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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写作的多重向度——论王十月的小说创作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1725
■张琳琳

  谈及作家王十月的写作,“打工文学”“底层叙事”的定位,似乎成为难以摆脱的限定,缠绕不休且无时不在。王十月凭借文学写作形态的不断变幻,试图冲破已然标签化的文学归类。尽管突破不止,成绩斐然,但令人无奈和啼笑皆非的是,更多时候王十月的写作,仍被评论家们,以旧有定论为基点,加以理解阐释,最终成为对现有文学标签的再一次确证。事实上,当我们细数王十月的创作,从早期代表作《出租屋里的磨刀声》(2000),到一系列长篇巨作《烦躁不安》《活物》《31区》《大哥》《无碑》的问世,再到近年创作的长篇科幻小说《如果末日无期》(2018)。王十月创作始终求新求变,不论是小人物城市中的艰难求生,还是对故土荒芜化景象的呈现;不论是相对朴素的白描笔法,还是充满楚地风情的魔幻想象;不论是有着沉重痛感的现实故事,还是意味深长的历史记忆,甚至包括对未来人类命运的科幻式想象,这些都是王十月创作的不同面向。实际上,王十月是个无比忠诚的现实主义者。尽管求新求变,不断更新自我,但现实主义写作,却成为王十月相对恒定不变的书写惯性,这在他二十年来的写作中表现得格外明晰。

一、城与乡的双重凝视

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里,从不缺乏城与乡的书写。茅盾就曾以时代书记员的姿态,描绘繁华大都会的人世百态(《子夜》),也有“农村三部曲”(《春蚕》《秋收》《残冬》)直面乡村的凋敝与农民的生存与挣扎;有沈从文野性与真情同在的边地想象(《三三》《柏子》),也有城市男女内心的伤痛与扭曲(《都市一妇人》《八骏图》);有莫言对高密东北乡的发现创造,也有以酒为名对当代城镇中国的讽喻式想象(《酒国》);有贾平凹对乡村沉疴落后的揭示,同时又暗含改革巨变的生机与希望(《腊月·正月》《浮躁》)。可以说对城与乡的回望与感念,已然成为中国作家难以割舍的文学传统。那么王十月城乡书写的独特在哪里?其特殊性又是什么?

  2000年,王十月发表第一篇小说《出租屋里的磨刀声》,小说在行文叙事间显露出先锋气质,但讲述的仍是现实故事。小说开始于相当现实的欲望问题,主人公天右急于在郊区租房,哪怕一周只住两日,因为他交往了新女友。尽管这个出租屋简陋到不能称作是家,却给天右和何丽这对男女带来无比慰藉,伴随他们度过整个长夜的,还有隔壁房间从未间断的磨刀声。磨刀人的妻子阿宏是个爽朗的漂亮女人,磨刀人却阴沉少语,总在深夜磨刀。正是这夜半传来的磨刀声,导致天右和何丽分手。失恋的天右失魂落魄,四只手指被冲床压断,不但没有获得赔偿,还被老板赶出工厂。愤怒而无助的天右挥刀砍伤磨刀人,却意外得知磨刀人的故事——磨刀人原是村里的老师,妻子阿宏是村长的女儿,他们相爱相守甚至离家私奔。然而现实永远比传奇故事残酷得多,磨刀人和妻子阿宏辗转求生,进工厂,做流水线,可生活依旧艰难苦涩。为了生存阿宏最终下海,丈夫开始夜晚磨刀。最终磨刀人和阿宏离开出租屋,但磨刀声仍在继续,只不过磨刀的人变成了天右。小说《出租屋里的磨刀声》看似是写普通打工者的艰难求生,他们为生活苦苦挣扎,还有他们无处安放却又难以满足的欲望。尽管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那样朴素,却终究难以实现。这些种种都是借助这个充满宿命意味的磨刀动作得以呈现,不动声色却意味深长。小说实则有意对底层男性的复杂处境,进行了延续性的书写。从沈从文小说《丈夫》里,靠妻子在船上卖身为生的丈夫,由无知无觉到醒觉无助,这当中有现实的残酷,更有对坚韧生命强力的感叹;到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章永璘面对妻子黄久香与曹书记的私情,竟让自己和庄子、宋江、马克思等历史哲人进行灵魂交际,用以宽慰自我实现谅解;再到王十月笔下以横贯长夜的磨刀声,以求得内心平静的天右。这些挣扎于生存线上的普通男性,困扰他们的不仅仅是生存,更是他们的现实处境,同朴素生命渴望之间的鲜明落差。正因此他们内心波荡不止,恐惧无边。

