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那只狼的时候,是在经过一个大校办公室的窗前。平时脸上很少有笑容的大校把狼的事情讲得比小说更有意思。毕竟是陈年的旧事。他一边讲,一边在旋转椅上哈哈大笑。仿佛那间面积不大的办公室也在随着他摇晃的身体旋转。有几个歪斜在沙发上的人伸手到模糊的空气中去接大校甩出的过滤嘴香烟,没接着。他们只好躬下身,到茶几底下去捡。然后,他们相互点火。相互开怀大笑。冒着自气的笑声驱不散满屋子弥漫的烟雾。窗外,太阳折射的光芒打湿了玻璃和露珠,不经意催开了几盆花草的笑脸。
真的,很可笑。狼也会碰到比人更坏的境遇。
本来我也想笑笑的,可冷空气钻进脖子,手心搓了搓手背,怎么也笑不出声来。也许那样的一只狼,它的命运于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一笑了之。不过它的胆子也真够大的。你说你再饥渴嘛,也不要大白天出来铤而走险呀。狼狈的家伙,你真是活该!我又想它应该是我在喜玛拉雅十多年来所接触的那么多狼中最倒霉的一只了吧。
秋深了,叶子该黄的都黄了。一场叉一场的秋雨把藏地卧龙淋得格外潮湿。山间不分白天黑夜地飘浮着层层叠叠的云雾。森林里冒出了一朵朵像云一样的蘑菇。这期间,有个叫云的女人,常来森林里采蘑菇。云的脖子上有条色彩十分绚烂的。印度纱。这种多彩的印度纱是藏地许多时髦女子,的钟爱。晌午,山下采石的民工坐在阳光下打牌等着午饭。据说,他们多数是来自边远的云贵川等地方的农民。云在森林里围着那些蘑菇像一只玉兔蹦跳。突然,有谁从背后踅了过来,用力地拉住了她飘在后颈的印度纱。出门在外的民工窝在一堆就好拿云穷开心,这是雨前雨后常有的事儿。因为他们都知道云千里迢迢到这儿是做什么的,各种各样的说法多如牛毛。但迄今还没有谁沾到云的便宜。云和民工的事情有点扑朔迷离。
云缩紧脖子发话了:“谁呀,谁谁谁?混蛋,这种要命的玩笑也敢开,太不像话了。”背后无声,只感觉轻柔的印度纱将自己的脖子越勒越紧,疼死人了。云刚欲出声,则像被强大的力量锁了喉一样,心慌得快要窒息。仿若是神的引力,感觉如此神秘。她什么声音也喊不出来,就被这股神秘力量拖着走了。幼年时,云在舞蹈学校习炼过舞蹈技艺,身体有很好的柔韧性。她的手终于松开了握得紧巴巴的篮子。一朵朵的蘑菇就此满山坡地跑。她顾不上那么多了,一个鹞子翻身,将溜尖尖的高跟鞋踢在了那个软乎乎的家伙鼻子上。血,在黑暗的鼻孔上滴溜溜转,迟迟不肯掉落。云首先看到了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像故乡南方乡间人家的扫帚,脑袋瓜子轰的一声巨响。完蛋了,怎么遇上那玩意儿了!这是一条发情的公狼。尖钩式的牙被面质优良的印度纱挂扯住了上下牙齿,拔不出来。这不仅阻挡了狼进一步下口,所幸的是还使狼没能一下子咬住云的喉管。于是,云和狼就在森林里开始了缠缠绵绵的舞蹈。那么多嫩肉的蘑菇,碾碎了一地。面对如此娇嫩的美人肉,狼也无奈,进退两难。云在地上翻天覆地滚动。狼与一条印度纱像是舞台上的道具。狼拖着云在森林里不停滚动,让人感觉像是梅表姐要上吊。云也在努力摆布狼。蜘蛛网衣服刮了痧,满脸的蘑菇汁就像粉蒸肉。云左脚上的高跟鞋也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但她仍没停止摆布狼。云左右来回滚动,速度快如闪电,像是在完成高难度的技巧展示……
开饭了。民工们围在高压锅旁。其中一个民工不停地扭转身子,往山上看。许多民工都同他一样扭转身子,目不转睛地往同一个方向看。如同往常,没有任何异样的声音。看来看去,他们就同时看到山上不断有蘑菇落下来。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呀。于是那个最初往上山看的民工丢下碗筷,先跑了。很快,其他民工也纷纷丢下碗筷,一窝蜂似的抢蘑菇去。真开心,这是他们在卧龙每天采石从没遇到过的好事!他们想捡到更多的蘑菇。几分钟光景,他像猴子爬山,以飞一般的速度,钻进了山上的森林。忽然,从另一条小道赶上山的民工大惊失色,要命似的叫道:“咦呀,狼,狼,狼呵狼……”
“云呀云,你看,那不是云吗?”他咧着尖尖的嘴,瘦长的门牙关不住风,一脸狐疑地盯着云。有人搬起了地上的石头,对准狼的脑壳。有人折断了粗壮的松枝,瞄准了狼的肚皮。还有人措手不及地将打火机摁燃。
