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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是最好的时光(节选)

时间:2023/11/9 作者: 芳草·网络小说月刊 热度: 12670
内容提要

  有一种爱情,就算分离再久,一旦相遇就会有奇迹。东远集团董事长的独子聂宇晟学成归来,成为当地医院炙手可热的心外科医生。所有人都好奇,这样一个"高帅富"为何会选择从医。也许只有聂宇晟自己知道,七年前是什么改变了他。七年来,聂宇晟设想过无数次自己与昔日恋人谈静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再见时,他成了谈静儿子孙平的主治医生,生活再次让曾经相恋的两个人有了交集。

  七年前的重重误会未解,如今又添新忧。谈静潦倒窘迫的生活现状刺痛了聂宇晟,谈静糟糕无奈的婚姻状况更是挫伤了聂宇晟。一贯冷静、自律又沉稳的聂宇晟,面对这个他曾经呵护备至、爱到无以复加的谈静,他变得迷茫与不解……

  作者简介:

  匪我思存,国内原创女性情感小说领军人物。出道8年,出版20部作品,撰写3个杂志专栏,2部作品已授出电影改编权,11部作品已授出电视连续剧改编权,包括2011年热播剧《千山暮雪》、《来不及说我爱你》等。

  第一章 心动,宛若当初

  谈静上的是下午班,正巧又是双休,忙得脚不沾地,最后打烊的时候发现收了一百块假钱。收到假币是最懊恼的事了,谈静向来心细,以前从未犯过这样的错,今天也是忙昏了头。王雨玲正好跟她一起上下午班,王雨玲说:“要不给梁元安。”梁元安虽然向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可是很照顾店里这些女孩子,偶尔有人收到假币,交给梁元安,没两天他就拿一把零钱来,说:“喏,还有十五块买烟抽了啊。”虽然少了十五块,可是小姑娘们总是高高兴兴,嘴甜的还会说:“谢谢梁哥。”

  谈静觉得不好,虽然梁元安拿去也是花掉,可是别人小本生意,收到假币,肯定一样地难受。

  王雨玲不以为然:“你是榆木疙瘩。”

  谈静没脾气地笑:“算了,当买个教训。”

  其实还是心疼,一个月工资算上加班费也不过两千出头,突然没了一百块,当然懊恼。埋头继续轧账,突然听到风铃声响,王雨玲说:“对不起,我们已经打烊了。”

  “我想订个蛋糕。”

  低沉悦耳的男中音,仿佛有磁性,听在耳中,令人一震。

  谈静不由得抬起头来,首先看到的是衣领,衬衣领子,没有系领带,解开了两颗扣子,显得很随意的样子,一边肘弯上还搭着西服。从收银台这边看过去,只能看到客人的侧脸,虽然只是侧脸,可是眉目清朗,是难得的俊逸男子。

  谈静觉得很失态,低下头继续数钱,耳里听到王雨玲连声音都温柔了好几分:“要不这样吧,如果您不急着要,今天先挑个蛋糕样子,明天您再过来取?”

  男人似乎微微沉吟了两秒,说:“算了。”

  看着他转身往店门外走,王雨玲忽然灵机一动,叫住:“麻烦您等下,我们还有位裱花师傅没走,要不我让他给您加班做一个?”

  梁元安其实已经下班了,可是王雨玲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正好还没走到地铁站,很爽快地回来了,洗手换了衣服就去了操作间。

  男人非常有礼貌地道谢,然后选定了蛋糕的样子,估计是送给女朋友的,因为挑的是心型,又全是玫瑰花图案。这种蛋糕店里卖得最好,俗是俗,腻是腻,可是爱情从来没有不俗不腻的。

  王雨玲还在耐心地询问蛋糕上要不要写字,要不要撒巧克力粉,要不要放上糖霜,男人说:“给我张卡片吧。”

  店里蛋糕附送的卡片非常精美,男人想起什么似的:“我去车上拿支笔。”王雨玲忙回头叫:“谈静,把笔拿过来。”

  谈静只得将笔送过去,离得近,闻得到男人身上淡淡的香气,似乎是薄荷的清凉,又仿佛是绿茶的气息,纯粹而干净。

  “谢谢。”

  男人回过头去写字,因为半低着头,谈静就看到他的手指,非常修长。

  谈静快快走回收银台去,把钞票理一理,男人来交钱的时候,她的心还怦怦跳,就像第一次看到聂宇晟。

  那时候她刚刚考进十四中。课业重,路又远,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是周六,妈妈总是事先给她弄点吃的,跟她说不到几句话,就匆匆忙忙赶着要走。那时候妈妈利用双休教钢琴课,每个学生住的都不近,来来回回要倒换好几趟公交,可是收入还是相当不错。谈静知道妈妈的不易,从来也很乖巧。

  妈妈第一次病发的时候,谈静还在学校上课。班主任把她叫出教室,告诉她妈妈进了医院。谈静仓皇地赶到医院去,却在急救室没有找到母亲,她正焦急地询问护士,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问:“你是谢老师的女儿吧?”

  低沉悦耳的男中音,仿佛有磁性,听在耳中,令人一震。谈静转身,首先看到的是衣领,T恤领子,淡蓝色的条纹T恤,很清爽随意的大男生。

  谈静那时都急糊涂了,只会问:“我妈妈在哪里?”

  “已经转到观察室,医生说住院部暂时没有床位,等腾出床位再转到住院部去。”他稍顿了顿,说,“我带你去。”

  谈静跟着他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又拐了一个弯,才是急诊中心的观察室。妈妈就躺在床上,身上还插着一些仪器的管子,盖着医院的被子,脸色煞白,连嘴唇都是灰的。谈静一声“妈妈”噎在喉咙里,眼泪顿时流下来。

  他安慰她:“医生说已经没事了,你不要太担心。”

  谈静从来不知道妈妈有心脏病,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多年,今天骤然听说,顿时觉得像塌了天,六神无主。幸好那男生虽然比她大不了几岁,行事倒挺沉稳。一一告诉她前因后果,谈静才知道原来他叫聂宇晟,今天妈妈去他家给他上钢琴课,没想到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就昏了过去,幸好送来得十分及时,经过医生急救后已经并无大碍。

  谈静自然是感激万分,谢了又谢。倒谢得他不好意思起来:“你别这样见外,别说是谢老师,就是一个陌生人遇上这事,也应该送到医院来。”补了一句又说,“谢老师平常对我挺好。”

  后来谈静才知道,聂宇晟还垫付给医院五千块的押金。妈妈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出院后才去银行取了钱,因为医生一直嘱咐要卧床静养,只得由谈静拿去还给聂宇晟。

  聂宇晟家住的那个小区在山上,背山面海,风景格外地好。那时正是凤凰花开的时候,路两旁全是高大的凤凰树,大朵大朵的艳丽花朵,远远看去像是无数只火色的蝴蝶。高大的乔木掩映着黑色的柏油路,一直延伸到山顶。山道曲折,谈静坐到公交的终点站,偌大的公交车上,只剩了她一个乘客。

  门口的保安不让她进去,谈静借了保安的座机给聂宇晟打了个电话,就站在大门外的树下等。人行道边落了一层狼藉的红花,更像是下过一场花雨。谈静站了没多大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砸落在她头顶上,伸手摸索,才知道原来是朵落花。刚刚把花顺着头发捋下来,已经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谈静转过身,果然是聂宇晟。他一身白T恤白裤,踏着火红的落花走来,对她笑:“等了好一会儿了吧?”

  谈静这次才看清楚聂宇晟的样子,眉目清朗,是难得的俊逸男生。谈静素来内向,在学校里都不太跟男生说话,所以还没开口倒先红了脸:“没有。”定了定神,把手里的信封交给他,“这是妈妈叫我拿来的,还有,谢谢你。”

  聂宇晟没有接信封,却先问:“谢老师好些了吗?”