  如果说王十月的写作,开始于乡村打工者历险般的城市经验,小说《你在恐慌什么》则是对这种处境的极端揭示。小说讲述了一段特殊的回乡路。铁的出生是沙一生最骄傲的事,因为在生养四个女儿后,沙终于有了儿子铁。铁从脚手架掉下意外去世。从未出过远门的沙和妻子,来到深圳为儿子料理身后事。虽然只拿到三万块赔偿金,却是一家人从未见过的巨款。这对父母忐忑不安地带着铁和赔偿金,踏上了回乡路。他们时刻担心被人骗走钱财,害怕司机抢走巨款,担心钱被扒手偷走,不敢住店更不敢在街上闲逛,临街乞讨还被流氓痛打,最后只好逃到墓地过夜。小说是在描绘乡村打工者,在城市中的艰难求生和悲剧人生,即使至亲人故身陨,也难以摆脱这般处境。然而,对恐惧的书写更是整篇小说着意所在,就如题目所言,“恐惧”成为这对父母的全部心路,他们的恐惧无处不在,是面对陌生大都市时的无措;不安于能否带回儿子和用命换来的赔偿金;更是对未来生活的茫然畏惧。对于恐惧的书写,成为王十月一直以来孜孜不倦的写作动能。“我的小说,大体是悲观的。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涉及两个字:恐惧。所有的写作努力,都在做这件事: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不论是小说《纹身》里,为摆脱恐惧而纹身的少年,却不曾意料纹身反倒使他陷入人生的更深泥沼;或是小说《寻根团》里,二十年后重走回乡路的功成名就者,生存早不是困扰他们的难题,但内心的恐惧却依旧挥之不去,成为城市生活赋予他们的独有印迹。王十月从乡村打工者的城市体验出发,揭示他们的生存之难,展现他们身与心的双重伤痛,最终汇集为对恐惧的书写,成为别样的痛感写作。

  王十月更为城乡书写提供全新视野,小说《无碑》有关生存却不止于此,关乎恐惧却有所超越,既是对三十年来改开大变革的恢弘呈现,更是老乌这个普通外乡打工人的成长史诗。老乌离乡到珠三角打工谋生,从家庭作坊的杂工,到厂里的技术工人再到总务主管,后来成为城中村的二房东。老乌的打工路几经波澜,经历过几次罢工,也受过良心的考验,遭遇无数次的排挤欺压,还曾一度陷入传销深渊。名为瑶台的小镇,如今也成为大城市的城中村。老乌也曾和几位女性交往,帮她们养大孩子,但最终还是孤身一人。然而老乌已然不是那个初出乡村的打工人,他不再为生存而挣扎,但物质的丰沛并非老乌成长的全部。尽管善良淳朴依旧,生活的阅历与流浪文人的相处,都使老乌的精神气质发生变化,精神的强劲与人生境界的飞跃,才是老乌成长的真正意义所在。

  当王十月通过外乡人老乌这大半生的打工历程,展现出时代变革的众生万象,私人叙事却有着民族国家的宏大品格,这些都为现实书写带来生机与可能。当王十月站在城与乡的边界,对城市与乡村投以双重凝视。王十月的笔下城市不再是寄予未来与希望的乐土,承载无数年少记忆的乡村已然成为荒野。立于天地之间的孤独个体,如何生存,怎样生活?成为王十月源源不尽的思索起点。不论是别样的痛感体验,还是个体自我的精神成长:既有城乡交互的双重审视,亦有对宏阔时代的全情呈现,现实写作却始终是他坚实的土壤。