“慢,小心伤着云。”他转眼,就地看了看,又补充一句:“等等,这狼不能死,要活的。”
于是,一群人怔在那里。他们仔细看了好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慢慢地,他们相互对视着,像是明白了怎么回事。然后,一拥而上,就地取材,用云脖子上的印度纱狠狠地将狼套住,就像狼命令云在地上乖乖滚动那样。
此时的狼没有云在地上那么听话。它在挣扎、反抗,发出怪诞的叫声。
云站起身,长吁一口气。脖子被勒出了几道青黑的血雨和腥风。她咬牙切齿,指着狼:“打死它,你们快打死它呀!”
他又发话了。听上去有点像操的甘南口音。他对云摆摆手:“慢慢来,好戏还在后头。”于是,他们带着狼,像在战争中擒拿到俘虏那样风风光光下山了。
人们看狼,就像看公安人员突然抓获的一个强奸犯或小偷。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义愤填膺,一会儿便围得水泄不通。狼被死死地套在了一根碗口大的经杆上。时而低头,时而抬头。脖子伸缩少了几分灵活。狼心里很不舒服。它像吃错了药,不知如何表情才算自成一体。那条飘逸的印度纱也换成了锈迹斑斑的铁链子。此时,还有一些牧人从大老远的山坡上不断赶下来。他们谈狼的表情惊异如雪粒般打在对方的脸上。双手抄起念珠的藏族老人睁大眼睛,蹲下身,要和狼比一回眼睛的大小。狼想躲避,可四周没有任何障碍物。那么多目光像不长眼的黄金棍抽打在狼身上。疼痛成了无影相随的电流。每一眼都可以击遍它的每一条神经。狼只好朝空中弹跳。可空中并没有梯子,狼恨自己不能像耳边的蚊子拥有翅膀。脚步,无法移动的脚步。眼睛,再也转不动山水的眼睛,里面站满了虎踞龙盘的人。空旷,大地空旷在光天化日之下见不得人。
狼的样子就更没有脸混下去了。
他拿出了刀。是哨兵紧握手中枪上的那种醒目的刺刀。外壳十分精致,足有一尺长。刀把上吊着一束红穗,红穗中间结有一颗亮锃锃的松耳石。有一个小男孩手里捏着散发出青稞面香的糌粑。小男孩歪着脑袋听大人们在小声地议论着狼的不是。小男孩不知狼到底怎么了?狼垂头丧气地看了小男孩一眼。
站在一旁的云,用手抚摸着伤痕肿胀的脖子,她被眼前将要上演的血腥场面惊呆了!没有人过问她的疼痛。只有更多的人在不停地向她打听关于这只狼的来龙去脉。
山峰上的云朵,落得很低,直落到湛蓝的湖光里。天边有一只大鹰在盘旋,它嗅到空气中熟悉或陌生的味道了吗?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般。肃穆、庄严、阴森森。只有经杆上高高飘扬的经幡在风中呼天抢地。紧接着,一只黑漆漆的鸦从湖边飞过来,随着飘动的经幡在风中拍翅乱飞。鸦的羽毛在阳光反射下把人的眼睛灼得有点虚晃。鸦悲怆的声音,是要吼醒藏在森林里的雪
山吗?鸦,始终不肯落在经杆上。
他开始动手了。狼围着经杆开始胡乱地窜。正转反转,都没转出光明的前途。转来转去,都没转出他持着刀的目光。狼显然失去了方向感。狼想,我并没伤害你们的人,凭什么要致我于死地?真是羊肉没吃着,还惹一身骚。狼知道自己没有了正当防卫的权利,一旦落人人的圈套,将自由剥夺,便无处申诉。他的手把刀握得紧紧的,顺着狼转动的身体转了几圈,他是在想如何收拾这只想入非非的狼吗?当他向着狼转动的方向逆着转的时候,眼睛一不小心就瞟到了手中捏糌粑团的那个小男孩——他在人群中,一身闪亮的藏装英气逼人,漂亮的小毡靴子,深情的眸子里闪烁着湖水般明净的光芒,脖子上戴着一个青铜雕刻的小嘎乌,特别耀眼,体格健壮如草原上的小骑手。小男孩的目光不时地在狼身上搜索。小男孩究竟搜索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小男孩局促不安地看见毫不留情的他那专注、布满血丝的眼睛,被阳光晒得黢黑、满是皱纹的脸,没有固定颜色和不成型的衣服。小男孩想靠近他。可他手上的刀太刺眼。小男孩立刻倒退了几步。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小男孩已经箭步冲过去了,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一只手狠狠地护住冰冷的刀背:
“阿古拉(叔叔),这只狼究竟犯了什么错?难道它只有死路一条吗?”
