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成年之后才知道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圣母玛利亚受到神的感应,以纯洁的处女之身怀孕,诞下圣子耶酥。而我的母亲,在孕育我的时候,同样也是处子之身。她站在她的母亲与父亲也就是我的姥姥与姥爷面前,非常坚定地说:“我没有做任何丢人的事情,也没有与任何野男人苟合。”
我的姥爷一巴掌打到她的脸上,血立即从母亲的鼻子里流出,像两条暗红色的虫子从她的鼻腔慢慢爬出。一般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况,会用手擦一下嘴巴,但是母亲没有,母亲的手一动没有动。母亲说:“我没撒一点谎。”她将目光转向姥姥:“你可以检查。”
姥姥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惊慌失措了一阵子后,她冲姥爷点了一下头:“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对村里人也有一个好交待。如果说的是假的,就用乱石将她打死吧。”
村外一间破败的房子里,这座房子是看守坟墓的人居住的。我们马家庄马姓人家的所有祖坟埋在一个集中的地方,由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男人日夜看守,听说这个男人长着与众人不同的两只手,十指根部相连,顶端开口,像肉色的叉子。在守墓人破败的房子里,姥姥与一群女人围住了母亲,她们叫母亲站在一只年老的乌龟身上,龟壳喀地一声破裂。一个老女人拿过一只木桶,木桶里盛着细细的草灰,她叫母亲脱了裤子坐在上面,母亲的小腹已经突起,但她仍然很灵巧地坐了上去。老女人拿着一根鸡毛挠母亲的鼻子,母亲啊呀呀打了三个喷嚏,老女人将母亲拉起来,木桶内的灰纹丝不动。
暗压压的屋子内,母亲与村子里的女人一同沉默着,虽然种种迹象表明母亲是处子之身,但是母亲已经怀孕的事实却她们不能够相信,最后她们将母亲掀翻在地,还是那个老女人将长长的手指伸进母亲的身体。母亲尖叫一声,暗红色的血从她的身下虫子一样流了出来。
老女人说:“她是个处女。但是现在,不是了。”
2
验证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村子,但是并没有给母亲带来好运。因为母亲千真万确是个处女,可是她又千真万确的怀了孕。没有人肯接受这个事实。他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母亲,猜测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是好人还是孽种,会给姥姥家或是全村带来好运还是厄运,猜测的最终结果是我是个坏人,会给全村带来厄运。在姥爷的逼问下,母亲说:“下雨的晚上,一个男人,披着斗篷,……可是我没有看到他的脸。”
在母亲的记忆里,那是个异常可怕的夜晚。暴雨倾盆而下,连天接地,母亲坐在房间里,感觉像呆在地底的深宫。一层又一层的暗从脚底向上延伸,随之而来是死亡一般的窒息感觉。母亲她想站站不起来,想喊却又喊不出来。这个时候,她看到一个高大黑影立在房屋门口,他披着黑色的斗篷,使得屋子更加黑暗起来。母亲听到一个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它不同于人类的声音,也不同于人类的语言,可是母亲能够懂得它的意思。他说:“从最底下来,到最上面去。”
他说:“跟我来。”
黑衣人隐入室外的黑暗,被一股巨大的力牵引,母亲跌跌撞撞地冲进夜雨中。黑衣人一直向前,穿过一条小路,翻过一座小山,穿过两个山洞,在一个仅容两个人站立的山洞,黑衣人停下了脚步,他背对着母亲,那个声音又在山洞里响起,它说:“从恶而生,从恶而去。你就是一枝恶之花。”
他转过身,头低下来,斗篷盖住了他的脸,他伸过手来,母亲看到一只细白仿佛没有骨头的手里握着一只亮晶晶绿莹莹的球,球里面卧着一个天使般的婴儿。
黑衣人将球递到母亲的嘴边,说:“被黑衣选择是恶的赐福。你为孕育而生,也终将为孕育而死。这是你无法选择的命运。”
黑衣人将圆球塞进母亲嘴里,圆球一下子滑入母亲腹内。
