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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小说四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芳草·网络小说月刊 热度: 12893
聂鑫森简介:

  1948年6月生于湖南湘潭。初中毕业后,1965年10月到株洲市木材公司当工人。1978年10月调《株洲日报》副刊部工作。1984年3月至1988年7月,先后毕业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中国作协会员、湖南作协副主席、株洲市文联副主席。

  著有长篇小说《夫人党》;中短篇小说集《太平洋乐队的最后一次演奏》;诗歌集《地面与地底的开拓》等多部;以及《红楼梦性爱揭秘》等文化专著共25部。曾获过“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以及“《北京文学》奖”等数十次。聂鑫森作为一个在湖南乃至在全国的小说创作(特别是短篇小说)上颇有建树的人物,他在小说后现代主义、解构、潮流的重压下,始终在孤注一掷地突出重围,透示出与“先锋”写作有些不相容的书卷气息。其引人瞩目的阅读范围和影响日渐深远的写作体系,使人窥看出小说家聂鑫森正朝经典写作坚强挺进的屐痕。

  名净

  京剧中的生、旦、净、丑几大行当,净屈居第三,俗称花脸。花脸中又分出几条支脉:重唱的“铜锤”,重做的“架子”,重武打的“武花”,能翻能摔的“摔打”。圈内人传言:千生万旦一净难。什么意思呢?造就一个名净,就和造就一千个名老生、一万个名旦角,具有同等的难度。一个名净能专于一途卓然而立的已属不易,还能兼及他途的,更是凤毛麟角。

  窦戈就是这样一个大牌名净。

  窦戈,字干城,今年七十有八。从十岁粉墨登台,轰轰烈烈一直唱到六十五岁时,便潇洒地急流勇退,隐归于古城小巷中的一个花树蓊郁的小院里,安享晚年。他幼功扎实,又有长年累月的艺术实践,再唱个十年八年是没有问题的。但他明白,自己已有了冠心病的先兆(他没有告诉剧团的任何人),演到戏中酣畅处便有吃力的感觉,只是旁人看不出来。何况,剧团里唱净角的年轻演员(当然也包括他的儿子)都能挑大梁了,他得挪出位置来,见好就收吧。

  窦戈一生中饰过许多个角色、演过许多不同的剧目,《珠帘寨》中的李克用,《阳平关》中的曹操,《坐寨》、《盗马》中的窦尔敦,《二进宫》中的徐延昭,《刺王僚》中的姬僚……能唱、能念、能打、能翻,“铜锤”、“架子”、“武花”、“摔打”四大门一人均工,哪回上台不是掌声四起。他却早早地退出了舞台,但心还在“戏”中,晨起练功、喊嗓,白天则是栽花、种草、练字、读书,写一点给自己看的“舞台拾旧”之类的心得体会。但真正退下来后,病情也就明显起来,这真是怪事。在老伴的督促下,他定期到医院做检查,按时吃药,十多年来也就没有出过什么险情。

  秋风飒飒地刮起来了。小院里忽然来了本省一家电影制片厂的名导演荆棘。这个五十岁出头的荆棘竟是儿子的朋友,一见面就恭恭敬敬呈上儿子写的一封短箋。

  “小戈没来?”

  “窦老板,他正排新戏呢。您不是只让他一星期来一次,免得耽误工作吗?”

  窦戈笑了。

  他们在一丛芙蓉花下坐下来,窦师母给他们沏上“君山毛尖”茶,便悄悄地在旁边坐下。

  荆棘是个京剧票友,从小爱看窦戈的戏,他说窦老板“架子花脸铜锤唱”的风格真是绝妙,他说窦老板的工架矫健大方,特别是饰《坐寨》、《盗马》中的窦尔敦,至今无人能及!

  窦戈哈哈大笑,想不到眼前人竟是知音。

  趁着窦戈高兴,荆棘说出了来意:“老爷子,你的好玩意不能让世人只有个念想,得拍成电影,把这笔财富活生生留下来。我想拍您的舞台剧《坐寨》、《盗马》,您看行不行?”

