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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羊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乡土人文版) 热度: 15526
文/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

  图/刘程民

  永生羊

  文/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

  图/刘程民

  

  那年初冬,羊群又到北塔山,萨尔巴斯便走不动了,它的主人不得不把它留在我们家。

  那牧人说:“萨尔巴斯天生就是一只瘦弱的淘汰羔子,若不是阿勒泰夏牧场的水草好,它很难活到秋天。看它现在的模样,肯定走不到沙地,所以既然到了北塔山,索性留下它,免得死在路上!不过,好好饲养一冬,来年青黄不接之时,你们一家不愁吃不到荤腥。”

  在那边的一个山坳里,与萨尔巴斯同行的羊群中,有一只领头羊叫了几声,牧人的马闻声抬起了头,将两只耳朵竖起来,“咴咴”地打了一个响鼻。萨尔巴斯受到感染,略有所动,但它没有向那边张望,反而低下了头,只作反刍。

  牧人说完话,把萨尔巴斯推给了我父亲。父亲又直起身体,拍拍手,然后把它推给了我,又转向那个牧人笑道:“真是太巧了,你的淘汰羔子叫萨尔巴斯(黄毛),正好我家也有一个萨尔巴斯(黄毛),虽然算不上淘汰的,但她老实得也跟一只淘汰羔子差不多。”

  于是,那牧人便附和道:“那就交给你家的黄毛丫头好了。两个黄毛在一起,错不了!”

  我有些激动,便轻轻地走过去,向萨尔巴斯伸出了手。它也把鼻子伸向我,在我的手心里轻轻地闻了一闻,然后又轻轻地舔了一舔。在它舔我的手心的时候,我感觉它的生命热热乎乎地落在我的手心,又传到我的肌体里。我意识到,我的这一辈子,能与一个动物彼此相致生命的问候,只有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我父亲和那个牧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他们俩坐在一堆木头上聊天,脚下踩着去年秋天第一场残雪。然后,我就带着萨尔巴斯来到我们家的小羊舍旁。

  那羊舍实际上是一个很不错的小房子,是我和父亲夏天盖的。羊舍没有窗户,有一个门,门上有一个铁门把子。我打开门,萨尔巴斯自己走了进去,低下头,认真呼吸着山羊留下的气息。我看见它的四个尖尖的羊蹄踩在地上,有力地支撑着它的身体。

  那天晚上,我去给它喂料,打开圈门,扑面而来的已不再是山羊的气息,而完完全全是萨尔巴斯的气息了。那个时候,天上已经有很多的星星,西天惨淡得只剩了半个月牙。在朦胧的暮色中,我和萨尔巴斯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声音告诉我们说:上弦月偏西,预示着我们将迎来一个漫长的寒冬。

  果然,那年冬天气候异常寒冷,寒流不断经过北塔山。经过大半年的等待,萨尔巴斯已经完全进入了壮年,它坚强地熬过了冬天,并没有死掉。

  回阿勒泰夏牧场的羊群又经过北塔山时,那个牧人甚至没有认出它,也没有认出我。他向我父亲笑道:“好笑,我记得你说你的黄毛丫头老实得像一只淘汰羔子,莫非她真的变成一只淘汰羔子了?牧羊变羊,牧牛变牛,牧马变马,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牧人的话说得我心里有一些温暖,那些日子里,我确实觉得自己有一点像羊。其实,他们只是被我的假象欺骗了,我是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一只羊呢?我之所以像羊一样,是想与萨尔巴斯靠得近一些,以便聆听它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我一点也没有记错,那一天是个星期三,是1972年6月21日,夏至。那天老师们要参加活动,学校没有上课,我有充分的理由带着萨尔巴斯去湿地转转。

  那天早晨,我的好心情被映在窗户上的朝霞唤醒。我睁开眼睛,看到几只麻雀从我们家窗前的电线杆上扑棱棱地飞进了东天的满天红霞中。我穿上衣服,喝过早茶,来到羊舍。萨尔巴斯好像已经等我很长时间了,没等我走近就率先走开,就好像不是我带它,而是它要带我一样。在田埂上,我们看见一只硕大的老鼠迅速穿过杂草……

