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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为什么不在天上飞

时间:2023/11/9 作者: 芳草·网络小说月刊 热度: 13033
宗利华

  起程去桑树沟的那天,天气不是很好,上车前我就注意到这一点,但我不能取消这次旅程,而且,绝不能犹豫,我知道,一犹豫就走不成了。胡小雅从我身边离开以后,我就开始这么强迫自己。胡小雅原本是我老婆。她离开我的时候咬牙切齿地说了一番话。她说,铁树你真是糟蹋你这个名字。你看你还像个男人吗?求求你了,什么时候你自己真正拿个主意。我对自己能让她产生这种感觉深感自责,所以就一言不发。跟我住一起这些年,确实也难为她了。看着胡小雅把高跟鞋踩得像叫床一般跑向一辆叫做奥迪的黑色轿车,我甚至还冲里面那个衣冠楚楚的动物挥了挥手,然后我问我自己,你怎么能够这么无聊?

  看来,胡小雅是把她的前老公贬得一钱不值了。问题是,她说的话,就有道理吗?你可以去问她,知道博尔赫斯、卡夫卡或追忆以水年华吗?她不懂这个。当初,她仅仅读了我一首诗,就决定半推半就和我上床。说实话,那首诗倒是花了我好多工夫。那是写给初恋情人的。我追那个女孩子好久,在我的天空里却一点阳光也见不到。所以,我开始写诗给她,还是不起作用,这简直是糟透了呀。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顺手把那首诗给胡小雅看,结果,胡小雅激动得脸都红了。可见,这世上到处是阴差阳错。我当时激动得也够呛,话都说不囫囵。只能傻傻地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后来再分析这话,太具有讽刺意味了,什么狗屁缘分哪?

  桑树沟之行,缘于一个梦。

  后来好多天里,我都在一直想,我和梦中那个人,一定是在某根神经上有某种扯不断理还乱的联系。或者,这样说吧,冥冥之中,那个男人就是我的一个翻版。我不是唯心主义者,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很少有语不达意的情况出现。所以,你觉得我的意思不明确,是因为我自己也解释不清。好,我接着说梦。我梦见一个人,他跟我说了一个村庄,叫桑树沟。行走的路线都给设计好了。那人画了张草图。说,这样走,这样走,这一个村子的村口有一棵古槐树,这个村子的村口呢,常年坐着一个瞎了眼的老太太,然后,从这里,再到这里。最后,他拍拍我肩膀,兄弟——他就是以这么充满诱惑力的语气称呼我——来吧,你来,我等着你。

  你会不会可笑到因为这样一个梦就傻乎乎跑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想你做不到,一开始,我也一笑了之。可第二天,我就觉得时时刻刻坐立不安。那个人,准确地说,那个男人的影子越来越清晰。他胡子很长,乱草一样,像个三流画家。我私下里一向欣赏三流画家。他们不是那么倨傲,容易套近乎。我朋友圈子里,当然少不了这种人的。他们喝酒的动作都很爽,一点儿也不掩饰酒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咕咚!咕咚!我特别喜欢听这声音。他们喝多的时候也有意思,不跟你谈毕加索、凡·高、抽象派、野兽派,只谈“他妈的女人”,从女人的身体曲线到内部构造,说得很专业很温柔很细腻很诗意,让你觉得女人身体,哎呀,原来真的是很神圣啊。这一点真的很关键,并不是每个男人在谈女人的时候,都会这么坦然、自在、干干净净的。我的原则,要么你就说个痛快,要么干脆闭上臭嘴,把自己包装成个雏男。顶讨厌谈论女人还压抑自己的男人,一边说一边强忍着,眼睛里却在喷射火焰。这就虚伪了。原则上,我很不喜欢虚伪的人。

  所以,我拿定了主意,要去寻找那个虚幻中的朋友。有或者根本没有,并不重要。我去跟老马解释的时候,他正在略带闲适地抿着茶。老马的嘴唇很厚,做抿茶的动作时,发出如泣如诉的声音,有时候我还会想起女人为了让孩子撒尿而吹的口哨声。老马喝茶的杯子,一开始肯定是洁白如雪,现在呢,里里外外乌黑一片了。他打量我的目光,就像带着个小钩子,好像盘算着从我内心勾出点绯闻或艳遇来,嘴里却说,行啊,出去散散心,就当采风嘛,小雅的事儿对你刺激挺大的,我知道。

  我说,这跟那个女人没关系。

  我居然说,那个女人,而不是胡小雅,或者,小雅。

  那是不是跟另外一个女人有关系?老马眼神一亮。老马的头顶秃了,露出的那片头皮出奇地亮。他其实并不知道,我近乎变态地喜欢他光光的头顶。要是知道,他绝对没必要老是拿手去把仅有的几根头发往中间拢。老马这个动作有些年头了。尤其,在漂亮女作者面前。

