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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杀(连载二)

时间:2023/11/9 作者: 芳草·网络小说月刊 热度: 11375
李华

  (接上期)

  2

  雪萤突然失踪了。打手机,关机。打到一风公司,说是还在休假。一杭决定去雪萤家看看。读初中时,雪萤一家卖掉老家两层楼房,从乡下搬到了学校,后来,又搬去了老街。

  河边粗壮的黄桷树把老街瘦身为一条小巷。从一家小油坊里溜出来的菜油香一年四季在老街上蜿蜒徘徊,像是凝固了一样。老街后面有一处公厕,墙角的砖柱被岁月蚀成了不规则的圆柱形,一些支楞出来,一些凹陷进去,露出熟蛋黄一样的内里。一苗孤单的瘦藤艰难地攀附在上面,像是牵牛花。一位老头儿正将淘米水浇在牵牛花的根部,一边与扶着厕所外墙抖鞋里沙子的另一老头儿闲话。那老头儿眼睛眯成一条缝,贴着鞋帮往里瞧,脸上是做梦一样的表情。一个穿睡袍、打着哈欠的女人,一手西子捧心捂在胸前,一手提着写有红色喜字的夜壶,从公厕里钻出来,是雪萤。几天不见,怎么憔悴如斯?!

  “雪萤!”一杭既兴奋又心疼地叫了一声,“你手机怎么关机啊?”雪萤朝他望了一眼,又低下头走路。一杭忙跟过去。那个依着厕所墙的老头儿放下鞋子,拿长了吸盘的目光追着他,把他的后背都看出刺来了。浇花的老头儿忘记了手中的活计,淘米水倾到了鞋上。一会儿,黑洞洞的门里,蚂蚁一样涌出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伸长脖子朝一个方向张望。自从老街被社会屏蔽而成贫民窟以后,这里似乎成了一块被遗忘的化石,任何一个陌生人的闯入,都将引来惊奇的目光。

  几年过去,老街的房子更陈旧了,老街的年轻人都离开了,老街的面孔全被摄走了魂,变成同一张皱巴巴的、安静而呆滞的脸。在明亮得不真实的阳光下,一切正在缓慢地融化,一杭突然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亡灵的地宫,掉进一个软绵绵的时间黑洞。

  一杭以为雪萤是因为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所以才不理他,于是不即不离地跟着她。沿河上行,爬上缓坡,便见一座细细的灯塔,穿过屋檐伸向天空。灯塔似乎是坏了,只在屋檐底下固定了一盏灯在灯塔的铁柱上,并用一个反扣的旧脸盆当遮光罩。还是几年前那副样子。雪萤的家,就在灯塔下。

  雪萤已经走到门口,一杭低声叫她,她冷冷地丢下一句“爱情不该是欺骗”,进屋去了。屋内光线不好,正门墙上贴着颜色泛黄、纸质发脆的主席像,主席像下是雪萤小时候的各种奖状,以及几幅《洪湖赤卫队》的连环画。一杭想跟进去,门却“吱呀”一声关上了。

  一杭懵了,机械地往前走了几步,那里有一片高于路面米许的台地。台地身后是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树身骑在一片青灰色的残墙上,庞大有力的树根如同巨型海星贴附着墙壁。据说那里曾是大商盐的私家花园,后来废弃不存。如果不是这棵树以身相卫,这段残墙也成人们口耳相传的历史故事了。这堵高大坚实的围墙曾是幼树的依靠,当它垂垂老去时,已然叶茂根深的大树开始反哺恩人誓与其共存亡了。树与石之间尚有反哺之义,人和人之间却这般隔膜。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究竟什么地方欺骗了她。

  那天,一杭在那棵树下徘徊,直到夜深方才离去。

  3

  千树染黄韵,万顷荡秋声。雪萤像一幅剪影,站在阁楼的窗前,目光从流动的河面越过,停留在河的远方。远山如镜,一湾河水在眼前摇摆展开,烟霞交映。风在河面卷动一千朵闪光的玫瑰,翻卷着,打着旋,簇拥着在她脚下停住。几只小船泊在树荫笼罩的岸边,偶尔会有一两只,披着夕阳打捞浮萍和污物。

  蓝天上的白云,在河面流淌而去,那些说好不分手的人就要天各一方了。

  当初,一杭去成都的时候,雪萤天天在阁楼上远望,等候他的归期,他却像一阵风,消失在河的尽头。他会回来的,他说过,在成都一旦稳定下来,就会回来接自己,他会娶我的。十多年前,一杭就说过长大了要娶她。河面反射着夕阳的柔光,映红了雪萤光洁的脸。

  那是读小学四年级的事情。六一儿童节那天,雪萤穿着一件漂亮的红黑格子背带裙登台表演,独唱了一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得到了热烈的掌声。演出结束后,一杭拉着她爬上了学校后面那座山,让她坐在一块石头上闭上眼睛,然后把一颗剥好的芝麻饴糖小心地放在她张开的嘴里。雪萤把糖衔在嘴里,不愿吮吸,让它在嘴里自然融化,这样,那种美妙的享受会更长一些。一杭眼巴巴地看着她,心里也甜滋滋的。雪萤突然问:你吃没?一杭咽了一下唾液,说,吃了。雪萤说,你骗我。把糖吐出来,用带着芬芳的手帕擦去表面的唾液,把糖递给一杭。一杭不接,把她的手又推回去。最后,雪萤把糖咬成两断,把大的一块递给一杭,说,一人一半。一杭想要小的那一半,话没出口,她已经把那一小半放进了嘴里。那天,一杭拉着雪萤的手说,长大了我要娶你。雪萤咯咯咯地笑了。你笑什么。我笑你像个小大人似的。你不信?我说真的,长大了我要买好多好多糖给你吃。长大了就不吃糖了,小孩子才吃糖。那我给你买裙子,很漂亮很漂亮的。雪萤突然扑过来在一杭脸上亲了一下,迅速地跑下山去了。

  他没有回来,她去了成都。他们的感情又续上了,然而,他却害死了她的哥哥。他是凶手,凶手,凶手!这两个字似乎从哥哥的嘴里喊出,浪涛一样撞击着她的心房。

  天空驶过一架喷汽式飞机,犁出一道直直的线,将中天一剖为二。犁线还在向天边一寸一寸地牵去。尾巴已经开始膨大、洇开,从一条细线变成一架恐龙的化石,横贯蓝天,最后消失于无形。远处,炊烟升起来了,渔翁拖着银光闪闪的网立在船头。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对岸传来儿时的歌声。

  金银花柔韧的藤蔓爬上了窗台,参差披拂的枝条在空中随风摇曳。金银花比往年更加繁茂。雪萤坐在了窗前,忧伤地望着远方。远方是一河乱银,而她的心,比浪花还要乱。

  那个男人,已经走了吗?他毁了我的家,又来干什么?难道非要让我杀了他才满意吗?

