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从故乡来》(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6月)是成丽正式出版的第一部散文集。近年来,成丽相继在《散文选刊》《海外文摘》《长江文艺》等刊物上发表散文,初步形成了她散文创作的特色。她本职是个体摄影师,同样擅长用相机的快门,去捕捉充满诗意和文化底蕴的文字。
在这个喧嚣和快节奏的年代,成丽经常通宵达旦地窝在家中写作,这是令人敬佩的。集子里有一篇坦露了她的生活现状和创作心迹:“我病态的躯壳在白日里被囚禁,臣服于一粥一饭的劳碌。只有灵魂,在黑夜里放歌。歌声,在每一个音节中妥帖。”(《五峰的气息》)客观上,她的文学追求无异于现代城市人生存困境中一次疗伤的过程,又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精神的建构与提升。透过集子字里行间,可看出成丽对散文写作极有感觉。无论是写乡土乡情,还是写历史文化,甚至游记,其在题材视野的开阔、文化挖掘的深邃、用情的真挚和文字的细腻等诸多方面,都已形成自身的格局,颇见大家之象。
成丽散文创作的成功,有些方面是值得去探讨的。在我看来,其特点体现在“慢”“专”和“远”三个字上。
我们不难发现成丽散文的走笔之“慢”。她的散文,写得很有耐心,很有情怀,也很有文气,这是给人的第一感觉。文字之“慢”是对忙碌生活的一种舒缓,可以体现出她的生活姿态和追求,即物质之上更高层次的精神崇尚。在文学日益边缘化的当今,能够在生存挣扎的间隙去努力寻找些许绿色诗意,这尤为难得。我们常常追寻文学的意义,谈论文学的价值,成丽的写作实践其实已告诉了我们,还有什么比生命的诗意更让人着迷、更耐人寻味的呢?这种“慢”从《月从故乡来》一篇中即定下了基调:
家乡的月,挂在村东头那棵老桂树上,真亮真圆。母亲用米筛端着供品,走出了大门。在屋前的禾场,她弯着佝偻的腰,点燃香炉。将自制的米酒、后山的糖梨、芝麻圆饼,一一摆上案头……
成丽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不紧不慢而充满深情地细细描画着、轻轻诉说着对家乡的爱,对土地的爱,对亲人的爱。那些真挚情感的流露,就像牵扯作者行文速度的一道道力,让她欲罢不能,回环缱绻。真情流露的同时,成丽又无时不刻地寻找闲雅的诗情画意,就像一个流连于世间美景的多情才女,不停歇地采撷着一路上醉人的芬芳。
成丽几乎所有篇章,都洋溢着散文诗般的词句和浓烈的抒情气息。精心地点染,线条、色彩、物象、声音、时间和人性、诗情,相继走近并紧密交织、融汇,这点更加促成了成丽散文笔法之“慢”、之美。
此外,成丽散文的“慢”还表现在抒情与叙事的同时,不失时机而有所节制地引经据典,在历史文献中寻找抒情和叙写对象的文化渊源。这种写法将减缓行文速度,改变叙事节奏,还会稀释抒情密度。由是,成丽的散文整体上走笔急慢相间,情理相生,无论是叙事还是抒情都有所节制而能收放自如,从而使得散文的结构更为合理、紧致,抒情更为绵厚、深长。
成丽只专心从事散文创作,在散文创作中,她最善于写家乡故园、人文掌故和自然风物。文体的专,题材的专,写作过程的专,都可体现出成丽散文创作的“专”来。集子一共分为五辑:“如水行板”多是行走于祖国大好河山时的感怀,“汀泗行吟”从微观上深度切入一个江南古镇的前世今生,“风过香城”和“故园情思”写家乡、故土和亲人,“长河回溯”多有家乡历史和人物的奇闻轶事。除了第一辑部分游记无关家乡风土人情之外,整本集子几乎都是献给家乡的歌。不过,如此对家乡的“专”情,很容易误入题材狭窄的险地。但是成丽的散文能够见微知著,小中能成其大。地域空间上的受限却能被时间的无限延伸和广博的知识所平衡,读者最终能够在充满历史感和现场感的时空交织中,感受古今纵横和内心情感世界的交融。