  窦师母说:“荆导演,我家老窦身子骨不如从前了,天天吃药哩。”

  荆棘说:“这我知道。拍电影不像登台演出,是一口气演完,在拍摄厅可以慢慢拍,累了,歇着;歇好了,再拍,没有时间限着。窦小戈也请到现场,有吃紧的地方,他可以当一下替身。很多戏迷想重看老爷子的戏,想知道老爷子身上的好玩意还在不在!”

  窦戈双眼突然光芒灼灼,说:“为了戏迷,我应了。还用不着小戈当替身!其他演员呢?乐队呢?”

  “这您放心。都是您原先剧团的班底,我和他们早谈妥了,特聘小戈管场务,好随时照料您。”

  拍电影的事就这么敲定了。

  拍摄厅毕竟不是舞台,一切都得按导演的分镜头剧本办。先是“响排”(分场排练)、“连排”(整场连着排练)、“彩排”(化妆着装排练),尔后才是正式开拍。

  年届半百的小戈,一会儿前台后台地吆喝,一会儿跑到父亲面前嘘寒问暖,忙得满头大汗。窦师母提着一个手提包,里面放着各种应急药品,提心吊胆地坐在一个角落里。

  终于正式开拍了。化过妆、穿上戏服的窦戈,全身上下英气飞扬,哪里看得出是个年近八十的老者。荆棘特别欣赏窦戈的脸谱:蓝花三块瓦,呈蝴蝶图案状;眉间白纹上勾出双钩形象的象征性皱纹,并在红色眉子上勾画黄色犄角;鼻窝勾成翻鼻孔的式样,刚正而勇猛。装束也漂亮,头上打蓝扎巾,在扎巾外戴大额子,扎巾上的火焰和额子上的绒球互相辉映;穿两边掖角、带小袖的蓝龙箭衣,系绦子、鸾带;箭衣外罩蓝蟒,腰横玉带;下穿红彩裤,足蹬黑色厚底靴。

  四“头目”、四喽兵依次上场后,窦尔敦在“四击头”中左手提蟒,右手抄水袖,两肘撑圆,二目远视,款步出场。真是名角风范,要不是现场高悬“静”牌,不知有多少“好”要吼将出来!

  荆棘高喊一声“停”。拍完这一组镜头,遵小戈之嘱,该让老爷子喘口气了。

  不是演得正顺吗,干吗停下来?窦戈觉得很别扭。小戈捧着把紫砂壶过来,说:“爹,您啜口茶,歇一歇。”

  这部片子拍了差不多两个月才“杀青”。拍几个镜头歇一歇,慢工出细活,老爷子不吃力,窦师母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后期制作完成后,在庆功宴上,窦戈向荆棘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你拍的电影,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磨出来的,看不出我的真功夫。我得在台上面对观众,作古正经地演出来,证明我不是浪得虚名,这是戏德。演完了,你的电影怎么发行,都由着你了。”

  荆棘看了看窦师母和小戈。

  “你别看他们,就这么定了!”

  满城顿时沸腾起来,名净窦戈在息影舞台十三年后,重演《坐寨》、《盗马》,戏票一下子就抢卖而光。

  這是个初冬的夜晚,飘着小雪花。

  窦戈铆足劲,把这两折戏演得出神入化,每一个细部都充满经典的意味。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果真是宝刀不老啊。戏结束了,窦戈谢了三次幕,才大汗淋漓地回到后台卸装。

  他真的累狠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问站在旁边的妻子、儿子和同仁:“今晚没让大伙失望吧?辛苦你们了。”然后头向后一仰,搁在椅背上,嘴角突然涌出了猩红的血,微微闭上了双眼……

  影片公演时,荆棘加了个片头:《最后的辉煌——谨以此片献给窦戈先生》。

  当家花旦

  云晴晴28岁,是古城国华京剧团的当家花旦。她的名声不仅在古城很响,南方的许多城市,称之为“云党”的票友也是多乎哉。她有戏剧学校“坐科”的正经出身,后来又带职读了中央戏剧学院的研究生班,锦上添花,功夫更加了不得。

