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开始刘雁衡还不时转头看看进展。后来,因吴邦雄大呼小叫,挑起小匪们的脾气,小崽们下手更重,不一会吴邦雄臀部就鲜血淋漓。刘雁衡叹息连连,不忍心再看。
土匪们乐够了,也不食言,解开被捆缚的二人。于是,两个一瘸一拐的男人,搀着一个虚弱的女子,后面还跟着个一瘸一拐的男人,缓缓下山。
吴邦雄在后面一路走,一路“嘘嘘”吹气。渐渐的,看见山脚了。沿途居然没听到石西岳哼一声,吴邦雄忍不住问:“石兄,你不疼吗?”
石西岳说:“我虽说姓石,却不是石猴子,屁股也是肉长的,你说疼不疼?”陈青莲止不住“噗哧”一笑。吴邦雄朝身后看了又看,才说:“石兄,我们一人骂一句吧。”石西岳爽快地点头:“好!”
“我操严七拐八辈子祖宗!”
“我掘严拐子八辈子祖坟!”
刘雁衡接口骂道:“严拐子,你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是大乌龟、小乌龟,大王八、小王八,龟孙子、臭龟蛋!”
四人哈哈大笑,惊飞了数只山鸟,扑愣愣飞去。陈青莲说:“我说各位,还是压压火气,要骂回去再骂,要是让他的小崽们听去,吃不了兜着走。”吴邦雄说:“不会,我四处看了又看,没什么动静。”
石西岳站住脚看着一个方向说:“放心,严拐子的死期到了。我看到几里之外,一支队伍正往这里赶,一、二、三、四,还有四门大炮。”
“在哪里在哪里?”吴邦雄伸长脖子朝山下看,“我怎么看不见?”刘雁衡和陈青莲也往山下左右眺望。石西岳指着一个方向说:“那里,看见没有?”几个人都朝那方向看。刘雁衡和陈青莲视力都不太好,什么也看不见。吴邦雄倒是看见了什么,说:“影影绰绰的,只看见有人排队往这里走,看不出是军队,也看不见大炮,更不要说什么一二三四了。”石西岳说:“我能看见,以前我在军舰上,比这远很多的东西都能看见。”
刘雁衡说:“坏了!我向严七拐承诺,只要他放了陈小姐,既往不咎,井水不犯河水。”陈青莲也说:“是啊,再去打他,人家会不会说我们言而无信?”
吴帮雄说:“哧!刘兄啊刘兄,你这点让我很不佩服,书呆子气!”
陈青莲说:“可是,严七拐放我时,刘先生是这么保证的呀。”
石西岳说:“事到如今,谁保证都没用,无论他是乖乖放你下山,还是负隅顽抗,只要你被绑架上山这件事已经发生,结果就不可逆转。乌鸦寨,严七拐,已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存在。”
陈青莲不太明白。吴帮雄干脆说:“唉,兵匪一家,兵匪一家!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娇小姐?民间说得好,‘供着匪首,坐吃肥肉。而现在,老百姓会说,要军队干什么用?你看看,陈司令的千金都被抓上山去了,谁还能保护我们?所以石兄才会说,乌鸦寨已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存在。严七拐不懂规矩,犯了大忌,咎由自取,只能是死路一条。”
陈青莲有些难以置信,转头看着刘雁衡。刘雁衡朝她无奈地笑笑,点点头,意思是,他们说的没错,事实就是这样。土匪要想与地方部队相安无事,就必须记住一句大白话,兔子不吃窝边草。
十二、比兴
“在山上,我的心整天悬着,一刻也没落过底,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知道。”
陈青莲眼里蓄满了泪:“那阵子,我只有一个想法,若是有谁来……强暴我,无论如何,我也不活了。”
“这又何必?有些劫难,又不是我们能躲开的。”
“我知道,可是我真那么想的。我想,我一个病人,死前都不能留个干净身体,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知道你心高气傲,所以我才一刻不敢停留,赶去救你。”
陈青莲拉住他肘边的袖子,含泪笑着说:“三刀六洞,你很有种。”
“谁说的?一听说这个,我的手脚马上冰冰凉!也太野蛮了,我可没领教过。但我更怕他改变主意,只好赶紧下手。”
陈青莲拉过他的袖子,捂在自己口鼻上,无声地哭起来。
后来,陈青莲又说起,石西岳上山去救人,还有些道理,那个吴邦雄,与刘雁衡并不是什么生死之交,凭什么敢上山?
刘雁衡说:“说来你也许不信,吴邦雄居然是被几个女学生激将,才慷慨上山的。”
“哦?有这种事情?”
“是啊,我也感到奇怪,我跟他交往并不深,他参加我们诗社的活动,仅仅一次,凭什么这么冲动?原来,是女学生问他,社长上山救人去了,你是副社长,怎么不见行动?”
“他是副社长?”
“这种松散团体,哪有那么正式?社长、副社长,都是嘴上说说,谁会去煞有介事任命?”