总的来看,成丽踩着“专”这条创作的钢丝绳,始发点和目的地都显得单一和单向,晃晃悠悠得令人担心。然而,透过成丽散文创作题材“狭窄”这一斑,却更能让人窥见作者散文创作功力的全豹;她的“专”能成其极致,并可体现鲜明的写作伦理和用情向度。
于匠人而言,慢工出细活,文学创作又何尝不是?鲁迅说过,文学是余裕的产物。成丽只是一个业余作者,她白天得守店,得做大量与文学完全无关的工作。她贴近的是惨淡与繁琐的现实,精神的充实只能在漫漫长夜中去完成。成丽是一个有远方的人,散文创作是她精神上的诗与远方,是一个遥远但可触及的梦想。
回到成丽的散文文本上来,“远”能够成为她创作的又一个鲜明特征。具体表现在:一是她的思远,境远;二是她从现实入手,然后进入历史,贴近文化,丰富底蕴,而不是小情小调的粗浅抒情;三是她写景写物必联想到人,从而悟理。
当提到文学的梦,她说:“我的梦,从幼年祖屋高高门楼上龙飞凤舞的字体里萌芽。”(《五峰的气息》)当写到重庆山城的景致,她说:“你迷失在巴渝文化的渡口,找不到归途。”(《两江生明月,灯火映山城》)当写到乡愁,她写道:“一个人的时候,心带着思念的翅膀飞翔。母亲在哪里,心便在哪里停留。”(《乡愁回望》)……是的,包括散文在内的文学写作,没有神思的飞翔,没有感性和形象化的文字产出,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成丽所有散文都饱含想象特质。她的散文写作思维是跳跃的,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完全做到了人、事、物、理、景的远近自如的切换。这不得不让人感叹她散文写作的思远,境也远。
读成丽的散文,会感受到明显的文化散文的特征。不过,她的散文既非干巴巴的历史意识浓厚的大文化散文,也非充满小情小调的小女人散文,而是充分调和了文化散文的厚重和女性散文的细腻。无法统计有多少人写过长城,这一老旧题材在成丽笔下却产出了新意而显得大气:
皑皑白雪年复一年将陈年俗事融于砖石遁于无形,时光之手却字字清晰刻下一些鲜活的印记:那是昭君怀抱琵琶戎装乘马出塞去,忍辱和亲使边塞烽烟停熄了五十年的深明大义;是骠骑将军霍去病六伐匈奴,独率八百轻骑斩虏首二千余级的硬骨头;是张骞出使西域,在茫茫大漠不惧艰险,十三年九死一生将中原文明传播至西域,开拓中西丝绸之路的不辱使命;是苏武牧羊留居匈奴十九年,餐天雪,咽毡毛,刺血封书,持节还乡无愧于苍天的忠贞不屈。(《冰雪长城》)
如此思接古今的排比浩荡、大气磅礴的文字流淌,又岂止一个“远”字所能概括?历史画卷在徐徐展开之余,我们似乎一时间饱览了中国历史文化上下千年的道道流脉——悲壮和伟大!其中文字的流畅、精准和优美,使精神暗河的大格局更为凸显,同时又洋溢出作者为文写景、叙事和状物的大情怀。
成丽散文创作中“远”的特征,还体现在所有由此及彼、由物及人的过程中,给人一种理趣和顿悟的美的享受。她写藤时,说:“人与藤,何其相似。”(《垅口古藤》);她写苇时,说:“苇是弱小的,也是隐忍的。人世间,有多少同类为了一己之私在樊笼里斗、在尘嚣里争、在蝇头小利里纠缠不清,最终焦头烂额,活成自己都不忍卒看的模样,较之苇的生存观,是何其可叹可悲!”(《才见下湾芦苇》);她写野樱花时,说:“它们或在山泉边一枝独秀,或在山坡山洼簇拥蔓延,或在峰之侧相互攀援抱团成穗,植物在艰苦条件下自然形成的取暖依存的特性,亦与人同。”(《家之南,是大幕山》)……成丽很多散文篇章,都有类似特征:不为写景状物而写景状物,而是一切景语皆情语,一切山水风物都衬人藏理。
成丽的散文创作无疑是追求“远”的,但她能收得住,能回得来。那么,就让我们回到她这本集子的开头,正如她所说的:“走出去很远了,我还在回头,仰望。”(《家之南,是大幕山》)读成丽的散文,也是如此,读到很远的境地了,读完了,却还能让人回味无穷而欣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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