  谈静说:“好多了,谢谢你。”

  聂宇晟说:“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这几个月的学费还没有给谢老师,这五千块先付学费吧,还有余下一千多,等过两天我再补上,可以吗?”

  他说的很客气,谈静也不清楚妈妈教课的具体情况,只是妈妈特意去银行取了钱叫自己送来,所以小声说:“要不你还是先拿着吧,学费到时候再给我妈妈吧。”

  聂宇晟不由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拧啊?”

  本来是很寻常的一句话,谈静心里却怦怦直跳,仿佛是在学校刚测过八百米,跑得久了,连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的样子。

  很久之后有天晚上,那时候跟她一起合租的王雨玲一时无聊,租了几张电影的DVD光碟回去看,其中一部名叫《心动》,谈静正在洗衣服,一大盆子衣服和被单,用搓板搓得两臂发酸,偶尔抬头看一眼电视机屏幕。电影当然拍得唯美浪漫,原来全世界少男少女心动的感觉,都是这样美,这样好,让人惆怅万分。

  客人拿走了蛋糕,梁元安洗手换了衣服出来,笑嘻嘻地问:“一起吃宵夜?”

  王雨玲满口答应,谈静说:“我还要回去洗衣服……”

  “你那几件衣服一会儿就洗了。”王雨玲打断她的话,“早叫你买台全自动洗衣机,你总是不乐意。”

  谈静没做声,每个月房租水电,样样开销下来,余不了几个钱。王雨玲已经拖着她:“走吧走吧,回家也是看电视。”

  顺着路口一拐,小巷子里有几家烧烤摊。生意正好,烟熏火燎。梁元安明显是熟客,大大咧咧跟老板打过招呼,不由分说点了一堆东西,然后又叫了三大杯扎啤。谈静说:“我不会喝酒。”

  王雨玲把那一大杯酒推给梁元安,说:“谈静最老土了,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敢。”又想起假钞的事来,劈里啪啦说给梁元安听,“你说她是不是榆木疙瘩?”

  谈静好脾气地笑笑,梁元安问:“那张假钱呢,给我看看行不行?”

  谈静低头从包包里找出来,梁元安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说:“这个挺像真的,怪不得你没认出来。”

  谈静说:“都怪我忙昏了头,应该从验钞机里过一下,结果忘了。”

  梁元安却把钱收起来了:“我帮你花了吧,我晓得你是没胆子用出去的。”

  “这不太好吧。”

  王雨玲已经扑哧一笑:“看到没有,她就是这么老实。”

  谈静讪讪地,又不好硬找梁元安把钱要回来。正巧这时候烤肉上来了,梁元安招呼:“来来,冷了就不好吃了。”他和王雨玲一说笑,就把这事混过去了。

  王雨玲现在租的房子跟梁元安住的地方顺路,两个人一块儿赶地铁走了。谈静搭了公交回家,空荡荡的车厢,寥寥几个乘客都面露疲色。路灯的光一跳一跳地映进来,像是一部坏掉的电影拷贝,照得车厢里忽明忽暗。她把胳膊放在车窗上,夜里的风略有凉意,只有晚上下班的时候,公交上才会有座位,因为她下班通常都很晚。也只有这时候,她才会想点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对于生活,其实早就麻木了,只是脑子里虽然空着,可是整个人却无法放松下来。

  下了公交车还得走十来分钟,这一大片都是老式的居民楼,路两旁有不少小店小饭馆,这时候还有好几家开着门,店铺里的灯光像是倒影,一道一道映在窄窄的马路上。路过水果店的时候谈静停下来,买了两斤桃子。这个季节的桃子便宜,也很甜。找零钱的时候有个角子掉到了地上,她找来找去找不到,最后还是老板眼尖,捡起来给她。

  装桃子的塑料袋又薄又小,不过五六只桃子,塞得满满的,不一会儿就勒得她手指发疼。她换了只手拎袋子,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正巧有盏很亮的路灯。还是很老式的铁门,一条条的栅栏影子映在地底下,她想了一会儿,还是转过身来。

  车没开大灯,没声息就停下了。有一瞬间她觉得这大约是梦境,因为只有在梦里才会是这样子。她有点无力地笑笑,像是在嘲笑自己不自量力,不过马上她就知道这并不是做梦了。因为聂宇晟下车了,他不仅下车了,还朝她走过来。

  谈静没有动弹,晚风扑扑地吹着她的裙摆,像是鸽子的翅膀,轻软地拍着她的肌肤。而手里的桃子沉甸甸的似千斤重,勒得她手指发红发紧发疼,她有点后悔买桃子了,或许空着手可以逃得更快。不过她下意识挺直了腰,逃?不,她并不需要再逃避。事隔多年,她一直觉得自己比从前更软弱了,但到了今天,她才忽然地觉得,原来粗粝的生活并没有让自己软弱,反倒令她更加坚强。

  聂宇晟一直走到了她的面前,他高大的身形在路灯下投射出的阴影笼罩了她,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眼中只是一片平静。

  刚刚在蛋糕店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出了她,不然他不会订那个蛋糕,可是当年她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他们之间早就已经银货两讫,谁也不再欠谁。隔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当再次相遇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再怨懑。从前种种的痛苦与难堪,原来真的可以随着时间而淡化甚至淡忘。

  聂宇晟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无波无澜地看着她。谈静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倒不是被他的气场压迫,而是她必须得说点什么。他为什么会跟着她回家来呢?是好奇吗?不,聂宇晟从来不好奇,他也从来不做没有用的事情。她觉得自己不能不开口了,当年踏着落花而来的白衣少年已经死去,而今天的相遇,只是人鬼殊途。

  她甚至笑了笑:“好久不见。”

  他看了看她身后敝旧的楼房,淡淡地问:“你住在这里?”

  “是啊。”她像遇见老朋友,语气平静无波,“要不要上去坐坐?”

  他扬起半边眉毛,这个男人还是那样英俊,一举一动都透出俊逸不凡,低沉的声音仍旧仿佛带着磁性,只是字句里却藏不住冷若冰霜似的刻薄:“你经常邀请男人上去坐坐?”

  “当然不是。”她很快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老公应该下班回来了,如果你不介意,上去喝杯茶好了。”

  他笑了笑,说:“不必了。”

  他开车跟着她到这里来,是眼看着她过得不好,他才会觉得安心。她笑了笑,说道:“要不上去吃点水果,我记得你最喜欢吃桃子。”

  有一次他发烧吊水,坐在输液室里,她把桃子一片片片好了喂给他吃,一边喂一边心疼,因为他烧得连眼睛都红红的,眼底出了细小的血点。那个时候他还叫她老婆,那个时候她还以为他们一定会结婚,那个时候有多傻啊,把所有的一切都当了真。

  “谢谢,还是下次吧。”他仍旧彬彬有礼,就像是对待陌生人。

  她轻松地笑,说:“那我上去了,再见。”

  他没有跟她说再见,再见,不,永世不见。今天的这一面已经是纯属多余,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见到她,想必他亦如此。

  她一直走到楼道里才觉得手心是潮的,背心里也是涔涔的冷汗。她抱着那袋桃子,像抱着什么宝贝,在漆黑的楼梯间里一步步摸索着朝上走,唯恐惊醒了什么似的。

  原来——原来已经七年了。

  她过得并不好,正如了他的意。她也并没有撒谎,不过刚刚她邀他上来的时候,心里还真有点怕他当真上来,那时候她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残局……当她摸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听见客厅里哗啦啦一阵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落下来。她一脚踏进黑暗里,孙志军果然已经下班回来了,不过跟往常一样,喝得烂醉。没有开灯她也能闻见他身上的酒臭烟臭,她在那里停了一停,仿佛是积蓄了一点力气,伸手摸索着开关,把灯打开了。