3
村里人决定将母亲用乱石打死,就像伊斯兰人处理通奸、乱伦的妇女一样。母亲也同意将自己打死,她认为叫她自绝生命是件很难的事情,可是她又不能生下一个祸害全村人的坏蛋,所以她同意将自己用乱石打死。她站在全村人面前,非常坚定地说:“你们打死我吧,我不会做任何反抗。”
没有人为母亲的行为叫好,相反他们认为母亲已经被恶鬼附身,他们攥着石头,目光阴沉地看着母亲。连同姥姥姥爷,他们的眼中全然没有同情、悲痛、爱怜。随着一声低低的吼叫,姥姥的石头第一个砸向母亲,紧接着的是姥爷的石头。
雨点一样的石头马上就要飞扑到母亲的身上,母亲的额头已经流出血来。血沾满了她的眼睛,看上去她好像有了一只红眼睛。母亲面含微笑,准备承接雨点般的石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黑衣人从远处飞奔而来,他跃过人群,背起母亲,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跑入山林之中。
村里人跑进山林,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没有找到母亲。他们坐在山底下分析了一下,认为母亲已经死了,于是他们放心地回到了村子里。
黑衣人将母亲放下,母亲这才看到他是守墓的老年男子。母亲诧异他不凡的身手,诧异他将她救出人群的举动。那个年老的男人却举起叉子一样的两只手,说:“什么都不要说,说出来就要死。”
母亲说:“你是孩子的父亲吗?”
母亲说:“是你给我吃了那个有婴儿的球?”
老年男子痛苦地转过身,回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他说:“说出来就要死。”
这时空气中传来异样的声音,像母亲在雨夜时听到的一模一样,那声音说:“从恶而生,从恶而去。你就是一枝恶之花。”
一股寒气从母亲脚底而起,吓得她慌忙住了口。
4
母亲不能够知晓年老男人的行踪。他仿佛在践行一个诺言,每天早晨匆匆离去,中午时分回来,下午出去,夜暮时分回来。他给母亲带来一日三餐,极富营养,却又味道奇特。他极少言语,除了母亲在一个清晨寻死,他将母亲解救下来,说:“生不是你能决定的,死也不是你能决定。认命吧。”然后,他再也没有对母亲说一句话。
母亲每日面对沉默的年老男人,面对仿佛没有边际的树林,听着风从树上掠过,听着鸟鸣、兽叫,渐渐地失去了语言功能。当我生下来时,母亲已经不会说人的语言,她看着我,像种动物一样喔喔地喊着。
我是一个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的男婴,相貌俊秀,皮肤白皙,每日闭着眼睛吃母亲的乳汁,是的,每日都闭着眼睛,直至三个月后,母亲指着我,面对着年老男子惊恐地喔喔出声。
母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是一个瞎子。
年老男子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他突然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话,看到什么跟母亲讲什么,他像一个开关坏了的收音机,每时每刻播放出声音。母亲心生厌烦,终于有一天,母亲大声说道:“不要再说了,被你烦死了。”
年老男子的脸上又露出诡异的笑容,他说:“你终于会说话了。”
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纸片,递给母亲,他说:“这是二十万元钱,可以帮助你将孩子养大。”
第二天,年老男子带着母亲与我出了山林,我们步行、上公路、坐汽车、坐火车,最后来到A城。在这个美丽城市的偏僻小巷,年老男子租了一室一厅的房子,购置了简单的家具,他说:“以后,你们就在这里生活。”
母亲说:“那么你呢?”
年老男子没有说话,他将我抱在怀里,我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紧闭着眼睛,母亲看着我说:“为什么这个孩子是个瞎子?”
年老男子抓起我的右手,我的右手手心里有一块深红色的疤痕。年老男子摸着那块疤痕,他的眼睛慢慢地变红,他说:“因为这是他的孩子,你是他的妻子。我是他的奴仆。”
“他,是谁?”
