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与高考之路
文/格非图/沈骋宇
1980年夏天,我参加了第一次高考,但毫无意外地落榜了—化学和物理成绩都没有超过40分。母亲决意让我去学木匠手艺。
当时木匠是很让人羡慕的职业。我们当地有很多有名的木匠,但我母亲请不到,她请了家里的一个亲戚。这个木匠仗着自己有手艺,觉得自己很牛,特别凶。他对我母亲说:“这个孩子笨手笨脚的,学不出来,我要是打他你会舍得吗?”母亲只得说:“你打吧。”我很不喜欢这个跷着腿坐在木椅上的人—我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打我?我就对母亲说:“我要考大学,而且要考重点大学。”母亲睁大了眼睛:“孩子,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你连门都没有摸到,你要是考上大学,我们都要笑死了。”
就在我灰了心要去当木匠学徒的时候,镇上一位姓翟的小学老师,敲开了我家的门。他与我非亲非故,素不相识。我至今仍然不知他是如何挨家挨户寻访到我家的。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夜已经很深,大家都睡了,他戴着草帽,站在门外,把我母亲吓了一跳。他劈头就问我:“你想不想读谏壁中学?”那是我们当地最好的中学,我当然很愿意。他说他可以把我引荐给那里的一位朋友。
我拿着翟老师的亲笔信到了谏壁中学,他的那位朋友却告诉我,语文、数学成绩必须达到60分,不然无法进入补习班。他说:“让我看看你的高考成绩单。”
在决定命运的时刻,我的脑子还算比较清醒。我知道我的成绩根本进不了这个补习班,我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把口袋里的成绩单给他看。于是,我说:“我把成绩单弄丢了。”
“你可以去县文教局查一查,把分数抄回来。”他说完,又给了我一个地址。
县文教局在镇江,青云门6号。在马路边上,我只要随便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就可以回到家,永远做一个木匠的学徒。可是如果我去镇江的文教局呢?结果是一样的,我还是会得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成绩单,还是无法进入谏壁中学,还是要返回家乡做一个学徒,为我的师傅搓好热毛巾,任他打骂。
我徘徊了两个小时。镇江对我的家乡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大城市,它实在太远了,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我是一个很保守的人,不会轻易冒险,不会去做一些我觉得非分的事情。我觉得我90%是要回家的。但那一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鬼使神差地登上了前去镇江的车。
到了县文教局,正好是下班时间。传达室的老头冷冷地说:“现在下班了,你不能进去。”
我想也罢,我进去又有什么用呢?在我打算掉头离开的时候,有人叫住了我:“小鬼,你有什么事?”
我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往外面走。我说:“我的高考成绩单丢了,能不能帮我补一下。”
男的说:“下班了,明天吧。”
女的则说:“我们还是帮他补办一下吧,反正也不耽误时间。”
他们把我带回办公室,帮我查找档案,又问我办这样的成绩单有什么用处。
我沉默了一下,突然说:“我的成绩单没有丢。”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他们显然有些生气了。
我于是讲了高考的落榜,讲了自己很想去谏壁中学补习,但是没有达到他们要求的分数线。我说我一定要读这个补习班,去考大学。
那个女的说:“这怎么行?”男的不吭气儿,抽着烟,盘算了好一会儿。他让我出去等回话。十分钟后,他说:“哎,帮你办了。”
我那时很小,穿的衣服很破旧。大概他是因此萌发了同情之心。
他们问我需要多少分,我说:“语文70分,数学80分。”说完了很后悔,因为这个分数已经可以考上大学了。我又把分数改了过来,语文68分,数学70分。写完了之后要盖章,但是在这节骨眼上,公章突然找不到了。
他们翻遍了抽屉,打开又合上。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可能是最紧张的时候。没有章不是完了吗?事实上公章就在手边,大概是当时大家都太紧张了。
女的盖完了章,轻轻说了一句:“苟富贵,勿相忘。”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那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丽的女性。我的感激出于如下理由:她竟然还会假设我将来会有出息。
我似乎没有说什么感激的话,拿着成绩单,飞跑着离开了。一直到回家,我一天都没有吃饭,两腿已经发软了。
第二年我再次参加高考,开始了我在大学的求学之路。
对我而言,生活实在是太奥妙了,它是由无数的偶然构成的。你永远无法想象,会有什么人出现,前来帮助你。我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相信生活是一成不变的呢?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博尔赫斯、喜欢休谟、喜欢不可知论,因为我觉得生命如此脆弱,而生活很神秘。这跟我后来的写作,也有相关之处。
(三苏文摘自《文苑》201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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