  4

  雪萤决定在心里绞杀一杭。她烧掉了日记,烧掉了情书。一杭在她便算是死了。她将开始新的生活。

  回到成都。上班第一天,雪萤收到一束玫瑰花。没有署名。第二天,又收到一束。第三天,第四天,以后每天她都收到一束玫瑰花。办公室里轰动了,纷纷猜测那个神秘的送花人。

  有人说是范坚强,别看他平时板着脸,一副不近女色的样子,骨子里却是一个色狼。当初,可不就是因为某些原因才坐的牢吗?有人悄悄地、含沙射影地议论着。雪萤分辩说,范总不过是画了几次裸体女模而已,要怪就怪那个时代,要换了现在,谁还管你画什么呢。有人就取笑雪萤,还不能肯定送花人就是范总呢,就开始替他说话了。

  也有人猜是夏冰。这小子风流倜傥,最爱勾引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直对雪萤垂涎三尺,而且不择手段,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恰好夏冰进来。大家便叽叽喳喳要他老实交待。夏冰呵呵呵地笑着,不承认,却也不反对,眼神里有种心照不宣的神情。越发把大家的兴致调动起来了。

  范坚强一进办公室,就见一群人正闹闹嚷嚷的,待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颇为生气,大声说:“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办公室,不是风月场!”雪萤还没见过老板发这么大的火,悄悄把那束鲜花扔进了垃圾筒,其余各人也都悄悄伸舌头耸肩扮怪相,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故作认真姿态地工作。

  雪萤心不在焉,暗暗地想,那个送花的人究竟是谁?是范坚强吗?她想起在范坚强画室里看到的自己的画像。可是,范坚强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甚至连暗示一下也没有啊。有几次,她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见一个人影突然闪到障碍物背后去了,背影看上去有点像范坚强,但也许不是。送玫瑰,不太像他的风格。

  是不是夏冰呢?他一直明里暗里地追求自己,尽管知道自己和一杭的关系,仍是不死心。但他从来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没见他正正经经过,他会做出送花这样的事情来吗?雪萤不敢确定。

  送花的人,和在三多寨时,那个神秘的影子会不会是同一个人?他究竟是谁?他想干什么?

  5

  周六是雪萤的生日。这个生日,怕要一个人过了。早上醒来,雪萤懒懒地坐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咚咚咚”,有人敲门。是一杭吗?还是那个神秘送花人?雪萤充满期待地起床,把门拉开一道缝,夏冰嬉皮笑脸地挤进来,脸上一块黑,一块白,特别扎眼。一小撮又细又黄的头发,软软地搭在光秃秃的前额,像是泥石流后,侥幸残留在崖壁上的一蓬杂草。

  “你来做什么?”雪萤有些失望,那个神秘送花人已经有了答案,尽管她曾猜到这个答案,但当答案揭晓时,仍不免失望。夏冰抬手把乱发往后抹了一下,神秘地说:“请你帮个忙。”

  雪萤淡淡地说:“帮忙?我可没这个本事。”说着退到屋子里,开始随意整理客厅里的化妆盒。

  夏冰跟在她身后,说:“只要你愿意。”

  雪萤抬起头,不看夏冰,说:“可惜今天我有事。”

  夏冰绕到她面前,一本正经地说:“有什么事也不行,今天你必须帮我这个忙。”

  雪萤反倒乐了,“没见过你这么求人帮忙的,态度这样蛮横。”

  夏冰笑了,说:“那你算是同意了?”

  雪萤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换了衣服下楼。在等夏冰发动汽车时,对着车窗玻璃理了一下头发,随即坐了上去。车离弦之箭似的飞驰。“你要带我去哪里?”见车驶出了城,拐向一条小道,雪萤有些疑惑。夏冰见一条小花狗横穿公路,忙拿手掌拍响喇叭,走到中途的狗又退了回去,夏冰不得不猛打方向盘。从那只受惊的狗身旁经过时,夏冰随手从驾驶室抓起一瓶矿泉水朝它掷过去,这才想起雪萤似的,说:“回龙沟。”

  雪萤不说话了,看着窗外闪过的绿油油的麦田,一块麦田掠过去了,又一块麦田掠过去了。越往山沟里走,空气越冷,草木萧瑟,叶尖闪着晶亮的露珠。80公里路程,很快就到了。

  早过了枫叶流丹的日子,却还不到雪舞山林的时候,沟里便有些冷清,除了一道浅水经年累月地绕石而走,生命的热情在这里似乎被禁锢着。夏冰把车停在路边,和雪萤沿着河谷走了一里路,遇到个往回走的小伙子。金发碧眼的小伙子看到他们,拿出相机比划一阵交给雪萤,然后蜻蜓点水,几步跳到河心的一块巨石上,双手举到头侧,做出胜利的姿势。雪萤按下快门,一道闪光照亮了河谷。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峭壁上出现一座铁索桥,桥只一米宽,栏杆是锈蚀的铁条,桥面铺着木板。几只猴子原本在桥上踱步,见了来人,便爬上栏杆,偏着头瞧着赶过来的夏冰和雪萤,却并不逃走。雪萤高兴极了,她最喜欢猴子,早就说去动物园看猴子,却一直没有时间。她加快步子走过去。夏冰在后面跟着,从包里取出一个面包,递给她。雪萤把面包撕碎扔到地上,猴子便松开爪子下来抢食,一只胆大的,还走到雪萤面前,跳起来够雪萤的手。

  猴子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雪萤脸上的阴霾消失了,清脆的笑声惊醒了山谷里几只野鸟。直到两个面包都进了猴子的嘴巴,雪萤才一步一回头地往前走。猴子们又爬上栏杆,做出各种造型,看着两人走远。

  绕过一个山嘴,眼前一亮。远处高天之上,一道飞瀑在两岸绿树的夹拥下奔泻而出,直跃入深谷,水花乱溅,烟尘四生,恰如一条悬空的哈达。他们开始爬山,想绕到山之巅,水之源。沿途,荒草之下,枯木之上,偶尔能见到疏淡的雪迹,这些迫不及待的雪花,承受不了早到的孤单,很快也就化为水,重归于大地了。山林间,原本没有路的地方,铺了一块一块的乱石,一级一级往上爬,像是巨人的脚印。山路曲曲弯弯,在某个山桠口分出两条,甚或三条路来,过不多久,又合在一处。走一阵,有些累了。正好,半山腰有一个缓坡,坡上建有一处亭台。雪萤停下来休息。夏冰忙从巨大的包里取出一块坐垫放在石墩上。

  接着,夏冰取出一个小方盒,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生日蛋糕。又掏出干粮、卤菜、红酒,把小小的石桌铺满了,“祝你生日快乐!”在寂静的山林里,歌声穿云破雾,震落一团树上的残雪。雪萤沉默了,晶莹的泪光闪动。“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生日了。”

