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客的风格
文/毕淑敏
挤车可见风格。陌生人与陌生人亲密接触,好像丰收的一颗葡萄与另一颗葡萄,彼此挤得有些变形。也似一个民族刺出的一滴血,可验出一个民族的习惯。
那一年刚到日本,出行某地,正是清晨,地铁站里无声地拥挤着。大和民族有一种喑哑的习惯,嘴巴钳得紧紧的,绝不轻易流露悲喜。地铁开过来了,从窗户看过去,车厢内全是黄皮肤,如等待化成纸浆的芦苇垛,僵立着,纹丝不动。
肉躯是很有弹性的物件,看似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车厢,“呼啦啦”一下又顶进若干人。地铁中灯光明亮,在如此近的距离内,观察周围的脸庞,让我有一种惊骇之感。日本人如同干旱了整个夏秋的土地,车厢内层层叠叠如同页岩,板结着,默不作声。躯体被夹得扁扁,神色依然平静,对极端的拥挤毫无抱怨之色,坚忍着。
一路上我只好直着脖子仰着脸,以便把喘出的热气流尽量吹向天花板,别喷入旁人的鼻孔。
美国芝加哥的地铁,有一种冷酷冰凉的味道,到处延展着赤裸裸的钢铁,没有丝毫柔情和装饰,仿佛生怕人忘了这是早期工业时代的产物。
又是上班时间。一辆地铁开过来了,看窗口,先是很乐观,车厢内相当空旷,必能松松快快地上车了。可是,且慢,车厢入口怎么那样挤?仿佛密结了一个星期的大肠。想来这些人是要在此站下车的,怕出入不方便,所以早早聚在出口吧。待车停稳,才发现那些人根本没有下车的打算,个个如秦叔宝,扼守门口,绝不闪让。车下的人也都心领神会地退避着,乖乖缩在一旁,并不硬闯。我拉着美国翻译就想窜入,她说再等一辆吧。眼看着能上去的车,就这样懒散地开走了,真让人于心不忍。如是再三。我说:“上吧。”翻译说:“你要是硬挤,就干涉了他人的空间。”
我十分不解,明明挤一挤就可以上去的,为何如此?翻译说,美国的习俗就是这样,对于势力范围格外看重,我的就是我的,神圣不可侵犯。来得早,站在门口,这就是我的领地。我愿意让出来,是我的自由。我不愿让,你就没有权力穿越……
北京地铁的拥挤程度,似介于日本和美国之间。会不会挤车,是北京人地
道与否的重要标志之一。单单挤得上去,不是本事。上去了,要能给后面的人也闪出空隙,与人为善才是正宗。北京的地铁客在拥挤中,被人挤了撞了,都当作寻常事,自认倒霉,
并不剑拔弩张。比如脚被人踩了,上等的反应是幽默一把,说一句:“对不起,我硌着您的脚了。”中等的也许说:“倒是当心点啊,我这脚是肉长的,您以为是不锈钢的吧?”即便下等的反响,也不过是嘟囔一句:“坐没坐过车啊,悠着点,我这踝子骨没准折了,你就得陪我上医院去!”之后一瘸一拐地独自下车了。
人与人之间的界限,不可太清,“水至清则无鱼”,到了冷漠的边缘。当然也不可太近,如果没有了界限,也就没有了个性,没有了独立。适当的“度”,是一种文化的约定俗成。
(文占军摘自新浪网毕淑敏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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