  云晴晴学的是“程派”,不但扮相俏丽,而且唱、念、做、打都有绝活。她会唱的戏很多,《锁麟囊》、《碧玉簪》、《玉狮坠》、《春闺梦》、《文姬归汉》……每一出都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票友们依照惯例,把她称为“云老板”。特别是那些网上的“粉丝”,在她的网站上跟帖时,更是一口一个“云老板”地叫得挺欢。云晴晴不喜欢“云老板”这个称呼,总感到有点男性化的色彩。她至今还待字闺中,连男朋友都没有哩,一个“老”字岂不让她觉得未老先衰了。可她不能申辩,票友有这份热情不容易。

  每晚唱完戏,不管是在外地还是本地,吃过夜宵后,云晴晴都会打开手提电脑,看看票友对她的演出有什么评价,那真是一种幸福。她敏感地发现,只要在本地演出,就会有一位叫“梨园之友”的票友,发帖时从不称她为“云老板”,而称她为“云晴晴女史”。“女史”者,有学识之女性也。从行文的古雅看,应该是个男性,而且有一把子年纪了。她也曾想和他见个面,但对方说:“票友千万,我不过此中一员。君若一一会见,岂不空耗时光!”

  她把“梨园之友”的帖子,一一下载珍存,时常阅读,几乎都能背下来。他评价她的唱腔:“忽儿高如鹤唳、哀厉凄绝。忽儿细如游丝,幽怨呜咽。忽儿悬崖急湍,忽儿徐折经回。欲学君之行腔既难,如君之如此顿挫合拍,讲究四声更不易。”当然也有批评,那晚她演《锁麟囊》饰薛湘灵,因白天被硬拉着去参加一个同学的聚会,耽误了休息,嗓子有些吃力。“梨园之友”的帖子说:“唱腔中似有倦意,丹田之气提升不足,有几处该往高走,君却平曳,以技巧掩之,一般人难察,但我却深以为憾。”

  这样诚笃而懂戏的票友,不是知己是什么?当年梅兰芳之遇齐如山,程砚秋之遇罗瘿公,至今都传为佳话。可惜,她与他是遇而不见,一“网”相隔,同居一城却似远隔千里。

  这个春季多雨,一连下了四十多天,城里到处潮乎乎的,而隶属于古城的邻县,闹起了水灾,很多的村子被淹,而且还时常发生泥石流,报纸、电视上触目都是抗洪救灾的报道。

  国华京剧团从外地演出归来,当夜,云晴晴就见到了“梨园之友”的信件:

  云晴晴女史:

  春安。得悉贵团载誉而归,辛苦了。连日大雨,乡间灾重,房摧屋塌,桥断路毁,田园而成泽国。古城市民,无不日夜萦系于怀,伸出援助之手。我以票友之名义,恳请以君之号召力,联络同仁义演赈灾,则是灾民之幸。我将随市政府之救灾指挥部奔赴灾区。君之义演,我虽不能亲睹,但会让家人前往助阵。谢谢。

  此致

  演出成功!

  梨园之友

  云晴晴看完,眼睛都湿了。随即打电话给团里的负责人和各位同事,大家异口同声说“义不容辞”。

  第二天上午,古城各处贴满了救灾义演的海报:国华京剧团义演五晚,都是云晴晴主演的程派名剧,每票百元,全部款项捐赠灾区。

  这五晚呀,按照云晴晴的安排,全体演员都提前化好妆、穿好戏服,站在剧院门口,迎接前来看戏的观众。在主要演员的面前,设有“捐款箱”。不少观众虽已买票,在进门时还会慷慨地把钱投入箱中。云晴晴确实有人缘,她面前的“捐款箱”投钱是最多的,她不停地说:“谢谢啦。谢谢您啦。”

  云晴晴的演出,晚晚精彩。观众既奉献了爱心,也过足了戏瘾。卸了妆,草草用过夜宵,云晴晴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网站上的帖子。

  “梨园之友”果然不在剧场。她想:他此刻在做什么呢?帮助灾民转移?发放救灾的钱、物?还是在通宵开会?