这个时候,自出生之后一直不肯睁眼的我突然睁开了眼睛,而母亲恰巧将头转向别处。我的目光与年老男子的目光对视,年老男子的目光中饱含了完成任务的轻松与松懈。而我的目光满含寒气,阴森可怕,像一把闪着嗖嗖冷气的利剑刺向年老男子。
年老男子说:“是的,这就是他的眼睛。”
年老男子抱着我倒在地上,母亲惊叫一声,她去拉我,却发现男子已经死去。而我,又像从前一样紧紧地闭住双眼。
5
母亲并不曾知道,虽然我闭着眼睛,但是我就像睁着眼睛一样洞悉世间的一切。这并不是说我具有心理感应等等特异功能,而是我的眼睛可以透过眼皮看到外面的世界。我的眼皮对于我相当于不存在,而对于别人,特别是母亲就是一道安全的屏障。
母亲并不知晓这些,她只是为我日日夜夜闭着眼睛感到忧伤。我七岁的时候,她带我到一个学校求学,校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校长说:“我们不收瞎子,你可以带他到特殊教育学校去。”
母亲立刻掉下眼泪。她转身离开。而我,在母亲离开的时候,跑到校长身边,我说:“你看我是个瞎子吗?”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校长吃惊地看着我,他的脸色煞白,一副惊恐的表情,他指着我想说话,却又一句话说不出来,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头向后一仰,摔到地上,死了。
警察很快来到学校,我与母亲接受了审问,母亲千百遍地讲述她与校长短短的对话,强调校长说我是个瞎子,“可是我的孩子肯定不是瞎子。”母亲说:“他只是不想看这个世界。”
现场找不到任何作案工具,无计可施的警察做了尸解,最后结论是,校长受到某种可怕的惊吓而死。
6
母亲又带我来到一所特殊教育学校,那所学校充满了智障、聋哑或是患了各种奇怪疾病的孩子。他们奇形怪状的样子令母亲感到恐惧,母亲紧紧搂着我说:“亲爱的孩子,难道你要在这里生活吗?”
校长仿佛洞悉母亲的心事,他知道母亲不愿意叫我到这样的学校就读,所以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母亲,母亲心里有些欢喜,但是仍然忧心忡忡地说:“这个孩子要一辈子没有文化吗?”
校长说:“你可以在家里教他。经济条件允许的话,可以给他请个家教。”
“可是,有谁愿给一个不肯睁眼的孩子做家教呀。”母亲叹了口气,领着我出了校长办公室。这个时候,下课铃响了,一群孩子从一幢楼拥到操场上。我拉着母亲的手在操场边站定,看着这些身患疾病的孩子在操场上做各种各样的游戏。他们应该是人类的弱者,是些不幸的人,但是他们之间并不友好,我看到三个男孩子因为一只皮球对一个男孩子大打出手。挨打的男孩像狗一样躺在地上,双腿蜷起来,护住头。打他的三个男孩子围着他一边欢叫一边转圈。
这样的情景令我非常气愤,我挣开母亲的手,来到三个男孩子的身边,他们停止了转圈,诧异的目光看着我,我说:“不好三个打一个。”
他们看着我说:“你是谁,瞎子,管得着吗?”其中的一个竟然冲我挥起了拳头,我仰起头,冲那个挥拳头的男孩子狠狠地睁开了眼睛。
那个男孩子吃惊地看着我,尔后脸色发白,一脸惊恐,噗的一声,倒在地上死了。
同样的情形重复出现,警察又出现在特殊教育学校,他们进行一番讯问后,同样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我。可是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我做了什么。无计可施的警察给小男孩做了尸解,做了与那位校长同样的结论:受到某种可怕的惊吓而死。这种结果令我非常满意,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哈哈笑起来。
母亲说:“你笑什么呢。没有学校肯收你。死亡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你竟然可以笑得出来。”
7
母亲不知道我知道他的存在。他,指的是我的父亲。严格意义上说,他不是我的父亲,因为他没有提供精子与母亲的卵子结合。他只是将自己用复印机复印了一下,然后按照人类的习惯,将我放进母亲的子宫。
从特殊学校回来的晚上,他突然来到了我家。像母亲曾经见过的那样,个头高大,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其时母亲已在卧房熟睡。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赤脚来到客厅。客厅漆黑一片,但是并不影响我们在黑暗中相互对视,一种冰冷而又温暖的气息在我与他之间流淌。他看了我几秒,说:“我从最底的黑暗来,你要帮我完成我的事情。”
我说:“你的事情是什么?”