  孙志军吐了一屋子,她把窗子打开透气,去厨房铲了煤灰来清扫秽物。本来家家户户都烧天然气了,但她跟开电梯的王大姐讨了不少煤窝煤灰,王大姐就住在车棚旁的小平房里,没有天然气,日子过得十分俭省,平常还烧蜂窝煤。她讨煤渣,就是因为孙志军每次喝醉了就吐一地。谈静很利索地收拾完屋子,然后打了一盆温水来给孙志军擦脸,毛巾刚碰到他脸上,他就一胳膊拐过来,胳膊肘正巧撞在她鼻梁上,撞得她脑袋一懵,整个人都往后一仰,倒坐在了地上。

  鼻子开始流鼻血了,她随手拿起卷筒纸,揪了点纸卷成一团塞上,然后继续给孙志军擦脸,擦胳膊。温热的鼻血慢慢浸润了纸卷,她低头拧毛巾的时候,一滴一滴就落在了脸盆里,血丝化成细缕,没一会儿就散入水间,再不见了。她去换了一盆水来,这时候孙志军倒乖起来,像个大婴儿,由着她摆弄。她帮他擦洗完,又替他脱下脚上的鞋,换了毛巾替他擦脚。看他横躺在沙发上,知道自己没办法把他弄到床上去,于是从卧室拿了床毛巾被出来,给他搭上,让他好好睡。

  忙完这些,刘海已经被汗濡湿,紧贴在脑门上。她拿了睡衣去洗澡,洗完澡出来再洗衣服。孙志军的牛仔裤又厚又重,只能用刷子刷,她只差又忙出一身汗,最后端着盆子去阳台晾衣服,阳台上夜风十分清凉,她忍不住就站了一会儿。

  只那么一小会儿,就足够想起很多的事,人在极度疲劳和极度困顿的时候,总是会回忆自己最好最幸福的时光。这种回忆太奢侈了,她靠在纱门上,远近都是人家,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遥远的车声传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今天聂宇晟的出现还是打乱了她,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心如死水了,但他为什么还要斩尽杀绝?

  幸好她已经结婚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庆幸过,但内心深处有小小的惶恐声音。其实没结婚又能怎么样呢?他们相互之间的怨毒已经深刻入骨,聂宇晟说过:谈静你以为这算完了吗?早着呢,不让你身败名裂,我绝不会放过你。

  身败名裂算什么,比身败名裂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的她都受过来了。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熬过来的,幸好已经全都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起来的时候,孙志军的酒已经醒了。他已经上班去了。她有时上早班有时上晚班,而他也是有时白班有时夜班,两个人常常见不着面,见着了也说不着话。孙志军一下班就和同事去小馆子喝酒,不喝到醉醺醺绝不会回来。起初她还劝,毕竟喝酒伤身。后来有一次她劝得久了点,他一拳头捶过来,把她端在手里的一碗醒酒汤掀翻在地上,瓷碗摔得粉碎,汤溅了一地,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劝他了。

  她上班是倒一休一,今天整天都不用去店里。她收拾了一下就去菜场买菜,做了西红柿炖牛腩,还有鱼丸子。牛肉涨价涨得厉害,也顾不上了,做好了这两个菜她就装进饭盒里,本来已经拿了交通卡打算出门了,后来想了一想,又坐下来了。今天她哪里都不想去,包括陈婆婆那里。

  平白无故空出一整天时间,她把家里的床单被褥什么都洗了。又把厨房瓷砖上的油烟积垢仔细清洁了一遍,最后是洗厕所。里里外外收拾过来,处处窗明几净,她才脱了橡胶手套,喝了口窗台上晾着的凉茶。喝了一会儿茶,她心神不定,又起来拿钥匙开抽屉,把藏在底板下头的存折拿出来。孙志军已经有快两年没给她一分钱了,他那点工资,喝酒打牌都不够用。家里的水电煤气,样样都得开销,她只好尽量节省。可是怎么省也省不出多少来,这么多年,存折上也就一万多块,这是她压箱底救急的钱,每隔一阵子,她就拿出来看看,只是越看就越是揪心。她吃过没钱的苦头,妈妈最后病危在医院里的时候,等着钱救命,可是她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从那时候起她就落下了心病,每隔几天,总要把存折拿出来看看,可是再怎么看,后头也不会多出一个零来。

  她怏怏地把存折收拾起来锁好,目光落到昨天买的桃子上。毛茸茸的鲜桃像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带着清新甜美的气息。其实她早就不吃桃子了,可是昨天鬼使神差的,却买了两斤桃子。从前的时候一遇上聂宇晟她就鬼迷心窍,而直到如今,她一看见他,还是会失魂落魄。

  “快看!聂宇晟!”

  聂宇晟走进门诊的时候,旁边小护士一见了,飞快地推着另一个小护士的胳膊,像是影迷看到了偶像,几个小护士都转过头来,齐齐对他行注目礼。他其实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径直上电梯去了。一群小护士这才松了劲,一个说:“都说聂医生是本院最帅的医生,果然是真的。”另一个说:“是单身医生中最帅的吧,可惜常医生结婚了,其实常医生比聂医生帅。”

  “我倒觉得常医生没有聂医生帅,再说聂医生比常医生高,男人高才叫玉树临风啊。不过常医生长得像陆毅,一笑可帅了。聂医生不怎么爱说话,成天板着一张脸,我不是有个同学在心外吗?她说居然从来没看到聂医生笑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有同学在心外啊?那还不赶紧近水楼台一下。都说聂医生还没有女朋友,叫她努力努力搞定这钻石王老五,多好啊!”

  “近水楼台有什么用,全医院都知道聂医生的爸爸是聂东远。聂东远你知道么?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每天挣的钱数都数不过来。听说他们家连私人飞机都有,这样的钻石王老五,克拉数太大了,一般人谁配得上啊,咱们还是看看得了。”

  电梯到四楼停下,心外科和胸外科都在这一层。大厅里很多等叫号的病人,电子屏不停地翻滚,报着挂号顺序。比起住院部,这里要嘈杂许多。聂宇晟很少到门诊里来,本来按惯例每个医生每月都得有三天在门诊,只有科室主任副主任可以例外。不过聂宇晟手术非常多,排得太满,科室主任就说:“不要给小聂排门诊了。”

  科室倒没人说闲话,毕竟手术比门诊累。他刚到医院的时候,虽然同事都待他很客气,不过这客气里多少有点疏离。一个富家公子,留美归来,双博士学位,偏偏执意来公立医院上班。虽然他们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医院,但大多数同事心里是犯嘀咕的,包括科室的方主任,据说还跟院长怄气,并不想要他。但是后来时间长了,大家互相了解了,对聂宇晟倒好起来。毕竟他技术精湛,对病人又细心,一点公子哥的脾气都没有。有一个有钱的董事长爸爸又不是他的错,所以心外科的大部分同事都对他印象不错。方主任对他更是青眼有加,每次会诊都亲自带着他,人人都说连脾气古怪的方主任都喜欢他,聂宇晟果然招人喜欢。

  不过最喜欢他的还是医院那帮小护士,虽然他不怎么爱说话,也很少参与医院的集体活动,不过他的人气一直排在全院八卦排行榜第一名,连最易让人亲近的消化内科常医生也常常屈居其下。小护士们最爱研究聂宇晟穿了什么鞋,因为医生袍一穿,只有鞋子露在外头,据说还有人专门用手机偷拍他鞋子的照片,发到医院内部的BBS上去。

  李医生正在看造影,见他进来跟他点点头,打个招呼:“我拿不太准,所以让你过来看看。”

  那片子明显不是本医院的,也常常有病人带片子带病历转院看病,所以聂宇晟也没多想,仔细看了看片子,倒过去又看了一遍,才说:“还是让病人再做一次造影吧,如果要排期手术的话。”

  李医生说:“病人家长听说我们的造影比原来那个医院要贵一千多,有点不太乐意。”

  聂宇晟又看了眼片子,明明是小孩子的心脏,现在的家长对孩子都恨不得赴汤蹈火,这种家长倒是罕见。于是问:“病人呢?”