  快乐的时光过得很快,天色向晚。有些疲惫的雪萤提议回家了。两岸青山壁立,河谷被夹得又细又弯,人在其间,像是河水里流淌的鹅卵石。风从河谷吹来,把两个人变成一个影子。

  6

  从医院回来,母亲的精神明显好转。母亲抚摸着一杭长长的乱发和疯长的胡须,慈爱地说:“孩子,你受苦了。”一杭摇了摇头,用手指梳了梳油油的长发,这才意识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悄悄流走了。见一杭发呆,母亲问:“想雪萤了吧,早该给她打个电话了。”

  一杭幽幽地说:“打了,总是关机。”

  母亲有些意外地问:“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

  一杭垂着头,说:“我也不知道。”

  母亲总是往好的方面想,她说:“是不是出差不方便接?你再打一下试试。”

  一杭说:“怎么可能呢?”不过,还是走到院子里,拨了雪萤的手机号码。电话通了!一杭的心“怦怦”乱跳。电话接起来,却是夏冰的声音。一杭的第一反应是打错了,但看了看号码,确实是雪萤的。

  夏冰“喂”了两声,在电话里得意地、阴阳怪气地说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他和雪萤将在元旦结婚。一杭脑袋里“轰”的一声,大叫着“不!”

  冷静下来时,一杭觉得电话里的声音好熟悉——他当然熟悉夏冰的声音,但那个声音,似乎是存在于记忆之中的一个声音,只是一时想不起出处。他没有时间纠缠那个声音,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雪萤的婚事吸引了。

  他只有一个目标,阻止这一切。他和雪萤之间一定发生了某种误会。他想起那天在老街遇到雪萤时,雪萤丢给他的一句话:爱情不该是欺骗。我欺骗了她吗?我欺骗了她什么?

  车祸!一定是车祸!

  难道她怪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

  难道警察找她谈过话?

  难道她也看到了那张照片?

  难道,她也相信我就是逃逸的肇事司机?

  可是,我到车祸现场时,那个人已经死了啊,哪怕他还有一口气在,我也会拨打急救电话的。一杭突然想到那个神秘的电话,想到匿名者寄来的照片,难道这是一个事先设计好的阴谋?

  第二天,一杭出现在成都街头。

  第五章

  1

  那个威胁自己的人,可能就是真凶。11月18日,一杭到成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康平街附近那家公厕。

  这家公厕,外墙上贴有不少根治性病、白癜风之类的牛皮癣广告,以及广告单被撕去后残留的白色“伤口”。墙壁上端的白瓷砖已经掉了好几块,瓷砖落处,疯长着青苔和已经凋败的野草。坑坑洼洼的路上积着泥浆,车一驶过,便从车胎下飙出一股黑汤汤的水剑,激射到厕所斑驳的墙上。路上并没有多少车往来,一杭横穿公路,在路中央停下来,出车祸的地方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一杭走进厕所。窗内,一位皱纹密得像核桃的老人手指头在木桌上轻轻地敲击着,说:“入厕五毛,要纸一元。”一杭打量着核桃脸那只瞎掉的左眼,说:“我不上厕所。”那人虚着眼睛瞟了一眼一杭,似乎有点生气地说:“又来问车祸的事是吧?化装成警察,化装成武警,装神弄鬼,我不会上你的当了。”一杭有些惊讶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是军绿色的迷彩,难怪老人会说他化装成武警了,但警察是指的谁,听他口气,好像有人化装成警察来了解过车祸的事情。

  一杭盯着核桃脸琢磨着,核桃脸这时也戴上了老花镜,与一杭对望了一眼,像磁石的正极遇上正极,立即就弹开了。

  一杭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见四周比较安静,便把头凑过去,悄声说:“老人家,我想向您打听个事。”

  核桃脸王顾左右而言他,“我成天守在这又窄又臭的厕所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知道什么事。”

  “9月23日早上那场车祸,您看到了?”一杭盯着核桃脸问。

  核桃脸一张一张地清理一个漆黑木匣中的零钱,手突然凝住了,他抬起头来,迟钝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一杭提高声音说:“既然什么也没看到,那您怎么给记者说是摩托车司机撞了人。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人无辜地看着一杭,“那都是记者乱写的,我可没有这么告诉他,我只说,当时有个人骑着摩托车经过。”

  一杭像遇到救星一样,说:“我就是那个摩托车司机,但是,当我到达现场的时候,车祸已经发生了,我下车去看那个人的鼻息,这是事实,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还有没有救,可是,现在人人都说我是凶手。老人家,您一定知道那个真正的凶手是谁,对吧?”

  核桃脸把清理到一半的钱扔回木匣,“砰”地合上,说:“你快走吧,别来缠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一个黄土快埋到颈子的人了,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说完从里面把窗帘拉上,任一杭怎么叫,就是不应声。

  他一定目睹了整个过程,可是,他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实情,难道有人威胁过他?见核桃脸铁了心隐瞒真相,一杭只好心事重重地离开公厕。

  出门时,天竟淅沥沥下起雨来,寒风乱雨,乱雨飞寒。一杭看了看铅沉沉的天空,与一个匆匆而来的男子擦肩而过,那人鬼鬼祟祟地闪进了厕所。一杭犹豫了一下,走进昏暗的寒夜。

  2

  “你看到我的手表没有?手表哪里去了?”雪萤一边大声问客厅里的夏冰,一边拉开梳妆台左边的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起来。一张照片进入她的视线。她轻轻地拿起来,竟然是那张车祸的照片。照片上,哥哥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一杭正拿手去试他的鼻息。雪萤怔了半晌,拿着照片冲出卧室。“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他死死地盯着夏冰的眼睛。

  正在打领带的夏冰一怔,手还按在领结上,说:“我从警方那里搞到的。”

  “警方?”雪萤皱了皱眉,眼睛盯住夏冰不放,说:“我看是你把照片泄露给警方的吧?”

  夏冰紧了紧领结,尴尬地笑笑:“你说什么呢?我也是才得到这张照片,怎么会是我泄露的呢?”

  雪萤还是有点疑惑,右手捏着照片,在左手心轻轻拍打着,突然,她问:“9月23日车祸当天中午,给一杭打电话的人是不是你?”

  夏冰像在思考的样子,说:“雪萤,你什么意思啊?我一点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想了一会儿,又说:“你不可能认为那照片是我拍的吧?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时间去拍那张照片呀?”