他说:“你已经做到了。眼睛就是你的武器。”
“眼睛,武器,做到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今后你不用闭着眼睛,你可以随时睁开。在任何时候。”
“为什么?”
“这就是你的眼睛承担的使命。”
他走了过来,将手放在我的脸上,他的头微微低下来,手在我的脸上慢慢地移动。一种爱与温暖的感觉笼罩了我的全身,使我昏昏欲睡,他说:“好了,做你的事就可以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喊我起床,我像他吩咐的那样睁开了眼睛。
母亲从未想到我会睁开眼睛,她与我对视的时候,明显地吓了一跳,尔后眼中流露出惊喜的表情,她说:“孩子,你不是个瞎子,你的眼睛,你看它……”
没待说完,母亲脸上的表情由惊喜变为惊恐,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她的脸色突然煞白,双手抓住衣领,倒在地上死去了。
8
我拥有一双能够杀人的眼睛,这是冷静思索之后,我得出的结论。在学校里,我是因为愤恨而故意杀人。而对母亲,我深爱的母亲,却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因为这对眼睛具备杀人的功能。
为了证明这种结论是不是正确,我出了家门。与任何时候不同,我睁着我的眼睛。A城是个美丽的城市,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美丽的阳光与美丽的风景下做着各自的事情。在湖边上,我看到一个长着一头卷发的小女孩,她那么漂亮,皮肤白净,笑声清脆,像一个美丽的小天使。看着她,我的心中充满爱怜之情。我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喊住她,我说:“妹妹,妹妹。”小女孩抬起头,她与我的目光对视,脸色刹时雪白,倒在地上,死去了。
天啊,我痛苦地扭头就走。身边一帮男人女人追赶过来,他们很快将我包围,拳打脚踢,询问我到底做了什么。我用双手紧紧捂住眼睛,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很快警察来到我的身旁,在众人的叫嚣中,他把我带到了派出所。任何的询问,我都不做回答。警察大声说道:“抬起你的头来。”
我却越发地低下头去,我说:“不可以。”我说:“为了保护你,我不能抬头。”
这是一个脾气不好的警察,他一脚将我踹到地上,可能他听说了连续发生的死亡案件,对我产生了极大的愤恨,他将脚踩到我的后背上,他说:“抬起你的头来。”
既然如此,我只好将头抬起来,并且特意眯缝了一只眼睛,与警察的目光对视,但是几秒钟之后,他还是死去了。
警察们忙着救护死去的警察,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也希望他们不注意我,否则还会有人死去。趁着他们乱哄哄的时候,我从派出所跑出去了。
9
死去的母亲依然躺在家里,她平时不与邻居做任何交往,所以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她死去。但是我没有能力将她送到火葬厂,我的眼睛也使我不能够去寻求别人的帮助。这样的事实使我异常地难过与痛苦,我坐在湖边上,看到平静的湖水,远处的荷花,感到痛苦像湖水这样幽深,无法测量。
随着痛苦的逐步加深,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杀人欲望。是的,年仅七岁的我,那么迫切地想杀人,为什么呢?是杀好人还是坏人,心里的欲望告诉我,是没有任何理由和选择地乱杀人。
天呀,为什么这样年小的我会产生这样可怕的念头。我将手放在嘴里,瞪大了眼睛,看着湖面。湖水中的鱼,突然成片地飘到了湖面,我将头转向湖边的树,树上的鸟掉了下来,我又将头转向了草丛,无数的小蚂蚁、小虫子一下子停止行动,变成了尸体。
随着夜暮的降临,母亲死亡带来的痛苦消失殆尽,我的心里充满一种冰冷而又平静的情绪。我不想回家,决定从此以后在马路上流浪。我瞪大了眼睛,在马路上走来走去。夜色渐深,行人稀少,我开始注视那些我感兴趣的人,衣着光鲜的少女,下夜班的中年男子,在马路上巡逻的警察,他们在我的目光注视下倒地死去。看着一副又一副惊恐的面孔,我的心中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快乐。
随着死亡人数的增多,城市的气氛骤然紧张。各种各样的传言充满大街小巷,有人说城市里来了一种奇怪的传染病,只在夜间发作。有人说城市里来了一个江洋大盗,专门夜间杀人,更有人说生活在地狱中的恶魔来到了人间,他的意志就是杀掉世上所有的人。这样的传言使得人们不敢单独出行,尤其是夜间,马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明亮灯光下,全副武装的警察紧张地东张西望。
我仍然坚持流浪,将流浪的地点由马路转移到黑暗的小巷。有一天,应该是我8岁生日那天,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我看到三个男子拿着刀子围住一个中年男子,他们抢劫了中年男子的财物,并要他脱掉衣服。中年男子不肯脱衣服并且对三名男子破口大骂。三名男子恼羞成怒,将刀子扎进中年男子的身体。我听到中年男子痛苦的呻吟,并且看到血从他的身体里流了出来,我跑过去,说:“住手。不能三个打一个。”
三名男子回过头来,看到我小小的个头,幼稚的面孔时,哈哈大笑,他们说:“你是他的儿子吗?你是在找死吗?”