  五晚的义演结束了。

  云晴晴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才起床,她真的累狠了。

  父母亲上班去了。床头柜上放着一份《古城晨报》,肯定是母亲买菜时捎带买回来的。云晴晴看见在头版正中间,有昨晚她演出的《碧玉簪》的大幅剧照。而头条消息的粗黑标题,立即吸引住了她的目光:“暴雨中转移众乡亲,泥石流吞噬八勇士。”她飞快地读完全文,不由得小声地啜泣起来。这牺牲的八个人,都是市政府救灾指挥部的成员!

  晚上,云晴晴又打开电脑,“梨园之友”的亲属给她发来了信件。

  云晴晴女史:

  你好。在我发这封信时,“梨园之友”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他牺牲前的两个小时,曾打手机来嘱咐我抽暇给你发封信,感谢你和你们的义演。我每晚领着孩子都去了剧院,你的演出真是太好了,相信你会成为“程派”最优秀的传人。我想我以后应该经常去看你的戏,也做一个够格的“梨园之友”。再见了。

  此致

  全家好!

  “梨园之友”的亲属

  几天后,在悲壮的追悼大会场里,哀乐低回,云晴晴泪眼模糊,凝视着八位烈士的巨幅遗像。她听说,他们都喜欢京戏,那么,谁是“梨园之友”呢?

  石寒秋

  已到不惑之年的石寒秋,此生最大的憾事,是与梨园失之交臂,没有当上一名正式的旦角演员,当然更谈不上成为名角与大腕了。而是在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怅然到一所中学去教语文,一教就是十八个年头。

  石寒秋是个须眉之身,独尊旦行,准确地说是男人演绎的旦行,这不是怪事吗?其实,说怪不怪,他的当中学教师的父亲,就特别钟情于旦角戏,对“四大名旦”、“四小名旦”极为推崇,家里所有的唱片和磁带,几乎都是这些角儿的名剧、名段。没事时,老爷子泡上好茶,眯着眼睛痴痴地听,轻声地跟着哼,用手有滋有味地敲着板眼。

  古語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石寒秋自小就浸淫在这样一个氛围里,能不受影响?他记住了戏文的情节,熟悉了梅、程、荀、尚的演唱风格,而且能有板有眼地唱上几段。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喜欢程砚秋的唱腔,那近乎凄楚的“鬼音”令他痴迷。

  初中毕业了,石寒秋想去考戏校“坐科”,他爹说:“读完中学再说。”

  高中毕业了,石寒秋重提旧话,老爷子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当然不是视唱戏为贱业,而是因为儿子的身子骨太粗壮,一块脸太宽大,哪里能见出半点女儿的风姿?“儿子,你不是这块料,就别去糟蹋老祖宗的好玩意了。”

  石寒秋只能认命。

  读书、参加工作、娶妻,但没有生子。二十八岁时与档案局的档案管理员丁蒲结婚,也不知播下多少种子,居然没有一颗能生根、开花、结果。

  丁蒲认为这全是石寒秋的过错,迷戏不说,还迷着女戏子的做派,兰花指、女儿腰、娘娘腔,这阳刚之气就不足了,而且……心里有了别的女人,又分去了多少精神!

  这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别别扭扭的。

  石寒秋是省城光华京剧团当家旦角江上鸥的超级“粉丝”。

  省城离石寒秋居住的城市不远,也就四十来公里。光华京剧团隔上一段日子,就会到这里来演出,三场、五场的,有时长达十天半月。对于石寒秋来说,简直是盛大的节日,凡有江上鸥上场的戏,他是必看的。

  他也会礼貌地问丁蒲:“一起去看看?”

  丁蒲一噘嘴,说:“看那个女人的戏?不去!”