  雪萤“哦”了一声,“那倒是。”

  夏冰如释重负,“雪萤,我知道,你哥哥去世了你很伤心,一直想寻找那个肇事司机,我也一直想帮你,这不,刚刚好不容易才搞到这张照片,你却疑神疑鬼,以后可不许这样对我。”说着拿指尖去戳雪萤的鼻子。

  雪萤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温柔地依在他怀里。夏冰轻轻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继续打领带,边照镜子边说:“快去收拾一下,该去看婚纱了。”镜子里,夏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之笑。

  3

  在天回镇附近一家位于二楼的茶房里,核桃脸倚窗而坐,头斜靠在窗玻璃上,鼻梁上架着一幅深色圆框老花镜,像旧社会的师爷打扮。他把手中的拐杖靠在身边,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核桃脸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又望了望窗外。

  又等了一刻钟,核桃脸神情焦躁,拿拐杖在地上画来画去,仿佛要学神笔马良画出一堆金山银山来。金山没画好,他把拐杖愤愤地钩在藤椅扶手上,掏出电话,按了几个数字,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放在了茶几上。他把眼镜摘下来,立即露出瞎掉后深陷的左眼,像被谁一拳打出的凹痕。他用衣服的下摆擦了擦眼镜,装模作样戴上,又往上推了推。

  依然无人到来,为了掩饰内心的焦虑,核桃脸从上衣胸兜里摸出一包烟,弹出一支,将过滤嘴向下在茶几上顿了几下,齐整整的烟丝便明显内陷。“奸商!”核桃脸一边低声骂,一边又从过滤嘴粘接处向外捋了捋纸烟,空空的前端便长出些烟丝,只是不太平整。把玩一阵,摸出一把外壳上印有半裸女子的塑料打火机,试了好几下才打燃。前端明火晃了一下熄了,在纸烟上留下几缕烟痕。核桃脸两腮深陷地吸起来,把自己隐身在一片烟雾之中。抽完一支,又接着抽第二支。茶房大厅里人很少,只有墙角有三个人在打扑克牌,根本没注意他。核桃脸挥手把烟雾赶走,又朝窗外望了一阵,终于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但是,没有人接。

  核桃脸皱眉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见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一个戴墨镜的瘦高个,他吃了一惊,问:“你是谁?”那人拍了拍放在茶几上的一个黑色皮包,说:“老板让我来送东西。”核桃脸的脸上一下子堆满笑容,“路上遇到塞车了?”那人没接他的话茬,把皮包推过来。

  核桃脸坐下来,把刚洗过的手狠狠地在腿上擦干,陪着笑,去拿那个鼓鼓的皮包。那人按住皮包,他一怔,“怎么啦?”那人还是面无表情,说:“老板让我带句话给你,做人不可得寸进尺。”核桃脸“呵呵”笑着,“一定,一定!兄弟要不要来一杯茶?”那人却站起来,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核桃脸一把抓过皮包,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墙角那一桌人。一个人背对着他,看不见长相,另一个捏着一张牌,抽出来又按回去,按回去又抽出来,一副焦虑的思考状。坐他下手的人将一把散开的牌盖在鼻子上,紧紧地盯着他,等他出牌。核桃脸又看了一下楼梯,没有人上来,便轻轻将皮包拉开一条缝。他倒吸一口气,迅速将皮包拉链拉上,紧紧捂在胸前。平息了一下呼吸,把皮包夹在腋下,却又觉得不妥。忙到厕所里,把皮包塞进裤裆,将左边裤兜撕开,把手伸进去提着,又按了按。好在冬天裤子宽大,不是特别抢眼。

  核桃脸出了厕所,转身下楼,走了几步,又匆匆回去,不想绊到不知何时滚落一边的拐杖,人“噗”地倒在地上,手一松,皮包卡在裤管里。桌上茶杯倾倒,茶水淋在脖子上。核桃脸忙站起,抹了一把脖子,然后把茶杯扶正,悄悄看那桌打牌的茶客,竟无人留意他,这才放了心。把裤管卷起来,好不容易取出皮包,又背过身塞进裤裆里,一手提着,另一手抓起地上的拐杖,夹在腋下,趾高气扬出了茶房。

  4

  雪萤被夏冰牵着手,在婚纱店里挑选婚纱。这家婚纱店又大又豪华,订购的新人比较多。服务员推荐了好几款,雪萤总是不够满意。夏冰躲到厕所里抽烟去了。服务员领她进了一间小屋子,请她看其它的款式。

  正看着,雪萤的手机响了,“帮我接一下。”回头才见夏冰没有跟来,便放下婚纱,拉开提包拉链。雪萤犹豫了一下,问:“喂?”一个陌生的低沉的男音传过来:“你要小心夏冰这个人,最好离他远点。”雪萤看了看透明玻窗外熙熙攘攘的大街,一个墨镜男影子一样飘过,她问:“你是谁?”

  对方依然压着嗓子,低声说:“你不要管我是谁,你只管记住我的忠告。”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说完挂断了电话,心里想,肯定是一杭玩的把戏,“他也会玩这个了,呵呵,真是讽刺。”

  夏冰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走了过来,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定这一款吧。”雪萤提着刚才那件白色婚纱说。

  夏冰看了看,说:“好。”

  5

  街灯亮起来,核桃脸关了小方窗,从字台下摸出一个酒瓶,倒在一个粗瓷碗里。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酒瓶摔在地上,但很快便笑嘻嘻说:“警察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夏冰回头看了看四周,挤进那道半掩的小门,道:“你不要故意装傻,你做了什么你还不清楚?”

  核桃脸故作镇定地说:“警察先生……”

  “不要叫我警察,我不是警察!”夏冰生气地说。“我警告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好自为之。”

  “你以为你是谁?想威胁我?”核桃脸的怒火和自尊一起被点燃。

  “独眼龙,你他妈的别以为我不敢!”夏冰口无遮拦地叫起了对方的外号。

  核桃脸不高兴了,“什么,你说什么?你这个奶牛!”双方都揭对方身体的短,拣最恶毒的话刺激对方。“我又没犯法,别说你不是警察,就算你是警察我也不怕!”

  夏冰最不愿意别人拿他的白癜风说事,他圆睁眼睛,一步步逼近核桃脸。

  核桃脸一边退一边喊:“救命哪,有人想杀人灭口哇!”夏冰脸色都绿了,回头偷看四下有无人,又忙着拿手去捂核桃脸的嘴,“你他妈到底想怎样!你要再敢胡说八道,我一刀捅死你!”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

  核桃脸瞪大眼睛,求饶道:“兄弟,别,别激动,一切都好、好说,你把刀子先、先拿开……先拿开,先拿开……”

  夏冰一手举着匕首,一手扼住核桃脸的脖子。核桃脸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往后退着。他身子往下缩,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是要窒息了。夏冰松开手。突然,核桃脸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菜刀,双手举着,叫嚣道:“妈的,滚!”

