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丫头 图／刘程民

　　我亲爱的，刘老太太

　　文／夏丫头 图／刘程民

　　

　　一

　　终于要分家了。

　　这事说来有点不可思议，我爸兄弟三人，各自娶妻生子却始终没有分家单过。究其原因，除去他们兄弟团结，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刘老太太心疼仨儿子，一直坚持着不肯分家。

　　刘老太太是我奶奶，说起这个精明能干的小脚老太太，话就长了。

　　我家姓夏，在小城经营香油坊。大伯总揽财政，二伯负责加工，我爸四处跑销售，我妈和两个伯母专管油坊师傅们的伙食。刘老太太不去油坊，她经年累月在院子里种菜养花。

　　我私下不叫她“奶奶”，而叫她“刘老太太”，是因为对她有一腔怨气。

　　我打小就和爷爷亲，慈祥的爷爷总爱带我去油坊玩，每次刘老太太都要沉下脸说：“什么好地方，爷俩儿沾一身猫不待见的油味！”爷爷赔着笑脸，我却不服气：“你不让猫去油坊，咋知道它不待见油味？”她立马板起脸：“小小年纪就敢顶嘴，没王法了？”

　　为此，她罚我给院里的青菜捉虫子。

　　她栽种的青菜不让洒农药，总要手工灭虫。我不怕黑不怕蛇，就怕毛茸茸的小青虫。刘老太太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个玻璃瓶，说瓶子里装满虫子惩罚才算解除。

　　那是让我心悸的惩罚。

　　看看一脸为难的爷爷，再瞧瞧冷漠的刘老太太，我望着菜叶上蠕动的青虫，身不由己地哆嗦起来。刘老太太冷笑：“夏丫头，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呢？”我猛然被激怒，心一横，伸手捏起一只虫子扔进瓶里。

　　晚上我讲给妈妈听，她心疼得直掉眼泪，我爸却说小孩这样教育才会有所敬畏。我才不会敬畏她呢，最多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爷爷说刘老太太出身名门，对嫁给经营小油坊的他并不满意。“那她为什么还要嫁给你？”我困惑。爷爷解释他们的婚姻是时代造成的。我觉得时代对爷爷不公平，娶这样一位倨傲冷酷的大小姐，日子肯定不好过。

　　我小学毕业时爷爷去世，一家大小哭得死去活来。唯独刘老太太，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的花草中无声无息。

　　我心想，她或许真的嫌弃文化程度不高且常年满身油渍的爷爷，要不然，此刻她该痛不欲生才对。

　　因为心存芥蒂，我对她一直耿耿于怀。

　　夏家总共仨孩子，我和两位堂哥的日常生活由刘老太太全权负责。她不许我们去油坊玩，放学写完作业后就安排

　　二我们干活。两位堂哥在菜畦里捉虫拔草忙得不亦乐乎，我总要推三推四。刘老太太见状就罚我辨认院子里的花草，我答不出，她冷笑：“夏丫头，几根草都弄不明白，你得意什么？”

　　一句话，刺伤了我年少的自尊心。

　　我忽然醒悟她对油坊的疏离和对我的冷漠，她是觉得祖传的油坊满是油渍，配不上她的优雅人生；贪玩且成绩平平的我让心高气傲的她大失所望，并将怨气迁怒在一贯对我娇宠的爷爷身上。难怪她不让别人用夏氏称呼她，非要坚持自己的刘姓。我想，她此举是表示瞧不上我们夏家，以此与我们划清界限呢！我暗自发誓，一定超越她，战胜她！

　　接下来，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不再贪玩贪睡，在学校认真学习，回家埋头苦读书柜中的所有书籍：医学、文学、美术、宗教。虽说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但带给我的震撼难以言表。在知识的海洋里，我发现世界的斑斓和广阔，逐渐觉得小城狭小逼仄，开始在梦境中周游世界。

　　三

　　岁月犹如流淌不止的溪流，一晃就是千日时光、万里路程。

　　这些年，我离开家去外地读大学，留在异乡参加工作，甚至谈了几场恋爱并为爱情死去活来。

　　2012年春节，我回家过年，刘老太太召集一家人开会分家。

　　两位堂哥相继出国，香油坊的生意还是几位老人在操持。听说要分家，他们纷纷反对。刘老太太力排众议，说当年拢着仨兄弟在一块儿过是因为她正年轻，能替大伙操持家务、照看孩子，如今孙子孙女都要成家立业，她也老了，家要趁她脑筋不糊涂时妥善分开。