  “在外面候诊室,我让护士把他们叫进来。”

  谈静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聂宇晟,一时之间都傻了,聂宇晟明显也没想到,所以也怔了一下。谈静有点慌乱地坐下来,换手让孩子坐在自己膝盖上。聂宇晟看了看病历,病历封面上的名字年龄什么都是由病人自己填,他认出谈静隽秀的字迹。写着:孙平,六岁,男。说是六岁的孩子,因为太瘦弱,看上去顶多有五岁的样子。头发稀稀疏疏,又黄又脆,所以剃得很短。不过长得跟谈静非常像,两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母子。孩子大约因为心脏供血不足,所以嘴唇发乌,有明显的紫绀症状。不过眼珠黝黑,一对宝石似的眸子,有点怯意地看着面前陌生的人,不一会儿就转过脸,小声叫:“妈妈。”

  谈静哄着他:“乖,我们不打针。”

  李医生扶了扶眼镜,说:“我们还是建议再做一次造影,现在看来血管的情况并不清晰。这造影还是一年前做的,拖到现在真不能拖了,再拖下去没手术的机会了。”

  谈静嗫嚅:“我知道。”

  “知道就别再拖了。”李医生说,“手术风险是有,但是治愈率也很可观。你回去跟孩子爸爸商量一下吧,越早手术效果越好,别再拖了。”

  “好。”谈静低垂着眼睛,“谢谢您了。”

  等他们一走,李医生就直摇头:“真作孽,一看就知道没钱做手术,再拖下去,这孩子完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哟,这造影的片子怎么忘了拿走。”他急着叫护士,“小陈,快去把病人追回来,她忘记拿片子了。”

  “我去吧。”聂宇晟随手抽走带子,径直出了诊室。他看了一眼电梯,转身朝楼梯走去。果然,谈静抱着孩子,正低头下楼梯。

  “你带子忘了。”

  谈静没做声,将孩子放在地上,然后接过片子塞进背着的包包里,重新抱起孩子。

  “法洛四联症,肺动脉狭窄、室间隔缺损、主动脉骑跨和右心室肥厚,法洛四联症是最常见的先天性心脏病之一。唯一可选择的治疗方法为手术纠正畸形,不然活不过二十岁,你儿子肺动脉狭窄情况严重,很难活过十岁。”

  谈静抬起眼睛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他站的地方比她高,他本来身高就比她高很多,所以只能看见她发顶,蓬松干枯的头发随便梳成马尾,用皮筋扎在她脑后。他不是没有想过总有一天会重新遇见她,他也想过她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平庸的妇人。现在就是这样,平庸的几近令人厌烦,曾经让他迷恋的象牙色肌肤黯淡得像旧塑料,头发早就失去了光泽,还有她紧紧抓着包带的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粗糙得远远超过她的年龄——原来她只戴九号的戒指,那样纤细柔软的手指,握在手里几乎让人心碎,现在这双手,几乎让他没法认出来。想必一个病弱的孩子,一个不体贴的丈夫,才会让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他忽然生了一种痛快的戾气,几乎是冷笑,一字一句地说:“这就是报应!”

  她定定地看着他,像是下意识似的,将孩子搂得很紧。她像是没有听见,又像是听见不敢信的样子,喃喃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儿子的病。”他伸手指着孩子泛着紫绀的脸,一字一句痛快地道出,“他这病,就是你的报应。”

  他以为她会说点什么,甚至会破口大骂,他曾经见过有些女人骂街,那歇斯底里的样子令人生厌。如果她真的破口大骂,他一定会觉得痛快极了。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那双跟孩子一模一样点漆似的眸子,只是迅速地蒙上一层水雾,含着泪光,仍旧有点定定地看着他,就像是根本不认识他。这么多年,或许他们早已经相互厌憎,巴不得对方不再活下去吧。他有一种杀人之后的痛快,像是手术台上,利落地切除病灶,剥离肿瘤。她曾是他生命里的肿瘤,现在他终于可以将她剥离得干干净净。

  她只用含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短短的片刻,很快就低下头去,大约是怕他看见她哭。她一贯如此要强,她抱着孩子,转身就走了。

  楼道里并不明亮,她一步步走到那暗沉的底下去,再看不见了。

  快下班的时候,聂宇晟接到张秘书的电话,他说:“聂先生想约您一起吃晚饭。”

  “我没空。”

  张秘书脾气挺好,脾气不好也做不了聂东远的秘书,他笑着说:“您还是来见聂先生一面吧,他最近也挺忙的,推掉好多应酬,就想跟您吃顿饭。”

  父子两个僵持也不止一年半载,起先聂宇晟还有点生气,到现在,连生气也懒得了。张秘书一再婉言相邀,他就去。约的地方当然是高端会所,从外头一路进去除了服务生几乎看不到旁人。进了包厢才看到聂东远一个人坐在桌子边,这些年来聂东远养尊处优,在自己的商业帝国里说一不二,任凭见了谁,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可是看到儿子,还是显得很高兴:“怎么样?今天晚上咱们吃什么?”

  “随便。”

  聂东远把餐牌给服务生拿走,说:“安排一下。”

  打发走了闲杂人等,他才端详儿子:“怎么又瘦了?”

  “没有。”聂宇晟眼皮都没有抬,“有话就直说,我知道你时间宝贵。”

  “你啊,再大也跟小孩子一样。”聂东远亲自替儿子斟上一杯茶,说道,“你都大半年没回家去了,跟爸爸生气,也不用这样吧?”

  聂宇晟懒得答话,不停地拨弄自己的手机。

  “你也知道,我血压高,血脂高,没准哪天眼睛一闭,就再也见不着你了。”聂东远好像十分伤感似的,“你就真的不肯原谅爸爸?”

  “您从来不会做错事,不需要我原谅。”

  聂东远笑了一声:“犟脾气!”

  服务生在外边轻轻地敲门,父子两人都不再说话,一道道的菜上来,微暖的灯光映着,色香味俱全。

  “尝尝这个。”聂东远说,“你不是喜欢吃狮子头,还说家里的厨师做的都是大肉丸子?这里的师傅说是苏州人,所以我今天才让你到这里来,尝尝他手艺怎么样。”

  聂宇晟默不做声,服务生早就将瓷盅端过来,红烧狮子头十分入味,但他也只是沾了沾牙就搁回碗里,根本没有半分食欲。忽然听到聂东远说:“你也该交个女朋友,都三十岁的人了,一天到晚忙着做手术。男人虽然应该以事业为重,可是总不能为了事业,连女朋友都不找一个。再这么下去,哪天我要是死了,都看不见你成家。”

  “我对女人没兴趣。”聂宇晟无动于衷,“你就当我喜欢男人得了。”

  “胡说!”聂东远一直按捺的脾气终于发作,将手中的细瓷小勺“铛”一声扔在了骨碟上,“你不就为了那个谈静吗?都七八年了还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真是鬼迷心窍你!你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姓谈的丫头早就嫁人生孩子去了,你还在这儿当情圣,她到底哪一点儿配得上你啊?她哪一点儿值得你这样,啊?”