他们挥舞着刀子向我冲过来,我背起手,仰起头,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他们如同定格一般,停止了动作,尔后倒在地上死去。
也就是十几分钟的时间,我与中年男子的身边围拢了一群警察,我都不能够明白,我为什么没有逃跑。警察将受伤的男子抬上警车。受伤的男子因为痛苦,紧闭了眼睛,但是他仍然抓住了我的手,说:“小朋友,谢谢你。”
我说:“谢什么?”
他说:“谢谢你救了我。”
事情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虽然三名男子死在我的面前,但是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是我害死的,认真地记录、审讯、判断后,警察将我放了出来。这一次我在派出所呆了三天,三天里没有与任何人注视。因此没有人在我的目光中死去,而我也因此变得焦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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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派出所出来,一个戴着眼罩的中年男子站在明亮的阳光下等着我。他看着我说:“小朋友,你好。”
我认出他是被三名男子抢劫,并且挨了一刀的中年男子。令我奇怪的是,我的目光没有让他死去。这使我更加焦躁不安,我没有回答男子的话,径自向人群走去。在马路的交叉口,我听到一个女人大声喊:“抓住他,抓住他。”
随着女人的叫喊,一名男子火速向我这个方向跑来,眼看他就要撞到我的身上,这时一个穿着天蓝色衬衣的男子突然斜刺里冲出来,一脚拌倒男子,迅速扑过去将男子按在地上。叫喊的女人随后跑过来,说:“他抢了我的包。”她将被抢走的包拿到手里,然后打电话报警。行人纷纷围上来,他们看热闹一样地看着这一切。叫喊的女人与穿蓝衬衣的男子兴奋地等着警察到来。这个时候,一个穿红衫衣的男子悄悄接近人群,他拿出一把刀子冲着人群一阵乱捅。穿蓝衬衫的男子放开手去抓红衬衫男子,红衬衫男子回手就是一刀,正扎在蓝衬衣男子的身上。围观的人呆住了,没有人出手阻拦红衬衫的男子,他拉起抢包的男子,一起冲出人群。他们恰巧从我身边经过,我喊了一声:“叔叔。”
红衬衫的男子回头看了我一眼,就这一眼,他一下子在空气中定格,尔后脸色煞白,倒地死去。抢包的男子大惊失色,他惊恐的目光看着我,我狠狠地瞪大眼睛,向他望去,抢包的男子也倒地死去了。
人群向我围拢而来,我低下头,看着地面,有人在问:“你是谁?”“他们怎么了?”
一双手抓住了我,将我拉出人群,问声依然传过来:“他们为什么死了,你是谁?”
抓我的那双手说:“他是盲剑客。”
说出这句话时,我们已经跑出了很多,但是仍然听到一片惊讶的声音:“什么,盲剑?”
11
小树林里,抓住我手的人停住了脚步,我抬眼看他,他是那个戴着灰色眼罩的男子。他说:“小朋友,你好。”他说:“我追踪你很久了,如果不是因为追踪你,我也不会遭到坏人的抢劫。”
我说:“为什么,我的目光没有杀死你?”