　　分完家，刘老太太提出自己单过。

　　我爸坚决不同意，生怕上了年纪的她有什么闪失。见我妈和伯母争抢着要她，刘老太太问我：“夏丫头，你愿收留我吗？”

　　我被这个问题打蒙了。

　　伯父说：“丫头没成家呢，怎么能带一位老太太？”伯母小心翼翼地说：“丫头独自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肯定没精力照顾奶奶。”我望着一脸期待的刘老太太，想起爷爷在世时曾问年幼的我：“丫头，要是有一天爷爷不在了，奶奶想去你家住几天，你愿不愿意？”当时傻乎乎的我还挺为难，心里不愿意接纳，却担心爷爷难过。

　　经过数年来的磕碰与磨合、相聚与别离，今日的我对满头银发的刘老太太恨意早消，只剩血缘使然的一份牵挂和心疼。我早已不在乎她坚持用自己的姓，长大了的我懂得那其实是一种怀念与感恩。这些年我不断离开家，每次听见别人喊叫我的姓名就会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地想起家和亲人。

　　我冲耐心等待答案的刘老太太微笑，朗声背诵还是她教会我的《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就这样，我把刘老太太带到了大都市。

　　我在一家外企上班，高薪，却经常加班。

　　刘老太太在我租住的公寓阳台种了王不留行，苗高二尺，盛开红白色小花。夜半时分回家，电饭煲内的红枣小米粥香甜，刘老太太却趴在餐桌上睡着了。

　　正值暮春，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吹乱了刘老太太的银发。

　　我望着犹如婴孩一般熟睡的她，猛地想起她曾罚我背诵过的《长沙过贾谊宅》：“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四

　　周末我带刘老太太去游乐场。

　　从摩天轮上望下去，穿红羊毛衫的她极像阳台上盛开的王不留行。那是她最爱的一种花草，长大之后我才真正懂得《本草纲目》上李时珍注解的：“此物性走而不住，虽有王命不能留其行。”我彻底懂了，出身高贵的她虽无奈下嫁，却始终不肯向命运低头，凭借一份不懈坚持，将原本庸常的生活过得花团锦簇，并深深影响我对未来的取舍。

　　游乐场里，我怂恿刘老太太去坐旋转木马。

　　我在旋转木马悠扬的歌声中，想起这些年她给我缝制的旗袍、对襟棉袄，想起她教我辨认地肤和瞿麦，想起爷爷去世，她偷偷去坟前吟诵《雨霖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我在刘老太太地呵护下逐渐长大，一点点懂得逐日苍老的她，并深深地爱上她。

　　我终于相信她说过的话：“夏丫头，你做我孙女是你修来的福气，按照我说的去做，长大后你一定心满意足。”当时我不信，也不屑。曾经年幼无知的我只觉得她对我过分苛刻，不够温柔。

　　此时，看着步履蹒跚的她在春光里笑颜如花，我信了。我能做她的孙女确实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是她在我一出生时，就下决心将我琢成一块美玉，是她用自身的优雅博学影响我，是她为我的世界打开一扇神奇的窗。

　　如今的我，经济独立，内心时刻被一种心满意足充盈。虽然在职场里打拼不易，情场上一波三折，但我愈挫愈勇。我很早就被倨傲智慧的刘老太太锤炼得百折不挠，聪明狡黠，不怕输，也输得起。

　　那夜，晚归的我捧着温热的小米粥，听醒来的刘老太太说：“夏丫头，深爱一个人就会慢慢把她变成自己。”这话我坚信不疑，因为她已经亲身验证。我也告诉她：“如果深爱一个人，就会把自己慢慢变成她。”她听完眼圈发红，却说：“我上了年纪，一时倒不过来。”

　　我握紧刘老太太的手，说：“你为何不远千里跟我到天涯，你一定是想亲自验收自己出的试卷，看我能否及格？”她腼腆地一笑：“夏丫头，我只想跟随年轻的你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奶奶老了，胆怯了！”

　　一句话，让我心疼不已。

　　游乐场里春光好，旋转木马上坐着我满怀童真的奶奶，我知道她数年如一日地爱我；而我，也在一日赛数年地爱她。

　　不是我心太急，是她的白发时刻提醒我，她芳华不再、年岁已高，真的成为我亲爱的刘老太太了！

　　（郎剑秋摘自《婚姻与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