  “跟她没关系。”

  “跟她没关系?”聂东远冷笑起来,“你是我儿子,你眉毛一动我就知道你想什么。跟她没关系,你这七八年过得跟和尚似的,连看都不看旁的女人一眼?跟她没关系,你学什么心外科?跟她没关系,你能口口声声跟我说,你对女人没兴趣?我看你是被她下了蛊,我真是想知道,姓谈的那丫头哪里就值得你迷成这样?”

  “真的跟她没关系。”聂宇晟却是一脸的厌倦,“你不用在这里乱猜疑,有合适的人我自然领回来给你看。”

  聂东远又冷笑了一声:“这话从六七年前,你就说过了。你在国外没遇上合适的人,回国来,医院里,也没遇上合适的人。在你心里,全天下最合适你的就一个谈静。可惜她这会儿只怕早嫁了人,说不定连孩子都有好几岁了。”

  聂宇晟慢慢地握紧拳头,聂东远扫了他一眼:“怎么?戳着你的痛处了?”

  聂宇晟愤怒地紧闭着嘴,并不吭声。

  “你死了那条心吧!”聂东远说,“天下好女人多的是,放开眼来挑一个,哪个不比她强。”

  “我吃饱了。”聂宇晟将餐巾往桌上一扔,“我要回医院上夜班。”

  一直开车走上四环,才发现车窗没有关,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两颊滚烫。他踩着油门,车子其实有巡航功能,可是浑浑噩噩,脑子中是一片空白。

  有很多很多次,他都想过,如果一恍惚,会不会冲进对面车道,撞个粉身碎骨。

  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在国外的时候,可以用课业麻痹自己,博士学位一念就是两个,做不完的试验,写不完的paper;回到国内来,可以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做不完的手术,排不完的会诊。可是见到谈静的那一刹那,所有的一切卷土重来,就像是海啸。隔得那样远,他也一眼认出来那是谈静。她穿着蛋糕店的制服,低着头在那里忙碌。生活将她磨砺成另外一个人,可是他仍旧一眼认出来,那是他的谈静。

  是真的鬼迷心窍,才会走进去,那时候就像踩在云上,看着她,一分分地近了,更近了,近得触手可及。后来她抬起眼睛看他的时候,就像中间的这七八年,不曾过去。他心里一阵阵地发软,觉得自己都有点把持不住,想要伸手去碰触她的脸,看她是不是真的,真的就那样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变了很多,可是又一点儿也没有变,就像是梦里的样子。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再见了谈静,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想到最发狂的时候,就对自己说,不能再想了,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临,却原来,亦不过如斯。

  没有天崩地裂,没有排山倒海,原来她也只是一个活在世间的凡人。

  原来,曾经那样深刻的爱,最后也只留下不可磨灭的仇恨。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样刻薄的话,尤其对着一个无辜的孩子。

  此刻才渐渐明白,原来是嫉妒。

  嫉妒那个跟她结婚的男人。

  嫉妒那个跟她生孩子的男人。

  嫉妒得发了狂。

  他几乎不能想像她跟别的人一起生活,他根本不能去想,只要这个念头一起,他就觉得自己要失控,有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几乎同时也想毁掉自己,毁掉这个世界。

  谈静。

  谈静。

  多么普通的两个字,可是刻在了心上,今生今世,再不能忘。

  第二章 某个人,就是

  爱情本身

  下班的时候梁元安塞给谈静九十块钱,一叠软软的旧旧的十元票子,他说:“还有十块钱买烟了。”

  谈静刚想推托,梁元安已经吹着口哨到更衣室去了。王雨玲看她迟迟疑疑站在那里不动,忍不住说:“你就拿着吧,能买好几天小菜呢!”

  这是句大实话。谈静默默地将那卷钱放进口袋里。因为儿子有心脏病,所有幼儿园都不肯收孙平。谈静上班的时候总是将孩子放在店子附近的陈婆婆家,然后每个月给陈婆婆六百块辛苦费。陈婆婆人厚道,对孩子也非常好,有时候谈静是下午班,总是来不及去接孩子,陈婆婆就照顾孩子过夜。谈静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总给陈婆婆的小孙女买点零食水果什么的。这失而复得的九十块,能顶好几天的菜钱。应不应拿这九十块,让她只犹豫了一会儿,就不再多想。

  她吃过太多没钱的苦头,老话总是讲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何况九十块。

  这天她是上午班,下午三点就下班了,先去了小菜场,奢侈地买了一大条鱼,预备回去红烧,给孩子改善生活。其实孩子吃什么都瘦,可是只要条件允许,她总是尽量想办法,让孩子能吃得好点。以前妈妈身体不好,所以她从小就学着做饭,厨艺一直不错。聂宇晟从前就最爱吃她做的饭,她随便烧两个小菜,他都能吃下两碗米饭。他吃饭的样子特别斯文,吃什么都细嚼慢咽,唯独吃鱼特别快,简直像猫一样,而且可以把刺理得干干净净。吃完他就坐在沙发上摸着肚皮,总是说“老婆你又把我喂胖了”,要不就是“老婆,这样下去我真的要减肥了”。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了,接连两次遇见他,打乱了她原本死水一般的生活。可是又有什么必要呢?再想起他,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孩子看到她就非常高兴,摇头晃脑地朝她跑过来,陈婆婆怕孩子摔着,跟在后面一路嚷慢点慢点。她笑了笑抱起孩子,问:“乖不乖?”

  “乖着呢。”陈婆婆说,“今天还跟玫玫学了加减法。”

  陈婆婆的孙女玫玫上小学了,写作业的时候总会顺便教孙平数数什么的,谈静总是感激不尽,连忙把手里的一袋苹果搁到桌上,说:“这个是给玫玫的。”

  陈婆婆推辞着不肯要,说:“隔三岔五地总让你花钱,你带回去给平平吃。”

  谈静一边说不要,一边抱着孩子闪身出了防盗门,陈婆婆被拦在了门里面,只好大声招呼:“那你下次过来吃饭吧!”

  谈静“哎”了一声,远远向陈婆婆说再见。

  孩子搂着她的脖子,很乖巧地挥着手:“婆婆再见!”

  “再见!”

  在公交车上是很快乐的时候,见她抱着孩子,总有人会给她让座。她再三道谢才坐下来,孩子总会咿咿呀呀地问她一些稚气的问题,跟她一起看路边的风景啊,人啊,商场啊,还做算数题给她听,让她觉得麻木的生活里,总还有一丝希望在。

  她抱着孩子一口气爬上四楼,不由得气喘吁吁。把孩子放下来,正低头找钥匙,铁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她不由得怔了怔,看着孙志军那张脸。她很难得在白天看到他,也很难得今天他没有醉醺醺。他没吭声,打开了铁门。

  孩子一直有点怕他,突然见到他的时候,总是呆呆的,胆怯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谈静小声说:“怎么不叫人?”

  “爸爸。”

  孙志军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没理睬他们娘儿俩,径直走回沙发去。

  谈静这才发现家里乱七八糟,箱子柜子抽屉全打开了,第一反应是进来了小偷,看着孙志平大咧咧坐在沙发里,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她才明白过来,问:“你在找什么?”

  “没找什么!”

  孩子有点胆怯地看着她,她最不愿意的事就是当着孩子的面吵架,所以总是把孩子接回家的时间少,放在陈婆婆那里的时候更多。她看着孙志平声气不对,于是蹲下来问孩子:“平平困不困,要不要睡午觉?”

  孩子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她抱孩子进卧室,发现卧室里也被翻得乱七八糟,连床底下的鞋盒都被翻出来了。她把床上的衣物理了理,把孩子放在床上,替他盖上毯子,哄着说:“平平睡一会儿起来吃晚饭好吗?”

  孩子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小声说:“妈妈我不困。”

  “那就玩一会儿。”她从零乱的东西中找到一个半旧的玩具汽车,那是孙平不多的玩具之一。

  “妈妈出去跟爸爸说话,你一个人在这里,好不好?”