  夏冰侧身欲走,核桃脸看着他,慢慢放下手中的菜刀,松了一口气。说时迟,那时快,夏冰一个箭步,用尽全力猛地撞向核桃脸。“铛啷”一声,菜刀落地,核桃脸被撞得像一只扔出去的公鸡,“蹬蹬蹬”地后退,“砰!”头撞在床沿上,眼镜也飞了。他哼了两声,软在地上,闭上眼无声地蹬腿。血流了出来,把头发粘在一起。夏冰上去,想看一下他的伤情。核桃脸突然睁开眼来,独眼像牛眼一样瞪着夏冰,夏冰一惊,以为他会像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伸出双手掐自己的脖子。

  夏冰举起匕首,对着核桃脸猛地扎了一刀,悄悄掩上屋门,融进街灯的世界。远远地,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接着,有人嘶声大叫:“杀人了,杀人了!”脚步杂踏。一片惊慌。寒夜沸腾。

  夏冰竖起衣领,缩着脖子,低头紧走,迅速消失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在他身后,警笛声划破夜空。

  第六章

  1

  一杭想从照片入手寻找那个诬陷自己的人,找到他,就离真正的肇事司机近了一步,或许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他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把快递公司的信封扔掉,他按信封上的电话打过去问了公司地址,立即戴了一顶鸭舌帽,过街鼠一般溜下了楼。

  快递公司在高硐医院对面。医院正对面是一家丧葬服务公司,门口摆着几个花圈,一个又矮又黑的花发老头儿坐在门前,双眼紧盯着医院大门。花圈店挨着一个垃圾库,两扇绿漆铁门紧锁着,但下方已经被污水严重锈蚀,一股股污水流了出来,顺着倾斜的路面向下流去,恶臭也就随之漫延到空中。两个穿蓝工装的工人正抬了一大筐医疗废物沿着垃圾库旁边的台阶爬上去,爬到顶点,“轰”一声把废物倒进垃圾库,吓跑了几只正在觅食的黄毛大鼠。垃圾库门前一只全身像淋了胶水的流浪猫,并不慌忙,只回头看了看,继续用脏兮兮的前腿抹脸。

  快递公司在垃圾库的下方,一间门面较小、纵深较大的店子,里面堆满了各种纸箱。在店铺最里面,有一张矩形柜台,柜台上放着一把计算器,还有一束假花。柜台后没有人。一杭站在门口,掩着鼻子,嗡声嗡气地问:“有人吗?”没有人应,一杭又往里走了几步,四下探看,希望从某堆纸箱后面钻出人来,但是,没有。

  也许,店主人上厕所去了吧。一杭决定留下来等一等。闲得无聊,一杭的眼睛便四处看,墙壁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一幅四川地图。显然是摆设,在地图褶皱处,已经布满了灰尘,离褶皱越近,灰尘越密集,颜色越深。一杭回头鬼使神差地朝柜台里看了一下,一时呆了。一对男女倏忽分开,女子整理着自己的头发,男子一脸横肉,盯着一杭。

  一杭歉意地冲他笑,男子视而不见地说:“今天不营业!”

  一杭说:“我想打听一件事……”

  “我说,今天不营业!”男子提高了声音。

  一杭扬了扬手中的快递信封,怯怯地问:“你知道这信是谁寄的吗?”

  男子看也不看,说:“我们只管接件,不管其它,现在,我要关门盘点,请你出去!”

  一杭还想再问什么,那男子已经站了起来,在高大的柜台后面,那男子显得很渺小,即便是站着的,也只见一小撮头发而已。一杭看着那一撮头发,转身走出快递公司。

  2

  一月匆匆又过去了。

  一年匆匆也过去了。

  明天,雪萤就要和夏冰结婚。一杭曾经极力想阻止这场婚礼,但他想得太简单了,他没有办法查出真相,也没有办法让心爱的女人不投入他人的怀抱。躺在天回镇一家小旅馆的床上,他又一次陷入了初到成都那种孤苦无依的绝望之中。

  “咚咚咚!”天快黑的时候,有人敲门,是那个寄照片的人吗?还是那个林中黑影?或者两者根本就是一个人?又或者,是嗅觉敏锐的警察?一杭的心开始收缩。怎么办?是逃跑还是开门?可是,从哪里逃呢?他磨蹭了半天,颤巍巍起床开了门。一只拳头“砰”一声锤在他胸前。

  “你小子,不是说要回来找我喝酒吗?怎么住得这么近连个信儿也没有?”站在眼前的,是三毛。三毛说一杭不够朋友,应该请他喝酒。一杭说:“请就请呗。”对他来说,醉了比醒着好。

  两人下楼,来到附近一家新疆人开的羊肉馆。生意很好,小小的餐馆坐满了人,伙计便在店门口的路边支了一张桌子。一杭要了一盘孜然羊肉,一份炒羊肝,一份炒羊血,还有一盘花生米。后来又增加了十串烤羊肉串。没有酒,店小二到隔壁商店买了一件雪花啤酒。

  悠哉游哉地喝了六瓶啤酒,一杭开始频频跑厕所。店小,上厕所要到附近的公厕,麻烦,还得掏钱。一枕便偏偏倒倒走到十步开外的一座小桥上,对着阴沟一样的死水撒尿。为防止行人跌坠,桥边设置有拇指粗的铁链,由两头的石桩固定着。水泥桥面上,因年深日久而被拓下一条锈红色的珠串,此时,迷离灯光下,还有几条幻象般的珠串投影。一杭笑了,恶作剧地对着铁链撒尿。还有一次,他忍不住了,就近奔到几尺远的道旁树下,尚未摆好姿势,胸中一股激流便喷射而出。先是扶着树干,继而蹲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呕吐不止。吐完了,恹恹地站起来,偏着头拿尿淋自己的呕吐物。一杭平日低到尘埃里,此时却有一种天地间唯我一人的豪情和快感。三毛说:“你这种行为,要在83年,那可是要坐牢的,至少以流氓罪发配新疆。”一杭就笑:“此一时,彼一时,发配新疆倒好了,天天有绿色羊肉吃。”

  “不许动!”一把枪顶在一杭的脑袋上,一杭浑身一激灵。三毛却笑了,笑完,大声说:“狗子,你怎么找来了?快把你那玩意儿拿开,不准对江老师无礼。”原来是三毛的儿子奉母亲之命来找三毛,见两人正在路边喝酒,便拿手中自制的木头假枪吓唬一杭。一杭恨不得甩他一耳光,但看了一眼三毛,又看了一眼狗子,独自灌了一杯酒。

  狗子又来缠一杭:“叔叔,你给我买支玩具枪吧,雪萤阿姨答应给我买,却一直没来。”一杭一听雪萤的名字,心里就有气,不说话。狗子还要缠他。三毛在狗子屁股上一拍,说:“快回去了,跟你妈说我在喝酒,别找了,死不了。”狗子嘟囔着走了。

  “听说,雪萤和夏冰明天结婚?”三毛试探着问。一杭痛苦地点了点头,“她认为我是肇事司机,以为我骗了她,所以才不肯理我了。本来这次想来成都查出真凶,谁知道,哎!知道真相的人不肯说,想从那张照片入手,又一直毫无头绪。”一杭自己喝了一杯。三毛紧跟着也喝了一杯。

  “如果你找那个看守公厕的老头儿,说不定有戏。”三毛建议说。一杭摇头,“找过了,他一口咬定什么也没有看见。”

  三毛说:“听说他得罪了什么人,被刺伤了,躺在高硐医院里。他这人有个弱点,特胆小。”

  一杭冷笑一声,“难不成我还拿着刀去医院威胁他?”