  现在,我们这本没有全国刊号的市级文学期刊编辑部,就只剩了我俩。一个主编,一个副主编。我仍然很尊重他,仅仅出于他的年龄。要在以前,我的尊重,是多方面的。可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场面。要不是胡小雅折腾得我太厉害,我是不会在那个时候,突如其来出现在办公室的,更不该一开门就把灯摁开。然后,就跟你想象的一模一样,我看到了老马同志,赤身裸体站在那里,像一条烤干的带鱼。与其相比,另一个白花花的身体,倒是蛮赏心悦目,可老马不允许我仔细欣赏,很利索地把我那条毛毯盖在双人沙发上那团耀眼的白色上面。后来,我把毛毯送给了楼下收破烂的老王。

  所以,我对老马的那旬玩笑,并没表现出太大热情。

  坐在公共汽车上,我又开始捉摸一个问题,鱼为什么不在天上飞呢?

  这问题像只小鸟,一下子飞进我的思维。我立刻想把它作为一篇小说的标题。我更想,把它比喻成一条鱼游进来。鱼是不会飞的,鱼只能在水里游,就像人只能在陆地上行走,说起来人更可怜,人比鸟或者鱼更加不如。而且,更讨厌的是人有思想。想想看,人一旦有思想,该多么可怕。假如,我是一条鱼,或者一只鸟,我就自由了。我也许就不再去想胡小雅的事儿,就不再为胡小雅对我的背叛而牵肠挂肚的。

  胡小雅是什么时候开始远离我的呢?一年前?或者,更早一些?我设身处地地反复推测胡小雅离开我的真正原因,最后比较确切的结论,让我不寒而栗——胡小雅是对我床上的表现失望了。

  我了解胡小雅这个女人,比了解我身体的某些部位还要多。我这样说,也许太直接,但我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否则,有些事情你永远解释不清。胡小雅对性的要求大大超出你我的想象。而且,她和多数同龄女人之间最大的区别是,她根本不喜欢孩子。我就是在她偷偷打掉第二个孩子后,身体开始出现反常的。有一段时间,我们疯狂得像两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举个例子吧,我正站在厨房里,切着一条鱼,胡小雅就会像常青藤一样,把手沿着我的腰,从后面伸到前面来。这女人什么话都不说,她就以这样的动作,告诉你,她想了。于是,我们从厨房出发,然后是客厅的沙发,书房的沙发,最后是卧室的床。后来的一天,我对于我们这么高的频率,却依然见不到结果感到怀疑。胡小雅淡淡地一笑,你傻吗铁树?现在要孩子?你能养得起吗?连我你都养不起。然后,她轻轻巧巧地告诉我,她早就偷偷地把第二个孩子做掉了。老天爷啊!她就是这么说的。我对那个“做”字非常反感。如果是我们做爱不小心,这完全可以原谅,但胡小雅不是那意思。她是背着我,去医院“做”的。于是,我发现,我身体不行了。

  我倒是很想行的,最起码,你得对得起胡小雅的努力吧?可我的大脑受了某种不确定的刺激。胡

  小雅有一段时间锲而不舍,甚至,买了光盘来,模仿上面的动作,我很感动,但精神上的感动毕竟不是肉体上的冲动。胡小雅终于对我失望了。她从我的身体上撤下去后,幽幽地问我,铁树,你该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吧?你们作家,都是很浪漫的人,尤其那些个女作者,都把做一次爱看得跟喝杯咖啡一样简单。我对她用了“都”这个字眼,感到很不舒服。我说你以为天下女人都和你一样?这句话起了坏作用。胡小雅当天晚上就让我脸上出现五道红印,我那架势,很像刚从世界杯上离场的球迷。对了,就是那个夜晚,我五迷三道地居然去了办公室,然后,就撞见老马那档子事儿。第二天,老马对我格外殷勤,甚至,给我泡好了茶。我说,老马你得注意身体,晚上办公室里也是冷的。老马说,行啊下一次我听你的,换个地方。

  还是把话题扯回来。

  我现在已经赶到了那个小县城。已是傍晚。我知道,桑树沟离县城还有五十华里,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车通往那里。对我来说,就连这座小县城,也是相当陌生的地方。我这人对陌生的地方,自始至终都放弃不下警惕心,老觉得有人会突然袭击我。我在大街上逛的时候,眼睛一直四下打量着。我的目的,是先找家旅馆住下,第二天早上走。可走了没几步,有一辆红色的面包车,悄然在我身边停下来。一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男人探出头来,突然冲我嚷,你要不要去桑树沟?

  我站在路边,呆愣了半天,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桑树沟?问完了我才觉得这真是傻。人家又没确定我要去桑树沟。男人说,咦,你这人好眼熟。想起来啦,我带你去过那里啊。你是不是叫铁树?瞧你这名字起的。咱上次还论过亲呢。我该喊你表叔。我说,你敢肯定你没认错人?男人一本正经,再次问,你是不是叫铁树?我点点头。他说,那就没错。可是,我问我自己,你什么时候去过桑树沟啊?我怎么就不知道呢?男人就笑,一笑两个虎牙,来,赶紧上车!