  萨尔巴斯又向断崖的下边走了一段路,在一片不大的开阔地上停下不走了。我有些纳闷,这片开阔地实际上是一块盐碱地,除了一簇簇芨芨草,几乎没有别的。

  但是萨尔巴斯还是埋头吃起来,它大概是在吃芨芨草。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有些百无聊赖,便拔了一根芨芨草放在嘴里,一边瞎嚼,一边看头顶无边无际的蓝天。我想,萨尔巴斯毕竟是一只羊,我也毕竟是一个人,一个人又怎么能完全猜透一只羊的心思。这实在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这样在湿地边上坐了很长时间,大概是夏至的太阳到达中天的时候,萨尔巴斯来到我的身边,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我的脸。

  萨尔巴斯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挺起身子,用它那双忧郁的眼睛搜索着旷野。

  当我和它使尽浑身解数跑进一处浅浅的山洞口的时候,乌云已经全面压境,滚雷在黑云深处炸响,一根擎天白光从高天掼下,落在断崖下的那头老牛身上,那老牛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笨重地倒在地上。然后,大雨滂沱,到处都是水。在山洪里,我看见了一棵大树、一根电线杆、一座毡房的天窗、一口铝锅,还有我们经过的那所木屋。它在洪流的泥浆中像一片枯萎的叶子,忽上忽下地漂着,看不出有任何求生的欲望。而那头被雷打死的老牛却被一块岩石挡着,在激流中翻动,活像在拼命逃生……

  山洪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突然停了下来。天上的云跑到东边去,挂出一抹彩虹,西边一片晴天,太阳明晃晃的。这时我才发现,山洪流到这片盐碱地,居然也流到了尽头,在盐碱地下边广阔的戈壁上没有了踪影,甚至连个小水洼都没有留下……

  在山洪经过的时候,萨尔巴斯像一名点将的统帅一直站在洞口。

  难道它让我等待了一个冬天,想告诉我的就是一场山洪?我希望它能给我一点启示,但是,萨尔巴斯不再对我有任何暗示了。

  雨过天晴,我们步出山洞,走在回家的路上。

  雨后的蓝天,空气被雨水过滤得十分清新,我轻松地呼吸着空气。可笑的是,一只老鼠也正面目全非地从一块岩石下探出头来,经历过这么大的一场洪水,它居然还活着。

  那是山洪过去大约一周以后的一天黄昏,我父亲当着我和萨尔巴斯的面开始磨刀。父亲的刀不大,是一把很普通的哈萨克短刀。但那刀质地很硬,从磨刀石上磨过,磨刀石都被磨成了灰色的泥浆。父亲就把粘在刀上的泥浆在萨尔巴斯身上擦干净,又继续去磨下一轮。

  我看得揪心,但萨尔巴斯竟对此无动于衷。

  我心里一次一次演绎着它被宰杀的情景。哈萨克族人每宰杀一只羊时都会说:“你生不为罪过,我生不为挨饿,原谅我们!”看来,一切只能照此逻辑演绎了—我们不能挨饿!

  萨尔巴斯显然比我对此更有透彻的理解。它和它的同类不是地里的庄稼,非要人亲手种下才能成长。一只羊被宰杀了,另一些羊又会来临,它们的生命在时空中循环往复,永无休止。被人宰杀吃掉,只不过是生命往复的一种方式,没有更深的意义。就像一场大水,说明不了什么一样。所以它是无动于衷的,刀子架到脖子上都不会哼一下。

  我父亲好像多少知道一点萨尔巴斯对我意味着什么,他没有让我看到它被杀死的情景。第二天早晨,看见它已经变成了一堆肉,我伤心无比。父亲说:“为一只羊掉泪不吉利。想想吧,如果你命大,能在世上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你会看到有很多羊为你而死,那么你的泪该怎么流呢?羊生不为罪过,人生不为挨饿。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简单。”

  (苏 雅摘自《意林》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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