  三毛说:“苦根死后,他霸占了那个傻姑,你只说你要举报他,就成了。”

  “真的?”一杭突然感觉希望又回来了,举杯感谢三毛。

  夜深了,路上已少有行人,牛肉馆的店主和伙计都回家了,只留下一个守门的店小二在一旁流着涎水瞌睡。一杭还想喝,三毛直摆手,“明天你还有正事儿要办,今晚早点睡。”

  那天晚上,一杭梦见有人追自己,总也逃不掉。梦里,他幻想自己可以飞起来,但身体却沉重得像块石头,终于被抓住了,他有种坠入深渊的失重感。他醒了。枕头上全是汗。天已大亮。

  已经九点钟。一杭翻身起床,简单梳洗一番,跑到楼下,拦住一辆车:“快,去高硐医院。”

  3

  “你又来了?连住个院也不得清静。”核桃脸一见气喘吁吁的一杭就抱怨。“您知道我是冤枉的,可是,我女朋友却因此和我分了,今天她结婚,如果您愿意帮我,说不定还来得及阻止这场婚礼。”

  “你真的那么爱她?”核桃脸感兴趣地坐了起来。一杭坚定地点头。核桃脸又问:“她也爱你吗?”一杭犹豫了一下,说:“至少曾经爱过,现在,有点小小的误会。”

  “那好吧。”核桃脸从床头柜上拿了茶杯喝了一口,似乎准备开始一个漫长的故事。与一杭预计的完全背道而驰,他以为会有一个相当复杂的对抗过程,但是没有。他高兴地说:“真的?太感谢您了!”

  核桃脸吐掉嘴中的茶梗,说:“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忙。”

  一杭的心提了起来,“什么忙?”

  “有一个谜语,我想了几十年,一直没想出答案,心里老想着,听说你是个作家,说不定能解开这个迷,你要是答得满意,我就告诉你。”一杭的心凉了。想了几十年没想出来的问题,我在短短的时间内能想出来吗?不过,总得试试看,“您说来听听。”

  “好!”核桃脸一拳捶在床上,说:“你听好,天知我有,地知我无,你知我有,我知我无,是什么东西?”

  据说,这是核桃脸年轻时,一个游方和尚考他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捉磨出结果。有时候,他一见到戴眼镜的客人,就把脸从公厕那方小洞里探出来,向他们“请教”,答对了,可以免费上三次厕所。一直以来,居然没有符合他心意的答案。一些客人老实摇头表示不知,一些则认为冒犯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厕所也不上了,愤怒地甩手而去。

  一杭眼睛一转,想了一会儿,笑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居然一直想不出答案,呵呵。”核桃脸肃穆地看着他,“你快说说,答案是什么。”

  一杭慢条斯理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您先把车祸的真相告诉我。”

  “你先把答案告诉我。”核桃脸红着脖子说。

  “先说车祸。”

  “先说答案!”

  “车祸!”

  核桃脸把眉毛皱成一团,“好!”

  一杭暗松一口气,把手伸进裤兜里。

  9月23日,早上五点钟。我准时醒来,穿上衣服,穿上裤子,穿上拖鞋去上厕所。我推开窗户上那个小洞。为了便于递取钱物,我找人将窗户右下角的铁条切割断一根,焊成一个六寸见方的小洞,又在里面焊了一块可以上锁的活动铁门。突然,我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镔铁桶滚动的声音,我从那个小洞看出去,外面灯光很暗,只见一辆黑色桑塔纳撞上了一个人。车子撞人后,立即退到旁边一条小巷里,这时,你骑着摩托车经过。你下车探看,但那人已死,你就悄悄离开了。这一切,被躲在小巷的那个人拍了下来。

  “您看清楚车牌号了吗?”一杭着急地问。

  “车牌号被蒙上了。”核桃脸说。

  “看清楚司机了吗?”

  “看不太清,那个人比较瘦,比较高,前面的额头光秃秃的,只有一小撮头发,因为头发长得怪,一下子就记住了。”

  “是他,是夏冰!”一杭恨恨地说,他想起那个给他打匿名电话的人,那声音和夏冰的声音还真的很像。“这个卑鄙小人,为了得到雪萤,竟然不择手段!”

  “好了,快把答案告诉我。”核桃脸急切地说。

  一杭“呵呵”一笑,从兜里掏出录音笔朝他晃了晃,说:“对不起,老人家,我也不知道,哪天我想出来了,一定给您来个电话。”说完转身就跑。核桃脸冲着一杭的背影咳出一口浓痰。痰很干,又在舌尖上绊了一下,便牵着一根细线,斜斜地掉落在胸前的衣服上。

  4

  婚礼在成都市区一家酒店举行。一大早,雪萤的同事们便来帮忙。准备签到处,在茶房里摆糖果和香烟。酒店门口,雪萤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拉着夏冰,满脸幸福。夏冰化了妆,看不出脸上有白癜风,额前的头发却还是留了那么一小撮,有点滑稽。

  新郎新娘及伴郎伴娘在门口迎宾,递烟散糖,引导来宾。先到的客人往往是住得远的,熟悉的,便凑成一桌,唏里哗啦打起了麻将。陌生的,东拉西扯也攀上了关系,互相递烟,频频点火,开着窗也烟雾腾腾。女人们不是靠在丈夫身边看其玩牌,就是几个钻到一堆聊家常。小孩子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在茶房里追逐嬉戏,奔跑中,还能忙里偷闲,从桌上抓一把糖果悄悄放在兜里。也有失手打碎茶杯的,父母便笑盈盈地骂他一回。

  天近晌午,该来的都来了,一对新人也就放松下来。夏冰去了茶房,半天下来,口干舌燥,他准备给自己和雪萤倒杯水。雪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签到处挨着工作人员坐了下来,悄悄脱下高跟鞋,赤脚踩在地上,好在婚纱宽大而奇长,根本看不出来。

  突然,雪萤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夏冰回来见她神情沮丧,问她是不是太累了,她轻轻摇头。过了半晌,才轻轻地说:“有个人盯着我,我一发现他他就消失了。”

  “谁?”夏冰问。

  雪萤咬着嘴唇,一丝不安掠过她的面颊,低声说:“没看清,但可能是那个人。”

  “哪个?”夏冰有些奇怪地问。雪萤想到订婚纱那天接到的神秘电话,但又不想多给夏冰解释,便说:“可能是一杭吧。”

  “他呀,哼,量他也做不了什么!”夏冰毫不在意地说。雪萤还是深感不安。夏冰看了她一眼,搂着她的双肩,说:“有我,没事。”

  雪萤把脸埋在夏冰胸前,说:“我的心跳得厉害,却又说不清为什么。”

  夏冰轻拍她的背,说:“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不要想那么多,一切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受伤害的。”雪萤抬着莹莹泪眼,望着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人间天堂还是世界末日。

  5

  出电梯口时,雪萤突然拽着夏冰的衣袖停了下来。夏冰握着她的手,冰凉,手心冒汗,便捏了她一下以示安慰。雪萤看着餐厅一侧的音控室的枣红木门,楚楚可怜说:“我看到他的背影了。”夏冰却只见到一扇虚掩的门,不以为然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什么也没有!可能最近忙婚礼的事,累得眼花了。”说着,拉着她走进餐厅。