陈青莲不禁赞叹:“虽说有些莽撞,但的确是一条血性男儿。”
“这还不算奇的,更可贵的是,我专程登门拜访,感谢他以一命换一命的壮举。谁知他居然笑我幼稚,说,什么一命换一命?他算准了土匪的想法。土匪所要的不过是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撕票。你想想,一个司令千金,外加两个大学教员在他手上,土匪的筹码还不高上天?他只会耐心等待,等对方妥协。只要严七拐有这份耐心,嘿嘿,陈司令的军队就可以把乌鸦寨围个水泄不通。到那时,就由不得这些土老鸹开价了,得陈司令说了算。”
陈青莲又赞叹:“不简单,有胆有识。”
刘雁衡说:“相比之下,倒是我心里没底,慌手慌脚的。”
“知道为什么吗?”陈青莲又现出那副特有的似笑非笑神色,“自家孩子哪怕有个伤风感冒,做父母的都会六神无主,恨不得替孩子承担一切。”
刘雁衡心中暖流叠现。陈青莲的分析,合情合理,拿孩子作比,也含蓄得体。不过,这个比喻,的确说中了彼此的心思。
十三、密谋
“青莲,你坐下,有几件重要的事情,需要跟你挑明了讲。”
陈青莲还是第一次听刘雁衡叫自己的名字,有些不习惯,怔了怔,似乎在考证自己的听力有没有问题。
“第一件,与石西岳有关。”
陈青莲安静地望着他。刘雁衡问:“你觉得石西岳这个人怎么样?”
“好,可是没有你好。”
刘雁衡有些难堪:“我不是指感情上,而是指人品上。”
“也不错,是个好人。”
“他是海军军官出身?”
“是的,曾经当过艇长。后来他有个亲戚到省里任职,才把他调到警察局。”
“这人手段狠不狠?”
“不狠。我不会与心狠手辣的人交往。他不情愿干这工作,手上没杀过一个人。叫他抓政治犯,他也不干,说政治犯是不该抓的。他讨厌警察局,整天念苦抱怨,说投错了胎,早晚会被那些人薰臭了。”
“这就好了。”刘雁衡稍稍放下心,“我也能看出,他平时话虽不多,内心有些孤傲,但对你一直很是敬重。”
陈青莲明白他的意思,不免生出些感触。刘雁衡说:“第一件事就说到这儿。现在说说我的事,也是你的事。”
陈青莲怔了一下,双颊绯红。这话怎么有些古怪?难道说,难道说……
刘雁衡望着她的眼睛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治病。”
陈青莲又愣了一下神,才问:“什么地方?”
“延安。”
陈青莲吓了一跳,迟疑片刻:“你是,你是共产党?”
“是。到这地步,我不想再隐瞒你。”
陈青莲又愣了一下神。刘雁衡定定地看住她。终于,陈青莲现出那似笑非笑的神色:“我说也像。”
“加拿大有一位出色的外科医生,叫诺尔曼·白求恩,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受美国和加拿大共产党的派遣去了延安,做了八路军的主军医官。他能用一种萎缩治疗法,治好肺结核。当然,也不是百分之百有把握,但总归是有效的。他本人也曾经得过这种病,后来痊愈了。”
“好的,我跟你去,不管你去哪里,也不管治得好治不好。”
刘雁衡笑着说:“别忘了,我曾用性命作担保。”
陈青莲笑了一下,看看刘雁衡,低头想着什么,又抬头看他。
“第三件事,关系到石西岳。”
陈青莲无比信赖地望着他:“说吧。”
“我们有一个同志,被叛徒出卖。万幸的是,他们向来是单线联系,这一来只牵涉到三个人,叛徒一个,被抓一个,跑了一个。被抓的那个叫连山,当然,这是他现在的名字,真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出卖他的人与我同姓,叫刘一江,不过也只是个化名。石西岳审过连山,他手下也曾给连山用过刑,但没问出什么结果,至今关着。石西岳不太相信那叛徒刘一江,也一直关着。”
“你是说,叫他放了连山?”
“对,还要处决刘一江。”
沉吟一番,陈青莲说:“这样吧,我把他叫来。政治上的事,还是你说比较好,我不熟悉。”
“也好。”
陈青莲又说:“哎,我想起一件事。”
刘雁衡一见她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知道她又想出什么歪门道了。
“这样,等见了石西岳,我第一句话就问——石西岳,我现在要去一个地方,无论多危险,你都会跟我去吗?看他怎么回答。你见了你那女学生……”
“她叫黄莺。”
“对,见了黄莺,也这样问,看她怎么回答。”
刘雁衡愣住。
不一会,石西岳随丁香到了,见了刘雁衡,客气地握手打招呼。陈青莲吩咐丁香,到外面看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你坐下。”陈青莲指着玫瑰椅说。石西岳坐下。
“石西岳。”
石西岳愣了一下,平日里,只有在生气时,陈青莲才这样喊他。不过照眼前这架势,陈青莲并无生气的样子,相反,她一脸郑重,甚至是忧心忡忡。
“石西岳,我现在要去一个地方,无论多危险,你都会陪我去吗?”
石西岳沉稳地一点头:“我会。”
陈青莲笑着望了刘雁衡一眼,转头盯着石西岳:“我要你陪我上延安呢?”