  孩子的声音更小声了:“妈妈你别和爸爸吵架。”

  她觉得很难受,孩子见惯了他们争吵,即使她已经努力想要避免,可是孙志军那脾气,经常当着孩子的面就跟她吵起来。所以孩子一看到情形不对,就敏感地知道必然又有一场争执。

  她也知道今天免不了争吵,所以走出去的时候就顺手带上了房门。她努力克制着情绪,让语气尽量显得温和,问坐在沙发上抽烟的孙志军:“你到底要找什么,跟我说一声不就得了,把家里弄成这样,回头我又得收拾半天。”

  孙志军却冷笑一声,将一盒东西“啪”一声摔在她脚下。

  玻璃碎了,镜框里照片上的两个人,却还安然微笑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那是当时他写在照片背面的字。后来她才知道竟然是出自胡兰成与张爱玲,果然是一语成谶。

  她低头看了看照片,那时候她的脸竟然是圆润的、饱满的,像是有着特殊的光彩,连眼睛里都透着笑意,而他揽着她的腰,俊逸的眉眼都舒展开来,同她一样笑得灿烂。

  只不过短短数载,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似的,恍惚得令人觉得不曾有过,只是一场梦境一般。

  盒子里还有些零碎的东西,都是聂宇晟送给她的。并不值钱,最值钱的也就是一枚胸针,上面镶了些碎钻。当初他把戒指要了回去,本来她也想过把这枚胸针还给他,但最后终于没舍得。他没向她讨还,她就悄悄地留了下来。因为这是他买给她的第一样东西,送给她的时候,她惊喜极了,一直以为,自己会长长久久留一辈子,传给子孙。

  后来,后来就跟这张照片一起,被她深深地藏了起来,藏得她自己都不知道搁在了哪里,没想到今天却被翻了出来。

  她听见孙志军在冷笑,她也知道自己看得太久,或许目光中甚至还有留恋。不,她并不留恋,因为从前的一切她尽皆失去了,那甚至已经不再属于她,包括那段记忆。

  “还惦着那姓聂的呢?”孙志军鄙夷地看着她,“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只怕那姓聂的在大街上遇见你,也认不出你来了!”

  “我没惦着谁。”她把盒子拿起来,淡淡地说,“这些东西还值几千块钱,所以就留下来了。”

  “那是,人家随手送样小玩意儿,就值几千块钱。你怎么不卖掉这个给儿子治病?你不成天发愁弄钱吗?”

  她没有理会孙志军,知道他虽然没有喝酒,但也蛮不讲理,跟发酒疯差不多。所以她把盒子随手搁在桌子上,问:“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找什么关你屁事?”

  她沉默了片刻,才问:“你又欠人家钱了?”

  孙志军倒没否认,反倒笑起来:“是又怎么样?”

  “家里没钱了。”

  “就欠两万,你给我我还人家,回头我再还给你。”

  她忍住一口气,说:“我没有两万块钱。”

  “你不是一直在攒钱吗?怎么两万块钱都没有?”

  “你都好几年不拿工资回来,我那点工资,还要给平平看病……”

  孙志军冷笑:“聂宇晟不是回来了吗?你们不是又搭上了吗?那天他不是还送你回家吗?你没钱,姓聂的有的是钱!”

  她脑中“嗡”地一响,没想到那天他竟然全都看见了。

  “怎么,心虚呢?叫姓聂的拿十万来,我就跟你离婚!”

  孙志军的嘴一张一合,还在说什么,她耳朵里嗡嗡响着,只是觉得一切都那么远。孙志军对她的态度并不奇怪,这么多年来,只要一提到聂宇晟,他就会想尽办法挖苦她。而她从来也不回应什么。没什么好说的,在旁人眼里,自己一直是愚蠢的吧,尤其是在孙志军眼里,她又有什么立场反驳呢?

  哪怕聂宇晟早就不喜欢她了,哪怕命运和岁月把当初的爱恋变成深切的恨意,哪怕其实那天聂宇晟根本就不是送她回家。

  还有什么好解释呢,她自欺欺人地想。原来的谈静在七年前就死掉了,活着的谈静是另一个人,连她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不要脸!”

  最后三个字声音特别大,孙志军的唾沫几乎都要喷到她脸上,她反倒有点凄惶地笑了笑,像是自嘲。

  房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孩子乌黑的眼睛担忧地看着她,她连忙走过去对孙志军说:“你饿不饿?要不我先做饭吧。”

  这样温柔的声气并没有令他平静下来,因为他也已经看到孩子,反倒冷笑起来:“老子不饿!”

  他摔门就出去了,铁门重重地磕在墙上,整个屋子都似乎一震。孩子也被吓了一跳似的,怯怯地扶着房门看着她,她勉强笑了笑,说:“爸爸不在家吃饭,妈妈做鱼给平平吃,好吗?”

  孩子点了点头,悄悄地问:“妈妈,爸爸又生气了吗?”

  “没有。”她很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爸爸要加班,所以不在家吃饭了。来,平平看动画片,好不好?”

  家里最值钱的电器是一台电视机,是在旧货市场买的二手货,因为孙平喜欢看动画片。在有限的经济条件下,她总是努力满足孩子的需求。因为在漫长而无望的时光里,其实这个孩子,曾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吃过饭她收拾了好几个小时,才把孙志军弄得一塌糊涂的屋子给收拾得像模像样。然后她就烧水给孩子洗澡,然后哄孩子睡觉。

  因为太累了,孩子睡着之后,她也迷糊睡了一会儿,只是一小会儿,就梦见聂宇晟。

  他仍旧穿着白T恤白裤,踏着落花而来,对她微笑。

  等她伸出手想要碰触他的脸,他的整个人就突然消失在空气中,连一丝影子都没有留下。只余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很快醒过来,并没有哭,只是有些心酸。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见过聂宇晟。他已经吝啬到连在她梦中都不肯出现,自从离开他之后,她一共才梦见他三次,今天是第三次。

  前两次梦见他都是七年前,那时候她会哭着醒来,泪水浸湿了枕头。她会睁着眼睛到天亮,一遍遍地想,想着梦里的情形,想着他的人,他说话的声音,他走路的样子,他看着她时的眼神……真是像真的一样啊……所以不舍得再睡。

  而如今,她看着天花板,有些麻木地想,只有在梦里,他还是从前的样子吧。

  现在他是什么样子呢?

  冷漠,安静,拒人千里,甚至,带着一种戾气。

  这戾气只是针对她,她也知道。

  她想得有点难受了,终于忍不住爬起来,把那个盒子悄悄地拿出来。

  借着窗子透进来的路灯的光,朦胧可以看见照片,他嘴角微翘,笑容像是透过如此漫长的时光,一直映到她的眼底。

  她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她一直刻意地去忘记,忘记他这么个人。她把心里焊了个牢笼,把他和有关他的一切都锁了进去,深深地暗无天日地锁着,连她自己,都不允许自己去想。

  可是今天晚上有点失控了,也许是因为孙志军把这张照片翻出来,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她让牢笼里的那头猛兽跑了出来,对着自己张牙舞爪。

  七年了,七年都过去了。

  那么她想念他一小会儿,也是不打紧的吧?