  先到的人已经坐了下来,继续着茶房里的话题。刚来的则东看西看,以寻找熟悉的面孔,隔着人头远远地招手。熟人的身旁都坐满了人,便不再挑拣,见到空位便分开人群钻过去。也有小孩东蹿西蹿的。性急的已经倒了果汁饮料在喝,边喝,边东张西望。几个年轻人候在地毯两边,手捧玫瑰花瓣,等着新娘入场。

  仪式很简单。因陋就简,在餐厅中间,将餐桌往旁边一挪,腾出块空地,铺了红地毯。起始处做了一个气球拱门。尽头是一个略高于地面的舞台,靠墙。灯光暗下来,一束光打在餐厅高处的悬梯上。掌声四起。美丽的新娘在父亲的搀扶下款款走下来,长裙在梯上拖出老远,像孔雀的尾巴。

  父亲一脸严肃,将女儿交到夏冰手上时,眼睛红了。一对新人,从拱门步入红地毯,象征着走进了幸福之门。礼花“砰砰”,频频炸响,碎屑落了满头满身。夏冰轻轻抚掉挂在眼镜上的一条纸屑,在轻柔的音乐声中,牵着雪萤缓步走向舞台。两边的同事们尖叫着,把花瓣纷纷往他们身上抛。夏冰面带微笑,昂首挺胸,雪萤一脸羞涩,略略颔首。司仪正说着煽情的话:“今天是一个喜庆的日子,今天是元旦佳节,更是夏冰先生、龙雪萤小姐的大喜之日。我相信,一月的阳光,将因他们的笑脸而灿烂,一月的梅花,将因他们的付出而芬芳。在经过了漫长的耕耘之后,他们终于迎来了收获的季节。现在,他们正带着新婚的甜蜜、带着对明天的期待,走向我们,走向崭新的生活。祝福他们!”

  掌声此起彼伏。镁光灯闪烁不止。夏冰和雪萤在灯光的照射下,在一群笑脸的包围中,感觉世界变得飘渺起来,有种不真实的晕眩和陶醉。主婚人致辞,证婚人展示结婚证,以搞笑的表情故意拖长腔调念完了证书内容。随后,新人交换戒指。在一片尖叫中,司仪问:“夏冰先生,今天你和龙雪萤小姐喜结连理,请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夏冰拉着雪萤,向来宾鞠躬道:“感谢大家的到来,更要感谢一位朋友,他就是雪萤的哥哥,龙友根先生。大家可能知道,当初我在路上看到雪萤,便对她一见钟情,强拉她去吃夜宵。她想法灌我的酒,然后躲到厕所里打电话给哥哥求助。没想到,哥哥赶来却和我十分投缘,还把雪萤所在的单位告诉了我,以后我才追着她到了一风公司。我要感谢哥哥,遗憾的是,他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如果他泉下有知,也会为我们感到高兴!”掌声。叫好声。夏冰与雪萤相对而望,她眼圈红了。

  接着,雪萤的父亲代表家长讲话,老头子唾沫横飞,动了感情。最后,他哽咽道:“我曾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现在,我感谢上天又赐给我一个儿子。从今往后,雪萤是我的亲人,夏冰也是我的亲人。我不求他们大富大贵,我只希望他们平平安安……”老头子抹了抹眼泪,几次想继续说话却泣不成声,只好退回自己的座位,从身旁一位来宾手中接过一个大眼小女孩,那是苦根和傻姑的孩子。

  司仪动情地说:“多么朴实而感人的祝福啊,我们也祝福这对新人,不仅要平平安安,也要大富大贵。现在,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让我们共同见证这一对新人的幸福时光。”

  舞台背后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两人的婚纱照和幻灯片。新人开始喝交杯酒。突然,一个人分开人群冲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叫着:“等等——!”

  6

  一杭跳上主席台,指着夏冰说:“今天,我要揭穿这个骗子!是他,开车撞死了雪萤的哥哥,”夏冰上来扭他,说:“你胡说什么啊?保安,保安!”

  “你不要拉我,你做贼心虚了?你要是清白的还怕我说?”一杭努力挣脱夏冰的手。夏冰默默地看着雪萤,去安慰泪如雨下的她。一杭得意地说:“他制造了车祸,然后嫁祸我,就是想把雪萤从我手上抢走,他确实做到了。但是,真相不会永远被埋没。那个守厕所的老人,目睹了车祸发生的过程,今天早上,他终于说出了真相,他现在躺在医院里,就是被夏冰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刺伤的。”

  雪萤浑身颤抖,失控地说:“你走,你走!”

  一杭看见她情绪激动,说:“雪萤,我今天一定要说出真相。我受委屈不要紧,但我不能让坏人蒙蔽你的眼睛。”说着,掏出一支录音笔,放在麦克风前,录音里播放着核桃脸苍老的声音:

  9月23日,早上五点钟。我准时醒来,穿上衣服,穿上裤子,穿上拖鞋去上厕所。我推开窗户上那个小洞……

  “胡说,胡说!”夏冰激动得语无伦次。

  “你没话说了吧?我已经打电话报警了,你逃不掉的。”一杭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这样扬眉吐气过。

  两个警察走过来。夏冰突然转身冲出餐厅,从一个女士头上抓过一顶帽子遮住脸,混在人群中出了酒店。这时,三个黑衣人盯上了他。夏冰往后一看,扔了手上的礼帽,拔腿朝酒店右边一条小街上跑去。两个黑衣人迅速追上去,另一个人绕道打算从小街另一头截住他。

  跑了一段,夏冰见前面有人拦着,后面有两人追来,情急之中,望见路边有一家大型超市,便冲了过去。没想到,玻璃门是关着的,“砰”的一声,玻璃门重重地往后弹,夏冰则捂着脑袋跌坐在地。三个黑衣人快速冲过来,将夏冰按倒在地。一个朝另一个耳语了几语,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另一个黑衣人则跑到街尽头,招了一辆出租车。

  剩下两人将双手反剪的夏冰推搡着往前走,夏冰几次想冲到旁边的店铺里,一个黑衣人抬腿踢在他腘窝上,夏冰应声跪倒在地。另一个便将他提起来,拖着往前走。夏冰低下头,冲一个黑衣人的手腕咬下去,黑衣人疼得手像抽筋的猪蹄,不停地抖动。另一个黑衣人,一记响亮耳光抽在夏冰脸上。夏冰嘴角便垂落一条红丝线。

  出租车已经叫好,叫车的黑衣人便回来,手腕受伤的黑衣人去街口守出租车。司机大概看出来者不善,趁黑衣人尚未走近,发动汽车,卷起一柱尘土汇进了车流中。黑衣人跺脚骂娘,把怒气都发泄在夏冰身上。三个人轮流将夏冰当成一粒足球,踢来踢去。夏冰像待宰羔羊似的望着稀稀拉拉的行人,可怜巴巴地叫:“救命啊!杀人哪!”并用力往后挣,屁股都快要坠到地上了。黑衣人不顾旁边悄悄围观的路人,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

