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公审大会一直延续到20世纪末,但在我记忆中,20世纪70年代公审大会开得特别多。每次开公审会,参加的人很多,大家都像过年一样,高高兴兴地蜂拥而去。那时我才10岁左右,特别喜欢跟在大人后面看热闹。
哥哥比我大几岁,当时已经是生产队的社员了,我问他为什么大家喜欢参加公审大会。哥说,参加公审大会可以不出工,照样记工分,白耍一天呵。那时搞“农业学大寨”,修梯田,一年365天都有活干,除了下大雨,天天都得出工。而公审大会是政治任务,必须参加。当时的“坏人”好像特别多,除了地主、富农、现行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外,还有各种名目的刑事犯,公社一年中总要开几次公审大会,大家也乐得偷闲休息。
那天正好赶上放暑假。一大早,生产队长高洪富就喊大家去公社开公审大会,壮劳力记工分,必须去。我假期里的任务是放牛,先把牛赶上山坡,用牛绳系在一棵树上,周围全是嫩草,够牛吃的了,就急急忙忙往公社赶。
公审大会在公社中学的操场上举行,气氛可庄严了。前面有几个人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每人胸前吊着一块纸牌,上写“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特务”等罪名,后面都站着一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参加公审大会的人太多,我只能站得老远看,好在拉了个高音喇叭,听得很清楚。
第一个被押上台的人叫岳玉伏,罪名是破坏集体生产,属于“现行反革命”。
主持人公布了他的“罪行”。
岳玉伏是位于秦家山上的11大队3小队的仓库保管员。此前一年,我家所在的川西平原大旱,差不多有3个月没有下雨,地里的庄稼全枯死了。到这年春天,早早地进入了春荒。家家户户都没有粮食,也没有地方去借。我们家要不是山里的大舅送来几百斤洋芋,那日子可能真的过不下去了。岳玉伏家人口多,上有两位老人,下有5个儿子,最大的才读初中。刚一翻年,他家就一颗粮食也没有了。没有地方借,更没有钱买(当时粮食不能进入自由市场,只有黑市上才有粮卖,但贵得吓人)。岳玉伏是仓库保管员,天天晚上住在生产队的仓房,那儿存有几百斤公粮——种子。他每天用衣裳包几斤回家,一点都不显山露水。
开春后育秧苗,300斤种子只剩下了100多斤。这下事情暴露了,生产队报告给公社革委会,岳玉伏就被抓到公社关了起来。
大喇叭呱呱呱,下面的社员却不当回事。男的抽烟、摆龙门阵;女的纳鞋底袜底。还有的带来了小孩,娃娃们在一起,到处乱跑,一会儿哭,一会儿闹。台子上面严肃得吓人,下面却乱成了自由市场。
11大队姑家的老表也来了,他才9岁,比我还小1岁。我俩一见,高兴极了。他是跟姑爹一起来的,我忙上前向姑爹问好。
我问姑爹恨不恨这个偷种子的岳玉伏。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要是有吃的,谁去干这个呵。”他们队很穷,在全公社出了名的,每年人均口粮不到300斤,还是带壳的粗粮。碰上灾荒年,真的过不下去。
岳玉伏最后被判了12年有期徒刑。
他家老大在公社读初中,和我姐同班,开学后再没有来读书,听说到河坝去捡石灰石挣钱了。小小的年龄,就担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
公审大会结束时,我和老表跑到前面去看“犯人”,发现岳玉伏瞪着一双绝望的眼睛,表情痛苦极了,我心里难受了好半天。从此,我再没有参加过公审大会,岳玉伏那双失神的眼睛也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
(责编 何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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