  看戏不说,石寒秋还在卧室的墙上,贴了不少江上鸥的剧照,柳眉入鬓,凤眼传神,美极了。

  在剧团没来演出的日子里,石寒秋总是不厌其烦地听江上鸥的唱片、磁带,看江上鸥的录像资料,学唱江上鸥脍炙人口的那些名段。有时,还会勒头、贴片、化妆,戴上珠花头饰,穿上自备的戏衣,在自家的客厅里,作古正经地过一过戏瘾。

  他最喜欢学唱学演的是《玉堂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丁蒲喊了一嗓子:“你还让人活不活了?一个大老爷们,扮一个小女子,丑、丑、丑!”

  石寒秋装作没听见,该干啥还干啥。丁蒲一甩门,愤懑地走了。

  晚上,丁蒲没有回家,却来了石寒秋的岳父,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工人,很朴实,很和善。

  丁老爷子坐下后,问:“小石呀,你们又闹意见了?”

  “嗯。”

  “你学京戏是好事,可不能生外心啊,那个江上鸥,你这么痴心痴意地恋着,丁蒲怎么想得开?”

  “爹,我是恋着京剧,唱一唱,学一学,比打麻将赌钱,总要好得多。再说,这江上鸥江老板是个男的,小丁她不是胡搅蛮缠吗?”

  “男的?”

  “是男的。小丁不信,明天上午江上鸥要和票友们在剧院里见面哩,她可以去看看。”

  丁老爷子笑了,然后说:“这丁蒲呀,真是蠢到家了,我回去说说她。”

  第二天上午,丁蒲去没去剧院,石寒秋不知道。他坐在第一排,看着西装革履的江上鸥,三十岁出头,庄重、斯文,状若书生,举止言谈没有半点脂粉气。即使是内行人,也只能从他偶尔嫣然一笑而倩然后敛的习惯口型上,看出他长期舞台生涯留下的一丝痕迹。名角就是名角!

  中午,石寒秋回到家里。

  丁蒲已把饭菜摆在桌上了。

  “见过江上鸥了?”丁蒲问。

  “嗯。你也见过了?”

  丁蒲点点头,突然,仰起头大笑起来,笑完了,大大咧咧地说:“寒秋啊,如果江上鸥是个女人,你迷着京剧,我倒是觉得正常。上午一看,他不就是个和你一样的大老爷们吗?你迷着这京剧,不是疯就是傻,犯得着吗?”

  石寒秋刚刚拿起筷子,听了这话,猛地把筷子放下了,气得一块脸煞白煞白。然后,一句话不说,扬长而去。

  过了些日子,他们离婚了。

  石寒秋除自个儿的换洗衣服之外,只要了属于他的书籍,关于江上鸥的唱片、磁带、录像带、剧照,以及一些唱旦角用的头饰和戏服。

  有的人一生就活在一个梦里。

  石寒秋的梦,就是永远想做一个又永远也做不成的京剧男旦。

  丁蒲能理解吗?不能。

  六月六

  农历的六月六日,民间称之为晒书节。

  江南悠长的梅雨季节早已过去,眼下是太阳高悬,照得到处明明晃晃的盛夏。到了晒书节这一天,读书人该晒书了,祛霉祛湿,书香也就变得干燥而清纯。晒书节晒的当然不仅是书,还有被褥、衣服,及其他该晒的什物。在古城湘潭,家家都遵循古俗,格外珍惜这一天的阳光。

  江南京剧团团长高声,突然接到寇晓丹的电话,当时他正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发愁。按理说今天是星期日,本不该上班的,妻子安排他在院子里晒霉,他很不客气地一甩手走了,身后丢下一句话:“我得上班哩!”

