,用极小的声音说:“小荷,对不起!”
洗漱完毕,我和她去卧室睡觉。
老房子没有暖气供应,她插上电暖器。我盯着那张大木床有点走神,儿时的我最喜欢和姐姐挤在这张大木床上,听她唱“信天游”。一眨眼,人去床空,我想象不出一个人的夜晚,她是怎样度过的。
她抱出新被子,给我铺了一个单独的被窝。
“明天,你上小塘家睡去,他家暖和。”她说着和衣钻进自己的被窝里。我想起大哥的种种抱怨,就劝她:“你把这里租出去上大哥家住好了,免得大伙担心你。”她问:“你怕小塘不放心?”“不是他不放心,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脱口就说出这句话来。
对于我这样的回答,她或许深感意外,老半天没有出声。沉默中我也觉得有点别扭,坐在床边不知所措。“荷,手心手背都是肉,把你送给你小姨是出于无奈。当时选择你,就是觉得这些孩子中你是唯一不会怨我的!”
她的声音呜呜咽咽,像饱受委屈的孩子。
我的眼前猛然浮现当年她带我坐绿皮火车时,她不停地给我嗑瓜子剥着橘子的情景。耳畔似乎还有她近乎讨好的声音:“荷,再吃一瓣橘子好不好?”“荷,再吃点瓜子仁好不好? ”
旧事像海浪一般汹涌而来。
小时候,她在黎明前把熟睡的我移到床边,悄悄给我梳好麻花辫,等我起床就可以优哉游哉喝她熬的小米粥。晚上我赖在大木床上不肯跟姐姐去睡觉,她就笑眯眯许愿:“荷,乖了,等你上大学、结婚,妈妈给你做软软的棉花被。”
爸爸去世那一年,她天天抱着我走来走去。懂事的大哥要我自己下来走,她却不放手。如今想来,她是把我作为抵御悲伤的一种慰藉,如果我不是她的至爱,怎能有这样神奇的力量?
我终于肯相信如她所言,她当初确实舍不得把我送给小姨,只不过是姐妹情意作祟,两难中稀里糊涂就把我舍出去了。但她认定我是三个孩子中唯一不会怨她的。这样的念头,我认为真的好傻。
她在我的身边辗转反侧。“冷吗?”我说着伸手替她掖好被子。她突然问:“荷,你一直在怨我吗?”缕缕暖气在黑黢黢的卧室来回穿梭,我的心顷刻间柔软了。
再一次躺在她的身边,竟和上次隔了15年的时光。漫长的时间一点点把怨恨冲淡抹平,剩下掩盖不住的忧伤。不是为她当年的离弃,只为眼前,她怯生生握住我被角的那只手。
大哥说她不肯搬迁是在等我回家。这话,我现在深信不疑。
我悄悄把自己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把我的温暖一点点传递给她。她都已经给我道歉了,我还怨什么?“要不是你这样做,我现在咋会有两个妈妈呢!”我尽量把话说得委婉含蓄,太直白的表达,我一时间还真有些不大习惯。“不怨就好,妈就安心了。”她果真激动不已。“过几天你去洛阳待一段时间吧,给我做做饭。”我发出邀请。她连连应承,在被窝里开心地笑了。
夜未央,心情澎湃的她竟然哼唱起“信天游”来。熟悉亲切的歌声恰似她当年的温柔,只是她身旁的孩子却落下泪来。
(宋宏图摘自《人生与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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