  突然,两名巡警从另一条街上转进小街。夏冰落水者遇稻草般大叫救命。警察警惕地四下搜寻,发现了声音来源,一前一后跑过来。一个从腰间拨出警棍,命令三个黑衣男子将夏冰放下。一个通过对讲机向附近警察请求增援。三名黑衣男子互相对视一眼,扔下夏冰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7

  出现在婚礼上的两个警察,和一杭一起追了上来。夏冰大惊,翻身爬起来,瘸着腿就跑进旁边一条卖日用品的老街。一名警察迅速追上去,边追边道:“不准跑!”刚才把夏冰从黑衣人手上解救下来的两名警察虽然还没明白具体怎么回事,还是加入到追捕行动中。

  窄窄的街道两边店铺林立,卖内衣内裤的,卖帽子手套的,卖香皂木梳的,卖眉笔发卡的,卖杯盘碗盏的,卖文具日历的,卖针头线脑的……应有尽有。并不宽敞的街边,还见缝插针地设了不少流动摊点。在这些小摊点前,常常看不到主人,但只要你在摊前驻足,不远处某个地方与人闲聊的摊主立刻像游出水面的鱼那样自然地冒了出来。一家卖棉织品的小店,老板手里握一把零钞,高高坐在店门口的棚梯上,对着过往行人大叫:“来挑来选,三元一件,一律三元一件。”慌不择路的夏冰冲过来,撞到棚梯,老板一个趔趄摔下来,正好挡住追上来的一名警察。警察掀开老板,继续分开人群追上去。

  夏冰回头见警察紧追不舍,看样子是跑不掉了。抬头见小街尽头有一处公厕,异想天开以为警察文明执法,不会钻女厕所,推开正欲进厕所的一位老太,便冲了进去。跑在前面的警察立即跟进去。厕所里一片尖叫。

  两分钟后,夏冰被制伏,戴上手铐低头从厕所里走出来。旁边正准备上厕所的路人和卖糖人的流动小贩纷纷对着警察鼓起掌来。夏冰被反剪着双手从一杭身边走过。一杭低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义必自毙!”

  夏冰看也不看他一眼,仰天长笑,神情傲慢地走过去。

  第七章

  1

  三毛选了个生意不那么好的时候,设宴庆祝一杭的“凯旋”归来。他举起酒杯,说:“祝贺你,终于洗清了冤屈,对了,雪萤答应回到你身边吗?”一杭有点悻悻地说:“可能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暂时不肯理我,不过,我有耐心等。我都等了十多年了,也不在乎这一年半载。”三毛点头,不过还是提醒他不能“视为儿戏”。

  一杭喝干了小酒杯中的酒。白瓷酒杯杯底有一细细的裂纹,天长日久已经带上了黑色,每次喝的时候,他都疑心是一根头发丝,总要验明正身似的审视一下,方才一口喝下去。一杭今天有点兴奋,他说:“一直想写一部书,”三毛斜着眼睛打断他:“你不是写了好几部了吗?”一杭神秘地说:“那些,哼,把安徒生的童话改编一下出版能叫写书吗?那叫糟蹋经典。我想写一部小说!以前搞那些只是为了生活,写小说才是我生命的意义。”三毛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一杭拇指与食指灵巧地拈着酒杯的边沿,将酒杯沉到装白酒的啤酒杯里,像用提子打酒一样,舀了满满一杯上来。他这样做的时候,有种与众不同的骄傲。在这个物质社会,他也只剩下这点自尊了,即便如此,也是打折扣的,在范坚强面前,连这点自尊也会放下。在三毛面前,他有着相当的心理优势,他缓缓地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找到突破口了,就写这次车祸,写车祸背后的阴谋。”三毛一拍大腿,说:“好啊,你写的时候,可不可以把我也写进去,我虽然没文化,但我儿子以后会有文化的。我要让他知道,他的老子有一个作家朋友!”说着,脸上露出讨好的神色。

  一杭说:“没问题。书名我都想好了,叫《真相》,故事一波三折,不看到结尾,不知道真相是什么,而即使看到结尾,也未必看出真相。”说到炒菜,三毛会有很中肯的建议,但一涉及文字,他就只会点头,或者时不时地敬杯酒,表示道义上的支持。

  一杭陷入了他的世界,一发不可收拾,“我觉得,真相不是代数具有唯一性。《罗生门》告诉我们,每个人都说出了真相,但都只说出了一部分。故事有很多可能,真相只是其中一种,本身并不比其它有价值更完美。所以,在这部作品里,我的重点不是揭示真相本身,而在于表现人们对于真相所持的态度。”

  三毛说:“好!”举杯要敬一杭,一杭把杯子端起来,放到嘴边又拿开了,继续说:“我想了几十个开头,最终确定这个,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展开来,念到:苦根死后,成为埋在一杭身边的一颗炸弹……怎样?有意思吧,一开始就有悬念。”

  “你想写希区柯克那种吗?”那段时间电视里正在放他的电影,三毛很高兴自己想起一个跟文字有关的名字,以为和一杭找到了共同语言。一杭却淡淡地说:“希区柯克努力寻找第三种可能,罗伯·罗里耶则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我这部小说包含侦探小说的元素,但决不是侦探小说。”

  一杭喝了一口酒润了一下嗓子,继续说:“小说不在于故事,而在于作者所设的那个点的高度,取决于作者对生活的体验和领悟。”一杭端酒杯的手往上一抬,做了个高处的示意。三毛不敢插话,也无话可插,便专注地盯着他。

  一杭喜欢这种效果,他从三毛的眼睛里读到了崇拜,于是接着说:“古希腊的悲剧作品,有一个核心,就是命运感,不管是普罗米修斯还是俄狄浦斯王,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小说要有一种穿越人类的感觉,要站在一个高处俯看人类,对人类有一种悲悯情怀,而不停留于揭露与猎奇的层面。”

  一杭说到这里,清了清嗓子,放低语调,说:“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理想,一时还达不到。”说完低头把视线躲进了小酒杯,过了一会儿才说:“小说是我与世界对话的方式,写作时,我会把自己放进去,就像凡高,把自己的体验和情感灌注于笔端。”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三毛觉得一边嚼东西一边听别人说话不礼貌,一直不动筷子,趁一杭接听电话,忙把手伸向盘子,把剩下的几块卤牛肉抓到手里,狼吞虎咽了一回,结果给噎住了,他不好意思地偷看了一眼一杭。一杭却根本没注意到他。于是,赶紧就着酒把食物咽了下去。一杭还在接电话。三毛见盘子里已没有菜,最后把指头也放在嘴里咂吮了几下。

  放下电话,一杭眉飞色舞,端起大酒杯,一口把剩下的酒全喝了下去,一拍大腿:“雪萤终于肯见我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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