  上车以后,我试图寻找我和这个叫虎的男人之间交往的一些情节。可最后证明那根本就是白费,脑子里根本没储存他的信息。虎是个健谈的男人。我总是给健谈的男人下结论,这类人要么是骗子,要么没内涵。虎属于后者。至少,他留给我一个略显憨厚的印象。虎突然拧过头来问,怎么这次是你一个人?我顿时大惑不解,我还带过另外的人吗?

  虎说你这人真有意思,好像你真是忘了似的。那次,你不是带着一个红色头发的女人吗?个子不高,挺瘦挺瘦的,好像风一刮就能把她吹走。我问,她叫什么名字?问完之后,马上觉得很好笑。虎显然也对我这个问题,也充满迷惑。他再一次仔细上下打量着我,说,我感觉你这次神情不对啊,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我马上闭了嘴。可接下来,虎的话立刻让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对了,我想起来了,你领的那女人叫什么小雅。

  虎开始唠叨许多事情,我却根本无从记起。显然,虎为这次旅程中载到我这个乘客感到很兴奋。虎是在县城跑出租的,傍晚才赶国家去,能捎几个客人算几个。虎说,你是我拉过的最有文化的人啦,我以前就在报纸上读你的文章,写得太好了,您是作家,我这车能拉着一个作家,简直忒荣幸了。他马上把话题一转,说起作家来,我倒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儿。你说我们干出租车的,什么事儿遇不到?那次,我拉过县城里的一个作家。当然,我听那语气像作家,是不是咱不知道。他下午租我的车,到半路又拉上个女人。我搭眼一瞧,就知道了,肯定是干那个的。我问,干什么的?虎说,就是妓女。我皱一下眉头。

  虎继续着他的叙述。我问去哪儿?男的说你随便,往山里走。咱一想,就他俩那块头,想劫我的车不大可能。我当过特种兵。这些年虽然发福,但腿脚还灵活,所以,我不怕他们。我就沿着这条路走,因为我熟啊。你看,就前边那片小树林。到了那儿,俩人就下来了。男的说,你等会儿。我说我等多大会儿?你们要是跑了我找谁要钱去?先交押金。他问,多少?我说最少也得五十,要不我可不划算。那男的犹豫好一阵子,才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然后,他俩就进了树林。不用说,你也知道他们去干什么。好家伙,满树林子的动静,一只兔子都被吓得窜出来。我在车里一个劲儿地抽烟。你猜那两人出来后啥情况?男的口袋里没钱了!女的不干啊,能白忙活吗?最后,男的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把我悄悄拉到一边,说,老兄,你把那五十块钱给她,咱也不能让你白跑。不如——我打断虎的话,我明白了,那人建议你和那女人做一次,把你车费顶了。虎发出嘿的一声笑,作家的思路就是快。那么,我问,你接受了这建议?虎这时候扭过头来,再次露出那两个很规则的虎牙。数秒之后,他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我是为了解闷,给你说个笑话。

  天完全黑下来。

  月亮倒是出来了,清澄地挂在半空,以至于下车后,我不由自主先拾起头去看月亮。乡村的空气异常清新,让人使劲呼吸也还不够。我差点就以为自己摆脱了城市的烦扰。虎从车的另一边绕过来,说,这次,你还是住我的老房子吧。我收你同样的价钱。你走以后,再也没人住过。我说哪儿都行,只要找个睡觉的地方。虎一边走,一边嘟囔,城里人真是怪啊,放着好日子不过,到乡下来受罪。我没理他,抬了眼去打量那间房子。原来,是孤零零立在一个半山坡上的。我觉得这环境好极了,站在院子里可以俯视沟底下整个小村庄。村庄很静,有几点灯光透出来,添了几分温馨。虎开门的声音吓了我一跳,那门是老式门板。一推,吱扭扭响。虎进去后,把电灯拉开。啪地一下,一束惨白的光出人意料地从门口钻出来。我站在那团光里,感觉非常虚幻。

  虎走的时候,跟我说了句话,让我心跳半天。他说,晚上你把门关紧,有人来敲门,千万别开。我说,你什么意思?虎在灯泡底下的笑脸显得有点扭曲变形,或者夸张。没什么,我是想,也许有人会打你们外地人的主意。我说,别以为我住在城里,身上就有钱,我是不怕的,就是劫了我,也没几两油水。虎说,还也许有人会梦游什么的。然后,他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就走了,听着发动机声音越走越远,我慢慢静下心来。利用那短暂的时间,我用目光在屋里进行了搜索。主要的家具是床。足够了。靠另一面墙还有一张老式八仙桌,朝外那面三个抽屉,桌子上一个暖瓶。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从左边数第一个抽屉上面,因为,那把手上捆着一条并不鲜艳的红丝带。我悄悄走过去。那丝带握在手里的感觉,像是触摸一个遥远的记忆。我站在那里,也许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就在那一瞬,突然听到了一个轻微的呼吸声,我猛地一下就回过头,发现门口站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男人头发很长,有几撮直立着,但他的下颌刮得很干净,看不出胡子的痕迹。这就让我排除了他就是梦中的那个人。他见我在注视他,却没有笑。那种感觉,是我们彼此非常熟悉,根本不需要打招呼似的。他说,你等会儿。然后,转身就走,甚至没给我反应的时间。我注意他穿了一双硬塑料的拖鞋,在山路上发出呱啦呱啦的声音。他的裤子像是短了一号,或者,根本就是一条短裤。露在