  她看着照片中的自己,虽然看不清楚,也知道那时候的自己笑得有多甜蜜。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快乐的时光,也就是那么短短一瞬吧。因为太少,所以都快被她忘记了。千辛万苦地活着,或许这一生都再不会有那样的一瞬,让她觉得,是值得。

  有湿湿的水印烙在了照片上,她都诧异了,才知道是自己哭了。她以为自己再不会哭的,即使那天在医院里遇上聂宇晟,他说了那样难听的话,她都没有哭,可是原来还是会哭的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在独自醒来的时候。

  她先是举手拭了拭眼泪,然后放任自己,默默地泪流满面。

  窗外的竹子映进屋子里,竹影摇曳,仿佛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外面的平台是空中花园,每次聂宇晟回到家里,都会先给花园里的植物浇水,然后再洗澡。

  可是今天他不想动弹,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他什么事情都不想做。

  确实是困了,下午做了一台漫长而复杂的急诊手术,他是主刀,所以就没有再安排他的夜班。

  他倒是愿意值夜班的,因为在心外科,半夜总会有突发的危重病人送来,整个夜晚总是十分忙碌。忙碌的时候他不会胡思乱想,而独自在家待着的时候,他总觉得会失控。

  比如现在,他就想到了谈静。

  她会在做什么呢?

  已经下班了吗?

  蛋糕店打烊那么晚,说不定她还在路上的公交车上。

  她在蛋糕店是收银员,一天也得站好几个小时,下班的时候,她会不会累得就在公交车上睡着?

  他非常非常鄙夷自己,当他独自待着的时候,当他想起那个女人的时候,竟然仍旧会觉得心疼。

  她原来是那样的漂亮,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令他着迷。

  她应该是一朵花,放在温室里,被精心地照料着,细心地呵护着。

  而不是,变成今天这种样子。

  手机响起来,他十分庆幸这时候有电话打来,让他停止这种胡思乱想。或许是医院有急事,他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怔了一下,还是接了。

  “聂宇晟你欠我一个人情,这次你要是再不来救我,老娘这次就死定了!”

  电话那头有细细的背景音乐,衬得舒琴的声音越发咬牙切齿,上次她打电话来叫救命,背景音乐是震耳欲聋的摇滚,这次竟然有进步了。他把电话拿得离耳朵远一点,才说:“你不用那么大声,我听得见,还有,好女孩说话的时候,不可以带脏字。我欠你的人情早就已经还清了,而且我警告过你,你再这样,我会挂你电话的。”

  “好的好的,聂医生求你了,医者父母心,看在我们多年患难之交的分上,快点来救我。”

  “这次是哪里?”

  “凯悦酒店。”

  “好的,我大约半小时到。”

  “聂医生你真是白衣天使!”舒琴的嗓音变得十分甜美,“我把包厢的名字短信发给你!”隔着电话也能想像她眉开眼笑,可能没想到他会轻易地答应。其实这次真是她运气好,他不愿意独自待在家里。

  走进酒店的包厢他还是有点意外,舒琴满面笑容地站起来,向他介绍在座的几位客人。舒琴的小姨和姨父,一个是律师的年轻男人,还有律师的父母。这明明是局相亲饭,虽然舒琴做事情向来没谱,可是没想到这次竟然这样离谱。

  舒琴把手插在他的臂弯里,一脸甜蜜地说:“这就是我男朋友聂宇晟,他在医院工作,是心外科的医生。”

  在座的人都一脸尴尬,尤其舒琴的小姨和姨父。聂宇晟虽然不习惯撒谎,可也只好含糊地打招呼:“不好意思,我今天上白班,下班已经很晚了,接到舒琴的电话,才赶过来。”

  这顿饭自然吃得没滋没味,倒是舒琴不停地给他夹菜,一边吃还一边说:“不好意思啊,他可挑食了,葱姜蒜都不吃的,一点也不像当医生的人。”

  聂宇晟被她这半娇半嗔的口吻说得一阵阵起鸡皮疙瘩,等吃完饭走出来,舒琴自然上了他的车,轻快地向众人挥了挥手:“我们先走啦!”倒是聂宇晟,还规规矩矩向舒琴的小姨姨父道别,才绕到驾驶室去。

  他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对舒琴说:“下不为例啊,我还以为你叫我出来救命,没想到是撒大谎。”

  “撒大谎也是为了救命啊。”舒琴一脸的笑意在顷刻间都没有了,委顿在副驾的位置上,“我快被他们逼死了。”

  “上次让我冒充你哥哥,这次让我冒充你男朋友,下次这样的事情别再找我了。我这个挡箭牌偶尔用用可以,用多了会被拆穿的。”

  舒琴叹了口气,聂宇晟这才看了她一眼,问:“怎么啦?”

  “我快坚持不下去了。”舒琴将脸埋入掌心,“聂宇晟,告诉我,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他的眼角跳了跳,却不自然地笑笑,说:“什么坚持不坚持,我是没遇上合适的人,再加上跟我爸赌气,其实我早就……”他稍稍停顿了一秒,说,“早就无所谓了,真要遇上一位好姑娘,我就结婚。”

  舒琴将手放下来,瞥了他一眼,说:“你这才是撒大谎。”

  “是真的。”

  “那我是一个好姑娘,你肯跟我结婚吗?”

  聂宇晟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只是说:“你都坚持这么多年了,怎么会嫁给我?”

  “我快等不下去了。”舒琴忧郁地说,“有时候我都觉得我不是爱他,我只是习惯了等在那里。”

  聂宇晟并没有说话,他有一点儿恍惚,或许他自己也早就不爱谈静了,他只是习惯了等待。可是这个习惯总让他在心里有个地方,隐隐作痛。

  把舒琴送到家,她还郑重地跟他握手:“今天的事,谢谢你了!你真是无敌好用的挡箭牌,一表人才,职业又体面,相亲的谁见了你,都自惭形秽。聂医生,下次他们要是再逼我相亲,你一定还要来救我。”

  聂宇晟习惯了她嬉皮笑脸的胡说八道,只是微微一笑。

  他和舒琴是在美国认识的,那大概是他生命里最漫长最无助的一段时光。聂东远反对他学医,得知他要出国的时候简直勃然大怒,一分钱生活费也不给他,而且把他所有信用卡附卡都停掉了。但他成绩优秀,拿到奖学金,还是走了。

  异国他乡自然有很多不适应,何况他几乎是逃到美国去的。水土不服,而医科的课业又十分繁重,初到美国他就大病了一场,保险判定他需要支付几千美元的费用,那时候对他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用奖学金支付完这笔费用后,他就没有生活费了。所以病还没有好利索,他就开始利用假期打工,就是那时候认识舒琴的。

  在美国的中国学生其实也分帮派,一般大陆的学生是一帮,台湾的学生是一帮,香港的学生是另一帮。而大陆的学生里面,又因为地域的关系分成很多小团体。他跟舒琴不是老乡,只是初到美国的时候在联谊会见过一次面,也没说过话。

  那天他替老美剪草坪,波士顿的夏天并不热,可是剪草机嗡嗡响,而他前晚在图书馆刚熬了一个通宵,只觉得这噪音吵得心神不宁,不知怎么回事,剪到一半眼前一黑,人就晕了。倒把雇佣他的美国白人夫妇吓了一大跳,怎么唤都唤不醒他,正巧舒琴住在隔壁,隔着后院的篱笆看见了这一幕。舒琴本来不欲多管闲事,但一想毕竟都是中国人,还是自告奋勇翻过了后院的篱笆,跟那对白人夫妻一起将他抬进了屋。是舒琴拿定主意不送急诊室,她知道美国的急诊室越少去越好。于是从冰箱拿了块冰敷在聂宇晟的额头上,没过几分钟,他果然悠悠醒转。

  从此舒琴的口头禅就是“聂宇晟你欠我一个人情”。那时候舒琴正与男友偷偷同居,还瞒着国内的父母。舒琴家里的条件不错,她的父亲是内蒙一个著名的矿老板,发迹之后把女儿送出国念MBA。后来得知她竟然结交了一个美国籍男友,试图留在美国,保守的舒家父母都没法接受,直接用计将她骗回国内,就把她护照给撕了,找关系既不让她补办护照,也再不让她出国去。

