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晓风 图／黄煜博

　　巷子里的老妈妈

　　文／张晓风 图／黄煜博

　　

　　巷子里有个老妇人，一手拎着一篮菜，一手提着个大袋子，正在东张西望。看到我，她讷讷地开了口：“请问，你，是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吗？”

　　“是的。”

　　“我是刚搬来的，我听人说这巷子里有个箱子可以丢旧衣服，你知道在哪里吗？”

　　“哦，本来是有一个的，但最近不知什么时候给搬走了，听说是违章……”

　　“哎呀！”她叹了口长气，“真是糟糕，我的小孙子长得快，这一大包都是他不穿的衣服。可是叫我当垃圾丢掉，我是丢不下手的呀！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是丢不来衣服的，都还是新新的嘛！可要是搬回去，我家又住在四楼，我又买了一篮子菜……”

　　“这样吧，你把衣服放在我车上，我这两天要去内湖，内湖有个收衣站，.我替你送去。”

　　“啊！这就好了，”她的表情如获大赦，“太好了，没想到遇见贵人了，我的问题可以解决了。”

　　在她口中，我变成了“贵人”，不过是顺便帮她丢丢旧衣服，居然也可以做人家的“贵人”。但是转而一想，她说的也许很对，世上高官厚禄的显贵之人虽然很多，但刚好肯替她去丢衣服的人，也许真的只有我一个。

　　那妇人大约是六十岁出头的年纪，穿一件朴素的灰色衣裳，面容白皙洁净，语调柔和迟缓。看得出来她家道不错，平生也不像吃过大苦的样子，但她却显然属于深懂“惜物”之情的一代。

　　我想起我家的情况来了：

　　女儿每次和同学郊游回来，总带着烤肉用剩的酱油、色拉油、面包……

　　我问她为什么要拿这些东西回来，她嗔道：“都是你害的啦！从小教我们不要丢东西，而我们同学都说丢掉，丢掉。如果我不拿，他们就真的丢掉了。我不得已，只好拿回来。不然，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丢掉？”

　　我想，我实在是害得她活得比别人辛苦些，但反正我们已属于“不丢族”，就认命吧！偶然碰到其他的“不丢族”，我总尽力表达敬意。像今天能碰到这位老妇人，或者说今天能被这位老妇人碰到，真是件很幸运的事，值得好好为她提供额外服务。我甚至想，多数台湾人之所以还不坏，全是靠老妇人这种人在撑着—她们不开车，不喝可乐和铝箔包装的果汁，她们绝不会把衣服只穿一季就丢掉，搞不好她们身上的那一件已经穿了十年，而她们却从来不觉得有淘汰的必要。

　　是她们，坚持不倒剩菜；是她们，把旧汗衫改成抹布；是她们，把茶叶渣变成了肥料；是她们，把长孙的衣服改一改又给了次孙……这些老妈妈真的是社会之宝，虽然从来没有人给她们颁过任何一个奖，但我们真的不能少了她们，她们是我们福泽的种子。我们大部分的官员如果被撤换也不算什么，但这批老妈妈是不能被撤换的。她们是乱象中的安定，是浮华中的朴实，是飞驰中的回顾，是夸饰中的真诚。

　　我向老妈妈们致敬。

　　（邵 瑜摘自《青年博览》2014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