男人指了指眼罩,说:“是这个东西,针对你的眼睛,我设计出了这个东西。”
男子给我讲了一通理论,使我信服这样一副眼罩可以遮挡住我的目光。
他说:“我是无意中发现你的目光能够杀人,也许你想不到,在特殊教育学校,我站在一棵杨树底下,看到我的儿子与你目光注视之后,倒地死去。但是我并不难过,因为这个残疾儿子是我很大的负担,我没有钱,没有妻子,没有工作,养活自己都难,更不说养儿子了。所以他死了我并不难过,我只是奇怪他死亡的原因,于是我对你进行了跟踪,确信你的目光能够将任何生命置于死地。”
他接着说道:“这个世上没有人像我这样了解你。我知道你有杀人的欲望,每天像完成任务一样让一个或几个生命在世间消失,否则你就会焦躁不安。所以,这样好不好,我们开办个公司,你完成杀人的欲望,而我能够挣到钱。并且我的钱可以给你一部分。”
认真思考了一下后,我说:“既能够杀人,又能够帮你挣到钱。那我和你合作吧。”
男人的眼中露出狂喜的表情,他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要知道,我们不是随便杀人的。我们只杀那些应该杀,可是政府却不肯去杀或者无法杀的人。我们要做当代的英雄,除暴安良的英雄。”
我说:“那么我就不能胡乱杀人了?”
他说:“是的,只能杀坏人。”
我说:“我做不到,我只要与人目光对视,对方就要死去。”
男子思索了片刻,转过身去,回过头时,他闭紧了眼睛,手中拿着那只眼罩,他说:“你把眼罩戴上吧。遇到应该杀的人时再摘下来。”
我戴上了眼罩,没有任何不舒适的感觉。我戴着眼罩重新看那名男子,男子依然没有死去。
男子显然进入兴奋状态,转了一个圈,说道:“我们的公司叫什么名字?刚刚那群人喊你什么?盲剑。好的,我们的公司就叫盲剑。”
12
这怕是世上最小的一个公司,从事的又是最奇怪的行业。不管怎么样,男子开始正而八经地工作起来,对了,男子的名字叫王小建。王小建很快联系到一个业务,夜暮时分他带着我去看叫我们做业务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从事色情行业的小姐,她在酒店的角落里先向我讲述她悲惨的生活。父亲多病、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家在贫困的农村。小小年纪到城市谋生,不会任何手艺,只能在酒店里出卖自己。挣的钱百分之九十寄回家里,因此在城市的生活过得非常紧张,因此将钱看得分外重要。在这种情况下,又遇到了一个感情骗子,以谈恋爱的名义,将她的感情与钱骗得一干二净。小姐说:“我不想把钱要回来,我只想要他死去。”
小姐将我领进一座楼房的一间屋子里。屋里有个男人在打电话,他看到小姐领着我进来,嘴角露出嘲笑,他说:“嗨,这么快就生出孩子来了。”
小姐没有说话,而我伸出手来摘下眼罩,瞪大眼睛与男子对视。男子惊愕地看着我,尔后脸色发白,倒在地上,死去。
小姐从包里掏出一大把钱,她将钱塞进我的手里,她说:“虽然我很缺钱,但是我还是要好好谢谢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接下来,王小建联系到了各种各样的业务。我不知道他通过何种方式联系到了这些人,被父母抛弃的孩子,遭受第三者插足的已婚妇女,不被儿子赡养的老人,与房地产公司对抗的钉子户,还有患了爱滋病、癌症等不治之症的病人……等等等等一系列的人抱着杀死别人或是杀死自己的念头,将大把或是少量的钱交给王小建,然后王小建带着我去某个地方,我摘下眼罩,与那些人对视,将他们全部杀死。
街上接二连三地有人死去,警察追查凶手,全无结果。“盲剑”公司却在民间日渐声升,人们用崇拜的声音讲述它的存在和它的业务,完全将它当作中国的蜘蛛侠或是蝙蝠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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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至2009年2月,我都记不清我杀了多少人。我只是目睹了城市里发生的一些变化。马路上公然斗殴的人少了,几个人围拢在一起打一个人的现象少了,坏人不敢明目张胆地抢劫或是行凶。“盲剑”公司的业务量逐渐减少,有一天,王小建满怀忧郁地对我说:“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公司就要关闭了。”