  聂宇晟之所以跟她走得近,一半是因为在美国的时候,多承她的照料。那次聂宇晟晕过去,就是因为贫血。他挑食,原先在中国家里的时候,如果菜不对胃口,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地混过去,何况在美国,手头又拮据,成天就面包之类的打发日子,偶尔去中国超市买几盒泡面,都算改善生活。舒琴虽然自幼娇生惯养,可舒家妈妈是个特别贤惠的女人,抱着会做饭的女人才嫁得出去的传统观点,硬生生把舒琴逼出来能做得一手好菜。在美国的时候,舒琴自己开伙做饭,就经常叫聂宇晟去打打牙祭什么的,当然聂宇晟也并不白吃,常常帮她改改paper什么的,舒琴虽然念的是商科,可是整个学校校风严谨,功课也是不轻松的。

  聂宇晟之所以跟舒琴走得近的第二个原因就是同病相怜,两个人都有一个霸道保守而且说一不二的暴君父亲。舒琴被骗回国内之后曾经给聂宇晟打过一个漫长的电话,在电话里泣不成声,而他,只是无能为力。后来等他也回到北京,那时舒琴已经跟家里人奋斗了好几年,毅然出走直奔北京,找了份没滋没味的HR工作,虽然不回家,可是也不结婚。气得老父成天吹胡子瞪眼,僵持了这么多年。

  大约因为这种感同身受,所以聂宇晟唯一的异性朋友就是舒琴。舒琴偶尔带几罐啤酒过来找他,两个人坐在天台上喝酒,看着不远处长街上熙熙的车灯如流。舒琴总是伏在栏杆上,慢慢地唱:“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那时候他总是微笑不说话,两个人通常只是各人喝着酒,想着各自的心事。舒琴酒量很差,可是喝醉了也不闹酒,就在他的客房里乖乖睡一晚,第二天爬起来,生龙活虎地上班去。

  舒琴的家里盯了舒琴这么几年,可能也有点绝望了,并不要求她再回内蒙。而且舒琴的几个姨妈都在北京,于是开始轮流给她介绍男朋友,都是些品学兼优的大好青年,可是舒琴能推就推,像昨天那种情况,可能是实在推不过去了,才捞出聂宇晟当挡箭牌。

  聂宇晟没想到第二天还能见着舒琴。他倒是很少上班时间见到舒琴。她穿得像所有OL一样,精致又得体。她在护士站问到聂宇晟的值班室,一听说她要找聂医生,好几个小护士都不由得扭过头盯着她看。聂宇晟见到她也十分惊诧,一问才知道她的顶头上司,一位台湾派过来的副总,心脏病突发,送到他们医院来了,昨天晚上整夜都在急诊观察室,今天希望能够住院动手术。众所周知,他们医院的床位十分紧张,所以舒琴特意过来请托他。聂宇晟沉吟片刻,说:“住贵宾病房吧,只有那个有空房。”

  一听见他这样说,舒琴就飞快向他使了个眼色,聂宇晟没办法,只好站起来跟她出去,一直走到安全楼梯那里,舒琴才告诉他:“贵宾病房的话,保险不给报销,你想想办法。”

  “那也没办法,我们医院的手术都要排期的,在他前面,还有许多病人在排队。”

  “考虑一下两岸关系嘛!”

  “是啊,所以我说可以安排到贵宾病房。”

  舒琴有点哭笑不得,说:“你真是个死脑筋!”她素来知道聂宇晟的个性,他是非常直截了当,而且在医学院待久了,其实挺简单的,不怎么太擅长处理人情世故。没接触的人常常觉得他为人冷漠又清高,实质上他是不怎么太会跟人打交道,尤其是复杂的人事关系。

  舒琴叹了口气,说:“算了,我想想别的办法吧。”她心事重重,懒得再走过去搭电梯,转身就朝楼梯下走去。她今天上班,长卷发高高地束成马尾,显得干脆利落。她意兴阑珊地一步步往下走,楼道里并不明亮,她一步步走到那暗沉的底下去,聂宇晟没来由突然觉得心软,在他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喂”了一声,很没有礼貌,也没有叫她的名字,只是很冲动地想要阻止她。

  舒琴扭过头来看他,他这才觉得自己十分失态,所以勉强笑了笑,说:“算了,我再替你想想办法吧。”

  最后他去跟方主任说,说是自己家的一个亲戚病了,想尽快排期手术,请方主任帮忙。因为他从来不向科室开口提任何要求,这种人情请托更是破天荒地第一次,所以方主任很痛快地答应了,让人安排了一个床位。

  舒琴一直站在走廊里等消息,听到他从方主任办公室出来说有床位了,顿时眉开眼笑,说:“聂宇晟我欠你一个人情,我晚上请你吃饭。”

  聂宇晟说:“吃饭就不用了,你以后少找我麻烦就行了。”

  “吃饭一定要的!你以为我会一直欠着这个人情不还吗?咱们吃饭,吃完就算两清!”

  聂宇晟没有办法,只好点头答应。

  舒琴对吃很讲究,而且聂宇晟又是个挑食的主儿,她请客选的地方还不错,菜好吃,环境也安静。吃饭的时候聂宇晟才知道为什么舒琴这么着急甚至来找他托关系进医院,原来这个副总不仅是她的顶头上司,而且是董事长的一个亲戚。

  “公司的重要主管不是台湾人就是外国人,我特别受排挤。可是他们越排挤我,我越想做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看。我不算这位副总的嫡系,可是这次我帮了他这么一个大忙,连我们董事长,也格外见情。所以,今天要好好谢谢你!”

  聂宇晟没想到这中间还这样复杂,医院虽然也有各种人事关系,可是医院毕竟是个凭技术吃饭的地方,尤其方主任又是个唯人才是举的老牌知识分子。只要技术好又勤奋好学,科室主任就喜欢他,他肯帮助别人,科室其他同事也喜欢他。他对病人好,病人和家属也就十分信任他。正是因为这样一个简单的环境,让他循规蹈矩地生活,平静而无波。

  他明白舒琴为什么坚持,因为自己也是这样的执拗。聂东远不止一次表达想让他回去学着管理公司,可是他只是深表厌恶。他离开家庭,希望自己能够凭着双手独立。因为那个家曾经给自己带来伤害,所以希望以这种方式,脱离自己厌恶的一切。

  舒琴比他更不容易,一个女孩子放弃安逸的环境,在外头闯荡,自然比他更艰难,所以他举杯:“来,敬你。”

  “谢谢!”舒琴的眼波一闪,倒似有无限伤感似的,“聂宇晟,幸好有你,你简直是我的救命稻草。”

  他有意放松了语气打趣:“那你的Mark呢?”

  Mark是舒琴的男友,聂宇晟一次也没有见过他。据说舒琴回国之后,Mark就跟她分手了。一来二去,Mark渐渐成了一个忌讳。舒琴几乎从来不在他面前提到Mark,就像他从来不在舒琴面前提到谈静一样。

  大约是喝了点酒,所以舒琴明显迟疑了一下。她歪着头,一手支颐,像个小女生一般,想了好久好久,终于说:“他是爱情——有时候,某个人就是爱情本身。你可以忘记他的样子,你可以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你可以满不在乎地说,一切都早已经过去。可是你怎么能够忘记爱情本身?”

  舒琴的话让聂宇晟怔了怔,舒琴的这些话,让他觉得无限的伤感和迷惘。聂东远总说他是鬼迷心窍,他也无数次地挣扎,想从某个魔咒中获得解脱,他甚至刻意地不去想某个名字,他甚至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而所谓的爱恋只是一时痴迷。

  可是有时候,某个人,就是爱情本身。

  你怎么能够忘记爱情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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