  下面的腿看上去很细。这就是一瞬间的印象,一忽儿他就不见了。过了好久,再回来,他手里就多了一包花生米,一包咸菜,还有一瓶酒。进屋后,他四下瞧了一遍,我知道他在寻找和我对饮的场地。结果,他没找到。我已经决定不再问什么问题,就从床上扯下苇席来,铺在地上。男人这才笑了。嗯,这样好。,于是,我们坐下来,面对着面。我有了机会仔细打量面前这张脸。已经很苍老,皱纹从两边脸上汇集到了眼角,他用嘴咬酒瓶盖的时候,那皱纹就越明显。他先把酒瓶递给我,我接过,一仰脖子,咕咚一下,一把柔软的刀子,沿着脖子就切割下去。他盯着我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笑。因为,我的眼泪出来了。他仍然不说话,却举起瓶子,我诧异他喝下了一大口,居然没发出声响。他用左手抹一下嘴,右手就把一颗花生米送进嘴里,刚嚼了两下,又侧着身子,从腰里掏出一包烟来。然后说,我知道你还会来的。他说,你忘不了这个地方,肯定忘不了。

  是啊。我叹了口气。之后,马上对自己充满怀疑,难道,我的语言和表情已经开始背叛我的思维。

  你看,这床,桌子,屋里所有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他用手比画着。我那时候想起一个问题,但无法开口。我很想知道他是谁。他在我先前发生的故事中,属于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这真是痛苦。人陷到一个迷宫里头会很恐怖。我曾许多次做同一个梦,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通道里飞快地行走,那里面弯道很多,每一条都像是快要走到头,可每一条都无穷无尽,越往里走那种恐怖就越清晰。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现在,我看到自己又沿着一条通道在走。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一阵鸡鸣弄醒。很久听不到鸡鸣了,那种感觉,简直舒服极了。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地上空空如也。我甚至怀疑昨晚是不是和一个男人喝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酒。但满屋子尚未消散的酒气,证明昨晚的经历是真实的。走出屋子,山村的太阳立刻把我包围。一瞬间,我异常清醒了。跟你描述一下我所在的位置。桑树沟实际上处在南北排列的两座陡峭的山之i间,几户人家散落在一条小河两边。此时,村子上空,有一缕轻烟覆盖。我住的房子贴在东面坡上,周围是果园。给你介绍清楚后,我必须说明一个非常恐怖的现实,——塞房子竟然建在一堵断崖上!除一条能攀上来的仅容一人行走的小路,根本没什么宽阔的大道。也就是说,我现在根本找不到虎送我来的那条公路。

  我正在四下寻找着,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女人。女人扛一柄锄头,头上蒙一块艳红的头巾。显然,她对于在这座房子前看到我,也感到惊讶。她在半坡上停住,一只脚踩在下面一块石头上,另一条腿半弯着,就那么打量了我半天,不说话。我被那样一种眼神注视,还是第一次。我主动问话,我跟你打听个人,你知道虎住在哪里吗?女人脸上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女人在回答我的问题,嗓门奇大,你是来找虎的?但她的话对我来说不啻于一个闷雷。他多少年就不在这里住了!

  那他去哪里了?这房子不是他的吗?

  是啊,是他的。可是,荒在这里好多年啦。他守着好日子不过,净想些歪门邪道,出去开车,拉了一屁股的账。跑了几年,一分钱也没还上。女人在家拼死拼活扑在地里干,都快要累死。他倒好,在外面找了个小老婆。听说是个剃头的。说是还染上了那种病。要我说,活该!有天晚上,他回来就小半夜了,天下着雨,把车开到沟里,差点摔死,后来,就不见人影了。他老婆在家里熬不住,跟个男人跑了——嗔,我怎么瞅着你面熟呢?