二、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回响

如果说对城与乡的双重凝视是王十月现实书写的一贯坚持,同样不可忽视的是他持续不断的历史叙事冲动。然而,在王十月的历史叙事里,时代的印迹并不明晰,历史本身被架空、被悬置,甚至一度表现出“去历史化”倾向。但对历史的体认与对现实的感知,却是相当密切,甚至是一体的,并呈现别样出的历史叙事面貌。小说《喇叭裤飘荡在1983》讲述了一段特殊的青春记忆,更是关于哥哥的错轨人生。在作家王十月看来,这“是一部回望童年的作品,是一部成长的悲剧”。小说情节设置并不复杂,是从“少年哥哥”到“少年父亲”的蜕变讲起;更是哥哥从对未来充满愿景的高中生,到平凡农民的变化。促使这一改变的,并非只是少女张水芹的出现,更有时代变迁暗含的风起云涌。尽管小说对这一切只字未提,但风靡全村的喇叭裤、充满激情的霹雳舞、还有哥哥这个失恋的落寞青年,这些都暗示着新事物新文明对乡村的侵入。孱弱陈旧的乡村只能与哥哥一样被迫承受,不可抵挡。

  历史叙事不只是对时代面貌的呈现,一代人的精神处境,同样是历史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小说《少年行》讲述了乡村少年的另类成长故事。小说开始于主人公王红兵被劝退回家,被迫失学,他和朋友四狗、赵大伟、刘小手、四毛等人,开始他们的游荡人生。他们年少轻狂又无知无畏,竟将烂仔做偶像,每天忙着追村子里的漂亮女孩。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理想,“我”梦想成为一名画家;四狗最大的愿望是能当兵;赵大伟希望自己能不结婚,永远自由;刘小手期望和女友萍萍到镇上去开发廊;四毛则希望自己成为大英雄。但他们的理想却最终落空,四毛整日放鸭为生,后来精神失常落水而亡;赵大伟娶了村里姑娘,安于小家庭的温暖,却在一次偷鸡时摔折了腿;刘小手的女友萍萍去了深圳,感情告终,刘小手依旧开着村里的理发店,在一次意外里被流氓重伤致死;四狗因以往的劣迹当兵被拒,在刘小手去世后断指为祭,出门打工;“我”的学画生涯被迫中止,不久也离乡外出谋生;整篇小说时代气息并不显露,看似只是乡村少年的成长故事,而这种成长也并非世俗意义上的成长,更是一种逆向生长。在王十月的笔下,九十年代的乡村破落荒凉,缺少生机令人窒息,乡村的凋敝与青年一代的无望青春,共同构成王十月城乡叙事的精神前传,更是一个时代的共有伤痛。

  王十月对宏大时代的历史书写并不匮乏,小说《米岛》便是其历史叙述的总括性思索。一棵树见证着米岛这片土地六十年的变迁。《米岛》以大河小说式的宏阔架构,讲述五个生于同年同月同时的孩子,他们那酸甜苦辣的百味人生,和白、米、花、马这四大家族的兴衰变幻。小说如浮世绘般对人物作以人像展览式的处理,往来不断的人们,纷纷攘攘的人间世,恒定不变的是米岛这片土地,它包容着土地上的一切生灵,米岛更成为中国无数乡村的缩影。小说的深层架构更是作家在充满变革的宏阔时代,对于故乡的回望,对于人生百感交集的抒写。

  实际上,不论是小说《喇叭裤飘荡在1983》《记忆1976》,还是《少年行》《米岛》,对过往乡村记忆的回溯,不过是起点,是途径,是洞悉浮世人心人情的必由之路,历史叙事本身不是目的,王十月的历史叙事最终指向对人心人世的书写,当代中国人的生存处境与精神境况,始终是他关注的重心所在,而现实书写与历史叙事,不过是完成探寻的不同路径。