石西岳霍地站起,目光锐利地盯住刘雁衡:“你是共产党?”
刘雁衡点点头:“是的,我是。”
“在陈小姐面前,我们不谈政治。”石西岳对刘雁衡说,“我也不管你是什么人,请你赶紧从我眼前消失,越远越好!”
刘雁衡站到他面前:“石西岳,长话短说,我们一命换一命,你干不干?从今往后,我把陈小姐交给你,她可是我用性命,从土匪头子严七拐手中换回来的。”随后他压低声音说,“你把连山还我。”
石西岳吃了一惊:“那个共党谍报员?”
“对。”
石西岳沉吟不语。
“良禽择木而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中国,几亿农民就是水。毛是布衣英雄,为农民谋福利,受亿万人民拥戴。蒋哪怕就是真龙,也只是有钱人家供奉的真龙,斗得过几亿人民?谁得民心,谁失民心,其实早已一目了然。”
石西岳不语。陈青莲走到石西岳面前:“你好好想想,我不希望你拒绝。”
石西岳低下头说:“我要考虑一下。”
陈青莲说:“可以。
刘雁衡也说:“可以,但要快些。”
石西岳问刘雁衡:“去延安,哪些人去?”
陈青莲接口说:“我,刘雁衡,连山。当然还有你,只要你愿意。”
刘雁衡说:“还有一条,你如果同意放掉连山,就得干掉刘一江。”
石西岳断然拒绝:“我不杀人,我从不杀人。我母亲信佛,她当着佛祖的面起誓,不许她儿子今生作恶,否则她老人家到阴曹地府之后,甘愿受钢锯锯身,油锅煎炸之刑,来偿还前世债务。”
陈青莲说:“会有办法的,无须你亲自动手,只要付钱,自会有人踊跃去做。你那些部下,我还不了解?”
“那不行,那也算我作恶。”
陈青莲想了想,有了主意:“那行,不要你去做,让你手下那个胡胖子去做。那个死胖子……”
石西岳抬起右手,打断她:“我不想知道。”
“好的,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知情。”
石西岳看看陈青莲,再看看刘雁衡:“给我时间考虑,今晚给答复。”说着,迈着沉重的脚步去了。
刘雁衡看着石西岳的背影,问青莲:“他会不会报告你父亲?”
“放心,他虽说平时心事挺重,言语不多,也是个真男人。”
十四、溯江
江风吹拂着三个人的脸,刘雁衡、陈青莲、连山一同站在甲板上。
轮船泊在码头,离开船还有一段时间。
黄莺没有来。聪明的陈青莲也不问,人各有志嘛。
黄莺是爱刘雁衡的,但她断然拒绝去延安,这大大出乎刘雁衡的意料。黄莺说,看不到前途的事情,她家里不让做,她自己也不想做。她爱刘雁衡,爱的是能在报纸上发表诗歌,在大学讲坛滔滔不绝的先生。陕北是个穷地方,很难设想,斯斯文文,能识古谱、吹古箫的刘雁衡,到那儿会干什么,是一副什么模样。
刘雁衡没料到结局是这样,与陈青莲相对时,再也难以消除尴尬。他和青莲之间,确实存在着一种很微妙的关系。惺惺相惜,那是毫无疑问,但要说什么恋情,多少还有些勉强。在这之前,有黄莺和石西岳起平衡作用,他们的相处倒也能令人信服。加上两人都热爱音乐,相处时,既自然,又充实。
迟了几分钟,石西岳登船,不过,他一直不说话。就在距离开船只剩一刻钟时,他忽然喊道:“青莲。”
陈青莲微微一惊,石西岳从不这样喊她,对她一向尊敬有加。
石西岳平静地说:“我不去了。”
刘雁衡、连山都吃了一惊,陈青莲更是难以置信。
石西岳故意笑了笑:“刘雁衡对古谱有研究,我不如他,我还是退出吧。”
陈青莲有些难过:“我是个得了痨病的人,你们……”
石西岳打断她:“这与病无关。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你说,这与病有什么关系?”
陈青莲说:“这病,谁也没把握能治好,到哪儿都一样。我,不可能陪伴你们很久的。”
石西岳含笑看着她:“你活着,有一个人为你演奏就够了。如果你死了,不介意多一个人祭奠吧?”
陈青莲忍不住抽泣,上前拥抱他。一旁的刘雁衡和连山都不忍看下去,转头望着滔滔江水。
汽笛鸣响。石西岳与刘雁衡、连山握手:“我还去当海军,但愿日后我们不做对手。”说完迈步上岸,稳健地,头也不回地走了。刘雁衡和连山都叹息不已。
水鸟追着船尾浪花飞翔。陈青莲伏在栏杆上看江鸥,不说话;刘雁衡一直陪着她,也不说话。后来,陈青莲看似随意地问:“还敢做担保人吗?”
刘雁衡说:“是的,无法推却。”
陈青莲叹息一声:“好像是上苍故意安排的。”
“不,”刘雁衡说,“都怪那管古箫。”
“古箫?我送的那一支?”
“不是,是石西岳墙上的那一支。”(连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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