他犹豫了。他没有肯定地回答,只是缓慢地把眼睛从小男孩眼睛里移出来,扫荡了一眼周围的人群。然后,迅速摆过头,面朝小男孩低低地说:“你不想看着它死在我刀下,对吗?好办,这好办,其实我也不想一刀就此置它于死地。”眨眼之间,小男孩手中的大团糌粑就飞到他手上。鸦发出了昏天黑地的叫声。紧接着,人们又看见了那条印度纱。它包裹着大团糌粑,被强迫塞进了狼的嘴里。狼很被动。小男孩不明白持着刀的他是怎么夺走自己手上糌粑的?小男孩听f董了他浓重的甘肃口音,但小男孩似乎难以知晓剧情未来的发展?这一招叫不让野兽的嘴巴和人类对话。闪亮的刺刀只要脱离了壳,便会凶相毕露。小男孩皱着眉,眯缝着眼睛。小男孩想不通这世界到底怎么了?此时的他,眼高手低,冰凉的阳光如膏药打在他眼角被谁挖过的一道疤痕上。他停下来,揉了揉眼睛,吹了一口刀上的灰。刀锋瞬息万变。然后,他万箭穿心地看着狼。像一位心里有数的裁缝。又像一位技艺高超的解剖师。更像骑在狼尾巴上的魔法师。人们的眼睛只顾跟着他变幻莫测的手势转动,刀锋在狼的脊背上停停走走,三下五除二,他就将狼的衣服脱了个精光。
狼在几道寒光下犹如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转基因——
全身变白。白白的皮肤上,还带着身体的温热。
冷气流从白狼嘴边喷薄欲出。白狼嚎了几声,被风淹没。
小男孩一甩头,朝着苍茫的天空一眨眼,一滴泪珠儿染红了水中的云朵。小男孩无法替白狼说出疼痛。
狼终于挣脱了铁链子。
周围的人,一闪而空。
“快跑呀,快跑呀,白色的妖怪追上来了。”小男孩的声音惊动了一面湖水,划破了冻结的冰河。河边的水鸟扑打着坚硬的冰块起飞。小男孩冲在水鸟的最前面,所有的山峰和树木都跟着小男孩跑,男女老少都在小男孩挥动的双臂上飞跑。白狼的脚步声很快就要踩破小男孩的心胆。小男孩和所有人一直跟着山峰和树木在跑。跑着,跑着,小男孩跨过了山之脊,把人带出了狼的视线。
那么多人站在高高的云端,慢慢往下看——
有两个金珠玛(解放军)朝着他们的身影跑来:“跑啥,跑啥,你们跑啥呀,发生什么事了?”
“妖怪来了!白色的妖怪来了。”整个卧龙的山都回答着同一句话。
“妖怪,白色的?”年轻的金珠玛擦去满脸的汗珠,把枪往肩上一扛,将疑问推向年长的金珠玛。
“这地方哪来妖怪?”年长的金珠玛看了年轻的金珠玛一眼。是下山看个究竟?还是跑上云端问问小男孩事情的真相?他俩用眼睛商量着。
白狼,孤零零地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它望着奔跑的人群和山峰,茫然得不知自己身处哪一座星球?