  我的思维在那时早就停顿。那一刻,我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当你陷进一个诡异的状态里,第一反应肯定是,尽快逃离。逃到一个安全地方,再回过头去看,那样才保险,是不是?我是个作家,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我没听说。可这个清晨,我听到看到的,简直诡异无比。我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旋涡中,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向我靠近。如果我不走,谁敢保证再发生什么?我转身回到屋里,开始收拾行囊。这样一次旅行,真是毫无意义。我本来的思想中,是想来逃避什么的。可现在看起来,这里有更多的陷阱等着我去踩。背起包走到门口,我回过头,再次环视那间屋子。

  如果不是那一回头,我想,接下来的故事也就不会再发生,那样一段陈年旧事儿,也许就永远尘封在这个小山沟里。

  我的目光再次被那根红丝巾拉去。而且,它还牵动着我的脚步,悄然向它走近。当我的手触摸那条红丝巾的时候,有个声音在我耳朵边响起来,打开那个抽屉!打开它。那声音如此具有诱惑力,以至于,我不由自主就伸出了手。本来我以为很轻松就能拉开它,但我错了,它纹丝未动。可看上去它不像是个有锁的抽屉。于是,我狠劲儿一拽。那抽屉像作好了准备要捉弄我,居然一下子就被我拖出来,随着哐当一声响,它坠落到地上。一股尘土登时哗哗啦啦地飞扬起来。在那朦胧的飞尘中,我看到一个泛黄的本子砰然坠地。与其说它是一个本子,倒不如说那是一本用草纸钉成的账簿。看上去它质地很柔软,边边角角已经卷起,显示着它的年代似乎非常遥远。

  我蹲下身来,拿起了它,感到这是很久以前一个梦中的镜头。我打开了它。在第二页的顶端,写着一个标题:鱼为什么不在天上飞?

  在后面,跟着一段话:“这是一些日记,或者,是一篇日记体小说。如果你能从头到尾看完,请你告诉我上面这个问题的答案。”

  7月1日(至桑树沟首日)晴

  我为什么要建议小雅到这儿来呢?我们以前从未来过,甚至从没听说过。可我们还是来了。一个叫虎的男人把我俩拉到桑树沟的山脚下。我必须强调,这男人瞧小雅的眼神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似乎想把小雅的衣服剥开来去看。小雅的表现也让我恼火。她怎么同这种粗俗的男人也开起了玩笑呢?

  我们住进虎在半山腰上的一间看果园的房子。我喜欢这地方。幽静,自然,每呼吸一口都觉得畅快。放下行李,我们就上山了。没想到一爬上东坡,是一望无际空空旷旷的平原。远处,有几群羊贴在那里。牧羊人在唱。唱什么听不清,里面夹杂着呵斥羊,以及甩鞭子的声音。再往远处,有片松树林。小雅在平原上奔跑起来。一会儿,手里抓满了黄花。她把短袖上衣脱了,系在腰间。只着了一件粉红色窄背带紧身衣,两个乳房像是要极力挣脱。她把花抱在胸前。在花的映衬下,小雅显出一种野性的美。小雅的嘴唇是性感的。我站在满地灿烂的花里,呆住了。小雅在那一瞬,也突然停下。她微红的头发在风中飘出一种让人战栗的韵致,眼睛里的火星开始愈燃愈炽。我们俩心照不宣了。我们突然就有了那种感觉。她把手递给我,拉着我在平原上跑。目的地很明确,是那片松树林。牧羊人的嗓音嘹亮,悠远。“地里的庄稼盼下雨呀,哥哥送妹妹只想晴。”我和小雅像两只黄鹂,在歌里飞进那片树林。小雅开始笑,在那遮天蔽日的松树间,小雅又像条鱼,游来游去。我跟在后面,试图抓住她,一会儿却不见了。我喊着小雅的名字,也能听得见她回答,可就是见不到她的影子。忽然,小雅

  从树丛里跑回来,头发散乱。她跑向我,到我跟前,那一杯黄花哗啦啦散落在脚下。一股松脂香随着她身体上的野性气息,一股脑儿钻进我的思想。她的胳膊缠上我的脖子,我抱起她,在满地松软的松针上旋转,旋转,然后,一起倒下。小雅喘息着问我,想不想我变成一条鱼?我当然想,在那一瞬我才明白,成为一条鱼,是我与生俱来的愿望。我说,我们都要变成鱼的。果然我们就是赤裸的两条鱼了。海水很深,很清,很透明。我们自由翱翔。海水滑过身体,柔软,潮润。在向海水深处潜游的时候,我感觉是在天空飞。小雅的身体在飞翔过程中变化着角度。她说,笼子没了。我说,我知道,我知道,自由了。小雅发出的叫声,足以让整个世界颤抖。你喊吧小雅,使劲地喊!沿着厨房,客厅,卧室那条线路飞翔的时候,我们都感觉是在笼子中。那时,小雅把叫喊隐藏在内心深处。她说,我想喊呀铁树。但我知道那时她喊不出来。于是,她把嘴靠到我的肩膀上,她的红嘴唇非常温润,以至于牙齿陷进我的肉里我居然毫不知觉。因此,每次过后,我都伤痕累累。这次,她却不怕了。牧羊人的歌声再次清晰地传进我们耳朵,我们已经静静地躺在那一片松脂香味里了。谁也不想说话,就那么湿漉漉地抱在一起。小雅的目光贴着地面看向远处。我跟随着穿过密密麻麻的松林,一轮夕阳快要落进树根下面。