在王小建为公司的前途担忧的时候,一个身材瘦弱的男子找到了我们,他一进门就开始了长长的讲述。他说:“我是一个三十五岁的男子,我的家在胶东农村,我有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和一个七岁的女儿。我的不幸生活与我的母亲、女儿无关,它完全来源于我的妻子。我妻子是个又懒又馋又不正经的女人,结婚时她就不是处女,她不做家务、不干活、整天梳妆打扮,唱卡拉OK,与邻居的男人偷情,与婆婆打架。她很多次将我妈按倒在地上打,并且打碎我妈的所有家具。有一天,我实在气不过,打了她屁股一下,她立刻跑回娘家。她爸爸用大卡车拉来一车人,将我家砸了个乱七八槽,打断了我三根肋骨,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妈妈打110报警,不知道什么原因,警察迟迟不来。她爸爸要我拿出200元钱,支付大卡车的车费。我一个农民,哪来200元钱,母亲哭哭泣泣借了七八家才借到200元钱。这样的事情在我与我妻子之间举不胜举,终于我与她离了婚,离婚时,她爸爸又拉来一车人将我打了一顿,并且扬言半个月就来修理我一次。他的修理使我心怀恐惧,于是卖了房子,借了一部分钱在县城买了一处房子。可是她的爸爸又跟踪而至,吓得我不敢在县城里面呆,远赴一个海滨城市打工。可是她爸爸又找到了我,这一次他没打我,这一次他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我姑娘离婚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嫁人,你也没有娶,你们俩复婚吧。这样的婚我哪敢复,可是不复,他还要打我,所以,求求你用目光将他们杀死吧。”
男子的叙述已经使王小建非常生气,他说:“为什么没有报告警察?”
男子说:“我报告了,可是派出所所长是他家的亲戚,我报案不仅不管,还叫派出所的人打了我一顿。”王小建气愤地说 “现在我要做件好事,我义务为你服务,不要你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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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前妻的家,在胶东的某处农村,房舍整齐、绿树成荫,小孩子穿着干净的衣服在街道上跑来跑去,他们认识男子,见到男子一齐大声喊道:“挨打的来了,挨打的来了。”
男子的岳父在炕上吃饭,见到男子非常吃惊,他说:“你是来复婚的吗?”
男子说:“我死也不复婚。”
男子的岳父说:“好,那我就让你死。”说完他下炕到灶间拿起一把菜刀冲男子扑过来,男子当即瘫在地上。这个时候,我已经摘下了眼罩,定定地注视着他的岳父。男子的岳父此时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他看了我一眼,感觉有些奇怪,立刻扭转了头,举着菜刀正而八经地看我,就这一眼,他的脸色登时发白,倒在地上死了。
接下来,男子的前妻,她同样举着一把菜刀,她举着刀像她爸爸一样倒在地上死了。
男子松了一口气,他说:“我终于可以轻松地生活了。”他爬起来,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他说:“谢谢你。”而此时,我的眼罩没有来得及戴上。男子满脸的轻松刹那间变成恐惧,他也倒在地上死去。
15
一个小女孩一直跟着我们走出村子,王小建停住了脚步,小女孩走过来,说:“你们要到哪里去?”
王小建说:“我们要回家。”
小女孩说:“我也要回家。”
王小建说:“你的家在哪里?”
小女孩向身后的村子指了指,然后她抓住了王小建的手,领着王小建与我又回到了村子,进村没多久,我们就明白,小女孩是死去男子的女儿。男子的岳父是她的姥爷,男子的前妻是她的妈妈。小女孩现在成了孤儿。
小女孩抬头看着王小建说:“我家里有一棵芭蕉树,它长得很高,开很红的花。”
我记起来,在她家院子的角落种着一棵芭蕉树,长得确实很高,像围墙那样高。
小女孩接着说:“我家里还养着一只鹦鹉,它会学着我说话。”
接着小女孩就说:“早上好。早上好。吃饭了吗?吃饭了吗?”