三、现实主义写作的新路径——“未来现实主义”

当现实主义与科幻写作相遇,会产生怎样的碰撞?王十月的创作无疑是种回应。2018年,王十月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如果末日无期》,整部小说实际是五个中篇的连缀,不同的故事模块共同完成主线故事的叙述,更是从不同侧面出发,对未来人类命运这一问题的不同思考。

  《子世界》是面对近年来VR——虚拟现实技术盛行,而引发对未来世界的想象——人类通过虚拟现实技术创造世界。作家今我结识了专注于人工智能研究的女程序员如是,二人却意外遭遇车祸,如是成为植物人。今我决心以如是的人生经历写作科幻小说。在这部科幻小说里,主人公瑞秋人生波折不断,竟历经三次生死。因为对科学和未知的热情,瑞秋进入奥克土博实验室成为研究员,主攻人工智能。难以想象的是,如是竟在今我的笔下重生。原来瑞秋(如是)和艾杰尼(今我)是来自2130年的志愿者,因为代码错误,他们回到了过去。于是今我(艾杰尼)和如是(瑞秋)在2017年的大巴车上相遇。小说通过科幻的形式,有意模糊真实与虚构、现实与未来、存在于虚无的界限,但从未改变的是,人类对于未知领域从未停止的探索热望。

  人类与机器人之间情感的边界在哪里?《我心永恒》则试图给予回答。故事围绕主人公杨亚子的两个遗愿展开叙事,遗产问题成为小说叙事展开的重要动力。小说看似是写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的“近似爱情”,杨亚子培养关爱扫地机器人小真,教她读书,启发她独立思索,让她和人类一样有情感、有意识、有思考的能力。这场横跨人类与机器人情感交际,惊世未闻却感人至深。小说在畅想未来世界机器人无数可能的同时,也不乏关于世界真实性与多种可能性的思索,更有鲜明的现实指涉——对空巢老人孤独的心灵关照。

  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特征是什么?当科技力量无限放大,人类的归途在哪里?《莫比乌斯时间带》就是对这一问题的深沉思索。故事开始于对脑联网的大胆想象,当人类通过“蜂巢思维矩阵”进行大脑互联,从而出现智慧的无限集合,可人类却因此丧失自我意识,最终作家今我摧毁了蜂巢矩阵。小说对未来人类思维大胆想象的同时,更是对人类未来命运的思索,未来世界到底由谁创造?拥有科技红利的人类究竟以付出什么为代价?这些思索小说似乎都有所回应。

  人的命运由谁掌控?未来世界由谁主宰?第四章《胜利日》则是借用游戏模式展开叙述,主人公安德鲁(即子世界的作家今我,元世界的艾杰尼)醉心网络游戏《大主宰》,希冀通过成为胜利者以主宰世界,却因邪恶内心无法造世。最终,成为世界主宰的安德鲁,竟发现他费尽心力所拥有的世界,不过是他人预先的设定,人类命运的微小与不可知已是不言而喻。

  第五章《如果末日无期》则是对未来人类的永生想象,罗伯特教授意外成为永生人,拥有他长久渴望的永生能力,却承受着父亲、儿子、爱人相继离世的伤痛。就如题目所言,罗伯特承受的是无期般的末日,永无止境。所幸的是,罗伯特最终迎来死亡,却因此达到物我之境,实现另一种永生。这一思索本身不失为对整部小说的终极设想。尽管王十月将目光投向科幻写作,但这并不意味着对现实书写的告别,王十月自己将这种科幻尝试称为“未来现实主义”,更是对未来现实生活的深度想象,而这也不失为现实书写的新路径。

  实际上,无论是城乡叙事的双重凝视,还是经由历史书写,实现过往与现实的双重回望,抑或是对于科幻写作的全新尝试。现实书写始终是王十月写作的基点,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处境是他从未退却的主场,对于人世人情的关注更是他的归途所在,这些种种,都使得王十月的写作呈现出现实书写的多重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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