  京剧团弄到这个可怜模样,人心都散架了,总是那几出让人看厌了的戏,老一辈的名角大腕都陆续退隐,新角还没有敲山震海的号召力,演演停停,停停演演,经济效益能好到哪里去?高声先是一个不错的小生,后来又到北京戏剧学院的导演系进修,确实精明能干。当上团长后,天天想的就是怎么让京剧团红火起来。几个月前,他请团里的编剧,将老本子《西厢记》,重新改写成青春版的《红娘》,人物不变,有名的唱段不变,但在场次、音乐、布景、服装、道具上,力图符合青年观众的审美情趣,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戏排好了,还请北京和省城的专家前来观摩,没想到都赞不绝口。但专家对戏衣特意交代,要重新设计、重新制作,既要古典,又要时新,要让人眼睛发亮;弄好了,可以参加中秋前后在北京举办的戏剧调演,争取一炮走红。

  此刻,好像眼前有人,高声手一摊,说:“话好说,钱呢?光戏衣就要十几万,还有其他的开支哩。文化局说没有多余的钱,想找人赞助更是难上加难。愁死我了!”

  就在他连连叹气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寇晓丹打来的。

  “喂,是高团长吗?我是老寇哩。”

  “我是小高,您有什么吩咐?请讲。”

  “我五十五岁了,该退休了。我想请你、演红娘的文雯,还有操琴司鼓的几个乐手,都带上乐器吧,十点钟,到我家来一趟好吗?”

  “好……吧。”

  高声不能不重视这件事,谁都有退休的这一天啊。可为什么还要演员、乐手去呢?他蓦地明白了,寇晓丹是想最后过把戏瘾吧。

  寇晓丹是团里的检箱人,一干就干了三十年。而且一辈子没结过婚,孑然一身,不容易啊。什么是检箱人呢?一般来说,后台设有大衣、二衣、三衣(靴包)、套帽、旗把五个“箱口”,演员需要什么东西,由检箱人拿给他们并帮助束装;演出完毕,再由检箱人将归还的东西分类清点入箱。寇晓丹和两个助手,把这些繁琐的事,做得认真细致,从不出乱。她满脸都是平和的笑,话语轻柔,再傲气的名角也对她尊重三分。她是戏校毕业的,攻的是花旦,眼看着就要大红大紫时,一场大病让她倒了嗓,后来虽有所恢复,但上台已难以应付了,于是当了检箱人。此生名伶之梦未圆,这应该是她最大的遗憾。岁月倥偬,不经意间,她就要退休了。

  高声看看表,快九点了。于是,掏出手机给文雯和乐手们打电话,相约准十点到达寇家。他走出办公室时,热辣辣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不由得叫了一声板:“唉呀呀,愁煞老夫也——”

  伶人的时间观念是最强的,准十点,这一群人都站在小巷中这个庭院的门外了。

  高声正要叩响门环,院门忽地开了。

  寇晓丹笑吟吟地拱了拱手,说:“惊动各位的大驾了,请进!”

  院门关上了。

  放眼一看,所有的人都惊得敛声屏气,眼都直了。

  庭院里立着好几个高高的木架,木架上横搁着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晾晒着五彩斑斓的戏衣,蟒、靠(甲)、帔、褶,竟有两三百件之多。蟒即蟒袍,圆领、大襟、大袖,长及足,袖根下有摆,满身纹绣。还有官衣、软靠、硬靠、大铠、帔风、腰裙、水裙、战裙、箭衣、八卦衣、茶衣、云肩、斗蓬等等。戏衣“上五色”的黄、红、绿、白、黑,“下五色”的紫、蓝、粉红、湖色、古铜色(或茶色),交相辉映,炫人眼目。

  文雯惊叫起来:“寇老师,你居然收藏这么多戏衣,今天晒霉,让我们来开开眼?”

  寇晓丹矜持地一笑,说:“请坐,刚沏的龙井茶哩!午饭我早打电话去订好了,到时饭店会用食盒送到家里来。”

  高声说:“你要退休了,按常例,公家是要招待一桌送行酒席的,还要你破费?”