那个叫云的女人跑了几步,又返回来了。她从他手中,要走了那一件完整的狼皮。她说那是她用生命换来的。从此,云将这心爱之物替代了那条溅血的印度纱。云身上看上去比普通女人多了一种艳丽的妖气。细长的腿,红色的高跟鞋,流动的长发如洪水在白色的山峰间奔腾,走起路来像风中的苇草,东倒西歪地插进了那片若隐若现的红柳丛中。
他苦苦乞求云留下来。可云还是绝情地走了。当手中的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他看着云的背影,像白狼一般妖娆。他从嘴里抽出一支尚未结束寿命的烟蒂,气呼呼地甩在地上,用脚在上面使劲地踏了又踏。他从没发过那么大的火,踉跄着身子,拾起地上的刀,身后的一团民工纷纷把目光从白狼的身上收回。他侧过身,用刀尖指着他们:你们听着,谁敢再打我女人的主意,老子就让他像狼一样生不如死!
民工们纷纷将头缩进脖子,直到缩回那个黑暗的工棚里。
只有狼,停在那里。它扭了扭屁股,用口中冰冷的气息吹掉了滞留在脖子上的一根毛。它扬起头,看都不看人一眼。当两个金珠玛气喘吁吁走到狼的背后时,狼似乎并没有发现。也没有回头的意思,狼压根对人就失去了信心,一副彻底目中无人的样子。
年轻的金珠玛第一眼与狼对视,吓得禁不住倒退了几步。他俩不知这是从哪座星球跑出来的怪物。它怎么对人那么不屑一顾?年轻的金珠玛闪到年长的金珠玛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衣襟,看都不敢看狼一眼。年长的金珠玛看着这么一只被剥过皮的狼,一脸坏笑,嘴角开始控制不住抽搐,像乡间那些发老母猪疯的人,不停地厮磨着牙齿,口吐白沫。年轻的金珠玛躲在身后,探出脑袋,望着狼。狼的眼不经意闯进了他的眼里,他的身子不停打哆嗦。两个金珠玛在原地移动脚步,像是中了邪。年长的金珠玛突然用肘一拐,将年幼的金珠玛拐出几步之远。
年轻的金珠玛胆小如鼠地一脚跳进路边的红柳丛。
年长的金珠玛眼睛仇视着狼,颤抖着手从地上拾起了那把带血的刺刀。
“等等,你要干什么?”年轻的金珠玛闪身冲过来,一把夺过年长金珠玛手中的刺刀。
“给我,你把刀还给我,我要亲手杀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看见它我就忍不住想吐。”
“班长,上次在我遇到野牦牛袭击的时候,是你挺身救了我,这回,这回就让我来帮你解决这可恨之物吧。我知道你很恨狼,我们在这山上当了多少年兵,你就恨了多少年狼,要不是因为这可恨的狼,嫂子也该像其他人的家属一样来咱们哨所看望大家了,要不是因为这可恨的家伙,你和嫂子的小宝贝也可以在这满山的红柳丛中捉迷藏了!”
“别说了,快把刀给我!”说着,他从他手中猛地抢过刺刀,用力向着狼的胸侧部刺去。
“班长,你快看——”
年长的金珠玛首先看见年轻金珠玛军装上的斑点。那是些红色的斑点。星星点点地,像行为艺术家挖空心思弄上去的油彩。他傻在那里,久久地琢磨这些斑点来自何方。狼在他身边躺着,脸色惨白,睁着眼睛。就在他将刀从狼的身体里抽出的一瞬间,血缓缓地冒出。他眼前出现了一个鲜红的伤口,那是本不该归它所有的伤口——在她的胸侧部。他颤抖着身子,把刀飞出很远很远。然后,单脚一跪,吐得泥土散发酒香,抬起头便看见年轻金珠玛让他快看的东西——红柳丛中,一只小狼崽正睁着明亮的小眼睛看着他们。
此时,山上有树叶在飘。笑声和惊呼声穿过飘飞的树叶斜落下来。一阵接一阵的笑声,像一朵一朵的蘑菇,一片一片的树叶把蘑菇轻轻覆盖……
那个冬天,一只狼的话题驱走了我身体里所有的寒冷。当再次经过那间办公室,我再也没看见坐在里面的大校,只看见让我提起,就禁不住流泪的白狼。
大校讲完不久就走了,他去找狼还他的娃儿和婆娘去了。
而我还活着!
我始终躲在他和狼的背后。
责任编辑:杨中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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