说着说着小女孩咯咯笑了起来。
王小建的眼睛有些湿润,他抱起小女孩说:“走,我带你回家去。”
回到A城,关于小女孩的去留,王小建与我认真谈了一下。他认为我已经长大了一些,并且从心智方面来说,我完全就是一个大人,小女孩应该与我生活在一起。
我问道:“她为什么不能够和你生活在一起?你是一个真正的大人。”
王小建说:“我害怕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是错误的。这个社会有它的秩序,有一些人在维护它的秩序,我们的行为是错误的,同时也是罪恶的。”
王小建的话我全然不懂,我说:“难道她的眼睛我就不害怕了吗?”
王小建说:“你是不会害怕的,因为你天生就是一个恶人。你的心里没有爱,所以你不会害怕。”
我决定收留小女孩。听到我的决定后,王小建现出从未有过的疲倦,他说:“我,再也不想做这种事情了。咱们的公司解散了。如果你还想杀人的话,我不管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收留了小女孩之后,我才知道她有一双多么明亮的眼睛,并且只要睁开着,她的眼睛就亮晶晶地看着我,她非常奇怪我为什么戴着眼罩,而我奇怪通过她的眼睛能够看到一个清亮亮如湖水一样干净的世界。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小女孩每时每刻与我生活在一起,甚至晚上睡觉都要我搂抱着才能够入眠,这使我没有机会出去杀人。并且王小建将公司解散之后,我也没有接到任何杀人的邀请。这使我心生烦躁,只能通过杀鱼、杀小鸟等等行为缓解心中的烦躁。更为可怕的是,我习惯与小女孩日夜的相处,如果稍稍离开她一分钟,我就会感到不安与更加的烦躁。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当年母亲的死,都不能使我难过,为什么现在这个小女孩却使我如此牵肠挂肚。没有人能够告诉我答案,而在这个时候,小女孩子却生病了。
她生了一种奇怪的病,日夜不停地咳嗽,翻转身体的时候,身体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无计可施的我,找到王小建,王小建将她送进医院,医生诊断她不会活过今天晚上。
小女孩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像一个美丽的天使。她大大的眼睛看着我,说:“哥哥,我要死了吗?”
我说:“不会的,你不会死去。”
她说:“哥哥,你的脸上为什么总戴着东西?”
我说:“那是因为我害怕伤害到你。”
她说:“哥哥,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我说:“不能看的,看了会伤害到你。”
她说:“求求你了,哥哥,叫我看看吧。”
王小建说:“反正她要死了,就让她看看吧。”
下决心,下决心,再下决心之后,我慢慢地摘下了眼罩。可是小女孩已经停止了吸呼,我瞪大眼睛看着她,我说:“你看,哥哥有一双多么可怕的眼睛。”
我将脸俯到小女孩的脸上,感觉到她的脸慢慢地变得冰冷,感觉到小女孩的眼泪像把小锥子一样扎进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有凉凉的东西出来,是什么?摸一下,是眼泪。再摸一下,还是眼泪。我惊惶失措,我抬起头看着王小建说:“为什么,我的眼睛会流眼泪?”
王小建一脸惊恐的表情,他用手抓住衣领,他的脸色煞白,他吃力地说:“你没有戴眼罩。”
“可是,”几秒钟过去,他又吃力地说:“可是,为什么我没有死去?”
我吃惊地站起来,直逼着他的眼睛,我说:“为什么你没有死去?”
王小建突然笑起来,他说:“我知道了,你的眼睛会流泪了,你的眼睛不会杀人了。瞧,它们多么明亮,多么美丽呀,像两颗亮晶晶的葡萄。”
意外的惊喜带给我窒息的感觉。我将头扭向了窗外,看到了明亮的阳光,看到了美丽的花丛,看到了……在花丛的深处,我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子,披着黑色的斗篷,目光阴郁地看着我。
责任编辑:彭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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