  晚上,我们在一棵苹果树下点起一根蜡烛。在烛光里,我再次给小雅朗颂了那首诗,那首曾经让小雅激动不已的诗。感谢这样一个夜晚,我们似乎又找回当初的感觉。

  你有没有过像在梦境中行走的经历?一种站在遥远的地方,打量你自己的感觉。你,实际上成了另一个人。你目睹自己的故事在缓缓流淌,同时,觉得那人像是你,又不太确切。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记不起来,我曾和小雅来过这里。难道这真的是在梦中?但这日记里面记录的东西,多么吻合我与胡小雅那时的一切。我咬了自己手臂一口,感觉是疼的。这就说明好像不是梦。

  7月4日(第四天)阴

  今天上午虎来了,说是给我们俩接风。虎来的时候,小雅身上只穿了那件紧身衣。虎的目光老是在小雅的身上打量。于是,我的胃疼起来。这几天,我和小雅又疯狂得无法无天。我觉得我又开始喜欢小雅了。这个女人在城市里曾许多次让我的胃处在收缩状态。她知道运用自己的一切女性身体上的优势,来吸引男人的目光。显然,她自己却对这一切很满足。爱上这样一个女人,注定是痛苦的。有时,我会坚定地认为小雅是爱我的,我胡乱猜测她,太没道理。但那心态不会持续很久。比如。今天,我从她的神采飞扬的状态里发现。这女人即使是在偏远乡村,依然忘不了卖弄风情。她总算照顾了我的感觉,回屋穿了一件长袖衬衫。虎看上去非常骠悍,他身上的肌肉让我在某个时刻自愧不如。我记起来了,他说过的,他当过特种兵。我们一起喝了点酒。在酒量上,我不是他的对手。后来,我便不愿再喝。小雅却冲上来。小雅说,来,咱俩喝,他酒量不行的。我顺水推舟。我知道小雅的酒量。果然,虎被小雅的气势镇住。他喝酒的动作开始变得拘谨。虎走了以后,我说小雅你跟他较什么劲儿?

  怎么了?难道我和这种人喝酒你也吃醋?小雅反应很激烈。

  7月5日(第五天)雨

  一整天都在下雨。

  7月6日(第六天)雨

  以为夜里雨停了,没想到一大早开门,雨还淅淅沥沥下。小雅坐在门口,托着脸,看着外面,不说话。我躺在床上,看着屋顶,自下往上数第三根檩条上被刮平了一块,上面贴一张红纸,竖写四个字,大吉大利。那个“吉”字,上面的“士”,被写成了“土”,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小雅叹息一声。闷死了!她扭过头来,铁树,咱回去吧?

  干吗要回去?我说。我觉得还有一件什么事没完成。

  小雅说铁树你陪我去淋会儿雨吧?我好想去跑一跑。我说山里的风凉雨也凉,感冒了怎么办?小雅说,感冒了正好。说完,就跑出去了。我哎呀一声,爬起身来,刚冲到门口,一阵凉风扑面而来。雨下得似乎更猛。在泥泞的山路上,小雅的背影扭了几扭,传过几声笑来。跑了一阵,她回过头来,冲我打手势,让我过去。我抬头看看天,觉得这时候跑到雨里不是有病还是什么?在城里,小雅有时也要我陪她去淋雨。对于她这一爱好,我有时是理解的,有时觉得纳闷。我取出雨伞,撑起来跑进雨中,雨点打在伞上,噼啪作响。冲出来后,我才发现脚下十分泥泞。小雅把鞋子脱了,用手提着,衣服早湿透,贴在身上。我说,小雅你不能脱鞋子,到处是小石头,荆棘。小雅果然走不了路,站在那里等我。我把伞举到她头顶,她却推开。她说,铁树,你让我淋会儿。我们站在雨中,并不说话。那样子不像一对情侣。在城市里,我们之间这种感觉无处不在。现在,它又像一条绳子,骤然把我们捆紧。在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小雅都愿意到这里来,兴许就是为了找回许久前的一种感觉。在来桑树沟的第一天,我们好像找到了一点。可在这时它又悄然溜走了。

  就在那时候,我俩同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叫喊。那叫喊能在雨中传这么远,说明声音的确很大。小雅先是四下寻找,然后悄然向我靠了靠。我们弄不清那个声音自何处来。不一会儿,又一声尖叫传来,夹杂着一个男人胡乱不清的声音。我们转回了身,看到一个女人踉踉跄跄在前头跑,后面紧跟一个男人,手里却握了一根棍子。女人跑得慢了,身上就挨了一棍。小雅先是往我身上躲,看了那情景,又不由自主地跑过去。我紧随其后。小雅跑到那女人身边把她拉起来。我从来没见过小雅那么气愤的样子。小雅头发被雨淋得紧贴着脸,声音在大雨中十分尖细,干吗这么打一个女人?男人站住了,男人不做声。我们几个人就那么奇怪地站在雨里。雨似乎下得更大。雨点打在脸上,像是冰雹。男人后来晃晃棍子。说,走吧?回家!女人先是不动,紧挨着小雅。后来,手松开了。女人的样子非常狼狈,她的左脚光着。跟着男人往回走时,两只脚一深一浅。走到一段下坡路,女人弯下腰来,捡起了另一只鞋子,坐在地上,慢慢地穿上。