  “团里困难哩,由我做东吧。新排的戏多好,可惜没钱置办戏衣。这些戏衣,大部分是我那铁杆戏迷的爹收藏然后又传给我的,其余的则是自个儿购买,或是请人专门缝制的。可惜式样老套,青春版的《红娘》用不上,要不,我会捐献出来的。”

  院子正中的一棵树下,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茶壶、茶杯和几碟子水果。大家谦让着围桌而坐,默然无语。

  文雯的眼圈忽地红了。

  寇晓丹问:“小文,你的功底扎实,我俩师法的都是荀派,但你比我年轻时唱得好多了。”

  高声说:“原指望《红娘》把她捧起来,也让剧团走出困境,没想到天不助人。”

  文雯低声说:“我都想改行了。有模特队找我加盟,可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高声头一昂,说:“这个戏一定要演下去,我铁心了。家里还有几万块钱存款,再把房产证抵押给银行,贷款十万。老婆也被我说动了,没有异议。”

  寇晓丹连连摇头,说:“你的爹妈在农村,负担不轻,孩子刚上大学,费用也不少。团里的人都靠着工资过日子,也拿不出多少钱来,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大家都直瞪瞪地看着她。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晒这些戏衣了。我爹收藏戏衣,是因为他太爱京戏了,爱屋及乌。我呢,是为了圆那没唱成名角的梦,看着戏衣算是得到最大的安慰,也常会一个人对镜着戏衣、化妆,彩唱解馋。京戏是我的命根子啊!”

  说着说着,她眼泪也出来了,连忙揩去。

  “小文这班年轻人,眼看着就要成‘角了,高兴哟。团里缺钱,我不能袖手旁观。这些戏衣,我卖给外地的一个收藏家了,二十万,全捐给团里。约定明日在这里钱、货两清。”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高声说:“这怎么行?就算团里借你的吧。”

  “不!若是借给团里,上上下下都有压力了,戏还怎么能演好?是捐给团里!我一个老婆子,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文雯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寇晓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柔声说:“小文,别哭,我还有件事要求你哩。我就要退休了,这么多年来,就没当着人唱过戏,你陪我彩唱《红娘》中的几段,好吗?当然还得劳驾高团长唱小生哩。”

  “好。”文雯带泪回答。

  “好!好!”高声和乐手们都大声喊道。

  “那我们化妆、穿戏衣去!小文,你唱红娘,我唱崔莺莺,高团长的张君瑞。”

  ……

  锣鼓声、京胡声响了起来。

  整个庭院和晾晒的戏衣成了舞台和布景。

  光彩照人的红娘、崔莺莺、张君瑞,在乐声中,翩跹起舞,仪态优美。年过五十的寇晓丹,此刻成了风情万种的崔莺莺,高声不由得在心底叫了一声“好”。

  红娘唱“反四平调”的“佳期颂”:

  小姐呀,小姐你多丰采。

  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

  风流不用千金买,

  月移花影玉人来。

  今宵勾却了相思债,

  一双情侣称心怀。

  老夫人把婚姻赖,

  好姻缘无情被拆开。

  你看小姐终日愁眉黛,

  那張生病得骨瘦如柴。

  不管老夫人家法厉害,

  我红娘成就他们鱼水和谐。

  院门外,传来一片叫“好”声,准是巷里的老少爷们,被锣鼓的声响引来,挤在门外听戏。

  高声向一个乐手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打开院门,好让寇晓丹,正正经经地面对众人唱一回戏……

  青春版的《红娘》,如期轰轰烈烈地上演了,誉声四播。然后赴省城、到北京,红了大半边天。

  退休了的寇晓丹,早就搬出了那个世居的庭院,悄悄地住在城郊的一个偏僻处。是两小间简陋的平房。

  经常去走访寇晓丹的文雯,有一天告诉高声:“高团长,寇老师没卖戏衣,卖的是那个庭院。她现在的住房是租的。”

  “你怎么知道?”

  “我千方百计打听到的。她不说卖房子,是怕我们坚辞不允;她不卖戏衣,是因为还舍不得京戏!”

  高声大喊一声:“我们都像她一样,这京戏不兴旺才怪!”

  (选自《江南》2012年第2期,原刊责任编辑: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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