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的活法
文/易中天
事实上,一个城市的小吃,最能体现这个城市中市民的活法。可以说,正如有什么样的臣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有什么样的市民也就有什么样的小吃。
大城市里的人,多少都有些讲究。没有这些讲究,也就和“乡下人”差不多了。事实上,农民进城,最不习惯的也正是这些讲究。比如进门要换鞋,饭前要洗手,夹菜要用公筷,睡觉前要洗脚,不可随地吐痰,等等。这些讲究,即便最普通的平民和市民也有。而且,穷归穷,讲究归讲究,所以叫“穷讲究”。
上海是一个工商业城市,商品和商业是上海的命脉所系。所以,上海人是地地道道的市民,上海则是地地道道的市民社会。市民社会的特点是:作为市民,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而商业社会的特点,则是认钱不认人,市场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都不是天生的高贵,任何人的价值也都要随行就市。流氓做大了也是爷,贵族没有钱就什么也不是。当年的上海滩上,许多赫赫有名的大亨都出身贫寒,而那些“白俄”贵族小姐们,却只好去做舞女。不管是什么人,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它往往货币化为金钱),那他就别想在上海滩上摆什么谱。
这就和北京不一样。老北京的那些破落贵族,虽然也会感到“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但仍不难通过别的东西,比如自己的气质、风度、本事,赢得他人的尊重。然而这种活法在上海就行不通。如果说老北京人讲究的是“倒驴不倒架”,那么,旧上海的信条则是“笑贫不笑娼”。
所以,上海人不会像北京人那样“耻于言利”,也不会像北京人那样从骨子里看不起暴发户。上海人并不讳言钱是个好东西,也不认为通过正当途径为自己多挣点钱有什么不好。当政策允许一部分人通过诚实劳动“先富起来”,“第二职业”也为社会认可时,上海人立即就动了起来,并像广州人发明了“炒更”一词一样,发明了“扒分”这个词。
但是,如果你认为上海是一个“金钱至上”的社会,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一个“金钱至上”的社会肯定是庸俗不堪的,上海却并非如此。上海人“不耻言利”,也不“唯利是图”。作为整个城市的社会风尚,上海人真正崇尚的,毋宁说是精明。这也正是一个真正的市民社会的特征。在一个真正的市民社会里,财大气粗和一夜暴富者总是极少数,绝大多数则是被我们称作“小市民”的人。他们“小”,所以他们“牛”不起来;他们又是“市民”,因此知道什么是“都市生活”。总之,他们是一些既不十分富有,又不至于一文不名,而且还想过好日子的普通人。他们的唯一本钱,就是精明。因为在这个市民社会和商品社会里,所有的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物质享受和精神享受固然都要用钱买,但那价格却随行就市,而且能讨价还价,至少也能货比三家。也就是说,同样多(或同样少)的钱,可能会买来不同价值的商品或享受。这样,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就不但取决于他“有没有钱”,更取决于他“会不会过”,而后者对大多数小市民来说显然更现实。在计划经济的年代,当所有人的工资收入都相差不多时,就更是如此。所以,如果说上海也有什么“拜物教”的话,那就绝不是“金钱拜物教”,只会是“精明拜物教”。
实惠,是上海的一个重要概念,也是一个使用频率极高的词。它包括两个方面,即“实在”与“优惠”。“实在”就是货真价实,“优惠”就是价廉物美,总之就是“低投入,高产出;低成本,高效益”。这是一种典型的工商业城市的价值观念和价值系统,也是上海人居家过日子的基本原则。虽然它往往被视为斤斤计较、鼠目寸光、小家子气,被许多人(尤其是北方人)看不起,却能给上海人的生活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使上海人的生活有较高的质量。
较之北京人,上海人的生活质量的确是比较高的。因为上海人的所谓实惠,不仅包括货真和价廉,还包括物美。而所谓物美,又不仅是东西实在,还包括品种多、服务好。去年我在上海还吃过不到10元一份的盖浇饭,那一荤一素两个菜,竟是现炒的。3元一碗的小馄饨,则是用小砂锅煮的,汤里还有紫菜和虾皮。这就不仅是实惠,也是精致。这样的事在北京就匪夷所思。北京没有实惠和精致,只有排场和马虎。不是贵得吓人,就是差得要命;不是价不廉,就是物不美,甚至物不美价也不廉。
就拿小吃来说。上海的小吃和点心少说恐怕也有上百个品种,小吃店和点心店也遍地开花、到处都有,而且没有只卖早点一说。不少小店到了中午和晚间,是既卖炒菜米饭,又卖小吃点心的。店面、器皿和食品多半清爽利落,经营也很灵活。比如面上的浇头是可以加份的。你可以要一碗雪菜面再加荷包蛋,或者大排面加笋丝。不像别的许多城市,吃牛肉面就只能吃到牛肉,吃鸡丝面就只能吃到鸡丝,而且那牛肉和鸡丝还未必可口。这些都是实惠,也是方便。
事实上,一个城市的小吃,最能体现这个城市中市民的活法。可以说,正如有什么样的臣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有什么样的市民也就有什么样的小吃。北京的小吃体现了北京人的活法:马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马大哈。上海却没有“马大哈”,只有“马大嫂”。“马大嫂”是上海话买(采购)、汰(洗涤)和烧(烹调)的谐音。在上海人看来,居家过日子是很实在的事,也离不开买、汰、烧。这事女人可以做,男人也没有什么做不得。相反,一个男人家,在外面也许要摆摆架子,在家里摆谱当爷们,就没有意义,还不如买买菜、洗洗衣、烧烧饭来得实惠。因此有人说,北京是爷们(马大哈)的活法,上海是娘们(马大嫂)的活法。北京浪漫,上海实际。
(马青宇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读城记》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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