  我们回到屋子里,小雅在被窝里还一直簌簌地抖动。我不知道她是冷,还是害怕。窗子外面,雨继续呼啸着。

  你要走吗?听到问话,我回过头。那男子又站在门口。我点了点头。

  其实,这都怨我。我不该那样打她。那晚上我不打她,就出不了那事儿。你看见东崖上那块石头了吗?你出来,我指给你看。男子絮絮叨叨说他的事,完全不注意我的表隋。我放下日记本,出了屋,顺着他的手指看。看到了吧,最高的那块。果然,东崖顶上有块磨盘似的石头,从崖边探出来。

  她就站在那块石头上,慢慢地往前走,往前走,还把两个胳膊这么平伸开,你看,就这个样的,像不像一只老鹰?当时我正好站在天井里。我是出来尿尿的。以前这种情况也有,我打了她,她就不知去向。第二天她一准还会回来。我寻思这一次还这样。我那泡尿还没尿完,觉得不对头啊,猛不丁一下子扭回头去,就看见了她那个样子,你说怪不怪?我要是不回头,肯定看不着她。她没

  办法说话,这你知道,哪有哑巴会说话的?结果,我就在那一瞬间回过头去。太阳正好到了她站的位置。后来,我自己在夜里睡不着觉,就寻思,她是在等我出来,再看我最后一眼。我看到她的时候,那泡尿一下子住了。我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山上跑,嘴里还喊,兰荚啊!兰英,你千万别往下跳!我对不起你!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一边跑,我一边看她,她就一直那个样子站在那块石头上。你知道吗?她在等我。她是在等我啊。我刚爬到崖底下,听到头顶响起了呼啦啦的声音,就像这崖顶曾经住着的一只老鹰。我趴在地上,抬起头,看见兰英张开胳膊飞下来了,那崖边上有一棵槐树,刮了她一下,就把她弄翻了个儿,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呼的一声掉下来摔在我面前的石头上!

  男子说到这里,猛地打住,却把耳朵竖起来,嘿地一声笑了。那笑,让我觉得浑身发抖。你听。男子说,你听,兰英喊我了。不行,我得回家。说着,他扭头就走。刚走几步,就提起手跑起来。一下子把拖鞋跑掉一只,扭回头来拿。抬起头来时,冲我一笑。牙齿白森森的。然后,哈哈笑着说,你这个傻瓜,上当了吧?我骗你的呀,兰英在家里呢,她根本就没死啊。

  我目瞪口呆了半天,后来我确信这是个疯子。疯子的话怎么能够当真呢?而且,我居然和一个疯子喝了一晚上酒!

  7月7日(第七天)晴

  本以为小雅不可能再回来。早上走的时候,她咬牙切齿地跟我说,铁树,你要不走,就一个人呆在这鬼地方吧!可没想到,晚上她又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月亮升起来。虎跟在她后面。两人表情很不自然。而且,我发现小雅的屁股上沾着一根草叶。我的担心如约而至。虎没说一句话,放下东西就走了。我一直想和小雅对视,但她的眼睛总是逃离。我说,你还回来干什么?小雅就哼的一声笑了。小雅说,我回来是可怜你。我喊起来,我不需要任何人可冷!然后,我开始喝酒,大口大口地喝。后来,我问小雅,我说,你们是不是做了?小雅这时候开始瞪我。小雅一起身坐到我面前,抄起酒瓶,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然后,低下头来咳嗽。小雅说,铁树,你干吗带我来这里?我们来这里到底是寻找什么?我不语。我知道,那针刺一样的疼痛又开始袭来。在城市里的肮脏感觉,鬼魅一般又随着我来到了山里。我说,小雅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小雅哈哈地笑了。小雅说,他很强壮。任何一个女人,都需要一个强壮的男人。我把酒瓶狠狠地扔在了墙上。

  7月10日

  小雅走了。第几天?我已经忘记。我醉了。

  7月14日晴

  那女人的身影出现在果园,她在冲我笑。我知道,她是个哑巴。所以,我只能冲她笑。我不知道,我们之间会有什么关联。要说有,只能是我对她的同情。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给予她一个漂亮的身材,一张美丽的脸,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权利。这等于剥夺了她的一切幸福。使她只能走进桑树沟,嫁给那个男人,接受他的殴打。而且,男人折磨她时理直气壮。因为,她是“不能下仔的母猪”,那男人就是这么说的。

  她是来给我送韭菜的。我知道,这是她从自家菜园刚刚割来的。自从那个雨天的事情发生后,她就时不时送菜来。一开始我觉得不安。我曾向她男人致谢。男人一摆手,都是自家种的,我们吃不了。于是,我把这看作是女人对我们心存感激。

