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会,妈妈
文/张春图/陈明贵
一
我妈不是一个普通的妈妈。
隔壁的蓉蓉吃饭很不乖,到处跑,她妈妈总是拿着碗和勺子跟着她,趁她不注意就给她塞一口饭,有时候也会气得打她。我家从来没有过这个问题。小时候,我有一次赌气不吃饭,我妈劝说无果,就收了碗筷,并把家里吃的全部藏了起来,从此我就不赌气了。
小表侄两岁前在乡下,被当成心尖上的肉一样疼着,一个一岁的小孩,居然养成了半夜一点看电视的习惯,谁都拦不了。别人看他长得可爱,就来摸他的头、捏他的脸,他就仰头骂人。后来,他落入了我妈的魔掌。有一回他又大哭大闹,我妈抓住他的手脚,就把他扔到屋外去了,关上门,一次就治好了他任性的毛病。
我妈可真是个暴君。
二
我妈年轻的时候是一名会计,在食品站工作。那个年代的屠夫看不起坐办公室的,男人看不起女人,双重歧视。我妈不服,就学会了杀猪。一个20来岁的女孩,穿着黑色的皮围裙,按倒一头猪,干脆利落地手起刀落,想想真是很酷。后来我妈走到哪儿,那帮屠夫叔叔们就跟到哪儿,拜她为老大。她本职的工作也顶呱呱,到现在已经60多岁,对数字依然非常敏感,心算能精准到个位数。
我们小孩子吃手指,把手指甲都啃坏了。她就给我和哥哥在胸前吊了一粒甘草片。因为甘草比手指头好吃,所以我们就不咬手指头了。我4岁的时候,和其他小孩子在高楼外的屋檐上追跑嬉闹,极度危险。她也没有打我骂我,而是去买了个大西瓜,带我们站到那个楼顶,然后把西瓜扔下去,叫我看:“你看,摔下去就是那个样子。”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上了小学还会尿床、尿裤子。妈妈怕我自卑,往自己床上泼了点水,说:“你看,大人有时候也会尿床。”
还有一次,在家里看《哪吒闹海》,看到哪吒自杀的时候,我一边伤心地大哭,一边去上学。然后远远传来我妈妈的声音,她在后面边跑边喊:“哪吒没有死—被他师父救活了—不要哭了!”她追了我起码有200米。
她缝袜子,发明了天衣无缝针法,不管多大的洞,补过以后不仅穿着不会硌脚,连看都不太看得出来。在阳台上种东西,她用肉皮、鸡蛋壳、烂菜叶等各种各样的东西沤肥。一尺高的一株茉莉,开的花数都数不清。一株茄子秧能结8个大茄子,阳台上种的菜,全家人都吃不完。后来,她在大院里开荒种菜,觉得挑水麻烦,一个人挖着挖着,竟然自己在菜地里挖出了一口井。
我上初中的时候,第一次收到情书,非常忧心,试探着拿给妈妈看。妈妈仔细看完,然后喜滋滋地叠起来还给我说:“青春真好,还有人写情书。”我后来听说很多女孩子不再对妈妈说心事,就是从第一封情书开始。而我却松了一口气,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和她说的了。
我14岁第一次出家门,要去外地念书,惶惶不安。自己收拾行李也不知道收拾得好不好,请她来看,她随便看了一眼说:“很好,我都收拾不了这么好!”这是我成长里很重要的一件事。她和3岁的小表弟一起看《天堂电影院》,少年在少女窗下苦等而窗户不开。小表弟问我妈:“她为什么不开窗户啊?”我妈懒得解释,说:“她怕他用弹弓打她!”看到最后那个许多拥吻串起来的镜头出现时,她也和我一样热泪盈眶。
我们之间,也不都是美好时光。青春期叛逆时,我跟她吵,说:“等我长大了,还了你们的钱,我就再也不欠你们了!”她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说:“我们大人有时候也会心情不好,你看看《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总是逗皇阿玛高兴,你就不能也哄哄我吗?”
当时十几岁的我,拼尽全力准备跟妈妈大干一场,她却在盛怒之时,告诉我她的软弱,她需要我。那个不懂事的少年,因此意识到了一点自己该为成长负起的责任。
她也曾经很粗心。小时候上学,爸妈很少接送我,下雨也一样不接。但是家里的伞都是长柄的大黑伞,我个子很矮,不喜欢带那种大伞,所以经常淋雨。过了十几年,我随便抱怨了一下这件事,她后来几次跟我说:“那时候我怎么就那么蠢,不知道给你买把小伞呢?我们也是第一次做父母,你要原谅我们啊!”又一次回家,她给我买了把最轻便的小花伞。这时我已经30岁了。
三
后来爸爸病倒了,她去陪护,不眠不休地陪护了40天,她竟然还胖了些。她说虽然没怎么睡觉,但是爸爸吃剩下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她都搅一搅全部吃掉。受不了的时候,就自己跑到厕所里去哭一场。她说:“要疯掉还不容易吗?可我要是撒手疯了,还有谁能像我这样照顾他,我的两个孩子又怎么办?”
爸爸最终还是因癌症去世了。她规定自己每天痛哭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要振作起来。因为她的两个孩子都还小,她不能倒。
爸爸去世一年后,我刚考上大学,突然也卧床不起。等她推门走进我的宿舍,我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她一进来站在门口,我叫了一声“妈”就哭了。
当时在北京看病太难了,每次排队要排四五个小时。我连躺着的力气都没有,还要坐在人山人海的地方候诊。妈妈的心应该已经被烧焦了吧。她摸着我因为打了很多针而发青的手轻轻说:“不知道有没有那种神仙,能把你的病摘下来放在我身上。”
那些日子,我俩就挤在我们宿舍的小床上。妈妈为了让我睡好一点,总是蜷在角落里。我的同学告诉我,曾遇见妈妈在空旷的操场上独自痛哭。
在北京治疗3个月后,连医生都说住院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不能走,她就背着我,从北京跋涉两千公里,的士、火车、小巴、大巴、三轮摩托车、板车倒腾着坐,终于把我弄回家。她到处寻访奇怪的方子和疗法,又把我背去各种地方治疗。最后,她自己研究医书,自己试药开药,在自己身上试针,给我打针。
半年后,我站了起来,回到北京去读书。
四
我总觉得妈妈很有智慧,很大气。爸爸去世后,她并没有沉溺于悲伤,却告诉我生命是自己的,不管遇见什么事情,都要活得快快乐乐。
我有时会想,她充实和快乐的样子,会不会是做给我看的。那一年我回家,破例起了个早,发现她在阳台上对她养的鸡说话:“你看看你,吃你自己的那些啊,干吗要抢它的啊?”我想,自言自语的人心里是不是很孤寂。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像很多妈妈那样,说她怀我的时候吃了多大的苦,落下什么什么病之类。她总说我是她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生下的宝贝孩子。她轻巧地说:“生命是瓜熟蒂落的事。”给了我很深切的安慰。
她一直喜欢看我写的作文。要出一本书了,我想对她说的话,想了很久终于想好。
千言万语变成两个字:幸会。
(钟玲雨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生里的某一刻》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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