  有时,我觉得非常奇怪。这对夫妻多么渴望要个孩子啊?可他们要不上。我猜他们之间是哪一方的问题。我曾问过男人。他说,你看我多么强壮?这根本就是她的事。我说这不一定。你们该去查一下。男人盯了我看,哧的一声笑了。与其相比较,我和小雅却走了另一个极致,我们很简单就能有个孩子,可小雅却死活不肯留下。

  这都是前几天的事情,我要说今晚的事。以证明我开始说的话。小雅走了以后,我本来打算写篇小说。可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就一直让大脑处在酒精麻醉状态。今晚,我却突然有了灵感。我想写一下这对可怜的夫妻。我正在构思这女人的结局,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居然正是那个叫兰英的女人。这的确吓了我一跳。我不知道这么晚了,她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难道男人又打了她?我比画着问,可她摇摇头,脸上带着一丝羞涩。她要过我的笔去,在纸上写,我想和你喝酒。我吃惊地抬起头。没想到,她竟然会写字!更没想到,她居然是来和我喝酒的。我说,这不合适吧?太晚了。女人脸色变了,泪流下来。她继续写,我也想醉一次。这些年,活够了。这样一来,我更不敢和她喝了。但她并不管我的态度,回身从一个塑料袋里垒出一瓶酒来,打开瓶盖,咕咚喝了一口。然后,径直递给我,眼里似乎充满了挑战。我迟疑着接过来,慢慢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她笑了。接下来,我们就轻松多了。那瓶酒见底时,我感觉到醉意悄然来临。女人脸上一片绯红,更加羞涩。我对她说,你该回去。女人盯了我,野性十足。她拿过笔去,写道,我很难看吗?这话让我怦然心动。我抬头看她半天,轻轻摇头。的确,女人比小雅更具有传统的美。她脸上每一个部位都恰到好处。女人悄悄站起来。我吃惊地看着她一个一个悄然解着自己粉红色短褂的扣子。我无法呼吸,感觉这一切都难以解释。女人完完全全摆在我面前。她悄悄走近我,伸出手,把我拉起来。我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引导着,走向那张床。女人躺下的时候,顺手把灯拉灭。这让屋子里每个角落都弥漫着一种桃花瓣发出的温馨。我寻找到一种原始的久违的气息。此时我恍然大悟,这就是吸引我来的那种气息。它沿着桑树沟的山脊跑到公路,钻进汽车,一路走进我居住的那个城市。然后,牵着我的手一路赶回来,最后,它让我们俩顺理成章地躺在了这张床上。这是与小雅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我奇异它为什么如此轻松缓慢,像一首淙淙进行的钢琴曲。没有惊慌,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我们依靠全身的战栗感觉到两个精神世界融为一体。

  女人正如她悄然而至,又悄然消失在了夜幕。”

  日记到这里结束了。尽管,我想知道结局,但后面连续好几页的确是一片空白。我的确该走了。在带不带走那个日记本的问题上,我费了好大犹豫。我拉开拉链,把它放进包里,站住,想了一会儿,又打开,把它取出来。在再次翻动它的时候,我想,难道这一切真的发生在一个叫铁树的人身上?我,真的就是那个铁树吗?我和那只试图在天空中飞翔的大鸟,真的有某种肉体上的联系吗?

  那个问题为什么一直缠绕着我:鱼为什么不能在天空飞?

  我哗啦啦地翻动那个日记本,试图以这个动作,为我的问题找到答案。因为,我看完了这些日记,或者说,看完了一篇小说,依然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但在那个翻动过程中,夹在后面的一张纸条呼啦一声飞出来,然后,像一枚小鸟的羽毛般飘荡着滑翔着靠近地面。我把它捡起来。于是,我捡起了另一个巨大的呐喊声。那声音一下子牵动世间所有的声响,在我耳朵里回旋。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很清秀,显然是女人的字:

  “我跟你睡,是我自己的主意。他一直打我,说我不能生育,我就证明给他看。我选择你,因为你不是桑树沟的人,你是城里人。果然,我怀上了你的孩子。可你却走了。今天,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也要走了。因为,昨晚上,他又打了我,我从门口的台阶上滚下来,你的孩子也没了。”

  那个疯子说的竟然都是真的!这么说,我的确来过这里,而且,我还和一个不能说话的女人有了一个孩子。

  我突然一下子明白,我为什么急于来这里了。

  许多天以后,我走在都市的街道上。日光似火,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仍然一路思索着那个问题。有一个小男孩儿,沿着路走过来,眼睛频频打量四周。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忧郁。我看到了我们的相同之处。于是,我迎着他走过去,然后,俯下身来。我悄声说,孩子,问你个问题,你知道鱼为什么不在天上飞吗?

  小男孩看我一眼,然后把眼睛挪开,向天空看看。小男孩伸手一指天空,说,你看,天上太脏啦。

  特约编辑:李娟

  本期美术编辑:陈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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